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69章
作者:薄荷酒
天宜帝好气又好笑,就没能板起脸色,任他耳提面命,云王连战场上受过的旧伤都抬了出来,坚决地表示只想躺在战功上吃闲饭。
尽管难免怒其不争,但在皇帝充满疑忌的心里,未尝不因此觉得舒服放心,洛临翩不欲揽权,只愿安享天伦,过些悠闲日子,至少代表他没有野心,更看重亲情,而这正是皇帝身边所缺少的。
可是此刻,天宜帝不止头疼,后槽牙也气得发痒,云王的作为未免太不识大体,莫说天家无私事,纵然只论亲情,儿子将父亲从后宫逼出来,颜面尽失,也是大不孝!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秉性是太纵容姑息了。
御辇走得很急,吴庸几乎是小跑着跟在旁侧,他留意天宜帝的脸色,没有再度暴怒的迹象,不过当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想也知道,要治住发飙的四皇子可不容易,云王为国立下大功却不居功,平素又放任惯了,最是令人束手无策。经过景清门时,一名御林卫比了个手势,他心底的慌张安定了一些,既然李平澜已经在控制事态,宫里应会很快恢复秩序。
沿路又有内侍快步上前,紧跟着咬耳朵,报告前宫发生的事,吴庸只听了个大概,就倒抽一口冷气。他没有想到静王的状况如此严重,其余四名皇子和一位公主全部卷了进来,而且泾渭分明,谁也没有置身事外的意思,这局面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善了。
当鼓声排山倒海而来时,太子在长宁宫外再也待不下去。是谁有这般胆魄,竟敢动用夕闻鼓震动宫城,将皇帝生生逼出来?宁王的眼神像要将他寸寸凌迟,洛文箫看了一眼他怀里昏迷的静王,转身朝紫宸殿奔去。今日已经失算,注定要陷于被动,但胜负之数可还没见分晓。宁王身在此地,擅自登上朝夕楼击鼓的又是谁?他现在只祈祷一件事:云王千万不要也到了宫里。
洛凭渊抱着静王去往紫宸殿,他不让慌成一团的内侍接手,使出轻功,脚下平稳,虽然托着人仍旧十分迅速,不一刻,紫宸殿高峻的飞檐已出现在眼前。
有人站在前方去路上,将他挡住:“五殿下,陛下马上要驾临,你不可这个样子进殿。”语音平稳,在宫城上下动荡慌乱之际,这道身影的存在却仿佛足以镇住一切风浪。
“李统领,你要阻拦我找父皇要解药么?”洛凭渊问道,声音淡然,却仿佛有风暴酝酿其中。
“五殿下,你冷静一点。陛下毕竟是天子,要他拿出解药不能直接硬来,得找准适当的时机。云王殿下需要你支持。”李平澜说道,“殿下如果信得过,将静王殿下交给我,先护住他的生机,否则拖得久了会有生命危险。”
洛凭渊一凛,被急痛激得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的确,如果逼得太紧,皇帝恼羞成怒就是不让步,便成了鱼死网破之局,反而是害了皇兄。他额头顿时沁出一层冷汗,心中感激:“多谢李统领,皇兄就托付给你,一定照顾好他。”
“稳住些,吴总管应会相助。”李平澜平日从不多言,但宁王的脸色实在不对劲,是以再点了一句。他目送洛凭渊离去,低头看到静王气息微弱,几缕发丝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凌乱地贴在脸侧,不禁在心底叹息一声。此刻皇帝自顾不暇,再也没心思顾及静王是否还在罚跪,他对身后几名御林卫道:“去冬暖阁。”举步的同时,右手不动声色地覆上洛湮华的腕脉,将一股浑厚平和的内力送进去,护住了心脉。
戊时初刻,天子升座紫宸殿,朝下方看去,有些意外地发觉,不止是白衣如雪的云王,其他三名皇子也一个不少地在场。本来宫中只有安王,后来听说太子也来问安,怎么都没离开,云王与宁王又为何赶在傍晚突然进宫?如果是消息传到宫外,他们未免也到得太快了。此外,殿中竟然还有几位宗亲,威望最高的端王爷与睿王爷赫然在列。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心下更增不悦,明日一定要查明都是谁在捣鬼!
“四皇弟,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好事?些许不满,就搅动九城,扰得父皇不得安歇,不光是横蛮,你简直不忠不孝、忤逆犯上!仗着几分战功就连父皇也不放在眼里,当洛城是韶安么?你这是重罪!”安王适才被夕闻鼓惊得目瞪口呆,待到听闻静王性命堪忧,更感到整件事都超出了意想,竟已是白刃相向、殊死相搏。但他见到洛临翩就牙齿发痒,明知现下当口说话没有好处,仍然忍不住要出言攻击。
天宜帝阴沉着脸,他不开口,就是默许洛君平的指责。
云王没心思同安王纠缠,连眼角也没朝他斜一下,径自行礼说道:“父皇,儿臣适才进宫问安,不想闻说关绫被指为贼盗,父皇因而降罪大皇兄。此中另有别情,大皇兄实是含冤,儿臣心急如焚,不得已唯有请父皇升殿明鉴。”
天宜帝见他语声清冷,头一句话就是为静王分辨,连句请罪都欠奉,心下愈发不快;也不问云王有什么别情,冷笑道:“朕在御书房一下午,不见你来问安,不过责大皇子反省两个时辰,你就赶着宫门快关、火急火燎地来了,鸣鼓撞钟,朕连饭都吃不完就得从后宫出来见你。四皇子这个安,时机还真是巧了,请得空前绝后、名垂青史,朕可担当不起。今后该是朕去云王府向你问安才是,免得四殿下一个不顺心,就动用夕闻鼓,朝廷百官日日上晚朝,洛城百姓睡不了安稳觉!”
几位宗亲皆是失色,皇帝一番话刁钻非常,丝毫不留情面,以他对四皇子的偏宠程度,如此重话绝无仅有,可见是动了真怒。
洛临翩对这位父皇的秉性却是颇为了解,理亏没把握时必然虚张声势先声夺人,倘若对方慑于天子之威稍有胆怯退让,立时就被压得不能翻身,请罪还来不及,其余的话只怕连出口的机会都没了。他见皇帝不问情由,上来就是这一套以势压人,胡搅蛮缠拖延时间,心中的恙怒更增了三分。还是想到静王的解药,才压了压性子,淡淡说道:“好教父皇得知,儿臣听闻洛水解冻,今晨出城踏青,原本是预定明日才回城的。恰好近晚时分,在洛水西侧见到桃花初开,甚是明妍,便一时起意想送些桃花入宫,让父皇与母妃都能同赏春色。没曾想一路赶到,宫中却发生了许多事端。”
说着,回身问道:“我带来的桃花呢?赶紧拿上来!父皇若是不信,尽可问问儿臣这些属下,是否在洛水边新折的?”
当下殿角就过来两名护卫,手中都抱着大捧的桃花,跪下说道:“禀陛下,小的们确是刚随四殿下从城外回转,如今只有洛水西岸的桃花开了,我等不敢诳语。”
众人看时,但见桃枝断口新鲜,含苞待放,足证云王所言非虚。
天宜帝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花上,他听四皇子说起洛水西侧,猛地想到了“含章以北,洛水之西”,心下倏然大震。
这首五皇子洛凭渊自寒山派归来时带回的偈语出自璇玑阁主苏聆雪之手,是与寒山真人共观星象而作,故此尤为可信。他得知其中含意后就念兹在兹,一直挂在心间。
含章以北,洛水之西,暗星将起,辅我帝基;下一句则是天狼韬晦,兵戈可息,江山有幸,河汉清兮。
自从生辰之日立下约定,静王复起归朝,确然尽心竭力,在暗中扶持帝业。而眼前风采夺人的云王不仅平定北境,迫使辽人求和,而且从班师之日起即辞去兵权任命,一心休养生息。璇玑阁主说偈语兆示了未来几年禹周的国运,而今一年过去,毋庸置疑,前两句已然应验。仿佛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中兴盛世即将来临。
天宜帝一整天心思都放在对付静王以及如何善后上,却没想起这件关乎根本的大事。念及此处,他的心神不觉有些乱了,气势也低了下去,只闻云王继续说道:“到了宫中才得知,大皇兄无辜受罚,命在顷刻。儿臣本欲求见父皇,将真相禀明,为他分说明白,想不到太子不知是否奉了旨意,偏偏在这时刻派人封了景清门,说有天大的事也不可往后宫送信,儿臣在东偏殿找不到内侍通禀,况且有二皇兄的严令把守,莫说是人,只怕连只蚊子都飞不到芷汀宫。大皇兄已然命悬一线,他是我禹周的肱股栋梁,竟然一日之内蒙此奇冤,儿臣迫于无奈,只得登上朝夕楼,击鼓请见父皇。其中惊扰之处还望陛下赎罪。”
宗亲们到得宫中,都知道太子把控前宫不准通报,云王一番话暗藏锋芒,听来但觉有礼有节、无可指摘。试问太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四皇子如果硬闯后宫,在礼数上便脱不了犯上的责任;而夕闻鼓乃是先祖所传,虽说手段激烈了些,但若静王的情况确如所言,却挑不出什么错处。
天宜帝没想到太子未得自己首肯,竟敢擅自隔绝前后宫,一反这些日子的恭谨低调,其中用心昭然若揭。他情知云王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有虚言,不由沉沉朝洛文箫扫了一眼。
太子也有一套声情并茂的说辞作为辩解,见势不妙正待开言,就感到旁侧一道寒锐无匹的目光盯过来,只听洛凭渊冷冷说道:“太子殿下,父皇现在没工夫听你扯闲篇,不想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话,我奉劝你还是先闭嘴。”
洛文箫立时哽住,没敢出声。宁王会如此说,必定有把柄在手,林淮安又是自己布局的关键,不由得他不心虚胆怯,背后冷汗一层层渗出,却全然不觉。
皇帝也没心情理会几个皇子间唇舌之争,太子此举犯了他的大忌,只是现下不是算账的时候。他心中已大为动摇,但听到洛临翩左一句无辜受罚,又一声蒙受奇冤,仍是老大不痛快。朝廷百官正聚在泰和门外,等着得知夕闻鼓为何鸣响,云王的说法传开去,自己岂非成了鉴事不明的昏君?他沉声问道:“你有何根据敢当众说大皇子清白无辜?如果拿出真凭实据,朕就赦你擅闯朝夕楼之罪,否则纵有战功,朕也饶你不得。”
“父皇容禀,”洛临翩说道,他从小就没憷过皇帝,对语气中隐含的威胁恍若未闻,“儿臣在边关时收了一名影卫,带回洛城之后发现他武功尚可,却不擅隐藏行踪,每每在隐匿时被人察觉。儿臣觉得十分没面子,时有责罚,勒令他勤加磨炼。他受责不过,却自己想出了一个法子,时常于夜晚宵禁后溜出王府,在洛城各处潜行,力求不至惊动巡夜禁军,以此提高本领。”
众人见他突然说起了自己身边一名小小影卫,都感错愕,不知是何用意。云王继而道:“小霍,昨夜五更前后,你在西华门一带看到了什么,从速讲来。”
殿角闪出一个身着暗蓝劲装的年轻男子,相貌清秀,举手投足却有种说不出的彪悍敏捷。他像是不习惯暴露在众多目光之下,低头施了一礼:“昨夜四更过后,属下在西华门附近徘徊,忽见城门开了条缝,放进一队骡车。因是第一次见到半夜还有车子入城,我没忍住跟了上去,想探知这骡车是做什么用途,要去哪里。待到悄悄尾随了一段,发觉每辆车上都载着极大的木桶,里面盛满净水,此外并无他物。属下觉得无趣,正想离开时,却看到其中一辆在道旁停下,跟着街角暗处出来两个人,有一个手中抱着一团物事,仔细看竟然是个一动不动的少年。他们迅速跳上车,揭开篷布,将那少年塞进了里面一只空桶,而后又将车篷原样盖好,就跳下车窜进街角不见了。那车子又照旧行路,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殿中的人都听得发呆,这影卫似是平日说话不多,声音有些低哑,但吐字清晰,略顿了顿,接着说道:“属下又有些奇怪,于是继续跟随,路上没再发生其他事,车队一直走到了宫城,从西北边的角门逐一驶进重华宫。那会大约是五更。属下进不了宫门,因此也不知后来怎样了。”
他讲述完毕,便退到一边。殿中一时寂静,李平澜不在场,副统领袁旭升立时上前说道:“启禀陛下,西山泉水五更入宫,要送去御膳房,属下发现关绫的地点相距极近,时间也能对上。”
话到此处,即使原本不了解状况的人也已明白过来,端王爷率先说道:“陛下,此乃栽赃嫁祸,构陷皇子,只消将那负责给宫里送水的人抓起来一审便知!”
“我这影卫怕受处罚,迟迟不敢禀告偷溜出府的事,儿臣疏于管教,回府后必定严惩。”云王声音清寒,事情已说完,他略拂衣襟,下拜说道:“请父皇即刻宽免大皇兄,先行为他赐药延命!”
洛凭渊当即一同下拜:“父皇明鉴,关绫确实两日前便已失踪,疑为被昆仑府掳走,嫁祸陷害,儿臣小师弟严荫可以作证,将他宣来一问便知。大皇兄快不行了,请父皇先赐下解药。”时间长一刻,静王就多受一刻难以想象的折磨,他苦苦忍耐不可冲动,此时连声音都在发颤。
两位皇子跪下,端王爷与睿王爷是临时被拉来的,常年身处宗室宫廷中,见到云王与宁王急着求解药,心中都有些明了,暗道设计静王之人手法好生歹毒,而皇帝心胸狭窄,如今暗中的阴私手段被揭了出来,委实是不光彩。事已至此,要置身事外也晚了,于是一同上前求情。
第一百章 天为谁春 中
天宜帝阴着脸听完,心里也有些惊慌。他要静王熬上一两个时辰,并不是随口一说,而是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洛湮华现在还不能死,否则万一逼反了琅環,洛城内立时便成乱局,御林卫与靖羽卫未必平息得下来,北辽和夷金还没被收拾服帖,岂有不趁势反攻的道理?如果琅環再推选出新任宗主为静王报仇,更是遗患无穷。因此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眼下机会狠狠整治洛湮华一次,让他去掉半条命,今后身体病弱,自然无力与自己相抗,一年来被争取过去的局面就扳回来了。朝廷尽可从容地将琅環的价值都榨出来,最终如何处置全凭自己心意。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云王闻讯会一怒敲响夕闻鼓,偏偏还真的拿出了凭据,情势已然超出掌控。宫门外聚着大批朝臣,京城百姓议论纷纷,探问出了什么大事,城中更是聚集了禹周各家武林门派中最拔尖的子弟。现在两名皇子公然在紫宸殿上讨要解药,分明是得知了静王身中碧海澄心之毒。他如何能承认这一点,若不当场压下去,只怕用不了几日,自己下毒控制皇长子的作为就要传扬天下,不知在旁人口中会被议论成什么样子。身为天子行此阴损手段,还有何颜面颁旨下昭,统御臣下?
“都住口!洛湮华出言不逊,纵有冤屈,罚他跪几个时辰怎么了?”他想到静王将此事透露给年轻冲动的四皇子与五皇子,令得局面这般被动,又是一阵恼怒,阴沉着脸一掌拍在御座扶手上,“什么賜解药!你们从何处听来的胡言乱语,就敢对朕要死要活的,真真不知所云!”跟着又冷笑道:“大皇子好本事啊,还污到朕头上来了,看来这教训是给得太轻了!”
云王登时大怒,他从一开始就明说需要賜药才能延命,既是防着天宜帝装傻推诿,也是有意将事情挑到明面上,即使不能为静王彻底解毒,也要让天宜帝日后都不敢再用月中毒发做文章。但考虑到天家颜面,在说法上至少还留下了余地。
已经让了好几步,给足台阶,想不到皇帝给脸不要脸,到了这个地步还想着反咬一口,那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对于碧海澄心,他是今日才听秦肃说明,但凭什么让皇帝给静王又安上一条欲加之罪,懂得移花接木的可不只是太子。他脸罩寒霜立起身来,冷笑一声:“父皇此言差矣,中毒之事,大皇兄从未有只字片语提起。当日北境归雁峰大捷,儿臣俘虏了辽军大将余木黎的副将瑞衍西,曾亲自审问于他。此人虽则兵败却气焰嚣张,对儿臣言道,你们禹周的皇长子谋略过人,乃是北辽大敌,但我们这些军中将领都得到了确实的消息,静王已然身中奇毒,如果每月不能按时从宫中获赐解药,便会毒发无救;故此纵然才高也不足为虑,禹周迟早自毁长城。又说儿臣届时亦将独木难支,辽军铁骑终会挥师南下,这万里江山还不是案上鱼肉,任凭宰割。”
他的声音寒如冰霜,偌大的金殿仿佛要被冻结,略作停顿又道:“此等无稽之谈,儿臣听了根本不信,试问以父皇之仁德胸襟、英明睿智,如何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在帝京重华,称了外夷的心愿?故而下令将那大放厥词、中伤父皇名誉的瑞衍西就地杖杀,以立军威。班师数月以来,大皇兄每逢月中必定生病,但儿臣从未多想。今晚本是趁兴而来,谁知一入宫门,所睹所闻竟然被当日辽将句句言中。敢问父皇,儿臣该如何看待,又何以自处?此外还有一事不明,我禹周宫廷中事,连儿臣都不知道,边境的辽将是从何得知?”
天宜帝的脸色阵青阵白,他算是领教了云王的辞锋,字字凌厉直刺要害,戳得他一口气上不来,眼前发花,待要驳斥又找不到话说。殿中宗亲相顾心惊,依稀记得韶安军送回的战利品中,确有辽军副将的首级,倘若辽人真的说过这样的话,也难怪四皇子会怒击夕闻鼓了。
云王也不等皇帝回话,转头问道:“五皇弟,你一直住在大皇兄府中,难道也同我一般不明所以,挨了晴天霹雳?”
“我也不清楚,虽然大皇兄每逢十五都会进宫,回来后就要病一场,但他从来没解释过所患是什么病症。”洛凭渊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早上还是好端端的,方才却呕血不止,危在旦夕。四皇兄,我与你一样不愿相信。”
他对天宜帝已然失望之极,除了恨意,隐隐还多了些鄙视,勉强压抑着怒气说道:“父皇,儿臣身上沾染的血都是大皇兄的。这一年来,他撑着身体日日操劳,夙夜不息,所为皆是国事,儿臣从未见他有过不利父皇的言行。若是大皇兄捱不过去,北辽与夷金必定额手称庆。父皇即使不念功劳,当真不能看在他病成这样的份上,免去苛责,先赐药缓解病痛么?”
天宜帝这才看见宁王衣襟上大片的血迹,连一向与静王不睦的五皇子都在求情,可见是相当危急了,他心里不禁发虚。看到洛凭渊脸色煞白,眼里尽是不可置信的失望,还有种陌生的疏离,皇帝就有些不是滋味。
不同于洛临翩的高傲随性,洛凭渊在自己面前一向是很敬慕的,或许是从小得到的关注比较少,宁王似乎格外珍惜每次面圣或问安的时间,请教政务时也常常流露出钦敬的神色。太子再是恭谨谦逊,却代替不了这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反应。可是现在,连最让人省心的小儿子,也开始用疏远的目光看着他了。这样下去,宫外的百官如何打发还没定论,两名看重的皇子先要同自己离心离德。
吴庸见天宜帝脸色不定,显然还在转心思,深恐这位陛下金口玉言又说出不能转圜的话来。看四皇子与五皇子的神色,倘若再不给解药,接下来难保不会出什么事。他朝下面不动声色地比了个手势,之前负责在长宁宫外看着静王的两名内侍很快就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进殿跪倒,哭道:“陛下,大皇子吐了不少血,昏过去了,小的们看着像是不好!”
众人脸上都是惶然,洛凭渊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到头顶,但随即衣袖一紧,却是洛临翩冷着脸按住了他的手腕,他缓了口气,才想到静王是由李平澜在看顾,如果有个不好,来报讯的也应该是御林卫才对。
端王爷饱经世故,见到皇帝脸上惊慌之色一掠而过,心知现在只缺一级台阶,当即喝道:“两位殿下多虑了,你们还不了解陛下吗?那些空穴来风、道听途说谁不是听过就算、过耳即忘,你们倒好,真的拿到紫宸殿上来说,像什么话!陛下刚从后宫前来,不知道大殿下突然病重,既然现在听说了,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宫里有的是御医良药,定能保静王殿下转危为安,你们还不赶紧替他拜谢圣恩,再好好为适才失言谢罪!”
云王心道,姜还是老的辣,他并不想就此放过天宜帝,不过总得让静王先度过危机,也就顺势与宁王一同行礼,说道:“儿臣代大皇兄谢过父皇。”至于请罪却掠过不提。
“吴庸,你带人将大皇子送到清凉殿西暖阁,替朕看看他的情况,尽快召御医来诊治用药。”天宜帝沉声说道,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内心却止不住地慌乱。宫中习俗忌讳说不吉利的言语,表述病势更有一套说辞,听到内侍连“不好”都出了口,他才意识到宁王所言并无夸大,洛湮华的确有可能挺不过去。
这一刻,他才真的开始惶恐,今日下手是过重了,想不到洛湮华的身体比预想的还要虚弱,算来毒发才不到半个时辰,换做一般人至少能撑五六个时辰。
如果说,能有什么比疑心猜忌,以及悠悠众口更令他这个天子在意,那就唯有天意了。虚无缥缈、无形莫测,却又切切实实地存在着。越是身居高位生杀予夺,就越能体会到,纵然穷尽所能,也不可能掌握自身的命运,忍不住要去追寻上天于冥冥中的意旨。帝业未就,暗星若中途夭折,自己岂非成了违逆天命的罪人,还不知会不会遭到天谴。
吴庸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放下一半,听到西暖阁三字,他明白天宜帝是让步了。待到匆匆出了紫宸殿,就见到李平澜派来的御林卫等候在殿外,附耳低语几句,吴庸便心照不宣地朝清凉殿赶去。经过这一场,他看得越发明白,五皇子说话不多,对静王的关切却丝毫不逊于四皇子。如果皇帝懂得不要逼人太甚,也不至于丢尽了颜面,以云王的脾性,只怕不会答应事情轻易收场。
金殿之中,洛临翩的神色总算略见缓和,不过想到静王身上毒性并未根除,皇帝又是一副不认账的态度,心下怒气不减,要想任由事情就此蒙混过去,哪有这么便宜。他思忖一下,淡淡说道:“父皇,关于今日变故,儿臣还有两点拙见,想请父皇恩准。”
天宜帝皱了皱眉,一个要求已经闹上天,现在竟然又有两条,但他心下犹在不安,拿不出疾言厉色,沉声说道:“你且讲来。”
“我禹周外有北辽、夷金虎视眈眈,内有昆仑府为患,他们对大皇兄都欲除之而后快,今番设计陷害,前后安排十分周密,绝非一两人能够做到。儿臣以为背后指使必然出自这三家势力之一,甚或是联手所为,目的就是借刀杀人。”云王说道,也不理会皇帝变得难看的脸色,“只是,单凭外夷或昆仑府,仍办不到如此周全,要想收买出入宫门的运水禁军、熟稔宫中殿宇不是易事,禹周必定有人为他们做内应,而且地位还不低。儿臣以为除了要尽快擒获潜入宫中的逆贼,查出这名内奸的身份更加刻不容缓,否则重华宫中还不知会再生出何种事端。”
天宜帝听到借刀杀人、自毁长城,与静王先前之语不谋而合,多少有些羞恼,但宫中连番被贼人滋扰,也的确令他忍无可忍,于是沉着脸默不做声。
洛君平刚才与其他宗亲一样,被震得惊怔,此时回过神来,插言冷笑道:“还以为四皇弟有什么高见,李统领早就在查了!这等大事不是一日之功,宫里被你一闹,已是人心惶惶,你还不消停,再要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父皇还有安生的日子么?”
洛凭渊定了定神,这时说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四皇兄所言甚是,事关里通敌国、引贼匪入宫作乱、危及圣上安危、陷害禹周肱股,此奸不除,父皇才会难以安寝。如今线索俱在,要查出内奸并非难事。除了从水车上着手,还可进行排查,看有什么人与外夷或昆仑府过从甚密,熟悉皇宫大内,同时又视大皇兄为眼中钉,能符合这几项条件,就离得不远了。”靖羽卫查案是常事,这些意见于他可说信手拈来,井井有条,天宜帝也不禁微微颔首。
洛君平却有些头皮发麻,经过皇觉血案,大家面上不提,心里谁不知道太子勾结昆仑府,皇帝亦是了然于心。宁王几句话状似无意,其实哪一条不是指向太子?他暗暗诧异洛文箫怎么还不出言开脱,又不由在心中大骂,阴损歹毒也就罢了,摆下这么大的摊子却没本事兜住,事先全无商量知会,你自己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却要拖累我一同倒霉!他串谋或帮衬着太子做过的事着实不少,此时不帮也得帮,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兹事体大,五皇弟提的几件由头,我看都是出于推测,没有凭据可不好乱讲。贼人至今杳无踪迹,长得是圆是扁都不晓得,李统领还未得出结论,你如何断定就是昆仑府所为,还拉扯上北辽、夷金?再说,又凭什么说那提供情报之人必定痛恨大皇兄,或许只是贪图钱财被收买了也未可知。按照五皇弟你的标准去查,一个不好就要南辕北辙,靖羽卫平日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洛文箫默不作声听着几个皇弟唇枪舌剑,冷汗不觉湿透了里衣。袁旭升已经下令将夜半运水入宫的军士一并锁拿,要细细审问。他事先倒是吩咐了事情要做得干净,鼎剑侯那个亲信办完这趟差事就得灭口,但是宫中变故横生,他也没有把握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更要命的是宁王,鼎剑侯府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洛凭渊又知道了多少?这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恨不能立即出宫,揪着林淮安问个清楚,总好过现在生怕说错一句话被抓住把柄,或者刺激了洛凭渊,来个当场戳穿。
按照姬无涯的布局,静王命丧宫中,宁王隔日病倒,禹周顿时无人主持三日后的比武,局势必然陷入混乱。琅環正在含恨,不帮倒忙就不错了,绝不可能再为朝廷出一分力。自己便可趁势入宫请缨,临危受命,代替宁王与辽人比武。有之前在宫宴上力挫北辽高手的伏笔,料来天宜帝当会允可。而后就须遵守约定,不慎输给代章京一招半式,让北辽赢得比武的最终优胜。此时昆仑府发动攻击,奇袭琅環据点,趁着对方群龙无首,只能仓促应战,将淇碧、横刀等部属一一击破。靖羽卫与御林卫到时已自顾不暇,琅環又与朝廷撕破了脸,势必难以得到应援,一战可望全功。
至此,三方各遂所愿,自己除去静王,重挫宁王,化被动为主动,恢复朝中地位;耶律世保赢得婚约,取得优厚的和谈条件;而昆仑府挫败琅環,阴阳双使的目的也就达成。
全盘谋划环环相扣,经过反复推敲,堪称完美。而其中最大的关键就在今日,只要天宜帝除去了静王,宁王再中暗算,后面的事便水到渠成。他赶到宫中坐镇,甚至连景清门都封了,正是因为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天宜帝果然不负所望,一如当年般嫉贤妒能,蒙了心窍处罚洛湮华。但云王在最后时刻入宫,令他措手不及,宁王更是一副深仇大恨的架势,仿佛已经彻底拆穿计谋。夕闻鼓声惊天动地而来,冲破宫中重重桎梏,自己的精心布置也化为泡影。
洛文箫脑中一片混乱,即使以他的急智与善谋,也想不出如何化解眼下危局。他竭尽全力,也只能让自己不致将内心的恐惧失措表现出来,得维持从容不迫才不会更加招惹怀疑。宁王至少还没说出什么,或许根本没有充足的证据,而洛湮华晚了半个时辰才得到解药,明显状况严重,若是宿敌病重不治,自己或许还有转机,眼下无论如何要沉住气。
“三皇兄既然疑惑,我便略抒己见。”只闻洛凭渊说道,“大皇兄每月十五需要入宫服药,此事连我和四皇兄都不清楚,贼人却能不迟不早选在这个日期将关绫运进宫城,让御林卫来不及调查,大皇兄更是无从证实清白便已毒发。什么样的人能将时机掌握得如此精当?在我看来,对方的实力不容小觑,除了早已知情,手下还必定有轻功高明、足以多次潜入内宫的高手,而且事先对宫中情形了如指掌,乃是处心积虑、志在必得,定要一举绝了大皇兄的生机,非是有深仇大恨或者重大利益攸关,不会如此。北辽而今和谈与比武皆落下风,大皇兄越是为我禹周筹谋尽心,辽人就越会对他恨之入骨,既然知道他有这项弱点,可想而知会加以利用,一击致命。”
紫宸殿中十分静寂,在场众人都想着五皇子的一番分析,洛凭渊仍然围绕静王中毒说事,天宜帝也没有办法。他早先被洛湮华说得无比刺心,不愿意朝陷害的方向想,此刻心里突然一动,记起李平澜事发时恰好不在宫中,就是去赴北辽高手的约战,脸色不由变了变。
“而今在洛城之中,北辽想暗算大皇兄,最得力的帮手便是昆仑府,”洛凭渊接着说道,“当日耶律世保抵京,儿臣前去晤面时,曾亲眼看到他带了一名亲信下属,名叫姬无涯,与皇觉寺中袭击儿臣的纳兰玉同是昆仑府的护法。品武堂内有不少手下来自昆仑府,可说关联甚密。现下洛城中高手虽多,有能力凭轻功扰乱宫禁的却是寥寥,姬无涯便是其中之一。传说他的绰号叫做‘八步孔明’,所指就是轻功高明,计谋多端。想来如果耶律世保下令,昆仑府定会乐于从命,共同谋害大皇兄。不过若要办得天衣无缝,这朝中的内应万万不能缺少。儿臣不敢妄言是谁通敌叛国,但既然连大皇兄身中至毒的情报都能泄露到北辽,当初泄密之人,多半就是今时的内奸了。”
他叹息了一声:“无论此人是谁,几次三番加害,对大皇兄怀有多少恶意,三皇兄想必也能感觉到吧。”
第一百零一章 天为谁春 下
“父皇,四皇弟的见解儿臣亦是赞同,无论是夜闯宫城的逆贼还是宫中内应,都须得加紧擒拿,以绝后患。”太子出声打破了殿中令人不安的沉寂,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不过若是仔细分辨,就能察觉其中有一丝不自然的僵硬,“五皇弟的推测也颇有见地,能单凭有限一两条线索就说出这许多,倒如亲眼目睹一般,甚是难得。只是儿臣愚见,世上尽多武功高明之人,洛城中又正值龙蛇混杂,未知琅環在江湖上还招惹过什么冤家对头,暗中伺机报复,却连累了父皇。五皇弟推测贼人的身份是一回事,待到查核案情时却不能依靠捕风捉影,还需找到真凭实据方为稳妥。”
他实在不能沉默下去,再不开口就等于默认了。常言道口说无凭,宁王所言尽管已经切中事实,但凭着一个说法还不足以构成致命威胁,他怕的是洛凭渊当场将鼎剑侯揭出来,故此这几句话讲得心惊胆战。
殿中众人对勾心斗角不陌生,但说到江湖恩怨、门派纷争,都是一窍不通,闻言又被说得有点茫然。
洛凭渊冷冷看了太子一眼,皇兄还生死未卜地躺在西暖阁,不知道现在怎样了,他眼前又掠过林辰苍白而决然的神情,雪凝抱住皇兄、面对太子的情景。
“启禀父皇,儿臣之所以认为昆仑府脱不了嫌疑,并非捕风捉影,而是确有实据。”他说道,“再过三日,儿臣就要与北辽武士当众比武,此战关乎皇妹终身,还有我禹周的荣誉。不料就在今日,儿臣的茶水中竟然被宵小暗中下了药。若非当时身边之人察觉异状、及时示警,险些就中了暗算。我已经命人查验过药性,所用之毒名为‘天无二日’,通常隔日发作,能令人连续多日衰弱无力、高烧昏迷,就如得了严重的伤寒,不仅药石无医,过后还会导致功力大损,乃是昆仑府几种最得意的药物之一,专门用于不着痕迹地加害。”
话到此处,除了云王,其他人尽皆失色。谁能想到五皇子进宫前还出了这样的意外。洛文箫色变的原因自然与旁人不同,他再不敢说半个字,洛凭渊甚至用不着提到鼎剑侯,单是将昆仑府拉扯进来,自己已然抵挡不了。他心中恨意充盈,一时却分不清该恨对头洛湮华,还是恨揭穿计谋的洛凭渊,坏事的林淮安,亦或逼迫、引诱自己合作的耶律世保与姬无涯。
洛凭渊心中悲愤,语气却愈发平静:“父皇请想,一日之内发生了两桩阴谋,大皇兄毫无提防地入宫参见,却被害得奄奄一息;如果儿臣这边也被昆仑府得逞,到了比武之日却无力应战,该是谁大喜过望、从中获利?今夜如果四皇兄没有抢着去登朝夕楼,这夕闻鼓,儿臣也是要去敲的。”
洛临翩朝他望了一眼,暗想静王的眼光毕竟不虚,五皇弟还少些历练,但确是良才美质,心性里又有一份情义与担当,让人觉得值得。只盼他日后也莫要移了性情。
天宜帝心中剧震,这才明白宁王何以傍晚匆匆进宫,他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是否拿住了下毒之人?”此等大事不可能捏造,话又是从洛凭渊口中说出,他也顾不得那些扎耳的部分了。两次暗害发生在同一天,分别针对静王与宁王,如果说其中没有关联才是荒谬。他敢下狠手为难洛湮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忖度着有宁王在,当可应对接下来的比武。但是倘若静王被自己整垮了,宁王偏又在紧要关头中毒不起,辽金趁机发难,会演变成何等局面,又将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回父皇,是在下午发生的,事发突然,只拿住了物证,未能当场擒获那下药逆贼,但应是昆仑府暗中所为。儿臣必定尽快查清,再向父皇禀明。”洛凭渊说道。
他答复得颇为简略,几乎等于什么也没说,但天宜帝暂时也没心思细问,他已经联想起去年七月十五,昆仑府死士夜袭静王府,意味着早在大半年前,太子已然对静王身中的毒性心知肚明。碧海澄心之事极其隐秘,宫中除了吴庸与李平澜,并未让旁人知晓;而洛湮华连云王和宁王都瞒住,可见不会自曝其短。再怎样想,北辽能获悉确切消息,最可能从中泄密的,也唯有勾结昆仑府的韩贵妃与太子了。
回思过往林林总总,连同今日作为,莫要说皇帝性好多疑,即使是个性格粗疏、凡事轻信的人,也无法不疑心大起。他神色阴沉地盯了洛文箫一眼,心中已是怒不可遏。通敌叛国、里应外合,真是好大的手笔,身居储君之位却背后行卖国之举,真将自己这天子当做杀人之刀了!更可怒可恨的是,下属都能看出破绽,从旁劝阻,自己却被牵着鼻子走,令对方诡计得售,不由得他不恼羞成怒。如今传到外面,即使撇开洛湮华身中至毒这一层,一个不辨忠奸的昏庸之名也算落在头上了。如果不是洛文箫意图一手遮天,擅自禁止通报,把守景清门,云王与宁王也没理由上来就动用夕闻鼓,弄得想大事化小都没了可能。
洛文箫脑中嗡嗡作响,被皇帝森寒的目光看得汗出如浆,再也站立不住,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父皇,都是儿臣的过失。是儿臣听说大皇兄惹得父皇动怒,恐怕宫中人多嘴杂,四处传扬议论,或者有人再为此事搅扰,引得父皇愈发生气伤身,故而才越俎代庖,想让您清静一阵再做道理。儿臣逾矩愿受责罚,但确是出于控制事态,为父皇分忧,其中实无不轨之心,此情天日可表,求父皇明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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