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119章
作者:薄荷酒
众人都是一怔,十年间沧海桑田,当初朝中臣子仍在这紫宸殿中的已是不多,思索回忆之下,从韶安失守到函关战报,皇帝一再震怒,以战功和殉职厚恤林家,多次责令追查琅環通敌重罪;然而出于各种缘故,一次次追查都是不见后续,以虎头蛇尾告终,而下旨擒拿追杀之际,也每每顶着些莫须有、不着边的名目,人人都知道琅環已被视同叛国谋逆,但真要找出正式定罪的旨意或者文书,似乎确实是没有。
天宜帝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曾几何时,他匆匆赐死了琅環皇后,对外宣称皇后是“失德误国,恐见责于君,染疾暴卒”,说法很是含糊;至于滴血认亲之事,自然秘而不宣,经手的宫女内侍全部灭口,只在不得已时暗示了宗室中几位皇叔耆老。半壁江山半琅環,纵有夸大,给琅環定罪也绝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其时京城中鸣冤抱不平声音不断,以江恒远为首的琅環部众更是悲愤异常。他不得不顾虑边关战事,既要采取削弱、压制,又不能逼迫过甚。自古侠以武犯禁,皇后的旧部当真愤而投敌、起而谋反或入宫行刺,禹周江山恐怕就要内外交困了。故此,直到两年后与江恒远立下隔江之约,皇帝明里暗里也算手段用尽,却终是不曾公然定下罪名。
“既然是悬案,而今端倪再现,重启便是题中之意。”李辅仁一击既中,跟着不紧不慢说道,“是非真相,公堂上自会明了。谁若是一味阻挠,才是真的居心叵测!”
他的语气忽而一肃,变得郑重异常:“陛下,自我朝开国至今,琅環为国立下汗马功劳,义士边关血战,不防背后却是禹周自己的暗箭!蒙冤而死,试问谁能瞑目?忠奸不分,朝廷何以服众?此事关乎国本民心,说天大也不为过,臣愿附议陈赵二位翰林,请陛下降旨重审旧案,令冤情大白,以昭日月!”
他是有备而来,一席话有理有据,一众文武无不动容。翰林院长史顾宏声率先出班附议,随后国子监祭酒张砚存附议,户部侍郎钟霖附议,洛城府尹孔尚业附议……
薛松年眼看表态声援的臣子越来越多,转瞬将成燎原之势,心中顿时大急,猛然高声道,“李辅仁,你敢串谋结党,祸乱朝纲?!”
他知道皇帝最忌讳臣子结党,李辅仁身为戊辰科主考,是陈元甫一干进士的座师,将矛头对准这位凌烟阁大学士,或许还有机会扭转局面。须知在朝堂上,想办成一件要事,往往得经过百般周折,将事情搅黄却着实容易得多。他一边厉声斥责,一边朝下手连使眼色,示意几名向来以自己马首是瞻的官员赶紧出言,制造争执混乱。
“琅環旧案,薛辅政亦是干系极深,理应避嫌。”洛凭渊见他仍要垂死挣扎,心中厌烦,冷冷说道,“我奉劝你还是闭嘴,别再搅风搅雨!”
他的声音不高,但暗暗蕴了真气,立时将殿中的嘈杂压了下去。
场面一时安静,群臣都大感诧异,薛松年虽然地位岌岌可危,但总归仍是重臣,五皇子竟如此不客气?
但闻洛凭渊一字一句,接着说道:“我这趟前往江南,遇见了一位名叫秋寒柏的剑客,说是薛大人的旧识。就不知,辅政可还记得故人?”
他口中的秋寒柏,正是秋伴絮的三叔,也是薛莹川画像里那名男子。
慕少卿和顾笛领着剑堂弟子在苏州城里寻人,围追堵截连带规劝,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日前才携带人证物证兼程赶到京城。
秋寒柏三字落入耳中,对于薛松年,犹如接连几道雷霆在头顶炸响,又似脚下铺设金砖的地面骤然开裂。他当然不可能忘记那个沉默寡言,愿意粉身报恩的忠心属下,以及多年前托付的一只保命书筒。这是最大的秘密,人不知鬼不觉,专为防范韩贵妃和洛文箫,然而看洛凭渊的神态,分明是洞悉了内情。
饶是他老谋深算,也禁不住心神大乱,后退了一步,面色瞬间灰败如死。
朝中文武自然不明所以,秋寒柏是何许人,为什么薛松年仅仅听到一个名字便即脸色大变?但宁王于此时提及,料想是与琅環冤情有关。包括御史刘德顺在内,几个本待开口的文臣都闭上了嘴,有的不动声色地擦一擦冷汗,有的悄悄收回刚踏出班次的脚。
“父皇,”洛凭渊朝向御座,神情肃穆地深施一礼,“十年前,儿臣的母妃如嫔死于逆贼魏无泽之手,嫁祸皇后娘娘,当时情势扑朔,真相直到现今才逐渐浮现。生恩、养恩皆是深重,儿臣不能坐视琅環娘娘蒙受不白之冤,且必要查明母妃身死的真正原因,请父皇准予群臣所请,重审琅環旧案!”
今天以前,他曾千百遍地思索过,金殿申冤时,自己应当说什么,又该如何据理力争;但是当等待已久的时刻到来,伴随着臣子们的唇枪舌剑,最先涌上心头的仍是昔日宫中的记忆与画面,那种仿佛世界在一夜间塌陷的痛苦,漫长无望的忧伤,家国大义、儿女情长,原是出于一心,难分孰轻孰重。
天宜帝看着情辞恳切的五皇子,从洛凭渊的角度,如是奏请可以说再正常不过,也无可厚非。他的目光扫过仿佛被打中七寸,突然变成了哑巴的辅政,捕捉到了对方脸上来不及掩盖的一丝张皇。
不用问,薛松年必然做出过某些不可告人的勾当,而且很可能比死去的林淮泰更为不堪。皇帝也不想问,先是安王,再是鼎剑侯,已经将宗室的脸面撕得七零八落,如果洛凭渊再当廷讲述一段辅政大人的过往轶事,摆在自己面前的恐怕就不仅是重审旧案,还要被敦请下罪己诏了。
在他怒火攻心又无奈的工夫,朝中不断有臣子出班附议:兵部尚书周秉、兵部侍郎颜思存、大理寺卿宋襄、武英将军郑明义,左都御史程许、御林卫统领尉迟炎……或老成持重,或言简意赅,但表达的都是相同意思:请陛下降旨重审。至于刑部尚书邹培盛,索性主动请旨。
不过须臾,紫宸殿上站满了人,百官就像要重新排列位置一般,纷纷从两侧的朝班迈出,来到中间。有那么一瞬,天宜帝感到呼吸困难,沸腾的怒气直冲到头顶,却在喉头梗住,无法化作咆哮向外爆发,血气缓缓倒流回落,留下一片凉飕飕的空虚。
在他的记忆里,天宜朝二十余年,连同他的父皇临朝的顺业年间,朝会上从未出现过如此群臣齐心一致请旨的状况。自御座上望下去,黑压压一片,每一张见惯的脸上似乎都写满了反对和劝诫,正无声地等待、催促。
其实在早朝之前,他还是有些信心的。长久以来,静王很少在朝中露面,且并不掌握权力,云王和宁王也各自将兵权和靖羽卫交还,而琅環,琅環不过是一群背着罪名的江湖草莽。
所以,即使事情已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皇帝仍然不能置信,为什么满殿的臣子,从文臣到武将,都要立场鲜明地支持静王,不惜触犯君威,逆拂身为帝王的自己?
与此同时,他心底又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琅環若是真的那么简单,还能成为你的多年心病,当初又何必非要除之而后快?”
以及,此前御书房内对峙,洛湮华所说的那句话:“父皇有没有想过,究竟什么才是琅環呢?”
“陛下高居庙堂,莫要小视了江湖,江湖即是人心。”依稀记得,很久以前初登大宝,甫为皇后的江璧瑶如是对自己说道,“譬如黑白对错,世人心中自有一把尺子;万岁虽然一言九鼎,也没法不顾人心向背吧?”
“琅環么……”她想了想,唇边浮起恬静笑意,答得很是含蓄:“琅環中人要的不是修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父亲的意思,既然是出身武林的侠客,凭着本心做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便好,至于是非成败,自有江湖后人评说。”
可想而知,皇帝对于这样的回答不会喜欢到哪里去,然而,时隔多年,他却在满朝臣子肃然的神情里,读到了人心向背的含义。
以目下情势,他已经不能像早先对付云王一样,摔个杯子,说句“谁敢再为琅環鸣冤,有如此杯”就轻易打发过去,经过太子、林淮泰兄弟、薛松年连续三道重击,刚愎独断如天宜帝洛展鸿,也不由得气短心慌。
“洛湮华,你很好啊!”他的目光转向依旧默然站在原位的静王,才瘪下去的怒气忽地又涨了起来,冷笑道,“指使朝中文武逼宫闹事,你好大的胆子!何不想想,就算一时占到上风,你还能得意到明天么?!”
“父皇言重了。”静王望一眼皇帝略显扭曲的脸孔,沉静的眼瞳里,仿佛又现出淡淡倦意,“众位大人进言,是为了维护朝廷的律法、尊严,而非我洛湮华,陛下理应欣慰才是,何以反而见责?至于儿臣的生死,有年初无端问罪在前,含章失火在后,早已不做他想。”
他看也不看皇帝再次青白交加的面色,举步出班,徐徐说道:“儿臣忝为琅環宗主,去岁五月初三,与陛下在御书房杯酒立约,琅環愿从江南复起,相助朝廷内肃积弊,外驱辽金。迄今十七个月,儿臣自问已倾力而为,请陛下信守诺言,重审昔年旧案,使琅環冤情昭雪天下,生者、逝者各自安然。”
他的语气并不如何强烈,但在鸦雀无声的大殿里,有着说不出的静穆之意,一字字落在众人心底。事实上,很多年以后,参与了当日朝会的臣子们仍然清楚地记得,皇长子在紫宸殿上,代表琅環向帝王提出践约昭雪的一幕。
洛凭渊感到眼前不争气地有些模糊,除了秦肃,他比殿中其他人都更明白,为了这一刻,皇兄走过了几多艰辛。他强忍着不去抬手擦拭,只微微低下了头。
一众臣子虽不至百感交集,但许多猜测却得以印证,静王洛湮华,确实是在去年五月入宫贺寿之后归朝的,再往后,伴随着战事大捷,缔结合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短短两年间,清平盛世初现气象,件件大事里皆有琅環的影踪,就如云王和宁王身后始终站着静王。
即使是最多疑的臣子,对听到的内容也没有丝毫疑虑,倘使未曾约定在先,谁也不可能在背负冤屈的同时倾尽全力。只不过,为了交换一个最初就应当属于琅環的承诺,皇长子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很奇异地,随着静王话音落下,紫宸殿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寂静,没有任何喧哗或骚动,连偶尔的低语也停止了,近乎凝固的静默仿佛在瞬息间扩展到偌大殿宇的每个角落。不约而同地,众人的目光投向了最前端的御座,等待着皇帝回应。
天宜帝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心里一阵苦涩。静王会提出兑现诺言,原是意料中事,但在他想来,那不过是两人间的一场密谈,无凭无据,怎能构成威胁。然而,不知是否错觉,每一道来自下方的视线都如利箭,如针芒,带着异样而微妙的研判,简直要将他洞穿。
“天知地知,父皇与我各自知晓,已然足够。”洛湮华当时是这样说的,不带一丝踌躇。
直到现在,天宜帝才恍然发觉,自己已不复当年锐气,为了震慑群臣不惜血溅朝堂;也或许,他隐隐知道镇压是无用的,只会引发更严重的危机。那一杯毒酒和琅環十年的积恨,终归不能不还。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从未有任何时候,如此时此刻一般,令他感受到天意的存在,以及自身的软弱渺小。
“传旨,”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好容易才挤出后面的话,“天宜十二年,琅環通敌叛国一案,至今未有定论,着刑部择日重审。”
落针可闻的殿中,气氛略有松动,四下里多了低低的议论,邹培盛暗自舒出一口长气,忙欲领旨谢恩。
“且慢!”静王忽然说道,在群臣讶异的注视里,他从容地微微躬身,“儿臣谢父皇恩旨,但是琅環旧案历时十载,牵涉甚广,儿臣的母后亦是因此百口莫辩,含恨辞世。儿臣以为,其中冤情之深,悲凄之切,非三司会审不能洗雪,请陛下准可!”
第一百七十九章 心头夙愿
三司会审,众人悚然动容,百余年来,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同审的前例仅有一桩,发生于太祖开国之初,难道在天宜朝,将要再度启用?
但震动过后,赞同附议声随即四起,琅環一案内情复杂,关系到当年的韶安失守、宫中变故,天宜十二年至今,从边关到朝堂,造成影响难以估量,直接卷入其中的即有一位皇后、数名妃嫔、禹周的嫡长皇子、朝中多位重臣,以及侠客义士不下千百,更不必说边关数万将士、幽云十六州无数遭遇辽人掳掠践踏的百姓。要将如此重案审明厘清,昭告于众,单凭刑部确实显得吃力,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采用禹周的最高规制都是恰如其分。
天宜帝却再次感到了掏心挖骨般的难受,他不想面对这桩旧案,指望动静越小越好,然而按照静王的要求,此事不仅朝野瞩目,而且势必在史书上留下重重的一笔,将往昔错误留与后人诟病,简直是要他的命。
“洛湮华!”他切齿说道,“你适可而止,事关宗室和后宫,朕答应刑部重审已是额外优容,岂能允许大肆张扬于外!”
“母后是琅環前任宗主,被诬通敌叛国十年,世间奇冤莫过于此。”洛湮华说道,“而三法司会审,最初就是为了平反重大冤情而设,若是连现在都不用,恐怕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相比皇帝脸上不自觉的狰狞,他的神情显得及为平静:“况且,母后生前居皇后之位,母仪天下,不幸身后蒙尘,才是真正有损于宗室和朝廷;而今洗去污名,以真相上昭天地、下慰子民,不知父皇以为有何不妥?”
洛凭渊听到此处,也不觉心情激荡,踏前一步:“父皇,大皇兄之言,亦是儿臣心中所想,娘娘生前对禹周贡献良多,请父皇准予奏请!”
云王朝他瞥了一眼,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淡淡说道:“儿臣附议。”
紫宸殿中又是一片此起彼落的附议声,皆云琅環旧案虽然涉及宗室,但国事攸关,确是由刑部牵头主持,大理寺和御史台会同主审,方为妥当,全然不顾天子难看至极的脸色。
“陛下,天家无私事。”须发花白的长平王从宗亲中出班,和声劝道,“既然确定重审,何妨就坦荡荡给臣民一个说法,以免教人觉得半遮半掩。就算涉及些许宗室中事,老夫看着,大皇子和列位股肱大臣都是知晓轻重的人,自会把握分寸。”
说着,喟叹一声:“陛下与皇后,终归曾是少年夫妻,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方得共枕眠,当初的事,也是颇多疑点啊……”
语气虽缓,含义却再明白不过,同样是附议,请陛下准奏。
天宜帝面色紫涨,他很清楚这位皇叔在宗亲中的威望,此时站出说话,无疑代表了宗室多数人的态度。拥满臣子亲眷的金殿上,自己已然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几经波折,他如同斗败的公鸡,再也提不起气势。
的确,既然答应重审,就是做出了最根本的让步,再坚持反对下去又复何益。
洛湮华的生命还能延续多久、两年、一年、半年、甚至,只消自己不肯赐药,连今晚都挨不过去。岂不知,这样短暂脆弱如风中飘絮的命数,却不动声色地左右了禹周的气运,将帝王也逼入死角。是否正因为注定昙花一现,才使得臣子、宗亲抛开顾虑和杂念,变得义无反顾?那杯当初迫使静王饮下的毒酒,竟在今日为自己酿出了苦果。
“够了,不要再说了!”他颓然靠在御座椅背上,脑海中掠过一句不知哪位前人说过的话——史官一枝笔,青史饶过谁?
“既是大皇子坚持,”他嘶哑着嗓子,在数百道灼灼目光注视下,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这三司会审,朕,准了!”
刑部尚书邹培盛、大理寺卿宋襄等人郑重领旨之后,朝会也就终了,皇帝在两名内侍搀扶下离开,群臣心中或有兴奋,或唏嘘感慨,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着,有的上前与静王招呼见礼,好一会儿才各自出宫散去。在退出大殿前,不少人忍不住朝另一道身影投去含义复杂的一瞥。
薛松年神色木然地站在大殿中,从宁王揭出秋寒柏起,他一句话也没再说过。败局难挽,皇帝也锐气尽挫,不复当年的杀伐决断,待到惊散的魂魄逐渐聚拢,他蓦然意识到,苦心经营多年的仕途已经终结,再往后,等待自己的将是牢狱、审讯,彻底的清算。
他没有立即离开,因为靖羽卫或许已经守在宫门外,甚至只要踏出紫宸殿一步,就会被御林卫带走,出于仅余的一点骄傲,薛松年希望这一幕尽可能不要落入其他臣子眼中。
直到周遭人声渐疏,他才从麻木中回过神,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外走去,而后就看见了前方不远,正在同云王说话的静王。
薛松年本能地脚下一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见已打了照面,只得阴沉着脸拱了拱手:“恭喜大殿下得偿心愿,拉了许多人陪葬!”
于他心中,若非自己时运不济,撞上太子失德、下属背叛,静王未必能在最后关头获胜,个中滋味委实难以形容,视线相触,那份怨恨不甘便再也不加掩藏。
洛湮华没有立刻答言,目光扫过辅政颓败的脸色,额头眼角深深的沟壑,以及零星花白的鬓角,脑海中依稀忆起当年那位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士。
“薛辅政,有一件事,我始终不太明白。”他淡然说道,“你不惜背叛母后,无非是为了登上高位,尽展所长。这些年,你也确实官居一品,可谓位极人臣,但是在政务上,究竟有何建树?又为了国计民生做到了什么实事?”
薛松年自知无幸,出言讽刺不过是聊做发泄,冷不防对方有此疑问,顿时怔住。
他昔年任篆金令主,虽是洛城名士,但并无官职,见到旧时同窗、同年一个个得到晋升重用,衣着朱紫,心羡之余渐渐生出了妄念,不甘闲云野鹤了此一生;然而辞去令主之位从头入仕,熬资历又不知要熬到几时。
他通过魏无泽牵线,与韩贵妃搭上关系,模仿琅環皇后和右使萧夙玉的笔迹伪造两人书信,过程中未尝不曾内疚神明,感到愧疚和恐惧。但选择了这条路,意味着永无回头可能,薛松年起初最常用来安慰自己的,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日位高权重,定要一展长材,不负平生所学。
只是仕途深似海,明争暗斗比比皆是,他凭借韩贵妃和二皇子的势力入朝,得以左右逢源迅速擢升,也就意味着不管做什么,都须看人眼色,难以坚持独立的主张。他唯有谨小慎微,既不能被划为太子党,引起皇帝猜忌,又要顾及太子和贵妃的利益,避免开罪二人。如履薄冰般一路走来,凡事力求平稳,早已忘却了志向、抱负为何物。
成为辅政四年,此刻面对静王,但觉过往所为尽皆碌碌,竟而想不起一件值得叙说的政绩,不由得失魂落魄。
洛湮华等了片刻,见他无言以对,便不再多说,回身与两位皇弟一同步出了紫宸殿。
“皇兄,用不用命人将他看押起来?”洛凭渊低声问道。虽然不再统管靖羽卫,但稍作安排,不过举手之劳。
“不必了。”静王微微摇头,“让他回府去吧,刑部自会拘传。”
雪已经停了,阳光穿过薄云,照在银白覆盖的飞檐重瓦上,晶莹生光。他心中有一丝怅然,不是为了昔时的篆金令主,而是那些曾经属于自己和莹川的美好岁月。
夜晚来临,静王府中灯火通明,守卫比平日加倍严密。一众下属都聚在澜沧居,默契地找了各种借口不肯稍离,弄得洛湮华颇有点哭笑不得。直到戌时过去,确认主上安然无恙,没有丝毫毒发不适的状况,大家才松了口气,一个个难掩欣喜之情,告退回房休息。
因为是解去寒毒后第一个月中,洛凭渊同样放心不下,没有回自己的宁王府。朝会带来的激动和兴奋尚未平息,他有心歇在主院,与皇兄作竟夜长谈,但是见到静王脸上有些倦色,还是转而去了含笑斋。
洛湮华的确觉得疲惫,但走到铺好的床榻边,一时又了无睡意。许是长久以来,太过习惯于承担沉重的负累,即使使命行将完成,内心也像严冬过后初初回暖,无法很快感受到安慰和解脱。
他在书案前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面前的油灯结出一朵灯花,“噗”地一声爆开,才回过神,起身吩咐将斗篷取来。
“这么晚了,主上还不安歇,要出去吗?”谷雨捧着白裘斗篷,脸上写满迷惑不解,“可是外面很冷啊。”
“稍微散一散步而已。”静王笑了笑,示意不用跟着。
已经是深夜,府中万籁俱寂,一轮微白的圆月斜挂天穹,地上积雪与月光相映,清凛如银。洛湮华出了澜沧居,沿着鹅卵石小径漫步而行,一直走到后园莲池畔。睡莲早已凋谢,水面刚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棱,一如那句“烟笼寒水月笼沙”。他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很小的白玉瓶。这是中午出宫前,吴庸奉了圣命送来的,盛着用来抑制寒毒、延续生命的药物,仅有一颗。
一年半的时间,他已经服用过十七粒同样的解药,尽管每次伴随而来的都是发烧和病痛,但没有它,就会像坠入地狱般,在无尽痛苦中煎熬死去。
洛湮华启开玉瓶,借着雪地的微光,向里面望了一眼,随即掉转手势,任由那颗绿豆大小的药丸从瓶中滚落下去,消失在莲池的冰水中。
他不再需要了。
同一晚,薛松年在家宅书房内自缢身亡。从炭盆里的灰烬可以看出,辅政应该是处理过身后事,烧毁了一些书信和物品,但作为朝廷重臣,以及公认的书法名家,他并未留下只字片语。
随后的日子里,静王府门户深深,静谧依旧,外间消息却源源不断地传来。三司会审是朝野瞩目的大事,刑部尚书邹培盛、大理寺卿宋襄,以及御史中丞曾恪用均是打叠起十二分精神,由刑部牵头传召证人、拘押人犯,在各方配合下,开始马不停蹄地详查案情、梳理证据。
林淮安在朝会上提到的兄长家信迅速为三法司掌握,已故韩妃外戚安远侯随即被押入刑部,就函关变故的内情严加审讯。
豫州刘可度不久前才等到大赦,得以脱离牢狱,而今又被重新拘捕归案,这一次,恐怕已是穷途末路。
琅環横刀令主郁岚前往刑部大堂,当众叙述了韶安城下守将临阵倒戈,琅嬛令又意外出现在辽人手中,终致城池失守的具体经过,以及琅環二令协守函关后遭遇陷害,最终唯有流亡北境,多位亲历的将领和军士到场佐证,闻者无不唏嘘。
琅環皇后身边侍女玉帛作为当年凤仪宫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人证,陈说了宫中惊变始末,皇后江璧瑶蒙受不白之冤,百口莫辩,被迫自尽的真实情形首次为外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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