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31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洛凭渊点头应了,见谷雨端着汤碗进来,接过喝了一口,只觉鲜美清爽,整个人都舒适地松弛下来。他说道:“一船铜十几万斤,每年从东洋至少运来五六船,做得太过了。”

  “且不提暗中指使闵州水军,单单论去海外私运铜锭货品,从东洋买铜锭本就廉价,私下铸成钱时,含铜又比一般铜钱少了一成,他们岂肯放过这样的生意。” 静王笑了笑,“这是太子的一项财源,向来是安王找人打理着,其中许多见不得光的手法,否则他们何必那么重视刘可度,还把刘家的账册藏匿在水营的军船上,待我们从闽州取回,凭渊就可看得明白。”

  宁王不禁道:“我听闻太子待下宽和,洛城官员到外地为官,东宫常常程仪一送就是上百两,原来他的钱是这么来的。”

  洛湮华不语,若是评说洛文箫当上太子后的作为,话就长了。夜色已深,他并不想破坏此刻的心绪。

  洛凭渊的神色里多了一丝暗沉,他瞥见静王的案头放了两小摞铜钱,伸手各取了一枚,再一次仔细端详。两文钱乍看并无分别,然而着意比较之下,其中一枚的色泽要暗淡些,字体的形状也较为模糊。

  的确,按照官价,每一千五百文钱兑换一两银子,然而换做眼前的私钱,恐怕就要两千文。穷苦百姓都是数着铜钱过日子,一国太子如此作为,直与民贼无异,这样的人,如何能治国理政。

  他问道:“皇兄,安王派了谁在为他铸钱,你一定查出来了。”

  “说了也无妨,只是拿回账册之前,暂时不要打草惊蛇,”静王道,油灯恰在此时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他看着皇弟带着深思与寒意的神情,吐出六个字:“庆恩伯何继善。”

  几场雨过后,天气渐渐凉下来,早晚出门时,能感到属于秋日的清寒。洛凭渊接到了林辰自边关写来的信,讲述沿路经历,太平峡谷的激战,还有途中见闻感想,行文是林少将军一贯的风格,文通字顺,洋洋洒洒,一气读下来,就如本人在耳边说话一般。先是写到半途与辽人交手护粮的经过与峡谷之战,字里行间可见当时情势之紧急,又颇为意气风发。

  洛凭渊拿着信,想到林辰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禁微笑。这些该不是林辰一天之内写下来的,而是在押粮途中空暇时就写上一段。读到后半段,笔调渐转沉肃:

  “过了函关,进入幽云十六州地界后,人烟渐少,所到之处仍可见辽人烧杀后的废墟残骸,途经的村庄大多房屋败落倒塌,屋内屋外常见未掩埋的白骨。

  “遇到有人烟的村落,里面的住户衣不蔽体,大人孩子都骨瘦如柴,见到粮队就靠近乞讨。我找了几户人家说话,都是九年前北境陷落时,不得已离开家园逃去函关,从此流离失所。这几年云王殿下收复了韶安,他们惦念故土,才陆陆续续返回,试着耕种生活。

  “当年辽兵入境,大肆杀掠,千万未及逃离的百姓被赶往北辽为奴,幽云十六州几成白地,数百里沃野化为焦土。一朝铁蹄踏过,十年难复生机,何况沦于敌手多年,辽人之害,一至于斯。外虏辱我国土,杀我子民,欺凌之身,莫为此甚。生为禹周男儿,一腔之血尚温,焉能惜此七尺之躯。

  “又及,昨日初抵韶安,城高四丈三尺,宽三丈六尺,不愧为边关重镇。洛城禁军与绥宁军已至,两万登周军不日抵达。幸得琅環之助,粮饷平安运抵,足供大军之需,倘有闪失,定无颜面对十万将兵。凭渊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是静王殿下的琅環。

  “我已经见过云王殿下,杀伐果毅,威重三军,风采犹胜昔年。韶安城池森严,军纪肃然,将士百姓对其爱敬如天人。尉迟炎副统领等人过几日便会奉命回转洛城,我请云王殿下准我暂留韶安参战,四殿下起初不肯应允,但他身边之人为我说情,待会战之后再回京师。

  “此地满目铁血,辽军城外扎营,回想洛城声歌,恍如隔世。四殿下帐下英杰将才济济,可惜凭渊你不在,本将军初来乍到,过些日子再与你细说。”

  信末提到了洛雪凝,似乎因为延迟回京有点心虚,但又说请公主殿下放心,臣在边关必会为国尽力,话语间不掩思念之情。

  洛凭渊将厚厚的信折起收好,改日进宫时带给雪凝看。比起战场杀敌建功,雪凝该是更盼望林辰早日平安归来吧。但若是换了自己,也同样会争取留在韶安。他未曾到过边关,想不到幽云十六州荒凉至此,遥想北境烽烟、韶安重镇,令人心潮激荡。

  此时,白露进来禀道:“殿下,奚谷主过来拜访,问您此刻可有余暇。”

  “快请到书房用茶。”洛凭渊连忙整理心情,起身迎了出去。

  梦仙谷主奚茗画来到静王府已有两天,他在静王那里见过数面,每次都是在为洛湮华诊脉。从前也曾听闻过,江湖中声名最著的两位名医一是唐门的唐大先生,另一位就是奚谷主了。静王说过会有一位通医术的朋友至洛城帮他诊病调理,不想来头这么大。

  洛凭渊能看出,自从这位大夫到了,静王府中上下都像是松了口气,显得很高兴,他却因此更加悬心。传说巫山梦仙谷门下多精岐黄,其中不乏国手,需要常年隐居的谷主亲自前来,皇兄的病难道比自己担忧的还要严重?

  他两日间一直想去拜访奚茗画,仔细问问病情,对方却主动来访了。

  他走到书房,奚谷主已经被引了进来,正随意打量四下陈设,见了宁王便含笑一揖:“殿下的书房,实是个好所在。”

  洛凭渊还礼道:“前辈无需客气,在这府中,只论江湖之礼,该是晚辈先去拜访才是,何劳拨冗前来。”

  奚茗画形貌温雅,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但他医圣之名已垂二十载,实际年龄实在不好说。

  洛凭渊在翠屏山日久,着实见过不少与寒山真人论交的前辈高人,因此不讲凡礼反觉自然。他仍是执晚辈礼,又让小侍从奉上清茶。

  “晚辈本欲过去问候,”他说道,“只是不好打扰前辈行医,不知皇兄的身体现下怎样?”

  “称我一声奚大夫即可,”奚茗画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缓缓说道:“江宗主损耗过甚,八脉虚寒,故不时发作,寒到极处又转而发热,若能调养得法,数年之后或能有所好转。”

  洛凭渊听到最后,心下猛地一沉,他自小听多了御医说话,对方此语就像是说只有数年之寿。他盯着奚茗画,只觉整个人都有些发空,脸色已转为苍白。

  奚茗画看着他的神情,微微笑道:“五殿下不必过虑,奚某不是宫中御医,有话都是直说的。”他口中这般说,心里却禁不住叹息。

  进府第一天,静王就叮嘱:“碧海澄心之事,请谷主在凭渊面前代我隐瞒周全,不要让他知道。”

  他当时也曾劝说:“每月十五发作,时日一久,宁王必会有所察觉。你的解药藏在宫中,如果告知实情,有他协助,取得的胜算就多了几分。”

  “该做的事情没做完之前,不能急着谋取解药,否则陛下见疑,就枉费了之前琅環所做的一切。既然时候未到,又何必让凭渊想着这件事呢。”洛湮华说道,“凭渊最难得的就是心境沉稳,此乃旁人所不及。不能让他乱了方寸,否则连他在内,大家都会有危险。我知奚谷主素日不打诳语,而今却只能重托于你,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他脸上不见平素的微笑,神情冷肃,奚茗画只得说道:“以你所思所求所为,绝无可能做到七情不动。你需得将解药之事挂在心上,至多两三年,定要设法拿到。若有透支高烧的迹象,就须立即停下来不问外事,调养心神,否则奚某再是医术高明也无力回天。”

  静王当时点头应允,可看他的样子也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洛凭渊听说假以时日,皇兄有望好转,这才透出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失态:“如何调养,就请奚大夫多费心。我前些日子带了些药材回来,也不知有没有用处。”

  “杨总管已经带我看过,确实不错,然而江宗主体质寒凉,过于滋补的药材现下还用不上。”奚茗画道,“仅有数味合用,其余的有害无益。”

  洛凭渊只能理解为虚不受补,他问道:“既是如此,不知需要哪些药材,我再去找。”

  “我今日前来,正为了此事。”梦仙谷主游目四顾,悠悠说道,“我适才便说了,五殿下这书房是处好所在,此间灵药远胜库房中的人参灵芝,就看五殿下肯否割爱。”

  洛凭渊望望自己案上的文房四宝,架上的书卷,着实感觉摸不着头脑:“只要皇兄需要,我又能拿得出,奚谷主尽管明言。”

  奚茗画朝他凝视了片刻:“殿下身份贵重,像这样的话,日后还是莫要轻易出口,否则若是为奸人所乘,江宗主更要难以安心休养。”

  他的目光投向书架:“我要配一副药,尚缺少一味药材,听闻五殿下曾蒙天子御赐一颗辟水珠,可是这一颗?”

  洛凭渊这才明白他的来意,连忙将那颗珠子从架上取下:“此珠竟能入药?”

  “药性皆有寒热之分,以江宗主的病况,贸然服用热性的药物,只会寒热交逼,反生热毒,若是凉性之物,则是寒上加寒。辟水珠生于水又能克水,乃是蕴阳于阴,最是合宜。”奚茗画淡淡说道,跟着从怀里取出另一颗珠子,同样龙眼大小,平托于掌心:“奚某本应上月就到,之所以迟了这许多天,就是为了等苍山云堡遣人送来的这一颗辟尘珠,二珠捣成粉末,再加左辅药材,虽不能根除江宗主的寒症,但可以令他发作时病痛有所缓和,不至太过伤身。”

  两人掌心里各有一颗光泽莹润的明珠,连如此价值万金的宝物都不惜捣碎,这副药之贵重可想而知。

  洛凭渊没有说话,只是将辟水珠放入对方手中。他并未完全听懂奚茗画所说的医理,但若然此物对静王有用,又何足惜。他心里仍有种沉沉的不安,仅是缓和,不能根治,只盼好好调养两三年,真的可以好起来。

  对于静王而言,奚茗画的到来意味着没发烧咳喘也要天天喝药,晚上到了时间必须就寝,三餐被熬成味道不甚美妙的药膳,还有时不时的针灸。

  事实上,在第一天早中晚诊过三次脉象后,奚茗画是这样说的:“从现在起十天,不得听下属禀报,不得与闻朝事,所有外务统统放下,只准卧床静养。”

  他说得严肃,静王不由蹙眉:“我好端端没事,眼下情势多变,十天太久了。”

  “十天,一个时辰也不能少,”奚茗画收起了一贯的娴雅,板着脸说道:“我本想说二十天,你耗损太过了,先前叮嘱的话都当了耳边风,若是想好好地撑到办完你的大事,就什么都别说。”

  洛湮华见他语气坚决,毫无商量余地,加上周围所有人都绕着圈子或者直接要求他遵医嘱,只好暂时放下心事,每天大部分时间呆在床上养病。想到等十天过去,又是八月十五,他唯有叹了口气。的确,紧要关头身体必须撑住,否则就不止是前功尽弃而已了。奚谷主今回是有备而来,不比过去停留数日即走,看来是准备长住一段时间,好好整治一下自己的身体。

  洛湮华像大多数病人一样不爱喝药,但是如今,每当药碗送上,总有人在旁边盯着,务必要他喝得涓滴不剩,而洛凭渊每天过来时,常常很在意地观察他的脸色,一如前段时间不住看他的脚,弄得静王殿下着实有些无奈。

  被照料关心的感觉其实是很好的,但是如果太过习惯,会令人变得软弱。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洛湮华就开始考虑治疗何时才能告一段落,但他也察觉到了,能令一向行事悠然的奚茗画这般郑重其事,自己的身体状况应是不太妙,至少比事先预计的要严重。或许还是低估了碧海澄心的毒性,或是高估了自身的承受力。想到这一层,他唯有认命地听由摆布。

  宁王对国库粮仓的清点仍在继续,国库账面上应存银二千七百万两,然而实数仅一千八百万,尚有九百余万亏空,源于各种原因的挪用和官员们的支取借贷。派往各地的属下也陆续回报,除了距离洛城较远的州府尚未核查完毕,府库粮仓也都存在各式各样的问题,库银短缺是司空见惯,粮仓的情形更糟,有的报仓库失修,弄得粮食淋雨发霉,有的数目短少,还有两处干脆突然失火。到处都是一本难念的经,如今才知道处理政事着实不易。

  宁王将情况归总,以密折的形式呈报给天宜帝,皇帝收到后并未说什么,只是让他继续详查上折,国库从此时起不得再挪用出借分毫,又限期各地秋收后补足库中存粮,并不提问责。

  安王听说了,到东宫时便嘲笑道:“父皇从前下旨都是暴雨雷霆,如今倒是和风细雨,五皇弟不疾不徐,我看这户部清查一年半载也完不了,最后人也得罪了,事情也办不成,看他如何收场。”

  洛文箫却没有笑,他近来仍然管着六部细务,谨小慎微更胜从前,又对过去大意留下的疏漏尽力弥补,以求不留下话柄错处,过得十分劳神。不少漏子是安王惹出来的,尽管得来的大半银子都已被自己派了各种用场,但他对洛君平也生出一些不满。两人走得近,安王做的事归根到底仍会被算到他这太子头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父皇没有立即要各地州府补足亏空的库银,没立即让五皇弟清理国库积欠,是因为北境战事正酣,当口上对朝廷和各地官员管束太紧,难免生出事端,搅得朝野动荡。”他说道:“五皇弟初涉政务,却能看出父皇这层顾虑,他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不要因为讨回了一船铜,就不将他放在眼里,焉知这番作为不是为了抓住你一件把柄?”

  “我这边安排得干干净净,”安王笑道,“错买了一船铜,为的还是造佛尽孝道,能落下什么错处?”

  太子盯了他一眼,神色冷沉下来:“凡事皆是事出有因,不可掉以轻心。我新派给庆恩伯的随从是个精细人,前几日来报,何继善出门时有人跟踪,我便查了一查,你道如何,是扮作了便衣的靖羽卫。”

  洛君平本来不以为意,听到庆恩伯三字,唇边的笑意立时隐去,秀气的脸上渐渐布满阴沉煞气,半晌才咬牙道:“好一个洛凭渊,面上卖好,原来暗中还藏着一手。既然是他先来算计我,那就休怪本王不念手足之情!”

  太子见他生了怒意,说道:“三弟,你回府后,送信让何继善把铸钱的事先停下来,最好在家中歇上一两个月,哪里也别去,什么也别做。铜锭索性不要运到洛城,就在运河沿途找个地方先存放起来。”

  安王恨恨道:“也只好如此,幸得二皇兄周详,否则被他顺藤摸瓜,却是麻烦。”

  “我近日调集人手,防得就是再中暗算。有了前车之鉴,岂能不多加防范小心。”太子缓缓道,“五皇弟统领靖羽卫后,我们在他手中吃过的闷亏已经有好几桩,如今看来不能放任不管,洛城京畿之地,岂是凭他那点心机义气就能乱来的。他不懂规矩,我们作兄长的便好好教一教他。”

第四十七章 卿本佳人

  华山派首徒封景仪带着师弟魏清和蒋寒来到洛城,是在八月初八,与他们从裕门关同行而来的,还有两名崆峒派弟子。剑宗一脉同气连枝,因纪庭辉曾声称自己的剑法早年学自崆峒,故邀了他们来帮忙指认做证。

  八月里金桂飘香,街市琳琅,他们一行穿过东华门时,都被眼前川流熙攘的繁华景象吸引,没有人留意,城门内侧有几个闲汉打扮的人本来正凑在一起吆五喝六地掷骰子,见到腰佩长剑的五名年轻剑客,就做出兴尽了的样子散了。有两个人转身去回报,另两个则悄悄尾随在后,直到确认他们是问着路要去城西北的静王府,才转身离去。

  洛凭渊这一日刚回府,静王就遣了谷雨,请他到澜沧居与华山派诸人相见,他早已听闻封景仪将至京畿的事,立时换了一身常服过去。

  回想起来,纪庭辉已经下到天牢近四个月。静王让他不要提审,只在天牢中将此人盯紧,不能令外人有机会探监或者与之接近,洛凭渊都照着做了,也没有派人监视昆仑府的飘香酒楼,但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青鸾下落不明,他仍想从纪庭辉口中问出魏无泽的行踪,多探知一些消息。

  宁王走近澜沧居的厅堂,便见到里面坐了五六个长衣素袋的年轻剑士,本应卧床养息的静王坐在主位,正带着淡淡笑意与他们叙话。

  见到洛凭渊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见礼,看来已在等候。

  洛凭渊连忙制止他们下拜,笑道:“寒山门下陆渊,在这洛城中叫洛凭渊,当年亦曾随师门往华山拜会,如今几位师兄远道而来,实在高兴得紧。”想到师门恩重,武林情谊,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

  他过去随师门外出行走的时候,用的化名正是陆渊,寒山派的师兄弟们都知道他本名,不过武林之中隐去原名的情形实属常见,故而无人多想。

  封景仪对宁王的师承渊源早已了然于心,此刻往他脸上看去,只见眉目之间,依稀可以觅见当年那个前来华山的韶秀少年。

  他心中有些感伤,仍是领着两个师弟拜了下去,说道:“殿下以武林平辈之礼相待,自当从命。这一拜非因尊卑礼数,乃是为了殿下识破了逆贼岳乾,将他擒拿于皇城金殿之内,襄助我师门雪恨,华山上下铭感五内。”

  洛凭渊不好相强,唯有受了这一礼,扶起几人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乃天意使然。”

  当下余人依礼通报名姓,都是常年习剑的名门子弟,举止间自有一股轩昂之气。封景仪二十七八岁年纪,人如其名,举止间风仪端雅,又不失洒脱,洛凭渊实是想不明白当年的施宛何以弃他而选了岳乾。

  待重新坐定,洛凭渊不由望了望静王,华山诸人已到,按理下一步便该由他们到天牢见纪庭辉,不知皇兄是何打算。

  静王许是方才已说了一阵子话,脸上略有倦意,这时说道:“凭渊来的正是时候,我适才与封少侠说起,圣上对太平峡谷一役极是嘉许,加上纪庭辉一案,得知你们来了定会召见。但这几日时近中秋,陛下正忙着戒斋沐浴,要在十五当日往皇觉寺进香,只怕暂时无暇。几位少侠连番杀敌行路俱是辛苦,倘不嫌府中寒简,不若就在此间住上几日,待到过了中秋,无论是请旨入天牢或是召见面圣,都更易安排。”

  洛凭渊也知道天宜帝近日确在斋戒,故而下旨,刑部连勾画秋决的日子都推迟到中秋之后,外臣也见得比平日为少。他要让华山崆峒诸人进入天牢并不费事,但见静王有意将日期推后,也就笑道:“指认岳乾不难,但要在验明正身后将他押走,前后还有些行文手续需得办理,总得几天功夫。师兄们既已来了,便安心住上些日子,闲下来一道谈武论剑,岂不是好。”

  以封景仪的本心,恨不能一时三刻就拿住岳乾,将他押回师门,依门规处置欺师灭祖的罪过,但他对静王很是敬重,又见主理岳乾案件的宁王也是同样意思,当下点头答应。

  静王就吩咐从人收拾澜沧居东边的院落,安置他们一行住下。

  杨越这时瞅准机会上前,低声在他耳边道:“殿下,奚谷主方才过来看了一趟,好像不太高兴,说属下再不劝您回去休息,他就亲自来劝了。”

  洛湮华一笑,但凡世外高人难免都有几分古怪脾性,奚茗画平素温和,但在行医用药之际就斩钉截铁,生平最恨病人不听话不配合,白白糟蹋他的心血。自己起身见客,必定令他相当不快。

  他此时也觉得神思倦怠,也不知这位大夫开的方子是怎么回事,每天三副药喝下去,终日只是想睡。身上软绵绵得提不起气力,倒像是几年积累的疲惫全都涌上来了,这样的日子过得多了可着实危险。

  他原本还有不少事情相询,但现下也只得起身告了声乏,留下洛凭渊继续陪着众人谈说。

  皇觉寺于数百年前建成,此后历朝一直是皇家寺院,香火繁盛。两年前,皇觉寺住持方丈请求募资重修寺庙,为正殿大佛再塑金身,天宜帝欣然照准,除却要求户部调拨银两,还从皇宫内库中另行拨了一笔。天宜二十一年,时近八月,殿宇佛像均修塑完毕,只待择日重开正殿,领受皇家香火。

  消息传来,天宜帝十分高兴,想到距离中秋已是不远,便颁下旨意,要于八月十五亲至皇觉寺,在大殿进第一炷香,为禹周国祚祈福。此前更要焚香斋戒七日,以示诚心,其间除非刻不容缓的朝廷要事,皇帝都下旨节后再说,且独宿清凉殿,不至后宫,重视之情不言而喻。

  因为北境战事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故而今年中秋以节俭肃穆为主,年年都办的中秋灯会由三日减为一日,但百姓对八月十五仍是十分看重,街上的点心铺里摆满各色果品糕点,街边到处能看到售卖兔子灯的小贩,节前的庙会也办得热热闹闹。

  洛凭渊择日进宫,向处于斋戒中的皇帝问安,陪着说了些话。

  天宜帝心情甚好,笑道:“皇儿送来的密折朕都看了,各地州府设置粮库是为了平衡米价,更要应对各种不时之需,凡有错漏都要督促他们一一补上。不要怕琐碎,须知政令既发,后面督办起来就全是这些冗务。”

  这已是在说为政之道,洛凭渊躬身答应。他上密折时一向小心在意,据实以报,务求各地实情上达天听,有时还附上些自己的想法,看来皇帝还比较满意。

  天宜帝随口点拨五皇子,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靖羽卫副统领沈翎带了五百军士,在彰州一夜之间抄没了三家粮商的家宅,锁拿要犯近百,抄没的银两加起来竟然有上百万两之巨,而且各家都养着少则几十,多则过百的打手护院,又与当地官吏勾连密切。

  靖羽卫幸而事先准备周全,并未动用彰州府兵,而是从临近州县调来五百兵卒,才做到一举成擒。这些大户家财巨万,其凶顽刁蛮和在地方渗透之深,都超出了预想。得知详情后他心里回想起的,却是五月初三生辰那晚,洛湮华所说的话:“若照此趋势发展下去,再过几年,父皇纵然有心,可还护得住禹周的江山百姓?”

  那晚静王辞锋锐利,多少年都没人敢在君前这般说话了。见到自己发怒,他只淡淡道:“也只有今晚,能容儿臣说上几句放肆之言,想来也再没有别人会对父皇说同样的话了。”

  的确,自那晚之后,洛湮华在君前的进言变得和缓,但是他安排进行的每件事仍带着原本的锋芒。相形之下,太子洛文箫近日来的恭谦更显得唯唯诺诺、无所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