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49章
作者:薄荷酒
北辽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能坐视,倘若禹周公主当真被夷金娶走,两国便会缔结盟约,于刚吃了大亏的北辽势必构成威胁;而只要参与竞逐,同样也不能输给禹周,否则不要说报一箭之仇,连震慑之效都休想收到,如何在商谈和约时争取到利益。
耶律洪畴微微颔首,本来向禹周提议婚约,乃是对耶律世基之死的一种报复,他折了爱子,设法将禹周皇帝的掌珠弄来,也算出一口恶气,而今却是非抢到手不可了。
他说道:“姬先生见事甚明,完颜灼想趁火打劫,这笔账本王记下了,迟早与他清算。本来世保过几日便要启程,如今情况有变,你们可有应对之策?此行许胜不许败,如果需要重新计划,多作准备,便再耽些时日也可。”
“王上不必担忧,”姬无涯抚了抚颌下长须,他素来得意这部美髯,吃饭时要用小钩子卷起,睡觉要装进特制的纱囊,“人手已经调集得差不多,五六日间便能到齐,都是西域和北方武林中数得上的高手,有几位本来归隐的耆宿也被请出来压阵。而今夷金虽然添了些变数,料想他们还不敢与我北辽为敌,我再花费几日与欧阳先生、索大师做些调整,将部分暗处人手化为明路即可。”
他心知耶律洪畴在挂虑什么,禹周而今在边境防得甚严,宁王的靖羽卫更是连番出动,先是彰州几家给北辽供粮的粮商被抄,而后其他商路也陆续被切断。辽人早已习惯了依靠买粮和抢掠,如今境内秋粮才下来,还够吃一阵子,但要是等到明春还未达成合约,北辽只怕就要闹饥荒了。因此这出发的时日却是不宜耽搁。
“带再多人去,也是禹周的地盘,你们有多少把握或者顾虑,今日不妨都说出来。”辽主说道,目光依次扫过两个王子,以及品武堂地位最高的三人,跟着嗤笑一声:“一味好听话就不必了,余木黎调动八万精兵前信誓旦旦,连军令状都立了,有什么用?本王就算将他五马分尸,他那条命赔得起吗?”
众人面面相觑,心头都有一丝寒意。余木黎逃回来后险些被大怒的耶律洪畴处死,如果不是北辽有传统,诛杀战败的大将不吉利,早已身首异处。辽主这些日子,其实恨得牙齿痒痒的。现在确实不好下保证,但要直言失败的可能,好像也难以启齿。
“王上若是担心禹周占了地利,在下以为大可不必。”还是姬无涯率先说道,他早已摸透耶律洪畴的脾性吃硬不吃软,此刻直言不讳反而胜过恭恭敬敬,“我昆仑府此次必定鼎力相助,魏阴使在禹周经营多年,情报灵通,待我等前去,自会有部署接应。琅環虽有几分实力,届时都会被牵制在江南,靖羽卫更不足为虑。如今需要提些小心的,乃是洛城除了李平澜坐镇,还有寿山明王柴明。不过,这一点我方也早有准备。”
说到这里,他探询地看了一眼索伦泰:“索大师那边可有回音?”
“家师本在清修,不过已然答允了我与师弟,会往洛城一行,若是贵府中还有高人,我师父倒可省下这趟奔波。”索伦泰沉着脸说道,对姬无涯总是摆出运筹帷幄的架势,开口闭口都是昆仑府如何如何,实在反感得很,忍不住便刺了一句。
“久闻函谷上人功力深湛,多年未曾出山,全是看在索大师的情面上,不由得让人羡慕。”姬无涯不以为忤,而是带着笑意赞了一句,“若论单打独斗,当世能堪堪抵挡禹周武林前三的绝世高手自是难寻,上人可算其中之一;在下这边么,所幸师门有一套联手应敌的功法。师弟檀化羽会来应援,我二人合力,应可与李平澜或柴明战成平手。如此禹周便难以占到上风,胜负之数端看如何调兵遣将了。在下倒是很想会一会琅環宗主。”
欧阳一念一直未曾说话,听到此处,唇角现出了一丝冷笑。檀化羽在昆仑九护法中武功居首,性情清高,不愿归附阴阳双使卷入派系之争,因此这些年来除了老府主谁也调他不动。想不到而今也被拉过来当助力了,难怪姬无涯满面春风,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父王,儿臣也盼望会会禹周的几位皇子。”耶律世保此时才躬身说道,“有姬先生、欧阳堂主一干高人在,儿臣定然不辱使命,签订和约,娶回禹周公主,还要好好观察云王,以待伺机为四弟报仇。”
“三弟也莫要太勉强了,虽说云王若是身死,日后战事再起,禹周便难以与我北辽相抗,但他身边必定护卫重重,你带的高手虽多只怕也不易下手。”二王子关切地说道,“其他的事还好办些,这报仇一事,万万要把握好分寸,免得一个疏失,连你也陷在洛城了。”
“二王兄放心,为弟定会分清轻重,不会以身犯险,否则自身安危事小,耽误了缔约才是我北辽的罪人。”耶律世保噙着微笑说道。行刺这种事,自己还在洛城时怎能下手,被耶律世材一说,倒似届时不行刺云王,就是没完成使命一般。“无论谁阻挡我达成此行目的,我都绝不会手下容情。”
“不必争论。世材说得是持重之言。世保惦记着要为你四弟报仇,本王很欣慰,但不急在这一时三刻。”耶律洪畴挥手止住这兄弟俩各逞机锋,对三王子道,“既然说还需几日筹谋,你便定在十日后出发。洛城之行事关重大,决不可轻敌,凡事须与姬先生、欧阳堂主商量着办。禹周几位皇子中,宁王年纪虽轻,对他不可掉以轻心;他们的太子从来主张议和,你要尽量多加利用,但须防着反被他利用了去;最需小心在意的是静王洛湮华,他才是你此行的大敌。”
辽主将耶律世保留下单独叮嘱,其余人便告辞离开了宫殿。姬无涯看到二王子带点酸溜溜又不甘心的神态,不免也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他可以预见在未来几年里,北辽需要补充大量损耗的兵力,宫廷里还会有激烈的内斗,是不太可能进犯禹周了。
他不大关心耶律洪畴在向三王子面授什么机宜,自忖该知晓的早已了然于心,无论是韩贵妃过去与北辽之间暗通的款曲,还是洛湮华身中的奇毒。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假如北辽与夷金都好生约束手下,不要频频试图进犯禹周,那么或许只消等上一段时日,禹周皇帝就会认为静王不再有利用价值,自己动手替他们除去这个心头大患。而今急着去挑衅,反而是帮了洛湮华的忙,让他能够维系平衡。
对于自己依附的阳使巫朝焕来说,尤其无需卷入其中,让琅環宗主在禹周消耗魏无泽的力量好了,既然不会有碍在北辽与夷金的布局,何不等待此消彼长,趁机在昆仑府中占据主导地位?
但耶律洪畴被之前的惨败间丧子彻底激怒了,显然是按捺不住,夷金也要浑水摸鱼;巫朝焕大约压力不小,故此还是与魏无泽达成了共识:洛湮华手段多端,绝不能让他完成对琅環的整合,须当抓住眼下机会,借重品武堂与金铁司的力量进犯洛城,将这个敌手连同宁王统领的靖羽卫击溃,禹周武林便失去了脊梁,再也难以统合。
姬无涯没有说出自己想到的计策,但心里觉得昆仑府今次的举措未免冒进,尤其巫朝焕武功虽高,心计显然不及魏无泽,竟然被牵着成为了对付琅環的主力,也不知他们交换了什么条件。
以他目前在府中的地位,还轮不到来决定战略,但今次洛城之行,北辽的战术却是掌握在他手中的。想到这里便不由得踌躇满志,此战若能取胜,自己在昆仑府中的位置定会大大提升,不要说在九护法中势必身份最高,说不定还能取巫朝焕的阳使之位而代之呢。
他出了王宫,迎着冬日的寒风上马,心中不住地盘算。再过不久,他们就要动身南行,去享受那禹周京畿的繁华了。回想当初在洛城中截杀琅環右使萧夙玉,一晃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昔年以为再无还手之力的皇长子洛湮华,而今成了昆仑府最大的对手,快要将魏无泽逐出禹周。他十分期待接下来的交手,这根眼中钉还是由自己来拔除吧。
相比北辽与夷金紧锣密鼓地部署,深秋的洛城洋溢着祥和的喜气,边境大捷,辽人求和,洛城百姓似乎连走路都比从前轻快几分,家中丈夫或儿子参加了北境战事的都在门前摆上香炉,感谢上天护佑,期待亲人回家团聚。
各地的贺章如雪片般飞入京师,朝中最得意忙碌的当属兵部。不过,一起上呈的奏本中也夹杂着不少诉苦和请求,这是粮仓与库银被查出亏欠的地方官员恳请皇恩浩荡,宽限时日补还。而今六部中最头痛的仍然是户部,因为宁王在会战取胜后没了后顾之忧,又得到皇帝默许,于是清查催促的力度明显增加。
秋粮已经收割完毕,到了征收秋赋的时候,户部要督促各地粮米入库,税银送京,简直不可开交,对宁王的怨怼也难以避免地多了起来,年少的五皇子被说得不懂疾苦,不近人情。
洛凭渊自然不予理会。他看到的只是亏空逐渐弥补回来,成为可观的数额,还抽空看了太仓与陈仓,勘查洛城附近郊县的收成与征收田赋的情形。这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他不在意被朝廷官员抱怨,而且,就像一直坚守在户部的钟霖,他身边也渐渐多了支持的臣子。
偶尔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抄家的宁王”时,洛凭渊不过付之一笑。这也不知是谁安上的别称,只因他掌管靖羽卫以来,豫州刘家、彰州粮商、不久前的庆恩伯府,更不必说一夜之间扫荡洛城昆仑府十多处产业,算下来林林总总,大户也好,官员也罢,但凡是犯禁撞到他手里的,似乎无所不抄。
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还需要整饬靖羽卫,收集各方情报。北境的战事暂告结束,接下来,该轮到洛城这边厉兵秣马了。
一些臣子已经逐渐察觉到了五皇子身上的韧性,明明大都是烦心而琐碎的苦差,连天宜帝在留中了不少抱怨恳求甚至告状之后,也未免动摇或者嫌麻烦,但洛凭渊依旧默然地坚持下去,必须妥协时他就妥协,但只要是份内能为,始终没有停下来。无论太子还是安王,似乎都不具备这样的坚韧心性,朝廷中多数人仍然认为户部清查会难以为继、草草收场,但随着时日推移,许多朝臣已经不觉收敛了看好戏的心态,代之以尊重。
有些人心中不免会想,五皇子年未满弱冠,正是喜爱新鲜事物和享乐的年岁,何以如此自律用心,日日忙碌,即使收到邀约也很少出去饮宴,每日傍晚就径直回到暂居的静王府,不嫌日子太过沉闷么?到底是寒山派多年清修出来的高徒,着实令人自叹弗如。
洛凭渊却明白,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他感到自己已经比前段时间冷静了不少,不再被情绪左右,但内心仍然填满了种种思虑;因此总想尽量多做些事,仿佛忙于大小公务,就代表在正确的道路上没有停下,距离目标便更近一些。
他能感觉到静王很重视自己在户部的历练与进展,故而更加下功夫。只是有时也会突然觉得迷惑,现在所做的,真的是当务之急么?能帮助皇兄、找回青鸾、清算旧恨?因为再也不想失去,故而患得患失,生怕错失了什么。
好在,他每天回到府邸都能见到静王。只要远远看到澜沧居素净的门楣,心情都会变得宁静。旁人不会知道,客居了不过半年的静王府,是他而今唯一感到放松安心的地方。
静王当然也很忙,来自谢记与明月楼的讯息每日源源不断,时而还需进宫上朝或面圣。他心里很清楚,即使帮助云王取得了胜利,天宜帝对琅環也不会有多少真心的感谢,更多的只怕是忌惮。为了让朝堂方面的支持足够稳定,目前更需要多费些心思,为皇帝分析接下来的局势。
洛凭渊有时担心皇兄的身体,但就如一直以来,无论有多少事情,洛湮华给人的感觉总是沉静而有条不紊,似乎千头万绪到了他手中,就会变得脉络清晰而分明起来。北境的琅環部属将分为两路,一部分随秦肃回援洛城,另一部分跟着朱晋往赴金陵怀璧庄,苏凌雪留在云堡,如此就确保了北境的消息能及时传向需要的地方。
魏无泽安插在太湖漕邦与万剑山庄的内奸不知查出来了没有,或许没那么快,朱晋多半就是赶回去处理这件事的。洛凭渊见皇兄没有主动说起,也就不问,到了一定时候总会得知。
近两月时光匆匆而过。进入十一月,洛城降下初雪,边关消息传来,云王已经率军从韶安启程班师,而北辽使节不日也将前来洛城议和。奚茗画认为不能再等,终于宣布洛湮华必须开始调养,时间定为十二天。
第七十一章 欲语还休
“秋收冬藏,你秋天不肯好好歇着,白白浪费了好时机和本谷主辛苦得来的灵药,现下若是再错过冬季,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了。”奚谷主寒森森地说道,“我算看出来了,别看就十二天,指望你自觉空出来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府中上下我已经全都替你招呼好了,从明日起,谁也不准到你跟前说一句烦心话,且安心休养罢。”
“这……可是谷主,我还有一些事在等回音,苏阁主近期可能也会传信来,本来还应当进宫上一次朝,朱晋那边……”静王本能地为难,继而看看梦仙谷主那等了又等誓不再等的神情,十分明智地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努力不要流露出心虚。他可以想见包括宁王在内,众人纷纷点头保证一定严守医嘱的样子。如果说府里有谁说的话比他自己还管用,那必定是奚大夫了。
“朱公子刚来过信不久,云王殿下方才启程,你要对付的外夷那帮牛鬼蛇神只会到得更晚。”奚茗画显然已经决心这回不能再心软通融,依旧气场迫人,“至于宫里,倘若你当真病倒了,天塌了也顾不上,还上朝?没良心的蠢皇帝既然下了狠手,你就该有中毒体弱的样子,总强撑着没事人一般做什么?今日还有半天,把事情都料理一下,乖乖去卧床!”
在医术精深如奚茗画的眼中,生死之外再无大事,静王唯有点头应允。他想到或许的确是当局者迷,无论有没有自己,许多事仍然不会改变注定的轨迹,今日所做的,又有谁知道究竟是必要还是徒劳呢?如是一想,也就释然了。
洛凭渊事先知道奚谷主的安排,当天傍晚归来,见皇兄已在为接下来十余日嘱咐秦霜和杨越,心下便甚喜。
静王见他一整晚眉目间都带了几分愉悦,便含笑问道:“凭渊莫不是今日在外面遇到了开心事?看你好像心情不坏。”
“没有什么特别,只要是与官仓和赋税有关,样样都繁琐得很,我嫌气闷,下午就在卫所与尉迟副统领拆了几招,柴前辈教授的掌法着实高明。”洛凭渊说道,“不过我方才是在想,皇兄,你这回好好调养下来,病势总该好起来,今后就不至于每到月中就病一场了。”
洛湮华本来在研墨,听到后面,手中的动作不觉顿了顿。他没有想到洛凭渊心里这样在意自己的病情,而且,寄予了如许希望,会因此发自内心的期盼。可是他一定会失望的。
九月、十月,最近的两次十五,洛凭渊都看到他去了宫里,然后回来就发作病倒。尽管每次都准备了适宜的理由,还有奚茗画帮忙遮掩,他还是能感觉到皇弟日渐加深的困惑与担忧;想瞒过起疑的凭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今弟弟到了月中就不肯外出,如此下去,不用多久就会看明白的。
“常言道病去如抽丝,已经拖了这些年,总得慢慢才能好转。”他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奚大夫对我说了,若是今次好好听他的话,虽然一段时间里还是难免发作,但状况会缓解,而且过后也不一定再发烧了。”
“是这样啊。”洛凭渊有些失望,辟水珠加辟尘珠也不能根治吗?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再去寻些对症药材,然而每个人都要他什么都别做。
皇兄说得也有道理,不可能一蹴而就。他想了想道:“总是前些年折损得太过,想来能不再发烧,就算护住了元气。如今劳神的事情多,等我们逐件厘清,皇兄就能安心修养身体了。”他从前曾听师尊说过,如果见谁常常发烧,绝不可掉以轻心,即使不代表身有重疾,也往往会因此日渐虚弱,最终积重难返。
“恩,慢慢来。”静王对他微笑了一下,旋即提起了另一件事,“凭渊,你可是这两日要进宫见见雪凝?”
“是啊,她差了人送信来,抱怨我怎么总是没消息,不去看她。”洛凭渊道,“其实哪里是为了想我这个皇兄,公主殿下思念的另有其人。”
他这样说着时,眼前仿佛仍然是静王适才的微笑,柔和清雅一如平常,但总觉得,里面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不是倦意,而像一丝说不清的惆怅。
因为短暂的恍神,他几乎漏掉洛湮华后面的话:“我最近本来也想去看望容妃娘娘和皇妹,你见了雪凝,代我对她说,倘若最近遇到不顺遂的事,不要心急慌乱,总会好起来。”
“好的,我会告诉她。”洛凭渊应道,林辰在会战中受了伤,一直瞒着没对雪凝说。加上回来之后该设法议亲了,皇兄所指的就是这件事吧。如此思绪一岔,他没来得及再捕捉洛湮华一闪而逝的细微情绪。
在后来的许多岁月里,那抹沉静的微笑常常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其中的淡淡怅然化作无以名状的忧伤,几乎令洛凭渊心魂俱碎。
“还有件事,说来不大。”静王道,“再过几日便是翰林院顾长史家中太夫人寿辰,你可准备去道贺?”
“前些天是收到了请帖,不过最近事情多,我让人备了寿礼,想着到时送去也就是了。”洛凭渊想了起来,长史顾宏生是已故云王妃的父亲,顾氏一门世代书香,由于云王妃留下了一子,与宫中也还保持着姻亲往来,“皇兄可是想要我到场?”
“顾太夫人是七十整寿,毕竟是四皇弟家里的人,他在途中,我也不能去,凭渊走一趟尽个礼数如何?”洛湮华道,“鹤龄与繁昔应该也会受邀,而且听说顾府的后园修得雅致,权当去放松一下。”
宗室外戚每年总有若干这类宴请,宁王通常都是礼到人不到。既然皇兄特地嘱咐,他自然不会推辞。以四皇子而今的盛名,料想前来祝寿的文臣武将乃至宗室眷属都少不了,便去锦上添花地应个景好了。
于是从次日起,静王便对外称病,闭门谢客。无论对外界还是他自身而言,都已是习以为常、轻车熟路。
过了两日,皇长子小恙的消息传进宫里,天宜帝本来破例动了让御医去看诊的心思,近来琅環下属自北境送来的情报与靖羽卫陆续查探到的一些讯息对照起来,令他确信,战场惨败的北辽正在密谋并调集江湖人手,很可能将有异动,因此他对洛湮华的身体状况也连带变得关心。
但刚一动念询问,跟前来问安的五皇子就语气平淡地说道:“大皇兄隔段日子就不轻不重地生场病,一躺十天半月。待要问是什么病,又说不上来,只说是体弱。父皇派几个御医为他诊诊也好。”
皇帝闻言,立时又打消了派医的念头,他差点疏忽了,如果御医奉旨悉心医治,诊出大皇子身上毒性,岂非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他看了一眼五皇子,唇边的笑意于温和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转而交代起其他事项。
一切都清晰而明显:洛凭渊从不掩饰对洛湮华的淡漠,同府而居了许久,始终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想来静王不怎么好过。他当初下旨命宁王住进静王府时,就已经预料到这般局面,无论洛湮华再如何示好,他二人之间都横亘着杀母之仇,那是无法逾越的沟壑。
洛凭渊向天宜帝回禀过公务之后,就出了清凉殿,朝后宫走去。
这次前去兰亭宫,他的心情不若平日轻松。雪凝想得到林辰的消息,但自己势必要瞒着她一些事。
归雁峰大战结束后,他一共收到过两封来自林少将军的信。林辰于会战中领兵三千,先是在两仪四象阵左翼,而后又在旗号指挥下参与阴阳交替的太极阵;到了最后两日,九宫玄机阵合围,他更主动请缨,率所部听从凌虚令主关禅的号令,跟随琅環部属杀敌。在战阵中,琅環所在之处往往最为危险,林辰也数次遇困,好在与同袍互为接应,每每能化险为夷。但是会战即将结束时,他还是受了伤,肩上中了辽人一刀,坠马时右腿也折断了。
洛凭渊接到他的第一封信很长,描述战场上激烈的厮杀进退,刀戟如林,山河变色,字里行间可见激越豪情;讲到裂谷围困以及一系列计谋时又逸兴盎然,全然看不出是一个躺在床上的伤号所写。直到末尾,才寥寥几笔写到自己受了伤,伤在何处,无碍,养几天就好云云,让他不要告诉洛雪凝,以免影响了日后在公主心目中的英武形象。
洛凭渊起初看得神往,尽管林辰的叙述一如他本人般神采飞扬,他还是感到了战场的残酷凶险,以及经历过生死搏杀后的沉重。不过读到最后,他就唯有好气又好笑了,这信要怎么给皇妹看,只好暂时先收起来。
他有些担心林辰的伤势,一贯开朗洒脱的林少将军,内里其实很有点逞强,这么云淡风轻地说不要紧,弄不好是在隐瞒严重性。
鼎剑侯府在军中有若干亲信,了解到的状况更具体,洛凭渊辗转得知,林辰肩上的刀伤不深,腿伤似乎比较重,但将养下来总是能痊愈的,才放下了心。
他明白好友说是为了形象,实则主要是不愿雪凝闻讯担忧,于是每次见面也绝口不提负伤之事,只说林辰立了功,信也准备等时过境迁再拿出来让公主回味。
然而边境战报与消息陆续不断,有心人留意之下,总能在这里那里听到一二,丹阳公主渐渐也就有所耳闻。她等不到林辰的亲笔信,又不好去问外人,心里岂能不加倍挂念。料想定然是五皇兄合谋瞒着她一个,宁王就被皇妹抱怨并且追着不放了。
洛凭渊躲着推脱了两日,心道反正也瞒不住,比起日后林辰回来怨自己不讲义气,还是眼前的雪凝更得罪不起。他摸了摸佩在身上的香囊,就答应尽快入宫去陪公主说话宽心。
然而就在昨日,他又接到了林辰的第二封信,内容不长,语意却是从未见过的沉郁。
字启五殿下;
连日来在韶安城中养伤,探望我的人很多。四殿下与苏阁主都来过一次,还有归雁峰下一同浴血杀敌的同袍。
闻说昔年琅環十二令中,横刀主战阵,为我禹周军臂助,立下不尽功勋。回想日前并肩作战,短短数日已觉不枉此生。
九年前战事不利,固然辽人奸诈,实在也是我方出了内奸,终致韶安失陷,不得已弃幽云十六州,退守函关。
其时千钧一发,横刀处身嫌疑之地,含冤忍辱全力协守,保得城池不失。然而待到辽人退去,却遭遇肘腋之变,函关城中,曾染碧血。近日意外惊悉内情,不知何以自处。
想起临别时你问我之事,身历其境才明白个中苦楚。
凭渊,我不该在信里说这许多,但是又想到你所部靖羽卫而今与琅環多有策应,若是彼此还存着心结误会,早日解开岂不是好?
受伤后行动不便,竟有些想留守北境,从此不再回京。但是苏阁主责备说怎能这般怯懦,四殿下也严命我必须随军返程。
心里很乱,凭渊,我已经不配向公主求亲了。这封信不知所云,你看过后就烧掉吧。
信封得严密,但纸上字迹有些涂抹零落,足见林辰书写时的确心乱如麻。宁王展信后,怔了好一会儿。他本想昨日就入宫。不得不多拖了一天整理思绪。
犹记得在林辰随同粮队前往北境前夕,两人于静王府中漫步。自己其时才得知皇后被害的真相,正在为如嫔的背叛心痛无已。那时问道,如果家中长辈害得他人家破人亡,该如何面对?
九年前,函关的守将是林辰的叔父林淮泰,闻说他为守住城关力战身亡,天宜帝因而佳恩林府,林淮安当时恰好在闽南立下功劳,于是破格获封为鼎剑侯。
洛凭渊还记得十岁时在宫里听到的那些传闻,北辽从函关退兵之后,朝廷命协助守城的琅環部署返京接受问讯,琅環拒不奉命,就此分散逃亡。此后,双方再无信任,对立冲突不断,十七岁的皇兄被禁闭于长宁宫,处境有多艰难不言而喻。直至今日,付出这么多,仍不见天宜帝有半点为琅環正名的意思。
函关城内,曾染碧血。被认为力战殉国的守将林淮泰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令林辰知情后如此痛苦,却还想着写信缓和自己与皇兄的关系。他想到了鼎剑侯对静王的避忌;作为将门,却总是激烈地反对林辰到北境参战;更不必说对太子的暗中支持。
四皇兄与苏阁主该是早已之情,或许因为他们希望林辰知晓这一切,才会同意他留下参战,就如柴明让自己单独询问玉帛一般。
洛凭渊按下澎湃起伏的思绪,他已经给林辰写了回信,但谨慎起见,只是安慰好友先养好伤,来日方长,一切待回到洛城再谈;又让他不要菲薄自身,辜负了亲人的思念。
信里不宜直接提到雪凝,如此说法,相信林辰能看懂。待到他归来,或许真的可以好好长谈一番,不必避讳内心真实的想法。犯下无可宽恕罪过的长辈都已不在人世,他们两人同样在负疚中煎熬。
思索间已到了兰亭宫,而今容妃主理后宫,这里来往的妃嫔也多了起来。洛凭渊便不进去,而是让守在外面的内侍通报。
不多时眼前一亮,丹阳公主脚步轻盈地从宫门出来,湖色衣裙上绣了点点飘落随水的桃花瓣,一见宁王就佯怒道:“稀客到访,蓬荜生辉,五殿下百忙中竟然还记得拨冗来看望小妹,雪凝真是不胜感动。”
若是平日,洛凭渊见到她的衣衫,定然会笑着回一句:“数日不见,皇妹这边仍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么?”立时就能将雪凝堵得面上飞红,再顾不上感动了。可是昨日收到的信仍然沉沉地坠在他心里,林辰竟然会说想留下镇守边关,不回京了,还说已经配不上雪凝。短短数语透着心灰意冷,竟有种诀别之意。林淮泰再是罪无可恕,林辰当时也与自己一样不过十岁,何以这般消沉?还是说,尚有其他难解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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