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70章
作者:薄荷酒
“这么说来,你全是出自孝心,并不是故意想遮掩朕的耳目,好为所欲为,陷朕于不义之境了?”天宜帝冷笑道,“朕怎好责罚于你,看来日后是万万不能发火,否则一场气还没生完,连宫城都被封了,最后被人用夕闻鼓惊出来,朕还得感激太子的一片心意!”
陷天子于不义,岂是能轻易放过的罪名,人人都看出皇帝已然盛怒,太子怕是难逃重处。有些人心下已开始怦怦乱跳,难道过了今夜,禹周不日就要易储了?
洛文箫连话也不敢回,只是连连扣首,再顾不得太子的体面。
只听天宜帝倏然提高了音调,勃然斥道:“好一个天日可表,如此昧心之言亏你还敢说出口,若是朕再轻饶,上天怕不要被你冤死!”
洛文箫有生以来从未遭遇过这般雷霆盛怒,他心里本就有鬼,数层里衣都被冷汗湿透,低声哀恳道:“是儿臣擅专,惊扰父皇,险些铸成大错,请父皇重重降罪以儆效尤。只是儿臣绝无丝毫对父皇不敬之意,求父皇明察。”
他心知天宜帝当殿发难,有一部分原因是要将错冤静王的难堪推到自己头上,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宁王揭露的事实。无论是私通北辽、加害五皇子、出卖比武胜负、指使贼匪入宫,在在都是重罪,足以压垮本就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所谓陷于不义,指的只怕不仅是阻止通报、延误时机,更多是针对施行反间计,将皇帝利用在内。
他预感到大难临头,既已生出了猜疑,想打消便是千难万难,更何况一桩桩一件件罪名都货真价实呢,哪里禁得起细查。他眼中现出怨毒,洛湮华还未死,自己难道却要倒台了?
“传朕的旨意,五皇子会同御林卫,从速查明前后阴谋的来龙去脉,缉拿幕后主使。”天宜帝冷声道,“至于太子,不经请旨擅自把控宫禁,瞒报消息,大反常态,足见心智蒙昧,德行失修。着其暂留宫中背诵祖训宫规,重温圣贤教诲,调养心性,待痊愈后再回东宫不迟。”
洛凭渊于是领旨,见洛文箫脸色灰败,却不敢有半点违抗,心里才略感平和。说是留在宫中调理心性,连放归东宫的期限都没有,可见是变相地软禁了,要等待事态的进展再决定如何发落。
距离去年中秋韩贵妃被褫夺权力,正好整整半年,太子与昆仑府还想故技重施,也怨不得重蹈覆辙,只是苦了皇兄。
天宜帝晚膳没用完,却几乎气饱,此刻认为事情也过问得差不多了,便想交代几句场面话,告诫在场众人分清轻重,不可学两名年轻皇子少不更事,须得管住口舌,不得将有些话乱说外传。
云王见太子被拘,也觉称心,但听皇帝毫无自醒之意,责任能推就推,又不免皱眉。他说道:“父皇,儿臣还有第二件事没说。大皇兄今日是无辜受罚,遭遇无妄之灾。请父皇看在他是国之功臣、身体又病弱,赐下灵药,为他根除毒性,待到身体调养康健,也能更好地为国出力。”
天宜帝最烦提到这件事,只是怀疑静王派人谋取解药,他都能怒火中烧、借题发挥,云王要求解去碧海澄心简直是个笑话。听到洛临翩之言,脸上立即布满阴霾。
洛凭渊却也说道:“父皇,如今知道大皇兄有这项弱点的敌人不在少数,难保不会借机攻击,就如今日一般平添许多事端,令人防不胜防,他的身体怕也禁不起。大内灵丹妙药何其多,只要父皇慨然应允,定能令他医治痊愈,传出去岂非一段美谈。”
他记挂着静王,竭力想打动皇帝,语气极是恳切。几位在场的宗亲都暗自点头,眼看太子地位不保,未来储君之位脱不开四皇子与五皇子,就有人犹豫是否要出言帮忙。
天宜帝有限的耐性已经消磨殆尽,听到云王和宁王言语间都暗指自己难辞其咎,旁人也蠢蠢欲动,哪里还忍得住。
“大皇子身体虚弱,就让他回府养病!你们缠着朕有什么用?朕又不是大夫,方才旨意也下了,宫中的御医药材尽他去用,还想冤得朕包治百病不成!”他手中刚接过一杯张承珏送上的观音茶,当即便往金砖地上用力一摔,怒声道:“从今而后,谁若再敢提起这件事,便如此杯!”
伴随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殿中立时静得呼吸可闻,内侍宫女个个噤若寒蝉。云王离得最近,白衣上溅到几点水渍,一块碎片恰好擦过脸侧,白玉般的面颊上立时多了一道细细血痕。
这是明摆着要耍赖了,洛临翩的脸色变得冷峻冰寒。他本不是忍气吞声之人,但考虑到若然再争下去,只怕适得其反,要连累了静王,他压了压脾气,生生忍着没有立即发作。
洛凭渊只觉周身冷飕飕,心知四皇兄动了真怒,急中生智上前一步:“启禀父皇,天色已晚,儿臣回府后便加紧查案。关绫两日前为昆仑府所掳,靖羽卫需要向他询问一些情形,不知父皇可否恩准,将他暂时交给儿臣?”
对付昆仑府是靖羽卫的职责范围,他方才就想着须得将小绫带回去,皇兄才能安心。见了皇帝的态度,他同样怒火上蹿,但唯有先转移注意力,事情看来只能从长计议,如果说得太僵,今后会更不好办。
天宜帝见宁王有鸣金收兵的意思,算是退了一步,神色才略有回转。这是件小事,如果再驳了,不知还要折腾到几时,他哼了一声:“你与李统领商量着办即可。”
洛凭渊知道皇帝是默许了,也就谢恩。他还急着去看皇兄的状况,也无心再耗下去,便朝云王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如一同告退。
洛君平本在惶惶自危,然而看到洛临翩终于被甩了脸色,一股幸灾乐祸不受控制地直冒上来,连自身处境都忘在脑后。从来都是他在君前碰钉子,洛临翩却是处处受宠,擅闯朝夕楼击鼓这等大逆犯上的举动都干出来了,自皇帝以下竟硬是没一个人提到要处罚他,别说刀山钉板,连根毫毛都没动。好容易皇帝被触怒,此时不挑拨,更待何时。
“四皇弟,不是我说你,和大皇兄走得太近可不是好事。今日许多麻烦还不是他的暗卫闯祸在先,他又顶撞父皇在后,才惹出来的。”他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都说近墨者黑,看你回来才多久,就学会了对父皇无礼,又照着大皇兄的做派弄个影卫在身边,更挑这时候带进宫来,父皇怎能高兴得了?我劝你还是赶紧改改这一套,收起架子,低调些罢。”
云王本就余怒未息,闻言更增恙怒,当即冷笑道:“安王殿下说笑了,让小霍随我进宫又如何?前车之鉴不远,若不带个影卫,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派出刺客忽施偷袭,再趁着我重伤昏迷之际来个滴血认亲啊!”
话音清冷,满殿都听得一清二楚,紫宸殿瞬间静得如同深山古刹、密林幽潭,并非有意屏息,而是人人全身僵硬,惊得忘了换气。
此乃最隐秘的禁忌,天宜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气得浑身哆嗦,手边暂时找不到可摔的物件,只有颤巍巍地戟指着云王。众人但见他胸膛起伏,脸色竟在短短瞬息间涨得发紫,暴喝道:“洛临翩,你给我滚!回府反省一个月不准出门,未经奉召不许入宫,朕不想看见你!”
连二十多年不曾用过的“我”字都出了口,足见气到什么程度。洛临翩掸了掸自己一日间历经波折荼毒的白衣,在炸雷般的怒喝与满堂瞠目结舌中,冷冷拂袖:“儿臣遵旨。”
作者的话:第三卷 已进行到四分之三,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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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夜鸟归林
清凉殿西暖阁中有艾草烧炙后的气息,丹阳公主站在榻边,看着太医院院正谢嗣安将静王身上的银针一根根起出,收入医箱,便跟着一同走到外间:“谢院正,大皇兄患的是什么病症?他……他的情况要不要紧?”
她问得有些艰难,因为病情明显很严重。她叫来了好几名御医,但诊断过脉象之后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有的提出肝木克金,意思是犯了肺疾,有的说体质虚寒又急痛攻心,是以呕血;药方也迟迟开不出来。御医医术虽高,一个个都是慢郎中,将她急得发火也不是,哭也不是。
好在吴庸奉旨前来,先是不由分说给大皇兄灌了一碗参汤,而后静王就被移到西暖阁。没多久,谢嗣安也赶到了,二话不说开始针灸。
谢院正的施救应是很有效,洛雪凝看到行针结束时,静王虽然没能恢复意识,但眉峰不再蹙得那么紧,眉宇间痛楚之色大为减轻,而且,脸色也总算缓过来一些,不至惨白得令人害怕了。只是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异于平常,或许就出在那碗参汤上,吴庸亲自端来,又亲自让静王服下去,没准下面的内侍沾手,而且动作及其细致小心,仿佛那是世间难求的琼浆玉液,连一滴也不能洒出来。当他将空碗放下时,就长出了一口气。李平澜在旁边没有说话,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殿内的气氛突然松弛了一些,不再凝滞得令人呼吸困难。
洛雪凝也不确定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自己想多了,大皇兄的病情能缓解,全是谢嗣安妙手回春的缘故。
谢嗣安能做到院正,医术自是国手,看着神色焦虑又带了些期盼的丹阳公主,心中不禁叹气。皇长子的脉象罕见地复杂紊乱,他凝神诊了一刻,却无法全然摸清。体质虚寒,又像有一股极霸道的阴寒之气潜伏已久;今夜恰是十五满月,太阴之气大盛,体内寒毒随之被引动,进而肆虐。很明显这并不是病症,而是中了某种相当霸道阴狠的毒。但当他开始探脉时,寒邪之气似乎已受到压制,正在逐渐转为蛰伏,应是刚服用了缓解的药物,只是药性治标而不治本,仅能暂解一时之厄。
谢嗣安想收脉时,又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合常理,如此阴冷的寒毒聚在体内无法化解,纵然是蛰服状态,时间长了也必定侵蚀身体,令脏腑出现这样那样的病症,最终积重难返。然而洛湮华除却早年痼疾造成肺经薄弱,余下经脉却并无衰竭之像,意味着内腑生机未失。他体内像是有种与阴寒相对的调和之气,尽管刻制不了毒性,却也醇柔绵长,护持着阴阳平衡的底线。能起到类似功效的药材都是珍稀罕有,本身便是难寻的机缘。而在谢嗣安的眼中,要将药力分寸火候掌握得适当,达到现在的效果,这位大夫的功力比灵药更加难得,他自问无法办到。
想起关于静王的种种传言,谢嗣安怎敢将诊出的诸般情况坦然相告。之前几名下属、同僚或许没有自己诊得精准,但也应是心里有数,故此个个只字不提寒毒发作,只说些肺疾、血不归经之类确有其事但又无关痛痒的病因,也不敢开方救治。一是圣上不点头,谁知道贸然医治会不会违背圣意祸延己身;二是这绝非一般的毒,没弄清毒性、找到对症药材,其余的办法怕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他很想对公主说,医者医病不医命,有人要让皇长子受尽苦痛折磨,直到油尽灯枯,又有人竭尽心血要保他平安无恙。一边是九五至尊,另一边是杏林圣手,造诣远在自己之上,身为一个夹在中间的小小御医能说什么?如果不是吴庸命人来召,表明是皇帝的意思,他也不敢轻易出手。
“大殿下身体虚弱,天寒引发了旧疾,加上情绪不稳。再过一阵或许会发热,我开一副方子,先吃上两剂看看。”他唯有含糊说道,“春日万物生发,正是调理元气之时,公主无需过于忧虑,缓缓用药应无大碍。”说着,走到案边思索片刻,提笔写了一张药方。
丹阳公主看时,不禁有些失望,谢院正开的是一副十分寻常的小柴胡汤,正是典型的太平方子。她却不知道,谢嗣安开这幅药方,是经过了细心思量的。小柴胡汤主和,调和心肺、肝脾、五行阴阳,对于洛湮华目前的病况甚是合宜。此方拿出来看似寻常,不会引起他人多想或忌讳,然而其中每一味药材的添减搭配都是根据适才诊出的脉象,费了斟酌才定下。他倒不是对静王特别尽心,而是忍不住要惦记那位背后的神医。作为御医,他很是遗憾不能去拜会高人,当面讨教,又十分在意对方看到自己的药方会作何感想、如何评价,觉得必须拿出真功夫,才不至于被人家看低了。
这一番微妙心思莫要说洛雪凝,即使换作另一位名医,若非身当其境也难以体会。丹阳公主没有办法,谢嗣安的针灸到底起了效用,比其他御医管用多了,太平方子药性温和,想来总不至有坏处。
宁王一出紫宸殿就直奔西暖阁,他赶到时,汤药还没送来。
“五皇兄!”洛雪凝立时站起,“谢院正施过针了,大皇兄像是好些,你快来看看。”
对于洛凭渊来说,这或许是整晚最想听到的一句话了。他几步走到床榻边,低头凝视,洛湮华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气息也显得凌乱,但就像那只牢牢攫住生命、如同要从内部将他扯碎的无形之手终于暂时放松,他看上去至少是回来了,不再游离于危险边缘。
皇兄的神情已经宁静下来,但眉峰仍是蹙着,好像剧烈的痛楚退去,留下的创伤与余悸却尚未平复,缺乏血色的脸庞有种说不出的脆弱,总觉得,还带着一丝不安。
洛凭渊慢慢吐出一口气,才感到一阵揪心后怕,就像在紫宸殿上说话的只是属于自己理智的那部分,其余的心魄不知在何处飘飘悠悠,直到现在才回归原位,这就是劫后余生的感觉么?
他轻轻探了一下静王的额头,如同从前发作时一般,触手都是冰凉的冷汗。再抬起头时,才发觉宫室中几个人都注视着自己,他意识到可能显得太急切了,与一向表露出的淡漠很是不符。
“实在有劳吴总管与谢院正,我代皇兄谢过。”他说道,对李平澜却不提谢字,“雪凝,父皇已经准了皇兄回府静养,你在前宫耽得太久,还是快些回去,容妃娘娘该着急了。”
洛雪凝应了一声,能回府就好,她知道大皇兄府里有御医都比不了的好大夫,容妃其实早就派人来唤,估计一顿好责是逃不掉了,想想有点心虚,她于是也就辞出西暖阁,匆匆回兰亭宫去了。
洛凭渊看着皇妹脚步轻盈地离开,想到了仍焦急等在宫外的林辰。雪凝不会知道,就在今晚,当皇兄毒发危急之际,她自身何尝不是千钧一发。只差那么一点点,如果不是林辰的承担,如果皇兄未曾事先安排好脱困妙策,只要太子的任何一项阴谋未能化解,她与林辰的未来就要永远破碎了。
对于年轻的宁王而言,从未如刚过去的数个时辰中一般经历撕心裂肺、跌宕起伏,也从未如此深切的感受到天意的存在。
回想紫宸殿上天宜帝的暴怒,的确令宫城上下瑟瑟发抖,不仅罚了云王,跟着连张口结舌的安王也赶了出去,同样闭门思过一个月。洛凭渊怀疑如果不是还需要自己主持比武大局、稳定京畿秩序,大概也会遭遇相同的处罚。但他心里却知道,今日交锋下来,这位父皇已然败了。近乎失控的盛怒或许只是证明了,皇帝的内心早已虚得不堪一击而已。
重华宫泰和门外,等候良久的朝廷文武终于见到宫门从内开了一半,宫庭总管吴庸领着几位宗亲出来,向群臣说明夕闻鼓响起的缘由。吴总管的话自然要体现圣意,顾全宗室的体面,措辞谨慎而含蓄,将事情始末以及天子的数道旨意大致解说一遍,当然,隐去静王中毒,改为旧疾复发;至于如何辨明冤屈,着重点出乃是有赖于圣上的英明睿智,以及云王殿下及时提供的证据;关于具体细节,此案正在查证中,所以无可奉告。至于金殿上那些禁忌的言语,比如内奸、借刀杀人,特别是滴血认亲什么的,不好意思,连吴总管都没听到,谁敢说这些厥词进过耳朵?总之,一天乌云都散了,忠君爱国之心陛下都已看到,大家可以安心回家洗洗睡了。
无论忠心耿耿的直臣,还是满心弯弯绕的权臣,听闻一番四平八稳的说辞,至少都领会到皇帝粉饰太平、大事化小的意旨,宫里动静之大多年未见,夕闻鼓响必有紧急国事或重大冤屈,然而牵涉皇子,乃是宗室事务,查找贼人刺客,又归御林卫与靖羽卫管,似乎确实没有身为臣子插手的余地,也就唯有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散去了。
令人不安的原因很多,众人从戊初守到亥正,宫墙并不至高峻到密不透风,总会有内侍或御林卫奉命出来安慰一下夜风里冻着的百官,顺便带出一点口风,加上日间本来就透着异样,此刻结合吴庸以及端王爷的话,分析陛下的数道谕令,实在意味深长。
闻说静王病倒是旧疾,可进宫时还好端端的,没过几个时辰就吐血不止,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逼得云王动用夕闻鼓,而且还反复强调要陛下赐药延命?另外,四殿下究竟拿出了哪些证据,弄得最终吃亏的反倒成了太子,再是逾矩,直接软禁也显然是重了。云王禁足一个月还能理解,安王好像什么都没干,为何也得一道受罚,莫非是由于与太子走得太近?
无论如何,一日之间,五位皇子病的病、关的关,仍保持常态的只余五皇子一个,让人想心安也难。说得再太平,也掩饰不了险恶,宫中分明已然风云变色、波谲云诡。善于把握风向的朝臣们心事重重地打道回府,大多数都在想,总须设法托些门路,将大内发生的变故再打探清楚些,否则关键时刻一个判断失误,前途身家都要撘进去。
宵禁时分已过,换了平日,洛城已进入沉睡,然而此时午门之外车马交汇,景况一如朝会刚散。一顶顶绿呢官轿、一副副或朴素或奢华的车驾安静地往四面八方而去,悬挂的灯笼上写着各家各府的姓氏与标记,昏黄的光晕点点缀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一架步辇穿过已然空落的泰和门,堪堪走到宫墙西边,侧门开了,等在外面的静王府车马立即迎了上来。洛凭渊没让内侍动手,自己将昏迷的皇兄抱下步辇。
众人围过来,洛凭渊看到林辰写满焦虑担忧的脸,清明与谷雨哭红的眼睛,但谁也快不过秦肃,几乎瞬息就到了面前。
洛凭渊没说什么,任由他将静王接了过去,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小心,能感觉到阿肃的手臂似乎在微微发抖。
越过秦肃的肩头,洛凭渊的目光落在一旁身材纤细的少年身上:“小绫!”
关绫站在那里,看起来没有受伤的痕迹,只是脸色苍白。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紧随着主上,渐渐盈满了泪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不敢靠近。
“小绫,皇兄最担心的就是你的安全,现在平安回来,他就放心了。”洛凭渊轻声说道,“小荫也在等着向你道歉呢。”
他不说还好,话出了口,关绫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洛凭渊叹了口气,拉着少年走到马车前,想告诉皇兄一声,却看到奚茗画也在车上。一定是担心不过,亲自前来宫门外等候了。洛凭渊轻轻吁了口气,他必须承认,再没有比这时候见到奚谷主更令人感到宽慰的事了。
“四皇兄回府了么?”他低声问道。
秦肃将洛湮华在车上安置好,交给神色凝重的奚大夫,才返身朝北边的方向比了个手势:“那边。”
洛凭渊但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接过乌云踏雪的马缰,拍了拍林辰的肩膀:“走吧,先回府。”
一行人朝西北方向行去。周围已恢复了静寂,转过半里外一条斜街,便有十数骑在路边等候,几盏绢纱宫灯上是云王府的字样。
“四皇兄,”洛凭渊连忙勒住缰绳,“等很久了吗?”
“这还用说,”洛临翩早已老大不耐烦,冷着脸待他们走到近处才训道,“怎么耽了这许久,不是对你说了宫中久留无益?”
洛凭渊有些歉意,他何尝不想快快接了皇兄就走,但情况特殊,即使奉了李平澜的手令,御林卫办齐文书,将关绫送出宫城,也用了些时间。加上谢嗣安坚持说静王很快会发烧,须得先服过药再移动。他不敢托大,就在西暖阁多耽了小半个时辰,却害得四皇兄在外面多等。
云王训了两句也就算了,径自走到御制马车前,不客气地揭开车帘入内。他没有直接回云王府,是想着争吵忙乱了一晚上,却连正主的面也没见到,若不亲眼看过静王的情况,岂不成了瞎忙。
车里除了洛湮华,还有奚茗画与关绫,洛凭渊不便再跟进去。他听着洛临翩低声向梦仙谷主询问病情,心里又开始揪扯。
片刻后云王从车上下来,神色仍是极冷,他看到洛湮华正在发烧,脸色是病态的嫣红,昏昏沉沉地叫也不应,总觉得甚是严重。但他在边关多次听苏聆雪提到奚谷主之能,既然奚茗画说静王这一次应能度过去,不至有大碍,他就当做定心丸,算是勉强放心。
“五皇弟,我先回府了。”他说道,“你这几日多加小心,有需要就派人送信,后面的事等大皇兄好些了再作计议。”
洛凭渊知道他指的是比武与解毒,便点了点头,心头泛起暖意,但与此同时,或许是松了口气的缘故,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涌上心头:如果不是四皇兄的果断担当,即使有林辰作证,只怕也要多耽搁许久才能争取到解药,所以皇兄才会一出事就想到云王么?当秦肃说,静王吩咐无论如何不能将自己卷进来时,他就懂得了其中的保护之意,但经历过宫中凶险,无法不觉得恼怒伤心。事分轻重缓急,为什么到了如此紧要艰难的关头,皇兄连命都不顾,就是不肯相告实情,却肯让阿肃对四皇兄和盘托出呢?是为了大业,还是觉得即使自己赶到宫里,也帮不上忙?对了,四皇兄可是“阿云”啊。
从踏入鼎剑侯府开始,种种冲击层出不穷,他乱麻般的情绪一直被强压着,此刻才冒出头,越想越是纠结,勉强说道:“四皇兄,你也要保重,过些天我与大皇兄一同来看你。”
洛临翩颔首,于他而言,府中闭门清静一月倒也不坏,见宁王神色有异,自然想不到这个稳重的五皇弟正在少见地胡思乱想,以为他是累了,便摆了摆手不再多言。
待要离去时,他又回身说道:“凭渊,我看大皇兄不太安稳,好像在挂心什么,你不如别骑马了,到车上陪他吧。”
洛凭渊怔了一下,目送云王上了坐骑,十余名护卫一齐上马,朝东北方向奔去,才将乌云踏雪交给亲随,自己登上马车,闷闷地在静王身边坐下。
众人在夜色里行路,车声辘辘,马蹄声声,奚茗画思量着回府后如何用药,隔了一会儿才察觉宁王面色不对,沿路一声不吭,只是将洛湮华扶起来靠在身上,低着头输送内力,神情很有些恍惚,便问道:“五殿下在想什么,可是有心事?”
此问存了试探,这一遭天翻地覆,加上洛凭渊接了静王出宫,凭着推测也能想到洛湮华的秘密怕是不保,五皇子会作何反应,着实不好说。
洛凭渊的心绪正起伏不定,想到府里每个人都知道实情,从阿肃到关绫,从杨越到秦霜,从诊病的梦仙谷主到熬药服侍的清明谷雨,甚至连含笑斋的小侍从白露和霜降,他们统统都清楚,却齐心协力瞒着自己一个,眼看着他在那里困惑、求医问药、满怀希望地等待皇兄病好,却谁也不点破。
他心里一阵阵地难受,或许并不只因为被隐瞒,更多源于失望和焦虑,心底最深的某个地方仿佛突然被抽空了,连疼痛都那么空虚而无处着力,即使还没得知洛湮华所中的是什么毒,却已经亲眼见到了发作时的酷烈。与生病不同,解不了毒就无法好转,拖得久了,身体会越来越弱,皇兄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惜代价也要瞒着,自己的努力还有何意义?
听到奚茗画的问话,就像一根看不见的弦倏然绷断,什么端方、淡定、稳重、胸怀家国,他抬起头,用含怒的目光盯着奚谷主与关绫,恨恨说道:“骗子!你们全是骗子!”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倏然梗住。他在光线暗淡的车中重新低下头,掩饰湿润的眼眶,生气有什么用,病得不省人事的皇兄,才是罪魁祸首,最大的骗子。
第一百零三章 宫闱惊梦
天宜帝当晚睡在了绯云亭。他的心情恶劣到无以复加,没兴致再回后宫,尤其是莲妃的芷汀宫。静王、云王、宁王,轮番来将他的军,添上太子干的好事,岂止处置不过来,简直颜面无存,随便谁再来上一击,他这天子只怕就要被气得龙归大海、立地升天了。
此刻但觉人人面目可憎,嫔妃、臣属,一个也不想见;随处都是逆耳之言,是个人就敢忤逆抗旨,撕他这堂堂帝王的面子。
他平日在前宫过夜,最常住的是西暖阁。但洛湮华才待过,就算躺的不是他的盘龙榻,那地方暂时也没法去,又等不及内侍收拾其他寝殿,只好面沉似水地摆驾绯云亭,先凑合睡一晚再说。
他想到静王就堵心,想起云王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仗着微末功劳就敢无君无父、目无臣纲,他非得好好整治这不肖子,让他知道没了君恩是什么滋味;洛湮华敢蛊惑云王,罪加一等,再放任下去,连年轻的宁王也要受他影响,单从今夜就看得出苗头了。还有重华宫内外、朝野上下,统统要立威,让所有人都明白利害,老老实实再不敢起违逆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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