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50章
作者:薄荷酒
此刻不宜多想,雪凝的感觉敏锐得很,他胡乱笑道:“皇妹别恼,最近实在事多,你看为兄不是赔罪来了?走吧,我给你看那家伙的信,就知道错不在我了。”
此语同样奏效,一提到看信,丹阳公主脸上梨涡隐现,嗔怪消去七分:“五皇兄,你真是的,怎能帮着旁人来欺负我,到底向着谁啊!”说着挽住了他的手臂笑道,“看在你认错态度好,本公主这厢暂且记下,不同你计较了。我正闲得气闷,一起去走走。”
雪凝到底才十六岁,有时真是娇憨得紧。洛凭渊微笑着点头,说是走走,两人想到的都是御花园中的枫晚亭。
枫晚亭中清幽依旧,五殿下与公主要来,亭中于是放置了小巧的铜炉,里面燃着银霜炭。
昨日的信自然不能拿出来,洛凭渊取出的是林辰第一封长信。他想女孩儿对打仗的过程应该不会有多在意,但雪凝一页页看得极是专注,看到战场厮杀的激烈处就不住蹙眉,仿佛身临其境。
他心里不禁升起一丝笑意,又有些怜惜。四五个月了,唯有等待这许久才来一次的音讯,因此每个字都很珍惜,舍不得读完,要细细地多看一会儿。
等林辰回到洛城,得好生劝解,不行就打一架,总之须得让他振作精神,别再灰心丧气下去。
丹阳公主不知道自家淡定端方的皇兄正在琢磨要将她的意中人揍一顿,她已读到信末,心思全放在受伤坠马的叙述上。
“果然,肩伤了,腿断了,还要死撑着逞英雄不让我知道,这个傻子。”她低声说道,“五皇兄,我怎么这么生气啊?”
如果不是有心事,洛凭渊差点忍俊不禁:“这个,他应该是怕你心疼牵挂,哪里会想到反而惹了公主气恼。看来即使在途中养好伤,完好无损地回来,林辰也得大祸临头了,真是命苦啊。”
“谁说我会心疼、牵挂,天天想得这么美。”洛雪凝脸上一红,“我最多担心他从马上跌下来,不小心将脑袋摔得更笨了。一共才交代这么两句,五皇兄,你可知他究竟伤势重不重,还有哪里伤到不曾?”
“我向鼎剑侯府和北境来的信使都问过了,该是只有两处。肩伤已经好多了,腿上因为是伤筋动骨,需要养三个月,只能一路躺着回来。不过我想以林辰的身体底子,待抵达洛城时,该是快能活蹦乱跳了。”洛凭渊道,他知道洛雪凝其实关心,没有再逗她。
“三个月。”洛雪凝低声自语,又问道,“听说四皇兄前几日已经传令班师了,你说他们路上要走多久才能到京城?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还以为有了音讯就会安心,可是这会儿心里还是乱纷纷的。”
“军队带着不少粮草辎重,想来总需走上一个月。不过别担心,林辰是平安的,你想他随着大军能有什么事?沿路都会有人照应他。”洛凭渊轻声宽慰,“而且,林少将军这回还立下了不小的战功,父皇一定会擢拔他,你且安心等着水到渠成,不要胡思乱想了。”
他突然想起了静王让他代传的话:“大皇兄也要我对你说,如若最近遇到不顺遂的事,莫要心急慌乱,总会好起来。”
此刻再想这句话,含意似乎又有所不同,皇兄所指的会是哪件事?还是说关于林辰,他得知了自己尚未了解的情报?想到此处,洛凭渊心中的忧虑又深了一层,但神色间丝毫不露,只是微笑。
洛雪凝听到“水到渠成”,还是有些羞涩,只轻轻点了点头。枫晚亭外竹影婆娑,他们身周暖意融融,她看着手中的信笺,似乎想再读一遍,又似在回味两位皇兄的安慰。洛凭渊看到她明丽的眼瞳里还有淡淡愁绪,颊边却已现出了甜美笑意:“是啊,原是我想得太多。五皇兄,我现下真的不恼你了,你和大皇兄待我真好。”
第七十二章 却上心头(上)
自设立之初,靖羽卫的宗旨就是对付外夷的江湖进犯,因此数年来,边境上一直都布有人手察探辽金武人的动向。自宁王接手卫所以来,于这方面的关注与要求都大为提高,投入也远多于从前。应该说督促是有成效的,而今洛凭渊收到的边境讯息虽然不及琅環迅捷严谨,但比起其他的渠道,已经快上许多。
进宫见过洛雪凝几日后,便有信报送到了他的手中:北辽的三王子耶律世保不日将要率部动身,此番从昭临远道跋涉前来洛城,除了商谈两国合约,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求娶丹阳公主。
宁王不禁愠怒,此战落败的是北辽,要和亲也该是将他们的公主送来禹周才是,而今竟敢来觊觎皇妹,真真恬不知耻。
他随即有些烦恼,此番谈和是禹周占据优势,料想天宜帝必定拒却,但仍然会对林辰与雪凝的婚事造成困扰。他又不免要恼林辰,莫非是在边关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没如何就先想着退缩,这等没志气。若果真如此,雪凝岂非错看了他。
但待到他冷静下来,又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和约不是儿戏,北辽明知必定被拒,为何还要提出来自讨没趣,他们难道准备了什么筹码作为交换条件?而林辰如果当真是个怯懦容易放弃的人,那么不要说在会战中请缨冲杀在前,他根本不会去北境,不会留下参战。林辰信里说得是,他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求娶公主了,这与北辽是否来求亲好像扯不上关系啊。
平时遇到这种程度的困扰,他早已忍不住去找皇兄参详。但洛湮华现在每天不是在服药,就是服药后在安安静静地睡。好不容易醒过来,奚茗画还要为他行针理顺脉息。洛凭渊每晚过去澜沧居,能闲谈上几句已经算是运气很好了。
不要说只是刚听到一点传闻,是否确实都很难说,就是北辽已经抬着聘礼到了洛城,洛凭渊也不能打扰皇兄好不容易得来的调养。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将事情先按在心里,让下属不可外传,继续探听。
几日下来,他不自觉地每日又将回府的时间提早了一些,也不知是为了让府里的人安心,还是为了使自己更有着落。
静王府中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关绫不能再给主上看他设计改良的机关暗器,只好展示小侍从们练字的字帖;杨总管有时过来回禀,所请示的最大的事也不过是,府中的从人们该制办冬衣了,今年要不要换种鲜亮些的颜色呢?秦霜最可怜,因为琅環部署的联络大多数是通过他进行,最容易令静王耗神思虑,因而尤其诚惶诚恐。每次过来问候,奚谷主眼风如刀,秦霜说不上两句家常话便即仓皇告退,弄得洛湮华无语又好笑。
有一次洛凭渊正好在旁边,见几名下属回过话都匆匆离去,静王好一会儿静默不语,似乎若有所思,便笑道:“皇兄在想什么?若是冬衣的颜色,我觉得都换成明兰色如何?比原先多些生气。”
洛湮华望望用心陪着自己说笑的皇弟,叹了口气:“一日三省己身,我是在想,别看这些年来也算经历了些事,我其实,一直都任性得很。”
所有人都这样郑重其事、如临大敌,是因为已经担心了很久吧。自己选了眼下的路,意味着许多人要陪着一起走下去。隐约间,他看到了压在弟弟、朋友还有属下们心中的重负。
好在近日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很小,十二天倏忽而过。至于以后,再以后,沿着择定的道路走向尽头的目标与终点,一切如此明确,为何偶尔仍然会迷茫?他不愿再深想下去,短暂的休息与安逸是可怕的,会令人不由自主地察觉心底深处的眷恋,进而生出自私软弱的念头。
“凭渊,我有些困了,不用再陪着我。你累了一天,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他轻声说道。不能得到太多,会因而贪图更多,只会害了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
十一月初九,顾太夫人七十寿辰,翰林院长史顾宏声府上冠盖云集,宾客盈门。
洛凭渊前去时,只见顾府门前车马川流来往,带有各家各府标记的马车排列得一眼望不到头。顾府是云王的外家,虽则早已想到来拜寿的人数必定不少,但眼前的盛况仍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宁王莅临,顾长史亲自迎出府门,陪着他到正厅叙话,一众宾客也纷纷近前见礼。
顾宏声于翰林院任职多年,可说是清流中的代表人物,户部当日提请增收韶安税,他是反对最激烈的文臣之一。据说当年嫁女时,顾长史因为担心被诟病攀附皇子,还曾经很是踌躇了一阵。
洛凭渊举目望去,前来道贺的文臣最多,连礼部尚书也来吃寿宴。他略一四顾,果然看见了不久前刚被选为翰林院编修的赵缅与陈元甫。在座也有一些武将,兵部来了两位侍郎,显然都是由于四皇子的关系,此外就是宗亲。
太子而今已经少有闲情赴这类家宴,安王死都不会来给洛临翩长面子,今日来的宗亲以女眷为主,都聚在后园花厅中。
顾太夫人身有诰命,宫中已按常例颁下赏赐,莲妃也遣内侍送来寿礼。宁王的到场如同鲜花着锦,气氛变得十分热烈。
离开席还有大半个时辰,洛凭渊应酬了一会儿,心想继续呆在正厅,未免太喧宾夺主了,于是起身道:“我也该去拜见太夫人,顾大人今日事忙,只消派个人带路就好,不必费心招呼我了。”
他统领靖羽卫已有半载,即使是微笑着说话,神态间也自然而然令人觉得不容违抗。顾宏声连忙唤了次子过来,要他好生陪着五殿下去后园。
顾老夫人是有名的好福气,富贵双全,儿孙满堂。洛凭渊到慈安堂见礼时,看到一位头戴貂皮抹额,身着烟紫色团花蜀锦褙服的老夫人,眉目很是慈祥,看得出年轻时相貌应是颇为端正秀美。
老年人对年轻后辈主要看长相,没那么在意身份地位,顾太夫人一见洛凭渊,立刻喜欢得什么似的:“好俊的孩子。”又要他坐在旁边,笑眯眯地问年龄生辰,“可议亲了没有?也不知谁家的姑娘将来有这福分。”
说着又感叹:“临翩也是好孩子啊,可惜我那嫡亲的孙女儿到底福薄,扛不住,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只盼将来再寻个知冷知热的身边人陪着吧。”
顾二公子在一旁见祖母絮絮叨叨拉着宁王说个不住,手心里着实捏了把汗,好不容易才瞅了个空隙插进来:“祖母,方才来时父亲嘱咐,要我照看着您休息,看累着了。”说着便对旁边两个丫鬟吩咐道:“趁着宴席还没摆上,先扶老夫人进里间歇息一会儿,下半日才有精神。”
顾太夫人也没拒绝,笑着起身,又塞给洛凭渊一只糖荷包:“将来有了媳妇儿,空暇时带来给老身看看,一道说说话儿。”
“祖母岁数大了,难免爱多念叨,五殿下别放在心上。”顾二公子送走太夫人,向宁王半解释半抱歉道,心里埋怨祖母这也太不见外了,人家是皇子,怎能像对待自家孙辈一般。
“不要紧,太夫人慈和温熙,讲的也都是人之常情。”洛凭渊笑着摆手。宫中太后早逝,几个太妃说话也都是弯弯绕绕的,他很少有机会感受这种正常的关心。寻常人家的祖母都是这样的么?他捏捏手中的糖荷包,有点窝心。
今日的家宴本是可到可不到,静王特地提起,他还想过是否有什么深意,如今看来,或许皇兄就是让自己来尽个礼数,顺便散散心的。
洛凭渊让顾二公子不必继续陪着,说道:“顾大人那边定然需要你帮忙,我在后园中随意走走,过一会儿便回正厅去。”
顾二公子见他显然更想清净,不愿多惹人注意,只得命一个从人给宁王引路,免得辨错方向。
早先曾经听说,顾宏声的府邸乃是祖产,三代前顾家先人曾官居一品,任辅政,封太子太傅,才能在洛城拥有偌大家宅。花厅方向隐约传来锣鼓声,是府中请来的戏班,想来今日的女眷都聚在那边看戏喝茶。
洛凭渊想看看后园是否的确雅致,便拣了条僻静的小径,徐徐漫步。冬季草木凋零,并非游园的好时节,一路行来没有遇到多少宾客,但觉入目景物多只寻常,倒是几棵一抱多粗的松树苍翠欲滴,增添了几分生气。
园中的池塘已冰封,不过假山附近一树腊梅含苞待放,清雅动人,洛凭渊便循着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清芬走了过去,他想,再待上片刻也该回转了,待到宴席上喝一杯酒就可以告辞。
就在此时,假山另一边传来低语,声音放得很轻,若非他耳力特佳,只怕难以分辨。
“小姐,天气太冷了,我们还是回厅里看戏吧,别受了风寒。”声音娇嫩,说话的应是名少女,语气里透着浓浓的焦虑不安。
一阵安静,对方似乎默然不语。
“想不到,婉瑜郡主凭着宗室身份这般骄横,仗势欺人;吴家小姐看着斯文,说起话来却如此阴损,我看就是因为她在一旁挑拨,才引得那几位小姐不顾体面,明里暗里讥讽个不住。”那少女应是名丫鬟,接着又道,声音有些愤愤。
她口中的小姐仍然没有答言。洛凭渊依稀想起,婉瑜郡主好像是某位远房皇姑母所出,宗室中或远或近的表亲不少,他平日没怎么留意过;而吴小姐,会不会是今日来道贺的吏部吴侍郎之女?这些念头只是瞬间掠过,他随即想道,我在此偷听闺阁少女私下间的是非长短,成什么样子。
正要转身离去,先前的丫鬟又说道:“小姐别放在心上,她们分明是嫉妒,因为宁王殿下……”
“沁画,你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半天,说够了吧?”那位小姐像是听不下去,终于出声道,“愈发不成话了,她们有什么可嫉妒的,羡慕我倒霉遭遇贼匪,弄得名声不清不白么?还是嫉妒我获赐了几匹宫缎?嗯,后面这条还是有可能的。”声音婉转清澈,听不出恼意,而是带了一点无奈的玩笑。
洛凭渊蓦地顿住了脚步,这少女竟是杜棠梨。
“小姐,她们当然是为了五殿下才排挤得这么露骨。你就别欺负我脑子笨了,沁画都快急死了。”沁画顿足道,“小姐做什么要理会她们的冷言冷语。我们还是回去暖和一下吧,都出来半个时辰了。”
“今日是怎么了,宁王殿下岂是能挂在口边说个不住的。”杜棠梨轻声斥了一句,不过听上去并没生气,“难得跟着父亲出来一趟,我嫌待在厅里烦闷,想随意走走,你别总是催我。”
“可是,可是,”那丫鬟似乎的确很焦急,踌躇了一下,像下了决心般说道,“方才端茶的时候,我碰到婉瑜郡主的侍女在同人私语,说五殿下到府里来拜寿了,厅里最尊贵的两位夫人,我也没弄清都是什么封诰,已经遣人去前面请他过来略叙一会儿。婉瑜郡主和那吴小姐本来连正眼也不瞧咱们,可却突然向小姐寻衅。要让你在花厅里待不下去。连沁画都看出来了。她们是要借机往前凑,又防着五殿下看见小姐,实在欺人太甚。”说着,她的语声里几乎带了丝恳求,“所以,小姐若还是耽在外面,岂不是遂了她们的心愿?”
“郡主的用意,我是明白的,只是这些高贵的小姐们那点心思,实在是无聊得很。宁王殿下有多少事情要做要忙,即使推辞不过被请过去,当真就能在短短片刻里注意到她们,而后另眼相看么?若他是这种人,就算陛下还没指婚,侧妃和妾室的人选也该定下好几位了。”杜棠梨淡淡说道,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你这丫头乱想一气,想气死我不成。我留在花厅里能做什么,和这些乌七八糟的小姐们挤在一处,同样眼巴巴地盼着五殿下赏光前来,然后终于人到了,我只好奋力推开挡在前面的诸位贵女,钗横鬓乱地出现在他面前,泪眼盈盈地说,‘五殿下,您还记得棠梨么?’你家小姐真的不是这块料,还是躲躲清静吧。”
洛凭渊:“……”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来拜一趟寿,会在一堆可以说陌生的女眷中引起波澜,还波及到了来做客的杜棠梨。他心念微动,皇兄,难道是为了让自己见到杜棠梨么?如果没到后园闲走,而是却不过情面去了女眷聚集的花厅;如果没有其他女子的排挤,他应当会很正常地见到她一面才是。想到静王的苦心,心里泛起说不清的滋味。
那边沁画低声说道:“婢子真的没想要小姐这样,只是实在是气不过,她们好过分,句句都是奚落。就因为看着我们家没什么权势,就含沙射影地说小姐,说你……”话到此处,突然有点哽咽得接不下去。
“说我出身低,又不清白,还想不自量力地攀龙附凤,是么?”杜棠梨替她说了下去,声音依旧很平静,“所以你就希望,最好能让五殿下见到我,也不需要如何,只消他打一声招呼,旁人或许很长时间就不会那么众口铄金了,可是如此?”
沁画没有出声,想是在点头拭泪,杜棠梨轻轻叹了口气,话语里第一次多了些愁绪:“这些日子,虽然父亲和姑母都瞒着我,但是外面的传言那么多,我岂会不知。再不堪的也有,今日还算是好的。也难怪你委屈,跟在我身边尽受窝囊气。”
她顿了顿又道:“不用理睬,我们家又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会有许多风言风语,不过是因为牵扯到了宁王殿下。过段时间旁人没了兴致,自然就平息了。而且,我不想刻意去他跟前露面。你不明白,身为皇子也有许多辛苦与不得已,到处有人想在五殿下身上寻错处,沾好处;上次的事情于他又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我们何必去给他增添麻烦。”
“这些大事奴婢哪里懂得,”沁画低声道,“是我不该乱想多言,害小姐难过了。只是,当真不去远远看一眼五殿下么?旁人不晓得,可是沁画却明白,小姐心里一直都,都……错过了今日,或许将来再难有机会遇上了。”
“够了,我真是太纵容你了,动不动口无遮拦。”杜棠梨轻斥道,她一直恬然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
假山后面一阵沉寂,丫鬟不敢再说,而杜棠梨似是在平复心情,好一会儿才道:“索性跟你说明白好了。沁画,你可知为何我即使被那些闺阁千金讥讽也不生气?只因她们见到的宁王殿下,不过是外表与身份而已;我过往经历的虽然短暂,却是她们一生都未必能看懂的。五殿下当日相救,是出于秉性高洁;而我进宫作证,却只是别无选择下应尽的责任。所以你明白吗,我不必去远远看一眼,也已经得到很多,很满足了。身份地位相差悬殊,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是不去给他增加麻烦。”
寂寂的冬日里,少女的声音清灵而柔软,听到这一席述说的,除了忧心忡忡的丫鬟沁画,还有在方才一刻里不知被提到了多少次的五皇子。
第七十三章 却上心头(下)
洛凭渊站在山石后面,心绪一时有些恍惚。皇觉寺里小鸟般瑟瑟发抖的杜棠梨,在金殿上坚定而全心全意为自己证明清白的绿衣少女。不只是那双如同青鸾的漆黑眼瞳,她心里还有如许清澈的情意与思虑。那么纯粹干净地为自己着想,没有丝毫怨怼。
自皇觉命案落定以来,已过了近三个月,由于担心昆仑府报复,玄霜的暗卫与靖羽卫一直在暗中保护杜府的安全。他本该登门问候,但自从洛湮华对他说,凭渊你总要娶妃的,杜小姐是个很好的姑娘。他闻言心中反而多了些许避让,也不知在犹豫什么,一直没有向杜府尽到礼数。或许是心中承载的事务与感情已经很多很重,总想整理清晰才能顾及其他,譬如说终身大事。
到了此刻,他才惊觉,自己对杜棠梨面临的处境和尴尬,未免太过疏忽不顾了。为了作证,她不仅开罪了太子,还有不知多少存有别样心思的人。尽管天宜帝给了些赏赐,但杜棠梨毕竟是遭遇过贼匪,她的清白就是最大的弱点;唯一在场能为她说话的自己一味缄默,在旁人眼中便是冷淡与不当回事了。随着时日推移,她遇到的非难与轻蔑势必越来越尖刻,除了源于嫉妒,还有些应是来自太子的党羽。
心念百转之间,只闻杜棠梨又轻声说道:“父亲已经说了,他手中的前朝史书再过一两年便能编撰完成。到时候,他就辞去官职,我们全家一起回乡去,眼前这些难听话又与我们何干呢。”她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宁静,还带些轻快,“好了,快把眼泪擦干,陪我再转一刻,也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小姐说得是,奴婢太没出息,今后都不乱出主意了。”丫鬟小声道,“等我们回到故里,小姐的孝期也快过了,就都好了。”
两名少女低低说话,却不知已经一字不漏地落到洛凭渊耳中。腊梅的清香在脸侧萦绕,就像女孩子每一寸细致的心事,朦胧思念里有浅淡的伤怀。洛凭渊想起正怀着希冀等待的雪凝。十六岁的少女即使忧伤,也如此明澈动人,可她们小小的世界有时只凭脆弱的根基维系,幸福与命运都那么飘摇,在看不见的地方,变数已在悄然酝酿。
杜棠梨的证言导致了韩贵妃失势,一夜被剿的昆仑府势必要报复。杜史官一家在京城尚且难保无虞,何况是辞官归乡?杜棠梨不会知道,至少短时间内,她憧憬中宁静安稳的生活已经很难实现了。
陪着宁王的顾府从人见他静立在梅树下,似有所思,也不敢出声打扰。就在这时,池畔小径那边匆匆过来一名管事,沿路东张西望,一见五皇子顿时大喜,急忙奔上前行礼:“可找到五殿下了,想不到您在这边赏景,前厅马上开宴了,大人遣小的来请您过去坐席呢!”
许是找得不容易,这一声喊得分外响亮。假山后面的杜棠梨说了半天,正要带着沁画离去,闻声不禁吃了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么僻静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来,五皇子不该是被众人一直围簇着么?
而后她听到一个清朗淡然的声音说道:“稍待片刻,我与旧识打一声招呼。”
语声传入耳际,仿佛来自天边又近在咫尺,只属于她已然决定深埋在心底的人。
跟着脚步渐近,数月不见的宁王已在面前。或许是为了拜寿,他今日的衣着较为正式,淡黄色锦服上隐现流云纹样,腰间悬一块青玉佩,神态中带几分闲雅,愈发风采秀拔。
杜棠梨僵立在原地,她已经不敢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五殿下来了多久?自己难得感慨一回,与沁画说了长长一篇平日根本不会倾吐的知心话,假山后面怎么会有人,还是一直暗暗思慕的对象?
因为震撼刺激太大,她呆了好一会儿才连忙行礼:“想不到、想不到五殿下也来游园。”她使出全部控制力让自己不要失态,但仍然感到声音几乎在打结,也不知究竟说了什么。心里怦怦乱跳,只余最后一丝侥幸:方才的窃窃私语,就算隔山有耳,也不可能被听清吧?
洛凭渊看着眼前的杜棠梨,藕荷色衣裙外面罩了件白色缎面披风,令人想起霜雪中的兰花,杏核形的眼瞳里三分不敢置信,两分惊喜,倒有一半是心虚,浑不似方才说话时候的恬然大方。
“好久不见,能在此相遇,杜小姐看来兴致甚好。”他不期然生出一丝捉弄之意,微笑道,“此刻没有旁人在,不必对我拘礼,我还在等你说,‘五殿下,您还记得棠梨么?’”
十一月初九,顾府太夫人寿辰,前往拜寿的宁王到后园闲走,遇到了在皇觉寺中搭救过的杜家小姐棠梨。虽则在场的除了顾府两位从人,就只有杜小姐的贴身丫鬟,但宁王交谈数语之后,就陪着杜小姐,将她一直送回招待女眷的花厅外。
因为沿路越走越是人多,故而目睹这一幕的一众人等比比皆是,各家夫人小姐的侍女丫鬟、顾府的来往下人,更有后来闻讯急忙从花厅里出来的几位高门千金,都看到五殿下微笑着与杜棠梨同行,不时轻声对她说话,最后才在厅门处作别离去。
宁王政务繁忙,端方严谨,自归来后还从未对谁家小姐假以辞色,正因如此,格外引人注意。当初静安殿预审时的情形早已不是秘密,深究起来,杜棠梨与五殿下可说结下了渊源。早先见宁王毫无表示,谁都以为是根本无意,而今看来他不仅顾念旧情,情分还不浅,这就相当暧昧而且敏感了。
直到傍晚回到家里,杜棠梨的头还是晕的,从宁王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她就五雷轰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五殿下后来说过什么?似乎都是平常的问候,她半句也回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身边越来越多惊诧好奇的目光。待到坐回厅中原位,婉瑜郡主的脸色好像难看极了,却没再过来寻衅。杜棠梨也顾不上在意旁人的目光和脸色,她都佩服自己居然没有失态,活了十六年,就数今日最丢脸,这一切如果是梦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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