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33章
作者:薄荷酒
谷雨端来一铜盆热气腾腾的净水,秦霜挽起衣袖,将白布平展着浸入水中,上面便渐渐显现出字迹,先是淡红,继而转为刺目的殷红:“字传华山首徒封景仪,限八月十三申时前将纪庭辉从天牢带出,任其离去,则蒋魏二人自可安好归来,逾时不候。若对外声张寻找,二人性命即时不保。”末尾是一个标记,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座山峰的形状。
“昆仑府!”秦霜一眼认出,实际上在场无人不识。
一时间众人都没有说话,看着血色的字迹又渐渐在水中洇开去,由清晰渐转模糊,最终彻底消失。
八月十三就是明日,封景仪咬紧了牙关。这些年华山派忍辱含悲,对外不愿张扬,但私下提及岳乾无不切齿痛恨。他想到自尽的施宛,更有目眦欲裂之感。可是自己如何能不顾师弟的性命。
“果然纪庭辉就是岳乾。”他喃喃道,“是我轻忽了,想不到昆仑府在暗中盯梢,蓄谋要挟。”
对方的意思很明显,岳乾若是从华山派手中脱身而去,日后此事便是江湖恩怨,朝廷一方甚至没有理由再插手来管。而这一遭纵他离去,本门之辱不知何时方能洗雪。他但觉满腔悲愤,好一会儿才说道,“两个师弟随我出来,我须得将他们平安带回去。事到如今,若无良策,我明日唯有将纪贼放走,先保住他们性命,来日再一并讨还此节。”
洛凭渊几日下来,已看出封景仪与两个师弟情谊甚笃,见此情状心底升起一股怒火。华山派弟子前来洛城起因于自己,如今却让他们在这京畿之地,靖羽卫势力所及下有了性命之忧,无论如何难辞其咎。
他按住怒气说道,“丰师兄不必焦急,父皇早已有旨意在前,只要确认了纪庭辉的身份,便可由华山派将他带走处置,天牢那边我定会安排周全。只是若能设法提前救出蒋魏二位少侠,就无须受昆仑府要挟。”他想到飘香酒楼的存在,不由得望了望静王,暗想皇兄定然对那里更为了解。
第四十九章 岂曰无衣
房内一时静了下来。各人均在想,纵走纪庭辉令人心中不甘,而且昆仑府真的能守诺,将人质平安放回吗?
封景仪有些犹豫:“昆仑府既然敢公然到王府来威胁,必定有万全准备,若是被他们发觉了暗中查访,蒋寒或魏清怕是会有危险。”他并非信不过宁王,但是想到如果下次送到面前的是师弟们的手指或耳朵,甚至尸体,就无法不忧心如焚,“江宗主和五殿下久在洛城中,不知可有妥当之法?”
他只觉洛凭渊太过年轻,回到洛城不到半载,而对于静王,尽管确是闻名不如见面,但见他一直在卧病,因此虽是这么说,心里却没有存多少指望。
静王见了白布留书后一直在思忖,此时才缓缓说道:“纪庭辉绝不能交给昆仑府。”
话音甫落,所有人都是一呆,不要说洛凭渊,连随他多年的秦霜和杨越都鲜少听到他用这般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说话。
“江宗主此言何意?”封景仪道,他平素冷静,但眼下情势危急,声音也不觉提高了,“除非能将两个师弟安全解救出来,否则届时不放岳乾,他们的性命怎么办?”
静王的神色依旧沉静,像是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几位少侠远道来我府中,却在京城出了事,是我的疏失。琅環必定全力查找他们的下落,尽力在期限前将人救回,但明日不能放走岳乾,更不能让他回去昆仑府。”
“江宗主,”封景仪心中生出怒意,倏然起身,“我华山派过去与你未曾谋面,只因见怀壁庄处事仁侠,与琅環亦有渊源,才一直敬重有加。你传信华山,要我等先赴裕门关再往洛城,封某照办了,让我三人暂住等到中秋之后,在下也答应了,但如何处置岳乾,乃是我华山内务,事关师弟生死,若无原委,恕景仪不能从命。还是说江宗主要用身份和琅環来压我,或是让宁王殿下扣着人不放?”话到最后,语气已转为冷峻,又道:“人命关天,不管当中是何缘故,望江宗主慎言!”
房中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关绫“唰”的一下不知从何处闪出来,站到静王身后,冷冷地看着封景仪。
“小绫不可冒犯。”静王道,他稍稍示意,关绫便身形闪动,又不知消失到了何处,谷雨也不出声地退了出去,从外面掩上房门。
“封少侠请勿动气,”在一片静默里,洛湮华如是说道,他的神情中有种不容置疑的凝肃,“在下岂肯弃两位少侠安危于不顾,只是若岳乾逃脱,其中关系到的人命又何止千万。兹事体大,我唯有将其中情由告知,与封少侠一同商议。”
封景仪本也不好翻脸,听闻静王的话意,心中微凛,于是重又坐下:“究竟是怎么回事,江宗主请明言。”
在场的众人中,秦霜最清楚前因后果,他见静王微微点了点头,就低声讲述了数月前如何从纪庭辉口中套问出飘香酒楼的所在,之后又如何利用这条线索布下计谋,假传情报引北境辽军上钩,从而帮助禹周军队在战事中取得先机。
他说得扼要明了,太子与昆仑府勾联等细节则掠过不提,末尾说道:“故而之前主上请封少侠一行再等几天,是为了稳定局势,直到会战结束。”
封景仪听到后面已经明白:纪庭辉此前以为是绿蕊通知了同门设法相救,自己才得以活命,然而飘香酒楼那边实际上毫不知情。只消此人脱身而去,与同门相见,两下里一经对照,便会知道酒楼早已暴露,而通过它传向边关的情报只怕也会因此不足取信。而今北境战局一触即发,岂容在这个档口生变。
他的脸色一时间转为苍白,事关国之安危荣辱,边关无数将兵百姓,的确不是他师兄弟三人所能承担得起的。
他怔了一会儿才道:“江宗主,既然你有这番筹谋,实在应当早些告知,或是传信我等延迟行程才是,如今教我如何是好。”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等机密怎能外泄,世上诸事又岂能尽在算计之中?
“原是我思虑不周,致有今日之患。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两位少侠救出,我府中的从人也需找回来。”静王说道,自从发觉了飘香酒楼的存在,谢枫属下的淇碧一直在密切监视,已经大致查明了昆仑府在洛城中的势力分布,只因时机尚未成熟,才未对其出手。他凝视封景仪,徐徐说道:“昆仑府目前送来的是指环,想来蒋寒魏清暂时还不至受重伤或有性命之忧。封少侠,你可愿将事情交托于我?江华虽则不才,但必定会竭尽全力还你两个完好的师弟。”
封景仪人生地疏,突逢不测,本是心乱如麻,但闻听此语,与他目光对视之下,整个人却渐渐恢复了理智与稳定,心念电转间已打定了主意。
“现下别无他法,我师兄弟三人性命便交托于江宗主。”他起身长揖道:“若是明日申时,师弟们仍未能救出,我自然会前往天牢,将那岳乾带出来,而后当街以剑格杀。若是师弟们因此出事,景仪必定自刎,以命相报。”
静王颔首还礼,武林之中信诺为重,性命相托不过在一言之间,两人都知道无需再说。
静王道:“景仪就留在府中等候消息;凭渊将下属都撤回来,也不要再派人暗查,以免被昆仑府的眼线发觉,对两位少侠不利,只需令天牢做好准备,让景仪明日和崆峒派少侠一道前去押走岳乾即可。至于小霜,要做的事情就多了。”
简短商议后,封景仪回到东院等待,宁王赶往靖羽卫所,静王留下秦霜和杨越仔细吩咐,过了一刻功夫,秦霜才出了澜沧居。
上午的辰光已经过去一半,他进出时通常不走府中门户,此刻使出轻功,整个人倏忽隐没在府内葱茏的林木间。
众人都散去后,洛湮华独自在书房中思索,靖羽卫一夜查下来仍未找到三人踪迹,可见对方准备周密。他并不怀疑这件事是昆仑府所为,在洛城的地界上,其他势力没有理由为了一个纪庭辉而大动干戈。
敌人的手法可算巧妙恶毒,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昆仑府做得太过嚣张了,明知华山诸人住进了静王府还公然威胁,纵然使用离合水传书不留证据,但宁王确是亲眼所见,又怎会无动于衷,任凭事情揭过?以他对洛文箫的了解,不是其中有诈,就是预备了后手。
他反复思量了片刻,走到窗边说道:“小绫。”
隐在树上的关绫飘身穿过窗棂,落入房中。静王道:“去一趟靖羽卫所,告诉凭渊不要心急,无论再收到什么消息都不可轻举妄动,一定要先同我商量。”
这句话他方才已经向洛凭渊嘱咐过一遍,关绫的脸上现出一丝疑惑,但仍毫不迟疑的领命而去。
洛凭渊目前的确心情焦虑,纪庭辉不能放,可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蒋寒和魏清,甚至封景仪丢掉性命?今日秦霜所说通过昆仑府传送虚假情报之事,他同样是首次听闻,封景仪听了不会多想,他在一旁却觉得心底发凉,还有些不敢置信。飘香酒楼探听到的消息应当都是最先传至东宫,那么太子又在其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可他难以想象身为禹周的太子,洛文箫会为了令云王落败而枉顾大局,他随即想到韩贵妃早年应该就有过通敌之行,否则九年前韶安何以会一夕陷落。
林辰信中描绘的幽云十六州惨况仿佛又回到脑海,而今华山弟子刚刚与品武堂战罢,却在这京师洛城遭遇暗算。他只觉怒火如沸,将平素沉稳的心境烧灼得激荡难平。
靖羽卫一夜下来虽未找到华山弟子的去向,但也不是毫无收获。除了客栈,对关帝庙一带已经详细查过。其间几家食肆和摊贩听了描述,说依稀记得有几个差不多形貌的年轻人来过,奈何庙会中人流如织,能留下印象还是由于其中两人佩着长剑,谁也说不清他们究竟往哪里去了。
洛凭渊命人将查过的街道店铺都写下来,交给了静王府的一名暗卫,应该有助于推测出时辰和他们曾经走过的路线,目前他只能做到这些,静王已一再叮嘱他不要继续插手,由琅環以江湖的方式暗中应对。
当日傍晚时分,三辆同样的轻篷车出了静王府,分别朝三个不同的方向驶去。其中两辆各自兜了一个时辰的圈子,回到府中;另一辆则驶向距离洛城天牢大约两里的一条街道,在那里最大的一家客栈前停了下来。封景仪和两名崆峒派弟子从车上下来,邵必图和楚桓已在进门处等候,他们奉了宁王之命,第二天下午将陪着三人前往天牢。
几乎同时,静王却坐在一辆平日往府中运送菜蔬米粮的马车里,悄无声息地从角门离开了自己的府邸。大半天时间,结合靖羽卫送来的情报,淇碧已经开始进一步分析排查,他需要直接与谢枫见面,省去来回奔波传讯的功夫。
洛凭渊一整天几乎都待在靖羽卫所,只抽空匆匆往户部看了看。然而他回府后却没能见到皇兄,只有脸色不豫的奚茗画。静王请梦仙谷主留在府中暂时主持,连杨越都带出去了。
洛凭渊既感担忧,又有些怅然若失。他只好进了自己的含笑斋,说道:“阿原,你不必跟着我,可知皇兄去了何处?”
一名暗卫从墙根后现出身形,行礼道:“主上吩咐,若是五殿下这边有什么事,可急报于他。”也就是说,他知道如何找到静王。
洛凭渊点了点头,他宁愿此刻有许多事情需要劳累奔忙,也好过不知情势,空自等待。需要养病的静王不能休息,而自己却使不上力,弄得他十分难受,也不知此刻皇兄进行得如何了。
自从怀壁庄的少庄主谢枫来到洛城亲自打理自家的产业,棋盘街谢记茶楼的生意是愈发好了,大堂里总是茶客盈门,谈笑不绝,有时还会请了说书先生来讲一段。
上至二楼,环境却转为清雅,各席雅座由绘着山水花鸟的屏风迤逦隔开,楼下的喧嚣变得遥远,耳边传来古琴的清音,一般的客人到了此间也就止步了。
三层几间雅室的陈设兼顾了雅致与华贵,是为有身份的熟客准备的,无论在里面用多大声音交谈,都不会传到外面的走廊里。寥寥几位来过三楼的客人,当然也不会再去想,谢记茶楼中是否还设有更加隐秘的处所。
紧挨谢记后方有一座稍矮的小楼,因为形状贴合,外人很容易将它与茶楼看成一体,如果有眼尖好奇的茶客询问后面楼里有什么,跑堂小二会说:“那是给我们东家留的住处。”
两栋楼之间只有一道很短的浮桥相连,通往浮桥的暗门就在茶楼第三层的深处。
此时此刻,谢枫确实就在浮桥另一端的楼中,正向坐在上首的静王说明收集来的情报,秦霜与杨越也在旁边。
蒋寒和魏清应该是在准备回府时出事的。庙会上,蒋寒买了桂花年糕和驴肉火烧,这两包点心在距离关帝庙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撒了一地。附近的住户当时隐约听到一两声呼斥,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过了一会儿就被狗叫声引了出来。几只狗在争抢驴肉火烧,而年糕粘在地上难以清理干净,故此印象深刻。
“他二人剑法不弱,却只来得及喝叱两声,若非对手武功太高,最大的可能是中了暗算,比如迷香、暗器之类。”
谢枫说道:“属下推测巷口应该有马车,将三个人制服后立即带走,时辰可以确定在昨日酉时之后,他们已来不及出城。目前我们正在排查昆仑府在城中的各处产业,缩小目标。”
“眼下进展到什么程度,能锁定可疑的地点吗?”静王问道。
“为了不至疏忽漏掉,包括飘香酒楼在内,还有七八处地方在盯着。”谢枫道,神情现出一丝为难,“对方在城中的店铺与住宅数量不少,近日又新调来许多手下,想迅速摸清情况有些不易,逐一去查又太费时间。我担心昆仑府会制造假象,故布疑阵。”
“上月十五过后,昆仑府死伤不少,所以洛文箫才会急着调集人手。他上次吃了亏,这次必然计算得更为周全。”洛湮华说道,“只是仓促调来的人功夫再高,行动配合间总有破绽可寻。”
他沉思片刻:“对方确实可能制造假象,变换地点,让我们不能及时找出蒋寒等人的所在。但是不管他们将人藏在何处,一定会在附近尽可能布下暗桩观察动静。新调来的下属不熟悉洛城的地形,说话口音也有问题,故此当不了暗桩,昆仑府派出做这件事的必然仍是我们已经摸清底细的那批人。”
谢枫不禁神情一振,自从察觉太子派了几个暗桩监视静王府之后,淇碧就着意弄清昆仑府在京城有多少这样训练有素的眼线,如今已大致有数。他说道:“他们在洛城约有五十名专门做暗桩的手下,分成两组,分别听命于飘香酒楼和戴士发,属下马上去查这两组人的去处,看他们近两日在何处出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静王道,“小霜领着暗卫协助你,加上已经掌握的线索,明晨之前一定要查明景仪的师弟还有芒种被关在哪里。”芒种是府中小侍从里年龄最长的一个,常常受命办些外务,如今却也被一道抓走了。
谢枫领命,秦霜与他十分默契,当即派了几名暗卫由他调遣。
洛湮华走到书案前,写了一张字条:“纵然能确定地点,昆仑府看守得必然严密,我们又投鼠忌器,既需有人潜入搭救,又得有高手在场震慑。我本来不欲烦扰柴明前辈,此番也只好请他出一次手。”
事实上,不请寿山明王出面也不是不行,他相信手持纯钧剑的洛凭渊同样具有足够的威慑。宁王也提出过,靖羽卫会随时待命,以备援手。但是思量之下,他还是决定尽量不让洛凭渊卷入这次事端。无论令天宜帝留下宁王在江湖争端中涉入过深的印象,亦或与自己的合作太过紧密,都会对洛凭渊的将来造成不利。如今天宜帝已经开始将政务交给宁王办理,能看出栽培期许之意,就更不应让他轻易动武或使用靖羽卫。
各种情势在头脑中交错衡量,静王向屋梁上望了一眼:“小绫。”
关绫轻捷地跃下来,从他手中接过折好的字条,一声不吭地掠了出去。
若是平素,秦霜或许会开句玩笑:“关绫小小年纪,怎么与我家兄长一般惜字如金。”但是此时谁也没有说笑的心思。秦肃在遥远的边关韶安与辽人奋战,而在这看似歌舞升平的洛城,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人心诡谲,看不见的争战与战场上的刀兵,究竟哪一种更加险恶?
第五十章 黄钟大吕
八月十二的晚上,洛凭渊仍然没能睡好,他总觉得皇兄那边或者靖羽卫所会传来消息,可是和衣躺到天明,仍然不见有人来报信。他想着在客栈里的封景仪与身在洛城某处的静王应该都同样彻夜难眠,甚至没办法合眼。按照静王的意思,自己只负责安排天牢指认,但如今不知情况的进展,他但觉坐立难安,每过一个时辰,心底的焦灼就增加一分,同时升腾的还有那股对太子一党的愤怒。他真的帮不上其他忙吗?
洛凭渊作了一会儿吐纳,感到心情平定了一些。白露和霜降像平日一样送来早餐,他匆匆吃了几口,就准备赶到靖羽卫所等待消息。
走出府门,四名亲随护卫已经按惯例候在门房外,一名从人牵来乌云踏雪。洛凭渊正要上马,却听到远处脚步匆匆,有人快步朝这边跑过来。他抬头看去,是一名负责在静王府外巡视的军士,还是他自上月府内出事后调来的。
“五殿下,”那人奔到近前,见了宁王立时单膝跪下行礼,“我等方才巡视时发现有人倒在附近,身染血迹,故上前查问,他说他叫芒种。”
芒种,不是与华山弟子一同被劫走的小侍从么?洛凭渊猛地立定步子:“他在哪里?伤得可重?”
“回殿下,就在府墙之外的杨树巷中,距此半里。”军士禀道,“属下先来报讯,还有两人正慢慢将他挪回来,他……他断了一只手。”
同一时间,杜棠梨被丫鬟唤醒,正在着衣盥洗。她受邀住进诚毅侯府中陪伴不久前定下婚约的大小姐姚芊儿,算来已是第三天了。
无论是两家的来往,还是杜棠梨与姚芊儿本人的交情,充其量都只能说得上泛泛,因而当诚毅侯夫人带了礼物上门拜访,又委婉说出姚芊儿的愿望时,杜府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罗氏说得入情入理,又很有诚意,姚芊儿的信也写得十分恳切,含蓄而隐晦地表达了从出事到定亲前遭遇的人情冷暖与心中苦闷,感谢杜棠梨当时对她的安慰,又说近来时常思念生母,与杜棠梨同病相怜,因而想请她过府小住几日。
杜棠梨不记得自己曾安慰过姚芊儿,那会儿几个相识的小姐聚在一起议论坠马事件,口中都是同情的话,但语气神态间透着一股幸灾乐祸和嘲讽。姚芊儿待人有几分势利高傲,人缘实在称不上好,杜棠梨没兴趣在背后拿别人的祸事寻开心,每次都不说话走开,如此而已。但是姚芊儿提到失母之痛,却有些打动了她。
杜棠梨的母亲身体不好,一年前亡故,她的悲伤还没有消散,至今仍会午夜梦回,伤痛思念。父亲杜蘅在妻子去世后,尚无心思再娶,只请了守寡的姐姐来主持中馈,照料一双儿女。罗氏来过后。杜蘅就询问女儿的意思,若是不愿意也可以推却。杜棠梨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不想给父亲带来麻烦,或许姚芊儿在经历了一连串事件之后,的确已经不再信任过去的朋友,又实在想找人说说话,才想起了自己。
来到侯府两日,姚芊儿确然表现得很是热络周到,两人一道喝茶叙话,一同描刺绣花样,说些衣料钗环之类女孩子们都感兴趣的寻常话题。姚芊儿正在备嫁,甚至将母亲敛芳郡主留下的几件首饰,还有当年穿过的嫁衣拿出来给她看过。尽管都是多年前的物件,但因为保存得好,上面的宝石刺绣依旧灿烂华美。
杜棠梨赞叹了两句,姚芊儿却冷笑道:“棠梨你不知道,我那继母罗氏在父亲耳边吹了多少枕头风,想从我这里分走两件。几个姨娘面上不露,心里也都眼热着呢。统共这么点念想,我偏偏不给,要是值得的朋友姐妹,我愿意送谁就送谁,一样也不会落到那些人手里,她们也配么?”说着,竟拿了一支珠钗要送给她。
杜棠梨连忙推辞不受,这是根金钗,顶端镶的南珠有拇指甲盖大小,浑圆无暇,底座上一圈精致的金蔷薇花样,其间嵌了小颗的绿宝石,显得华美而不失素雅,倒是十分符合她的喜好,但这是别人母亲的遗物,况且自己如何能要这样贵重的东西。
姚芊儿却相当坚决,笑道:“宫中韩娘娘赏了恩典,许我这两日到皇觉寺给母亲上香,你我正好结伴同去,借了寺院的瑞气祈福。到时也不能太素静,你就戴着这根珠钗多好。”
相处下来,杜棠梨觉得姚芊儿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显得过于热情,有时又不知触到了哪里的心事,变得愤世嫉俗,说着说着话就突然开始恍惚出神,甚或咬牙切齿,看来前阵子的确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她心里对这位过去不怎么喜欢的侯府小姐倒生出了一些同情,本想着住上四五日便回家,算是尽到了陪伴的礼数,没想到姚芊儿还邀她同往进香,不觉有些迟疑:“贵妃娘娘的恩典既然是给了你,我一道去只怕不好。”
“有什么不好,”姚芊儿忙道,“府中丫鬟婆子都得跟着,又不单只我一个。有你一起,在车上也能说话作伴;母亲见了,知道我有闺中姐妹互相照应着,定会欢喜。”说着眼圈一红。
杜棠梨不好再推辞,但看看手中贵重的金钗,总觉得不合适,她实在想不出姚芊儿在自己身上能图什么,只能归结为对方许是觉得自己能理解她的心情,于是也就答应了。她心中打定主意,进香回来就将金钗还给姚芊儿。
宫里很快差人传下懿旨,准诚毅侯长女八月十三巳时往皇觉寺进香。为了陪同前往,杜棠梨在晨光熹微中起身,开始更衣梳妆。这个时候,她想的只是要为逝去的母亲在佛前上三炷香,并且对重建后的皇家寺庙怀着一点好奇与憧憬而已。
洛凭渊早已熟悉静王府中的小侍从们,芒种十五岁,长得很清秀,然而此时,这个少年身上伤痕累累,尽是殴打留下的淤痕,脸色因为失血过多变成灰白,左手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血肉模糊的断腕,上方胡乱扎着一根布条,已被血浸透,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洛凭渊命人将他小心地抬到含笑斋。芒种很是倔强,尽管受了重伤,仍极力撑持着不肯晕过去,见到宁王便要挣扎着起身:“五殿下。”
“不必起来,”洛凭渊道。奚茗画已闻讯过来施救。
“失血过多,过度饥渴劳累,”他略作察看,皱眉说道,手指连点,封了肩臂几处穴道,又取出金针,“五殿下,我暂时帮他保持清醒,但你尽量不要问太多,否则他支撑不住。”
洛凭渊点了点头,见芒种的脸色略有好转,开口问道:“是谁削断了你的手?蒋寒和魏清在哪里?”
“殿下,”芒种的声音很微弱,“属下也不知两位师兄现在何处。”
“不要急,把经过说清楚,你们遇到了什么?”洛凭渊沉住气问道。
“前日属下三人被一群歹徒突然袭击,”芒种低声道,奚茗画正在施针,又让药童取来参片,给他含在口中,以免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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