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127章
作者:薄荷酒
“函关参将梁臣栋,”洛凭渊莫名其妙地念了一遍,倏然反应过来,梁府,不就是安王妃的娘家?
他脑海中掠过当年初次走近安王府,迎面矗立的几颗参天古柏:“莫非,是三皇兄、”
从天宜二十二年末至今,安王洛君平已然圈进府中两年多,昔日风光的梁府也跟着一蹶不振,梁臣栋已在涵关驻防三年半,至今未得升迁,回京无望。
小雨方歇,湖水青碧,春风里带着水气与花香,洛湮华唇边有清浅的笑意,“不管是不是三皇弟的意思,姑且都算作他同我们打招呼,凭渊觉得,可要回一份礼?”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只想略写一段种花种草的引子,结果不知不觉成了一章小故事,所以看来后面还是有两篇番外==;
同时在修改韶华的正文,所以进度比较慢,回头会逐卷替换,主要是人名地名有部分偏差,有些地方的行文也会微调,但情节不会变化。
第188章 番外二 朕到此一游 上
景澜皇帝洛凭渊与皇兄洛湮华一道微服前往安王府,是在初夏四月,洛城花事已将到荼蘼,离开宫城缓缓向南,道旁只偶尔斜伸出几枝木槿或紫荆。
洛凭渊仅带了四名侍卫,而静王难得地没有坐马车,骑一匹白马,与乌云踏雪并辔而行。
城南是洛城最富烟火气息的地方,不同于朱雀大街的贵气,棋盘街的繁华,街道两旁尽是小商铺与货摊,耳边叫卖声此起彼落,酒肆侧墙边流出一道道才泼去的洗锅水。
两人在肃穆的宫城和静谧的兰台中待久了,混在熙攘行人中有种别样的放松适意。
“前日翠屏山有信来,小师弟本待年中出师,因为盼着我能在场,央师尊改在了秋冬之际。”洛凭渊道,“自从下山以来,我已有四年不曾回绮霞峰拜见师尊,说来委实惭愧,到时皇兄可一定要与我同去。”
静王想起洛城比武时见到的寒山派小师弟,会心一笑,三年过去,那个有着圆圆眼睛的可爱少年该是长成年轻才俊了吧。他随即扬眉:“远赴翠屏山不是小事,朝中诸位大人可不易招架,陛下确定自己到时能够成行?”
语气含笑,微带揶揄,洛凭渊轻咳了一声:“有什么不行的,就像今日,我要出宫透气,他们还能将我绑起来?”
景澜元年,朝局初定,气象一新,臣子们既欣喜能在一位年轻有为的帝王治下大展宏图,同时为了忠君报国,成为青史留名的一代良臣,也开始奋力进谏了。
按说洛凭渊持身严谨,心怀卓见,既不奢侈浪费,又足够勤勉,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然而对于天子本来就不能如普通人一般标准,大家本着鸡蛋里挑骨头的精神,几经议论尝试,终于锁定了两点需要劝谏的问题所在:其一,陛下年纪轻轻,登基至今身边居然唯有皇后一人,虚得尽快择选妃嫔充实后宫,为天家开枝散叶,方是国祚之福。其二么,陛下好像太喜欢微服外出了。除非有特定仪典,每每隐去身份单独行动,微服去太庙祭祀,微服到皇觉寺进香,微服出宫踏青,同皇长兄静王一起在街市闲逛……长此以往,成何体统,不,是如何彰显庙堂威仪?负责保护陛下安全的御林卫和靖羽卫也纷纷表示压力很大。
为了自由,洛凭渊已经与大臣们进行了很多轮友好而激烈的探讨,他就是不打算纳妃。且看天宜朝出了一个韩贵妃,害了多少忠臣义士、边关百姓?自己已经娶了皇后,三宫六院就算了吧。至于莫要微服出行的问题,朕又不曾耽误国事,明明身负上乘武功,保护自己绰绰有余,为何非得时时前呼后拥、劳民伤财?你们说尽量不要轻易离宫,朕又不是犯人。
群臣见陛下虚心纳谏,坚决不改,而且还振振有词,当然不肯放弃。尤其是前一条,堂堂禹周天子,居然不设后宫,任凭偌大宫苑空置,上千宫女内侍无人可服侍,才真是成何体统!
一时间奏疏谏言如潮,洛凭渊淡定地表示,万一未来子嗣不旺,四皇兄不是已有了聪明漂亮的小世子,以及小皇弟月月,宗室里还愁无人承统么?
老臣们大惊,大感不妥,但又恐怕劝得太过,令得陛下心生叛逆,引出更加难以对付的言论,因此双方陷入僵持。
洛凭渊当然明白皇兄为何微笑不语,可以想见,一旦自己透露出下半年要离京出游的计划,恐怕隔天就会被劝谏的奏本彻底淹没。
想起老成持重的李辅仁,翩翩儒雅的傅见琛,擅长引经据典、辞锋鞭辟入里的陈元甫,以及说服几位股肱文臣支持自己离京出行的难度,皇帝陛下终归是略感气短和心虚。
不过他已下定决心。治大国如烹小鲜,自己早先毕竟历练有限,近两年又一直守在京中,所以届时除了与师尊、师兄弟相聚,同时也要用数月时间与皇兄一道游历州府,沿路体察民情,日后处理政务方能得心应手。
静王听皇弟不知第几次表达了坚定的决心,沉吟点头:“也好,八月启程,腊月折返,临翩那会应该回京了,有他坐镇洛城,国事交由李大学士暂代,应是不妨。”
他想着自己也须回去金陵怀壁庄,除却交托宗主之位,还为了慕少卿与晚璃的婚事。江晚璃虽然应允了婚约,但却希望表哥在场才肯成婚,从去年起,万事俱备的慕少庄主已经眼巴巴等了将近一年,再迟延下去,恐怕就要提着寒水剑杀上京城,找洛凭渊再度决战了。是以不管届时朱晋是否仍然坚辞不肯接任,去过翠屏山后,势必要往江南一行。
谈说之间,喧嚣人声渐疏,街巷尽头现出绿瓦朱墙围绕的府邸,一小队禁军手执枪戈在墙外巡视,脚步拖沓错杂,看得出是在例行公事。
洛凭渊回想最后一次来到此间,目送洛君平从押送的马车上下来,走进府门的情景,心中不觉感慨。将近两年半时间,安王府门前的铜狮依旧神气活现,朱红的墙根与大门却已看得出斑驳剥落,绿色琉璃瓦也缺损了几处。不知是打碎还是被人偷偷挖走了。
“三皇兄从前最讲排场,府门前要占八名门卫,”他说道,“如今大门紧锁,不知里面情形如何了。”
静王没有立即答言,他知道,在过去几年中,逢年过节,天宜帝都不曾提起过三皇子。对于曾经颐指气使、飞扬肆意的洛君平而言,或许长久地被遗忘、无人问津才是最为难熬的。
他们离王府越来越近,早有禁军上前阻止,但见两人容止绝佳,又有护卫随行,想必是谁家高门子弟,故而并未疾言造次;跟着,一名较为眼尖的军士认出了洛凭渊的容貌,惊声呼到:“是陛下亲至!”
一对禁军呼啦啦跪下行礼,又要去禀报上官,洛凭渊摆手说道:“我……朕同皇兄出宫散心,兴之所至,进去瞧瞧三皇兄,你们只管一切照常。”
禁军校尉暗暗庆幸自己今日并未偷闲到酒楼畅饮,又不禁想到,安王看来是要时来运转,否极泰来,这可是一件大事,所幸自己没有过分为难得罪。本带命军士打开府门,随护洛凭渊的御林卫喝道:“陛下说了一切照常,用得着大动干戈?侧门在何处,还不带路!”
安王虽被圈禁,府中客卿、侍从也多被驱离,但家眷与留下来的下人加起来,也有几十张嘴,因此府邸侧后方留有一道边门,每日固定时辰允许骡车运送蔬果米粮入内。时日一长,只要安王府肯多花银子,街市上的一些时新物品尽可采买入府。不过唯独自由,却是没有的。
洛凭渊与静王一同绕至边门,沿着交错的车辙印痕走进府中,眼见道旁草木荒疏,不期然地想到,皇兄当初在府中七年,不知食物用品从何而来,是否也是这般无法自主?静王甚少提及过往的幽居岁月,他对其中细节至今也不大清楚,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的情况与三皇弟不同,那时候,并没有明旨禁止出府。”洛湮华想了想,含蓄地说道,“但是如果擅自行事,很容易被父皇视为不守隔江之约,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我都会待在府里。父皇派了杨总管来,一应用度、内外事宜就由他操持。”
洛凭渊点头道,“杨总管诚然十分能干,言毕,念及杨越当时还是天宜帝的亲信耳目,越是能干,给静王造成的麻烦恐怕就越多,脸色不禁有些古怪。”
“最初两三年,琅環撤过长江,至要紧的是化明为暗、安顿容身,所以同我联络的次数并不多。”洛湮华说道,“杨总管为人还是很正直的,起先也曾严阵以待,后来发觉似我这般一穷二白,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无甚可防范,还是维持生计要紧。结果一忙就忙个不了,等到谢记和明月楼相继开到洛城,他也习惯我日常栽花种菜,府里偶尔有人飞檐走壁了。”
他回想起杨越奉命来到静王府,面对蔽旧房屋、荒疏园林和动不动就病倒的自己,那充满疑虑,气恼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禁微笑。御医请不来,药材没钱抓,领份例被内务府克扣,堂堂御林卫校尉到处碰壁看冷脸,宛然掉进天下最冷的衙门,一次次气的跳脚:“对杨总管来说,那些年花在监视我上面的精力,只怕远远比不上为筹措银两、维持用度发愁操心。真遇到窘迫的时候,他还曾经自掏腰包。”
洛凭渊却有些笑不出来,静王轻描淡写,但其中的困苦艰难却是掩不住的。他思忖着回宫之后,将杨越召来,再详细询问过往发生的事,纵然时过境迁,他也很想多知道一些。
不同于从正门进入,安王府侧门的道路首先通往仓库和柴房。两人都不清楚洛君平身在何处,总算洛凭渊从前来过不少次,曾经在后园接受饮宴招待,于是辨认方位,引着皇兄转弯,准备穿过花园,绕过内宅,前往位于前院的正厅和书房所在。
安王府园林占地数十亩,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从人,洛凭渊见园中杂草丛生,去年秋冬的残枝败叶覆在昔日宴乐的草地上,几处亭子似乎也很久未曾打扫,心想,三皇兄爱热闹,如今府中少了人气,又无乐伎弹奏唱曲,他多半连后园也不来了。
方转念间,前方不远却隐隐飘来人声,像是略显尖锐的女子声音,不断劝说责备,跟着又是男子的说话声,似乎很是不耐。
再往前几步,语声愈发清晰,只听见那女子责道:“我说,刚才的话听见没有?每日里死样活气,就知道在池塘边钓鱼,鲤鱼早被抓光了!你想当自个是姜太公,坐到八十岁不成?”音色脆辣,又带三分讥诮,落入耳中就如凉水洒进热煎锅,噼啪作响。
跟着男子没好气道:“那又如何,横竖有吃有喝,偌大府邸住着,仆从婢女用着,图个清闲自在,管他外面洪水涛天,如今谁还能拿我怎样?”
“倒是不会怎样,不过是身不由己、没人搭理罢了。”女子冷笑道,“且转过头看看周围,你当这王府还是昔日的广厦美婢,僮仆如云?你自个还是一呼百应、随心所欲的三殿下?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也装病溜了。日日坐吃山空,除了清闲还剩下什么?老娘真是倒了血霉,见天陪着在荒园里听虫叫!”
又道,我哥哥至今困在鸟不生蛋的边陲回不来,家里人出门,亲戚朋友躲着走,三姑六婆论短长,嫂子每回托人递进信来,里面不是诉苦就是风凉话,还说爹娘的头发都愁白了。王爷即便从前是万金之躯,如今不也就是落毛的凤凰,好歹服个软,求上一求,能少跟头发?偏你就那么尊贵!”
洛凭渊记得前方不远,的确有一处池塘,往日蓄养着金红色鲤鱼,既可供观赏,兴起时亦可垂钓。他和静王对视一眼,明白必是安王在此钓鱼,与王妃梁氏起了争执,却被自己恰巧撞到。两人都觉得有些进退不得,多听似乎不妥,露面招呼更加尴尬,然而他们今日就是来探访洛君平的,总不成掉头而去,当做没有来过。
略一踌躇间,池塘方向“啪”地一声,安王已丢下钓竿,怒气冲冲道:“求,求,你想烦死本王?我不是吩咐过了,将城西别业的柏树送去兰台,你娘家照办没有?”
“王爷好容易发句话,能不照办么?”安王妃显然并不畏惧夫君的怒气,声音反而提的更高,“十名家仆加五个花匠,整整忙活了五天,都送去半个月了,宫里静悄悄一点声息没有,你看有用么?爹爹说的对,你那不叫低头,根本就是怄气挑衅!从前陛下是将你忘了,现在惹得静王不快,弄不好还要加罪!”
“够了!”洛君平终于暴跳如雷,“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以为新君即位,安王府处境就能好转?少作梦了!宫里宫外,一个不念旧情,一个忘恩负义,还有一个冤家对头,求他们能有何用!老实和你说,就凭本王当初那般开罪过洛湮华,而今风水轮流转,五皇弟又对他百依百顺,他如何肯容我好过?否则都转过年好几个月了,怎会迟迟没有恩旨?”
安王妃似是被惊了一下,继而气苦:“不就是受了韩贵妃和废太子的指使,弄坏了一园子牡丹么。咱们赔礼道歉,拼着多花费银子加倍补上还不成?你……看你这丧气脸色,当初到底怎生祸害人家了?”
洛凭渊:“……”他十分无语,听安王的口气,显然不念旧情的是自己,忘恩负义的是云王,而冤家对头就是指皇兄了。
“我能对他干什么!”那边洛君平已然悻悻道,“反正低声下气也是无用,徒然教人看清。我送上那份贺礼,就是要告诉他洛湮华,随便怎么算旧账,只管冲着我来便是!”
梁氏道:“说得挺英雄,你不过是死要面子罢了,况且人家静王根本也没理会。”又道,“总要拿出诚意,不试上一试,如何就知道不行?”
安王怒道:“反正跪天跪地,就是不拜他洛湮华!”
他像是气不过,冷冷道,瞧你三天两头怕受连累,还真当别人会将小小的梁府放在眼里。罢了,想必镇日陪着我这残废也没意思,树倒猢狲散,也不差你一个,明日就写一封休书,托请端王叔代为说情,你回娘家去罢!”
话音落下,安王妃大约是呆住了,一时没有出声。安静几息后,骤然发出了一声尖叫,在四下无人的园中分外高亢:“洛君平!枉费我陪着你同甘共苦,不离不弃悉心照料,我还没提和离,你竟有脸休妻?还有天理良心么?今日就和你拼了!”
跟着嗤拉一声,似是衣衫布料撕破,而后梁氏便哭了起来,一面哀声泪下,一面数落,“从前是莺莺燕燕,倚红偎翠,一事无成还耀武扬威,到头来胳膊也丢了,害的全家跟着遭罪;现在是闷葫芦一样成天发呆,要么就喝得酩酊大醉,明知被人家捏在手心里了,还梗着脖子充硬气!你看看自个儿,在看看府里的光景,成了什么样子!当年日日上门溜须拍马的那干官吏小人,早就躲得不见影子,就只有爹爹兄长疼爱我,四处求告设法,为了打通门路,不知花了多少银两才能隔三差五稍些东西进来。不然你哪里还吃得到野味,喝得到楚江春!眼看着曦而都八岁了,再关上几年,她如何议亲嫁人?你不想办法,还是男人不是?再说了,而今荒原寂寂,就算想下跪求情都没人受礼,你就拿我们苦命的妇孺撒气。你休吧,就只会欺负身边人,妾身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吃苦受罪落不下半点好。你今日写休书,明日我就悬梁自尽,留书给爹爹说是你将我逼死的!呜呜呜。”
哭声虽大,丝毫不掩吐字清晰流利,调子时高时低,韵律起伏颇有章法,怎么听都像是很熟练。
景澜皇帝与静王面面相觑,看来洛君平府中的日子,憋闷是憋闷,倒是时有波澜,不甚寂寞。
安王目前有一子一女,庶子才满三岁,而嫡出的长女洛曦仪已然八岁。
洛凭渊心中,既是好气又是好笑,也多少有几分不忍。只是不曾想,安王将禁足至今的责任归咎到了与皇兄的旧怨上。
他其实并没忘记三皇兄洛君平。尽管安王的人缘从来就谈不上好,但毕竟已被关了相当一段时间,宗室中落井下石的固然有,却还不至于没人肯为他求情,加上后宫里宜太妃好几次在杜棠梨面前落泪哀恳,洛凭渊已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解除圈禁其实只需一道圣旨,然而,直到临终,天宜帝也迟迟不曾下旨,甚至流露出不妨让三皇子继续思过几年的意思。在洛凭渊想来,父皇一方面是将施恩的机会留给了自己,以便安王心怀感激,日后安分顺服,另一方面,很可能仍是对天宜二十二年那场始于安王当朝控告太子,终于三司会审的惨败不能释怀,有意让洛君平多受些挫磨。
在兰台落雁湖边见到新近移植的柏树时,也是这般啼笑皆非,他觉得,安王做错作恶都曾有过,但自打被出卖抓进敌营,战场上失去一条手臂,也确实吃足了苦头;当初揭发洛文箫固然是为了自身报仇,但也为琅環深渊起到了助力。因此,其实已经同静王商议过,待到月末,大型皇帝棺椁送入骊山陵寝后,就撤去守卫,让安王府解禁。
现在看来,家有悍妻,也难怪洛君平会先自沉不住气了。只是气量狭窄这一点看来是改不了了,以己度人,将皇兄想得恁也偏狭。
思忖间,耳边又是几声布薄撕裂之声,只听洛君平恼羞成怒:“有完没完,你也该闹够了,一边去,我要清静一下!”
但闻几下推搡,安王气冲冲地,应是打算掉头而去,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径直朝两人所在的方向走来。
洛凭渊望一眼静王,洛湮华眼中有着笑意,并无不悦。此刻立即避让固然来得及,但就这样碰上,似乎也无甚不可。略一犹豫间,兄弟三人就在杂草丛生的王府小径上面对面地相逢了。
洛君平看上去与适才听起来一样狼狈,头发凌乱,初夏时节衣着已比较单薄,身上半旧的茧绸长袍领口、下摆都有撕破的痕迹,尤其空荡的左袖,自肩膀处绽开一道长缝,怎么看都令人想起斗败的公鸡。两年多时间,他已经远不似当初回京时那般面黄肌瘦,由于长期足不出府,肤色养得比从前还要白一些,一张脸若不是挂着几道抓痕又写满了气急败坏,倒也颇秀气。
他的目光首先接触到身着浅黄常服的洛凭渊,而后是一身青衣的洛湮华,整个人就如被施了定身法,连表情带脚步都骤然僵在了原处。
三人相对,一阵静默,安王抬起右手擦了擦眼睛,确定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又继续保持呆滞,除了眼珠还在来回逡巡,简直就如木雕泥塑一般。
如果不是有点不好意思,洛凭渊实在很想笑,决定与静王同来探访之前,他怎么也没想到久别重逢,会是眼下的场景。自己总是微服私访的做法,或许确有欠妥之处。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主动开口招呼,耳边就传来女子的喝斥:“洛君平你还敢走,妾身的话还没说完……你们是什么人?……啊!陛下!”
气势汹汹的叫嚷突然转为一声惊呼,直入云霄,而后就像被截断了一般戛然中止,安王身后,现出一个身着小袄襦裙的年轻妇人,头插珠翠,发髻同样有几分凌乱,此刻正双目圆睁,一手掩口。一脸的不能置信。
周围鸟语蝉鸣,时光无限静好,洛湮华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莞尔说道:“许久不见,三皇弟别来无恙?”
第189章 番外二 朕到此一游 下
可能是受到打击太大,直到进了王府书房,安王看起来仍有点木呆呆的不在状态。
基本上,面对洛凭渊,本能地意识到应当恭敬,但过去从来都端着兄长架子,切换起来很有些生疏不自然;而当着洛湮华,那游移不定,时而恨恨,时而随你怎样彻底放弃的眼神,足以证明他的心里活动还是相当丰富的。
梁氏虽然泼辣,但经过方才的尴尬场面,也是万万不敢也不好意思在圣上面前停留的,行过礼后,早已急急地躲进了后宅。不过兄弟三人在书房一坐定,茶水点心便接二连三地送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表达着当家主母的殷勤与关切。还有一件给洛君平的外袍,颜色是近似树皮或麻袋的浅褐色,毫无纹饰,令人诧异安王府里居然能找出如此朴素的衣衫,低调得简直如同庶民。
洛君平的鼻子差点气歪,但是既不好发火,又不能在陛下面前衣冠不整,只好告了声罪,进入里间更衣。
洛凭渊环顾周围,书房里仍是往日格局,但摆设已大多不见,不知是收起来了、打碎了还是变卖掉了。案几上积了薄薄的灰尘,相比昔日的精致奢华,这处屋舍似乎与安王府其他处所一样,蒙上了一层晦涩。茶水倒是今年的新茶,清香澄澈,点心也还新鲜。
“三皇兄,”待到安王回转,他说道,“今日是大皇兄要来探望你,我陪着一起,咱们只叙兄弟旧情,不论君臣。”
洛君平脑中转过无数念头,洛凭渊已是生杀予夺的天子,肯拨冗亲至府中,无论如何都是好事。自己苦熬两年半,难道终于有机会解脱圈禁之困?然而这五弟口口声声说是陪静王,显然是要替洛湮华撑腰,什么叙旧情,分明是清算旧账。
梁氏那些没完没了的絮叨又在耳边回响:认个错,服个软,就算再难堪也得低头赔罪,只要让静王出了当年恶气,自己阖府上下就有了出头之日。
他不是能伸不能屈的性子,否则陷在夷金的兵营里也未必挨得过来,从前在洛文箫跟前伏低做小亦是常事,唯独皇长兄洛湮华,也不知是过去骄横跋扈惯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要他恳求宽恕,简直就如同称赞洛临翩一样痛苦,放在从前那是绝无可能。
想到一旦错过今朝,将要面对的漫漫时光、无尽等待,他咬了咬牙,心中默念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慨然吩咐左右,“去,给本王拿条鞭子来!”
而后也不理会从人一脸惊吓,起身朝着静王一揖到地:“大皇兄,我知道以前得罪你不是一次两次,一点两点,总之事我洛君平不识时务,做错在先,理应受惩罚,只是却连累了家中妻儿。如今趁着陛下也在,我任凭你打骂,绝不皱一皱霉头,也请大皇兄开恩原宥,饶过了这一府人丁。”
书房里一阵沉寂,气氛再度陷入尴尬。洛凭渊又是气恼,又是好笑,他的确有让洛君平赔个不是的意思,不说化干戈为玉帛,至少情面上过得去,岂料这位一向挺会做场面的三皇兄上来就将被圈禁的责任扣到了皇兄头上,说是赔礼,话里话外满是不平不忿,俨然受尽委屈。
他待要开口,静王含笑道:“三皇帝输人不输阵,果然光棍得很。既是为了妻儿老小,日后说出去也不至于没面子。”
他顿了顿:“只是要我拿着鞭子打你,既没体力,也没有这个兴致,还是算了罢。”
洛君平的心思被点破,一口气噎在半途,不由涨红了脸:“那你倒是要如何?”
“不如何。”洛湮华微一摆手,悠悠道,“我既没赶牛,也没带鞭子,凭渊的护卫都是不行近府。三皇弟何妨放松一点,但请宽坐?”
又是一阵静寂,三人同时忆起了四年前,洛君平带着甫回京的洛凭渊和一般侍从,耀武扬威闯进靖王府乱打乱砸一气的情形。
洛君平一张秀气的脸上阵红阵白,静王不打不骂,光是取笑,那还如何清账?倘若再被关上几年,他觉得自己真要发霉了。有心说几句动听的软话,但一时间居然找不到措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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