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30章
作者:薄荷酒
他点头说道:“那位陈元甫今日初见,才说了两句话,就忙着提点我,怕我这个少不更事的皇弟欺负你。”
静王听他转述陈元甫适才之语,眼中多了一丝笑意,随即又很快隐去。他想起了风骨高峻的恩师,为了自己据理力争的礼部侍郎赵湘,赵氏本是湖湘一带有名的望族,世代书香,此后家中却再无人入仕为官。陈元甫则是贫寒出身,苦读成才。他们二人重新应考,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取中。
他说道:“赵缅的本名叫做赵洵,但他赵氏家中遭逢大变,生父赵湘早逝,他不得已过继到叔父家中,赵缅这个名字,也是章太傅为他改的。”
他说得不甚清晰,但洛凭渊而今对当年旧事已多有知悉,说道:“皇兄可是担心朝廷取士不公?父皇已钦点了李辅仁为主考,听闻李参知素有清名,经纶满腹,该不会在取名次时有所偏狭才是。”
“李参知治学有些古板,但为人确是刚正,是信得过之人,足见父皇对这次秋闱极是看重。”静王说道,天宜帝欲整顿朝钢,罢绌一批官员,当然会更着意在今科取中一批可用的新进士,“但十二房考官,难免良莠不齐。繁昔当年考中湘平府解元,鹤龄更是绍兴府五魁之首,江南文脉昌盛,以他二人才学,赴京科考却双双落第,一度都是心灰意冷,甚而三年前未曾下场。如今好不容易相约再考,我却是有些担忧,只因曾经阻挠他们金榜题名的人,而今权势只大不小。”
“皇兄所说的是谁?可是昔年篆金中的人?”洛凭渊问道,他记得清清楚楚,静王说过,漓墨已然散去不复存在,而篆金令主却叛离琅環,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那会是谁?他心中不期然地想起白若菡在明月楼中唱出的那一首小令,乃是赵缅所作:
“平生多寂寥,潇潇暮雨锁清愁,酒醒处,月如钩,湖畔依依柳;
尝叹飘零久,笑问何日再登楼,愿未遂,意悠悠,江海寄孤舟。”
“你想得不错,确是当年叛离了琅環的旧人。”静王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思,缓缓说道,“倘若赵缅等人肯如其他许多学子一般,屈伸投靠,沆瀣一气,现今该是早已得了功名,在朝为官了。”
语意未竟,他顿了一下,才道:“凭渊,还记得前日你问我的遗书之事么?”
洛凭渊脑中正在思量,闻言不由一怔,他当然记得。这些日子,每有余暇,他总是不自禁地想,究竟有什么办法能为当年的旧案找到证据,平反冤屈。
后来他想到了一个人:韩贵妃呈给天宜帝的那封所谓的如嫔遗书,应是不可能出自母妃的亲笔,那么她是找谁摹仿了如嫔的笔迹?时隔多年,当初摹仿笔迹之人可能早已被灭口,但追查起来,说不定还能找到些痕迹。他将想法向皇兄道出,静王当时转开了话题,没有作答,现下提起,莫非是与这次科举有所关联?
洛凭渊于是点头道:“皇兄可是早已查明了那伪造书信之人是谁?难道他还活着?”
静王默然半晌,当洛凭渊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听到他淡淡地说道:“篆金令主薛松年,通经史,善文墨,双手能同写簪花小楷。”
昔年琅環十二令中,宗主江璧瑶以为最不易立好章程的就是漓墨与篆金,皆因这二令所主的乃是文采才学。漓墨重圣哲之道、治国之理,因而开设书院,礼聘鸿儒,根据人品资质选择、资助向学的寒门稚子,令其得以勤奋成才,乃至参加科举。篆金偏于杂学,金石书画、墨公数理,亦是济世之道。由于二令旨在为国储才,为防门下学子在朝中结党,皇后定下两条规程:对一应得到帮助的寒门学子,只从旁考察纠正其品性,不刻意引导或限制他们所学所思的内容,亦不强求志向。无论愿科举求官,还是教书授馆,著书治学,均任其自然;第二,漓墨与篆金令主不可入朝为官,对外亦隐去这层身份,上对朝廷,下于黎庶,均不扬其名。
薛松年自幼家中寒苦,乃是琅環栽培出身,后中两榜进士,名次在二甲之内。然而当年他选择接管篆金,故推辞了朝廷任命,并未为官,而是于洛城兴办了一座西风画院,乃是取“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意,十数年经营结交,除去隐瞒篆金令主的身份,自身已是洛城名士。
可是谁能知道,人心会随着时日推移与耳濡目染改变得如此彻底呢,昔年甘愿淡泊名利的薛松年,他的内心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热衷官位,渴望封侯拜相,位极人臣的?他隐藏得很深,几乎从未表露,或许是在洛城接触了太多的王公贵胄;或许是见到受过琅環栽培的年轻学子们相继通过科举进入了朝堂,而自己仍是一介白身;又许是当年曾同窗求学的好友章远道成为了凌烟阁大学士,被选为帝师。
“若他这么想为官,辞去篆金令主便是,为何要出卖恩主,干出如此不忠不义的事来?”洛凭渊道。
“我想,他想要捷径,他不甘心从头去走这条官道。在重要关头站到韩贵妃那边,起到利害攸关的作用,换取扶摇直上,才是他的选择。”洛湮华静静说道。
当年母后遭遇陷害,曾想方设法传来一句话,只有短短五个字:“那是薛松年。”
昔日的篆金令主,如今的薛辅政会背主求荣,还有一层原因,只是他没有说出来。往事之下埋藏着层层的隐痛,他不愿触及过深。
“薛松年在母后出事后便辞去令主之位,说不愿再跟从叛国之人,而后投向太子。”他只是对洛凭渊叮嘱道,“此人能爬到如今的地位,有他的能力,现在还没到处置他的时候。凭渊,你专心做好父皇交代的事情已然不易,无须多想。”
说话间,金乌西沉,风掠过葱茏的林木,思绪万千的宁王与皇兄坐在一道,满桌碧绿的莲蓬清雅芬芳,莲心却是苦的。时光荏苒,年华若水,带走了琅環十二令曾经的鼎盛,但那些交织的繁盛与凋残、忠诚与背弃,还有名利顶峰之下的茕茕坟冢,都不会从活着的人记忆里消失,纵然薛松年为自己编造千万条理由,也不可能掩饰消弭他的罪孽。
赵缅和陈元甫数年来大半时间都待在洛城,与他们处境相近的还有几个知交朋友,都一起住在一名孙姓塾师开设的教馆里,时而谈说会文,也还适意。陈元甫和余下几人都是自幼家境贫寒,受琅環栽培,只有赵缅曾家世显赫,后来才遭逢大变。
第二日,洛凭渊便派下属持了自己的书信,邀请他们暂住静王府。反正他见过赵缅,此事连洛君平也知道,由他出面相邀,就免去了学子们在明面上与静王的关联。他心下明了,很可能是因为看到静王重回朝堂,这些学子才会下决心赴今科的秋闱,而太子也好,薛松年也罢,面上杨柳春风、仁义道德,暗地里却皆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故此思量之下,将人安置在府中,至少在入贡院前不会有人对他们动手脚。
然而书信送去,只有赵缅再来了一次静王府,当面婉言推却,微笑道:“鹤龄他们几个都不愿相扰,我们如今住得还算稳妥,若是大动干戈进府居住,反而招人眼目,我虽尽力劝说,但鹤龄主意太大,难以劝转,想想还是陪着他们心安,只好辜负五殿下美意。”
文人自有风骨,洛凭渊无法,又不好明言这其实是静王的意思,自己与皇兄的关系并非如旁人表面所见,也唯有作罢。他看着赵缅去往澜沧居的背影,总觉得他应该知晓一些内情,只是和自己一样,不好率先说破而已。
第四十五章 袖里乾坤
时交八月,秦肃自北境传来讯息,粮草军饷平安到达,他已见到云王和璇玑阁主苏宴,玄霜将与横刀会合一处,共助禹周军抗御北辽。
还有就是已经先一步返回云王帐下的徐定臻,暗中护着他回程的玄霜暗卫报知,一路上都有几名扮作行脚商人的细作若有若无地同路尾随,寻机接近,表现得对徐将军为国征战钦慕非常。徐定臻虚与委蛇,应对得十分精彩,初时冷漠骄矜,继而在对方的奉承中为酒色财帛所动,逐渐关系热络,青眼有加,到了韶安方才暂时惜别,事先准备好的情报也已透露得七七八八。
静王的手指轻轻划过最末两个字:“安好”,他重新阅览了一遍,就将薄薄的帛书在油灯上点燃,看着它渐渐化为灰烬。
他从未怀疑过洛文箫会选择将龟雁峰裂谷的秘密泄露给北辽,韩贵妃母子都是不择手段的人。经过不久前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明里暗里都吃了亏的太子,只会更加精心地策划促成,从而使云王败北,扳回朝局。
思虑间,他转头看到一旁靠椅的坐垫上多了一枚大号的雪白绒球,小狐狸珍时正舒舒服服趴在那里,用黑琉璃般的眼珠瞅着自己,像是想过来,又怕惹到油灯上的小火苗。
静王微笑着将它抱起:“凭渊去了安王府,等他回来,就会过来接你了。”
洛凭渊此刻的确正在洛君平府中,若是平时,他早已回府。
安王近段日子见下帖请不到他,索性算准了时辰亲自上门堵人。户部大堂无人能拦,被他长驱直入,到了宁王的公事房,抱臂斜倚在门边,笑吟吟道:“怎么,五皇弟领了皇命,连兄长也不认了,这等难请。”
洛凭渊见他仍旧一身大红锦服,闲闲而立,脸上的笑意却未达到眼底,便知来者不善。
他起身见礼,一笑说道:“三皇兄哪里话来,这边事情忙是真的,再则我现下借住在大皇兄处,白吃了三皇兄不少次请,暂时却无处回请,怎好意思再行叨扰。”
洛君平听他语气不似敷衍,案上又的确文书账簿成堆,神情也就和缓了不少,笑道:“不过是兄弟话话家常,哪里就吃穷了我不成。二皇兄是太子,君臣有别,你我正该多多走动亲近才是。”
宁王听了,也就答应:“本来今日尚有些没办完的杂务,想回一趟卫所,既然三皇兄来了,旁的事情自然要放一放,便悉听安排。”
安王道:“这就对了。”
两位皇子出了户部,上马并辔而去。
洛君平的坐骑与乌云踏雪差不多一般高矮,通身雪白,只有两只耳朵尖上各有一抹黑色。两匹马走在一处,毛色恰如表里,颇有意趣,洛凭渊目中就有欣赏之意。
安王见了便道:“这两匹名驹岁齿也差不多,俱是商队从西域带回的,五皇弟骑着可还中意?”说着信手向街道两边一指,“你看洛城商铺琳琅,其中陈列的珍奇器物,名贵药材,织毯、乳香、冰片、琥珀,不是这些商队往返,又从哪里得来。你如今在户部理事,慢慢就都见识到了。”
洛凭渊听他说得意味深长,微笑道:“我可比不得三皇兄自在潇洒,并不管实务,每日听到的尽是些账目数字,想着能不耽搁时日,也不出差错,就已经很满足了。”
从得知宁王领旨查点户部以来,洛君平已经窝了十多日的闷气,但此时见他从容自若,也唯有压住性子。他与太子计议,再如何表现得置身事外,总得探明洛凭渊是个什么态度。
走了一程,他便问道:“五皇弟连日间查下来,只见你的人忙碌奔走,却不知进展如何?”他笑笑又道:“此等大事谁不关心,我这人懒得兜圈子,没看到邸报上说起,也不见你上奏本,若有作兄长能帮上忙的,要人要物尽管开口。户部哪个没眼力的不服管,我替你教训。”
一番话算不得考究,倒是面面俱到,洛凭渊莞尔道:“多承三皇兄美意,众位部官都是为国办事,岂会违背皇命。非是我查出了什么隐瞒不报,只是这边千头万绪,尽是些琐碎小事,总不能一一具本去烦扰父皇,需得先理出头绪再说。”跟着又道:“说起域外通商,西域来的奇珍异宝虽好,我等对来往其间的商贾却不可掉以轻心,最近查出了彰州有几股粮商做了北辽的内奸,三皇兄怕是尚未得知。”
静王早先向皇帝提及此事,天宜帝颇为重视,过了数日,就再次召见洛湮华问明内情,随后又转手交给了靖羽卫查办。副统领沈翎已经奉宁王手谕,带了关防,领着一众部属秘密赶去彰州,按照计划,动手擒拿抄没就在今夜。
洛凭渊与安王缓缓而行,将情况徐徐说来,末了道:“商贾兴旺,贸通南北是好事,然而商人逐利,有时难免利令智昏,做出枉顾大局的事来。史载羌胡乱华,他们久在塞外,原本缺少粮米,亦少铁器,偏偏是我中原境内的商人为了得利,将物资大批贩卖给胡虏,名为通商,实是为一己微末之利而祸殃家国,直与叛国无异。而今两国交战正是非常之时,故此我已下了令,将往西域的商队都暂时扣在京中,要好好查过才能放出去。我知道三皇兄早年管过经商文书,与不少人有旧,想来不会为此事怪我才是。”
洛君平不料宁王搬出这么大一篇道理,倒像是自己过去做得不周一般,但言语间又似并非不念兄弟之情,一时无从反唇驳斥。靖羽卫此番为防几家粮商事先听到风声逃遁,奉的乃是密令,是以他确实是首次听闻,联想到天宜帝几天前下了旨意:钱崇益贪利无节,居庙堂之位,不思辰纲,以职权谋一己之私,置民生安危于不顾,深负君恩,朕心恶之,着革去官位,家产没入官中,吃杖五十,流配二千里。以下官员一体锁拿,照此办理。
洛君平于敛财向来看得极重,天宜帝过去就曾斥他贪小利而忘大节,见钱崇益受到斥责重处,难免浑身不自在,如今才明白了其中关窍。他只道查获内奸全是靖羽卫所为,望了洛凭渊一眼,心里便多了几分忌惮。昔日吴亭舟尚在时,也不见靖羽卫有这般本事,宁王统领不过短短数月,竟是风声水起、屡屡建功。
他心下费解,口中却仍漫不经心地笑道:“五皇弟,你可是小看我了,莫说那些商人当年都经过户部核查身份,乃是本分的生意人,照章缴税往来,与我并无甚瓜葛,就算是我的门下部属,事关两国征战,当然得彻查。要让我说,你扣得好,定要查他个底朝天。也不必对三哥交代什么,户部的事儿我早就撂开手。今日难得一聚,叙叙兄弟情分才是正理,那些事儿也轮得到提上台面分说么。”
洛凭渊见他又开始犯脾气,只是微笑,也不做理会。两个人谈谈说说,不一时已到了安王府邸。
安王府的规制当然不能与太子府相比,但也十分壮观。洛凭渊登门,洛君平便亲自领着他穿过雕梁画栋的厅堂,朝后园去,笑道:“趁着夏日已尽,秋凉未至,天气正是清爽,今日便在庭院中小酌几杯,省得总是在房中气闷。”
洛凭渊过府做客,自然不会反对。
与静王府不同,安王府同东宫一般,为防贼盗,没有多少树木,但前园与后园之间的垂花门处还保留着几棵参天古树。洛凭渊随着安王转过游廊,就看到那三四株古柏,都是几人合抱粗细,枝干苍劲,浓荫遮天蔽日,总有数百年树龄。正赞叹间,却见到每棵古树下都用麻绳绑得有人,皆是被剥去衣衫,赤露的上身布满一条条鞭打留下的血痕。
安王见了皱眉,向左右斥道:“明知五皇弟要来,怎么还把这干杀才放在这里,你们是年龄活到猪身上了,还是记性被狗吃了?”
府中管事连忙请罪:“是小的们大意疏忽,因着殿下让捆在树下三天,每日一顿鞭打,叫阖府都来看看忘恩欺主的下场,我等竟忘了今日该将他们拖下去,请殿下责罚。”
几个从人不等吩咐,就忙忙地上前,要将受罚的人解下带走。
洛凭渊看到这些人身上的绳索已被血染成了暗红,个个皮开肉绽,脸色灰败委顿。
洛君平的神色却阴沉下来,突然一摆手道:“且慢,我瞧着这几个丢人败兴的东西就来气,先给本王抽一顿再拉下去关着。”
那管事嗫嚅着回道:“殿下,今天的数已经打过,不知……”话说到一半,看到三皇子的脸色,连忙噤了声。
几名身强力壮的下人很快拿着皮鞭走了上去,鞭梢在空中高高甩起,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变了调的哀嚎求告,一时间但见血花四溅,原来鞭子上都带了尖刺。
洛凭渊不意还有这么一场,在旁边看得大为皱眉,出言道:“这些下人不知做错了何事,值得三皇兄动怒?”
安王等的就是他这一问,冷笑道:“我生平最忌的是忘恩欺瞒,暗地手脚,不是我待下过苛,且问他几个狗才串通起来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他见洛凭渊面现不解,叹道:“不怕五皇弟见笑,这原是家务事,再过两个月是我那岳母寿辰,听说了皇觉寺正殿大佛近日已重塑金身,便也想铸一尊佛像祈福,故而你嫂子央我从东南运些黄铜来孝敬。我交代这几个家贼去办,原想着出钱买些铜锭也就是了,岂料他们贪财,竟然违了朝廷禁海令,向海贼低价买了一船从琉球私贩来的东洋铜锭,好骗着我赚其中的差价,又借了本王的名义,请闽州海防道帮忙护送,等我知情,已经挂着水师的旗号大模大样开到了津州渡口。闽州那边还私下里来邀功,只当帮了个大忙,你说我焉能不气?”
洛凭渊听到此处,已然明白安王今日摆出偌大阵势给自己看,就是专门为了这件事。靖羽卫平素多在京师,近来却奉命往各地查看粮仓府库,十余天下来,已从临近洛城的州府陆续传回一些消息,其中就提到一搜挂了水师旗帜、装载铜锭的海船。事实上,那艘船上管事的倒是闽州海防一个吏员,奉的乃是水军参将之令,但船上的水手帮闲并不着水军服饰,且气息彪悍,与其说军士,更像刀头舔血的亡命海贼。
满载铜锭的海船吃水太深,在津州渡口不得不卸货换船,才能进入内河。途经此地的靖羽骑卫见了,起疑过去盘问,对方不肯说黄铜是哪里来的,也说不清要作何用途,一番冲突之后,连船带货就被扣在了渡口。津州府衙既不想得罪闵州海防盗,又不愿逆了顶着皇命的靖羽卫,于是事情就僵持下来,靖羽卫遂急报宁王等候处置。
“竟有这样的事。”他见捆在树干上的几人已经被抽得死去活来,挥鞭的仆从还在一五一十地往下打,看来安王不发话,这场鞭笞就不会停止。
“三皇兄息怒,虽是可恶,犯不着为这等人计较。”他含蓄地说道,“既然是小人冒名谋利,自有国法处置,若是私下里出了人命,反而不好说清楚,再打下去,未免冲了府中的瑞气。”
“我若不杀一儆百,哪天被这班没天良的劣仆卖了都不知道。”安王余怒未消,“哪有什么瑞气,全是乌烟瘴气,统统打死了干净!”
洛凭渊道:“我前日确是收到属下从津州传来的讯报,说在港口扣下了一艘船,也没说清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三皇兄莫要上火,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心下明了,若说洛君平全不知情,闽州水营也被蒙在鼓里,全是下面办事的人瞒天过海,那实在是笑话。安王这般说法作派,既是震慑,也要试探自己的态度,是否不留情面仍旧扣着船只不放,甚或还要继续追查问责,那便是与他和太子正面作对了。
安王闻言神色稍霁,挥手道:“停了吧,既是五皇弟心软不忍见,算他们运道好,都给我拉下去关起来,等着发落。”
言毕看也不再看一眼,径自携了洛凭渊往后园中去,边走边道:“外面都传说我气量狭窄,为人刻薄。我洛君平毛病再多,向来恩怨分明,若是谁存心与我过不去,瞒我害我,那便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绝不会轻纵放过,若然是无心之失,再大的差错,只消解开误会,本王也不计较。”
说着,他回头叫那管事:“方得碌,你上次失手打碎了父皇赏赐我的琉璃嵌宝瓶,我可曾责罚于你?”
那管事紧走两步,躬身赔笑道:“回殿下,小的当时吓得魂飞魄散,但殿下并未责怪,只说小的历练不够,心浮气躁,打发到外面跪了两个时辰,再命喝三天苦茶清心火。”
“三皇兄非是无事生非之人,我自是明白的,”洛凭渊有些无奈,沉吟着说道,“听闻朝廷这些年颁发禁海令,乃是担忧民间通商往来过频,令海贼猖獗,更易引来倭寇,难以治理。日后北境平定,应是还会开设市舶司的。本来现下私运的海货应当全数收没,但三皇兄既然已经花费银两买下来了,又是为了铸佛尽孝道,回头我传信放船,担了这个干系便是。”
洛君平想不到他答应得这般干脆,听话意是不打算再追究这船铜锭的前因后果,心中本来存的一层疑心顿时散去大半,脸上也回过颜色来。
正待说话,洛凭渊又道:“我回府后就写一封手谕说明误会,但话须得说在前头,这样的事情可一而不可再,三皇兄再行事时,务须防着些小人,以免日后殃及己身。”
安王哪里会将规劝放在心上,那一船铜花了数万两银子,翻过手稳稳的便是两三倍得利,若是宁王坚持要循例查没,还真是不好索讨。他心里颇为得意,只觉洛凭渊尽管表面上崖岸高峻,一副秉公为国的样子,实则与旁人也没什么区别,还不是怕了与太子和自己作对,于是心下又多了两分轻视。虽然听他语气诚恳,也只是随口笑道:“这是自然,但凡欺了我的人,哪里还会有下次机会?”
洛凭渊却仍然思索,说道:“此中还有一事要与三皇兄参详。我这边靖羽卫扣下船之后,未免和闽州水师伤了和气,一直未曾上船查看。如今既然知道船上的货物都是自外部运来的,我要属下收手,也需顾及到他们的颜面,想请三皇兄给我写一张手札,我好让属下拿着登船查看一番,算是走个过场,两边情面上都过得去,若是那些经办的人顶了三皇兄的名头夹带了什么违禁私货,正好替你做个明证。如此可好?”
洛君平心道,原来是要在属下面前得个面子,也让靖羽卫有个体面的台阶。他略想了想,觉得倒也在情理之中,当下笑道:“我还当你的人已经上船看过了,这不算事,宴后就写给你,我只买了铜,要是那船上还有旁的私货,你叫人尽管收了去。”说话间已到了后园摆席的亭中,他又道:“先喝几盅,今日我还找了几个清客来陪着谈说。”
两人的机锋既然已经打完,接下来一场小宴便还算融洽,安王府果然有几个客卿在座谈诗论文,酒过三巡,又招了歌姬至席前唱曲。洛凭渊左耳是“饮君一杯酒,愿君万世春”的劝酒声,右耳是女子缠绵婉转的歌声。他推辞不过喝了几盅陈酿,拿了安王半醉时一挥而就的手札,起身告辞。
安王再要留客,他淡淡笑道:“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三皇兄,你醉你的温柔富贵乡,我守我的师门清规条,你得成全我才是。”
“罢了,投了个寒山派,好好一个少年郎修成古井水,连及时行乐都不会,看你能守几年。”安王笑道,“我这厢醉生梦死,你且清者自清,这世上的滋味不外如是。”
第四十六章 梦仙谷主
洛凭渊回到府中,静王正在书房执笔写字,见他进门,微笑道:“可是吃过鸿门宴回来了?” 又吩咐谷雨:“今晚熬的酸辣鱼汤给五殿下端一碗来解酒。”
“果然宴无好宴,”洛凭渊道,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每次见到静王,被各种事端搅起了波澜的心境就会恢复澄明。
“拿到了。”他取出安王的手札。
洛湮华接过展开,见上面抬头写着:闽州海防道水营参将吴克用见扎着办。后面一笔行书:靖羽卫即日登船查看我安王府中寄携货物,望予协助,留扎为凭。末尾附安王的私印和认记花押。
他合拢来递还给洛凭渊,颔首道:“这就行了,他想得也还细致,手札只能用一次。
“一次就够了。” 洛凭渊不禁一笑,将安王府中见到的种种情状讲述一遍,说道:“只可怜他府中那些下人,个个被打得去了大半条命。”
“用几个下人使苦肉计,对洛君平来说算不了什么,”静王道,“安王面上浮躁随性,实则遇事精明,兼有三分狠辣,弱点就是贪了些。凭渊今日应对得甚好。”
洛凭渊道,“我明日就选拔几个可靠的人手,仍是密令,让他们尽快出发,兼程赶去闽州。”
“也好,事不宜迟,人不必太多,只需派两名骑卫带上几名精干军士即可。”静王沉吟道,“待你定下人选,临行前我让小霜与他们见一见,约好联络暗号。他们到了闽州府,自会有人帮着接应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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