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72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许是奚大夫在药方中加入了安神助眠的成分,洛湮华尽管有心事,仍然睡了将近五个时辰。再醒来时,他觉得好多了,略有些低烧,身上还是虚软,但已经不至于一说话就昏眩,稍微一动就出虚汗。

  闻说宁王回了含笑斋休息,他放心了一些。待到傍晚用过饭,感到精神比较好,才让人去请皇弟过来。

  令他微感安心的是,洛凭渊看起来平静多了,只是显得有些无措。

  “凭渊,”静王想到早上的一幕,就有点心疼,将声音放得和缓,“我听阿肃说,昨晚临翩敲响了夕闻鼓?”

  “昨天,宫里宫外出了许多事。”洛凭渊慢吞吞说道,静王沉静的神态让他觉得,恍如昨日以来什么也未曾发生,皇兄没有中毒,一切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宁静平和、充满希望。

  他从接到鼎剑侯府的邀请开始,一一叙述,林辰揭破了太子与林淮安的密谋,自己疾奔宫城,在路上与云王会合,同入重华。府中的阿肃、林辰都能告知一部分事态,但宫中的情形,只有他能将前后经过贯穿起来,数说清楚。

  洛文箫终于事机败露,被拘在宫中,但他殊无胜利之感,从出宫回府,就将太子忘在了脑后。

  前后用了大半个时辰才讲完,因为不想让静王情绪波动,有些地方着意说得平淡一些,但洛湮华的眼前,仍依稀重现十数个时辰之前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临翩、林辰、雪凝,还有身边的凭渊。

  仿佛看到嫩绿可爱的幼苗自湿润泥土中探头,萌叶抽枝,下一瞬间已然参天而起,枝繁叶茂;周围绿草茵茵、繁花似锦,不必担忧风雨侵袭,因为上方已有荫绿遮天蔽日。在冰冷凌迟的夜晚,黑暗并不纯然,其中有如许温暖与关切,不计代价的全力相赴。

  如果仅仅是为自己,或许这一刻已然满足,终此一生,再也无需奢求更多。

  他仔细地询问过紫宸殿上两个皇弟与天宜帝的对话,才叹了口气:“陛下宠爱临翩,但是昨晚的事态,也是超过了容忍限度。临翩怕是要受些连累。暂时不出府、不进宫也好。”

  他静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凭渊,你这次入宫很险,本不该来,但是你做得很好。”

  尽管情急,洛凭渊在天宜帝面前的奏对并无破绽,皇帝很可能只会觉得,宁王是出于端方正直的性情才为自己说话。只是后面两个弟弟要求解去碧海澄心,将皇帝逼迫得太紧了,特别是云王最后那句话,难保不会招致记恨。如果不是太子在此役中翻了船,后面会出什么事着实难料。

  幸而,如今天宜帝的皇子之中,能供选择倚重的余地已然很小,再要贸然对云王与宁王不利,这位父皇真的只好去找不满六岁的月月了。

第一百零五章 此情可待

  “皇兄,我明白按照你的本意,我不该进宫。但你可曾想过,如果我始终一无所知,连危急关头都置身事外,又怎能配得上你与四皇兄的托付?”洛凭渊低声说道,“早上是我不该说气话,但你确实处境险恶,禁不起再出一次同样的事了。”

  他尽量维持着淡然,声音仍有一丝不稳:“现在撇开其他不谈,只有一样,你打算什么时候设法根除身上的毒性?这是性命交关的大事,即使父皇不答应,也绝不能放手。”

  洛湮华默然片刻,这个问题来得还真是单刀直入,他淡淡一笑:“陛下不给,又能如何,学昆仑府一般派人入宫盗药么?”

  “有何不可?”洛凭渊说道,“这是逼不得已,我亲自去偷,最为稳妥。相信只要事先通过气,李统领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静王先是有些啼笑皆非,亏得他方才还觉得皇弟已经成长,关键时刻也能做到应对裕如、进退有度,谁知才一转过头,闹脾气不说,还要摸进宫里当窃贼。

  他随即意识到洛凭渊没有丝毫说笑的成分,而是当真打算着手去做,显而易见,如果自己再对解毒的事置之不理,用不了多久,继半年前私闯皇觉寺之后,宁王殿下绝对会夜探重华宫。

  “胡闹,”他蹙眉说道,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凭渊,你冷静一点。现在再去刺激陛下,你知道会出什么事吗?还是你以为,只要拿到了解药,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

  “我只知道,没有解药,皇兄你就朝不保夕,其他的事情做成了也是枉然。”洛凭渊说道,“而我多年来拜师学艺,如果空有志向,却要眼睁睁看着皇兄身遭厄运束手不顾,师门的教诲就白学了。此事由我来办,预先必定会将准备做足,不会给父皇留下把柄。”

  洛湮华叹了口气,这就是弟弟与属下的区别。洛凭渊声音不高,却极是坚决,将师门都搬出来了,摆明了即使自己不同意不支持,他也要独自出手,着实是逼了一道。

  “你我都能想到宫里有解药,陛下又何尝想不到?因此入宫夺取虽是最直接的方法,却也是最艰难的。”他的语声很是静谧,并没有因为想法不同带起多少涟漪,“凭渊,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早日解脱,但此事须得慎之又慎,如果时机与过程一个不当,只怕要反受其害。既然你提出来了,我们不如计议一下。”

  “皇兄以为,何时才是适当的时机,过程又艰难在何处?”洛凭渊沉住气问道。

  “付诸行动的话,具体困难很多,阿肃最是清楚。”洛湮华停顿了一下,他很少与人细论自己切身攸关的问题,特别是在皇弟面前,“譬如说,琅環至今还不能确定药材藏在何处,而宫中戒备森严,并没有反复查探的条件。而且,近期都不是时机,陛下掌握解药,原本是为了留有余地,但他如今已成了惊弓之鸟,除非一击而中,否则若是被他发觉又有人潜入宫中,说不定一怒之下会索性将药材毁去,永绝后患。”

  看到洛凭渊微微变了脸色,他继而淡淡道:“退一步说,纵然侥天之幸,我们解药到手,陛下发觉后又会作何反应?再到月中十五我还要不要仍旧进宫,或是说,从此逃亡江湖,再不入朝?”

  听到这里,洛凭渊已然明了,一旦天宜帝觉察解药失窃,皇兄在洛城就再也待不下去,皇后娘娘与琅環的冤屈要如何昭雪?如果静王肯这么做,当初何不直接选择在寿山明王的护持下离京。相对于获取解药所面临的其他困难,静王的心愿才是最难逾越的障碍。

  “皇兄,现今的情势已经与去年不同了,”他思索着说道,“待到比武结束,北辽唯有缔结和约;我和四皇兄都不会给太子翻身的机会。你已经为禹周做了许多,只余下琅環旧案,可是处境也更加危险。总需先顾及自己的身体和安全,才能将事情顺利完成啊。”

  洛湮华的唇边露出一丝清浅的微笑,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凭渊想了许多。是啊,倘若尚未来得及在紫宸殿上申明冤情,皇帝就已翻脸发难,多年努力或许就成了白费,不得不防。以如今的局势,不出意外,耶律世保的手中已然没有牌,能带着和约平安回昭临就该烧高香;洛文箫或许仍然不死心,但注定大势已去;而昆仑府……只是,每一不的实现都还需要时间,而且在最终申冤之前,等待自己去做的事情还有一些。

  交谈了许久,他有些疲惫,慢慢合上眼睛又张开,仍然噙着微笑:“凭渊,方才找你过来,就是想说这件事。收集当年蒙冤的证据已有了进展,但是现在还不宜马上提出来。经过昨晚,父皇那边需要一段时间作为缓冲,否则事态只会激化。所以我想着,待到和谈事了,就动身往江南一行,回来之时就到了明冤之期。”

  前去江南的想法并非起于今日,江陵、余杭、金陵,如果来得及或许还有潇湘,他想踏入怀璧庄,在舅父和萧右使的墓前上一炷香,想见到多年来辛苦支持着自己的下属们,晚璃不知出落成多么美丽的姑娘,当然,也要与慕少卿相见,总不能让鸣剑就此离心。原想过些时日,待帝京的情势更稳定一些,再对洛凭渊言讲,此刻不得不先说了出来,好让皇弟能安下心。

  “等到冤情平反,陛下自然会拿出解药,是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要轻易采用入宫盗药的方式。”他静静说道,“不过,凭渊说得有道理,我会请李统领代为留意关照,找出宫中解药的所在,一旦陛下生变,我们也可以立即采取对策,如此可好?”

  “下江南,需要去多久?”洛凭渊的心思全在筹谋解药上,怎么也想不到,静王会在眼下档口突然提出离京,不禁怔了一下,眉峰就锁了起来,“可是这怎么行,皇兄每月都要服药,父皇会答应吗?而且……而且皇兄要一个人去?”将自己留在洛城?

  “是我没说清楚,当然,是希望凭渊与我同去,京中就交给临翩。”洛湮华失笑,按现在的状态,他还真不放心让宁王独自留下,“父皇此刻,大概正在为如何平息物议伤脑筋,我这个祸根一时收拾不掉,留在跟前也是难办,肯主动求去一阵子,也算是为君分忧,想来他应不至拒绝才是。但倘使要将好几个月的药直接交给我,他不会放心,总需另外派人掌控并且监视。我想,凭渊,只消接下来分寸掌握得当,父皇很可能会将差事派给你。”

  他的声音很是柔和:“这样安排不好么?魏无泽还躲在江南,我们也该去救青鸾了。”

  洛凭渊心头剧震,的确,从半年前闻知了青鸾的下落后,每逢夜晚空暇,总会念兹在兹;更有魏无泽,不将此人擒拿诛杀,如何能报如嫔被杀之仇、琅環娘娘含冤身死之恨。这是他的执念与夙愿,终于等到了可以实现的机会。还有皇兄,多年以来身遭难以言述的残害痛苦,错过了亲自报仇,便是一生之憾,怎能推却拒绝,不帮他实现心愿?而且,如果能争取到几个月甚至半年的时间,不用月月进宫,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就安全多了,有了行事的余地,这也是洛凭渊所无法抗拒的。

  但是解药怎么办,他反复地想着皇兄的每一句话,找不出质疑的地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以身犯险尚在其次,如果一意孤行,会不会反而害了静王的性命。

  或许皇兄所说已是最好的选择,先离开洛城平息事态,缓和与天宜帝的僵局,再徐徐图之。当所有人都认为必须严阵以待加紧谋划的时候,他却要走。洛湮华的思虑常常如此,不着痕迹却出其不意,恰恰点在最关键的那一处。

  但宁王仍然有些不确定,追问道:“我陪皇兄下江南,那么皇兄能答应我,从今而后,遇事都以获取解药、保障安危为先么?”

  “我答应。”静王含笑说道,“当初逼不得已而为,方才就说过,我比谁都想早日解开这道束缚。”

  静王允诺过的事,一向都会做到,只是,相对于刻守信诺,他或许同样擅长隐忍。在沉静中缄默,旁人惊觉之时,已然光阴荏苒、时过境迁,再也无计相留。洛凭渊抬起眼睛,与静王目光交汇,皇兄的眼瞳清丽幽深,静若幽潭,花落无声。

  “既是如此,我信皇兄。”良久,宁王才慢慢点头说道,“适才的话可定要一直记得。”

  秦肃隐在屋顶,作为暗卫,他的心神有相当一部分用来留意外面的风吹草动,但房内二人的对话也一字不漏地传入耳中。他也是这会儿才得知静王的打算,能暂时离开洛城,固然令人舒畅,但是最大的隐患却仍旧悬而未决,宁王也没能使洛湮华改变心意。不过,会说出要请李平澜相助查明解药的所在,已是相当难得了。

  静王觉得有些疲倦,好在最严肃的话题达成了共识,洛凭渊的毛总算顺过来,也就回到了相处的常态,一时端茶倒水,在床榻边陪着,一时又说起宫中的种种细节,还要抱怨:“皇兄,你等一会儿要再用些点心,失了那么多血,不靠吃怎能补得回来?”

  洛湮华听着周围的声响,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弟弟对答,在这样的氛围里渐渐又升起了睡意。需要理清的头绪太多,很容易神思倦怠。当意识渐渐远去时,他没有觉察,在一如既往的淡然随意下,宁王寻找解药的决心并未由于适才交谈而稍有放松;更不知道,于洛凭渊而言,已然无法如同过往一般,单纯地信任皇兄所说的每一句话,因为他的心里业已留下了深深印记:为了大业或某些执着的心愿,即使是自身的生命,洛湮华也会视若浮云落日,无需挽留,可以放任东流,任凭消逝。

  二月十六,洛城由于前晚响彻九城的钟鼓之声沸沸扬扬。知情以及可能知情的消息来源着实不少,宫里的护卫、内侍,紫宸殿中到场的宗亲国戚,泰和门外等待良久的百官,以及大小官员府邸中的侍从差人。尽管宫中极力遮掩,严令封锁消息,奈何动静实在太大,单是云王已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低调行事时随便一个举动尚且备受瞩目,何况是登朝夕楼、击夕闻鼓。天下百姓但有所闻,怎能不大感好奇,继而寻根究底、津津乐道?总之,各种明路或小道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与密度荟集,传扬开去,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还会有说书、评弹与话本纷纷出炉,传诵一时。

  两三日间,洛城中奔走忙碌的大有人在,事件的诸位主角却都十分安静。皇帝据说圣体违和,隔天一早就宣了御医,想来甚为闹心;云王、静王、安王禁足的禁足,养病的养病,唯一在场又没受罚的宁王也像是在避风头,声称要为即将到来的比武养精蓄锐,除了前去宫里问了一次安,其他时候多在府中静居不出。

  到了二月十八,京城百姓的热度还远未消退,但注意力终于开始从重华钟鼓移向朝凤门附近的靖羽卫校场,期待着次日宁王与北辽武士当众比武。当此时刻,若论城中有谁最为坐立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当数鸿胪寺驿馆中的耶律世保了。他与太子一番合谋,用心良苦,倒是当真掀起了轩然大波,却没能朝着期望的方向发展。针对静王的计谋本已奏效,孰料天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云王与宁王在最后关头双双入宫,居然将局势生生扳了回来。洛湮华据说一度呕血昏迷、性命垂危,但也止于传闻,事实是人家没有死,已经回府静养,陷在宫里的反成了太子。

  心惊肉跳、心急如焚都不足以形容耶律世保的感受,禹周宫廷虽未明说,但已经确认了静王是遭人陷害,从宫里流出的片段内情来看,嫌疑已然指向了北辽;街闻巷议中,或许由于城中武林人士众多,提到琅環、昆仑府、品武堂等等的议论不绝于耳。

  耶律世保不得不担忧事机是败露了,若非掌握了切实的证据,云王不可能将局面迅速扭转,无论是宁王入宫还是太子被拘都证实了这一点。他想破了头也弄不明白差错出在哪里,心下只是大骂洛文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一方高手频出,每一步都办得漂亮,却要被这无能太子累得满盘皆输。他还不能确定究竟已落败到了什么程度,洛文箫在宫中的情况不得而知,几日来未见御林卫与靖羽卫有何举动,又令他存了一丝侥幸:洛文箫是太子,即使成了落毛凤凰,禹周处置起来也要费一段时日,但至少应当立即搜捕党羽,将奉太子命令办事的下属擒拿归案才是,既然不见动作,难道其中仍有别情,尚有回旋余地?

  不管怎样,自保为先,得到消息后的第二天,耶律世保就将姬无涯找来,让他带着昆仑府的一干手下,赶紧离开洛城躲避风头,离自己越远越好。

  “三王子且勿慌乱,外面都是道听途说,未必就是实情。洛湮华本就身体虚弱,而今受了重创,未必救得回来,我们的谋划至少也成功了一半,此时放弃就太可惜了。”姬无涯劝道,“属下很快就能着人探明大皇子的状况,宗主重病,琅環正是人心浮动、群龙无首,他们与禹周朝廷也只差一步就要撕破脸。我等已经布置妥当,只要仍旧按照原定计划,出其不意发动攻击,必能除去王上的心头大患。您即使未竞全功,也是立下了一件大大的功劳啊。”

  这两日檀化羽行踪飘忽,总是找不到人,静王府高手如云,姬无涯再想得知洛湮华的病况,也不敢托大潜入,唯有吉光片羽的轻功才能办到,只好一边传讯召唤师弟,一边等待。

  “给我住口,收起你那阴谋诡计的一套!已经输了还不认,到了这个地步,还敢撺掇我去打琅環!”耶律世保破口大骂,他又不是傻子,静王是北辽的敌人不假,与自己又没私仇,应该是北辽以一国之力去对付,他耶律世保凭什么风口浪尖上还要陪着昆仑府去蹚浑水。等到惹出大事来,姬无涯仗着武功一逃了之,到江湖上去逍遥,自己身为使节可走不脱。在禹周地盘,品武堂就算倾力而出,能招架得住御林卫、靖羽卫、琅環,还有如今洛城中那一大堆名门高手?

  他狠狠盯着姬无涯,此人虽能出谋划策,紧要关头却不分轻重,陷主于危境尤不自省,实是不该信了他那么多次:“算我已经仁至义尽,拿上五千两银票,今日之内,带着你的人给我出城去,记好了管紧底下人的嘴,不论之前之后,你昆仑府在洛城都干了些什么勾当,我半点不知,更加毫无关联!若敢往我身上乱扯,日后必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将姬无涯骂了个灰头土脸赶走,耶律世保仍然只能硬着头皮等待事态发展。悬而未决、日夜惴惴,此中滋味最是磨人,精明强干的北辽三王子茶饭不思,三天功夫就人眼可见地憔悴了一圈。他招数出尽,样样皆输,已经不指望比武、婚约什么的了,宁王显而易见根本没事,自己这边的代章京决不是对手,丹阳公主再是美貌,能带来再多利益,也没有可能够到,只有望美人兮天一方了。他如今唯一指望的就是能按照先前得到的条款,尽快签订和约,然后立即返程昭临,千万不要被扣下问罪,就此陷在洛城回不去。

  耶律世保没有想到的是,仓皇退去的姬无涯离开驿馆,并没有如他吩咐般撤出洛城,而是转到城南一处不起眼的房舍中潜伏了下来。北辽的败局难以挽回,倒也不能怪三王子气急败坏,但姬无涯从来自负,仍然觉得深受侮辱。他的妙计并无差错,而是洛文箫的手下办事不力,连累了自己这般的国士之才。况且,函谷上人中了李平澜一掌,能起到的助力大打折扣,辽人竟然还摆出趾高气扬的态度。

  此前一直是他与太子联络定计,又通过冯坤收集到不少情报,所知比耶律世保详细得多。闻说禹周已查到关绫是通过水车被送进宫里,但那个领命办事的心腹,在御林卫去抓之前已经被灭了口,拷问底下的军士也问不出主使,成了无头案。鼎剑侯府下药失败,宁王却似没有追究的意思,派人到府里暗中打探也是扑朔迷离,因为没人知道林辰与宁王关起门来说了什么,洛凭渊匆忙赶去了宫里,可是为静王出头并将冤屈洗清的却是刚从城外踏青回来的云王,真是奇哉怪也。

  姬无涯纵然心如比干,也想不到吉光片羽的身上,只能认为有什么自己注意不到的细节出了错漏,暂时放在一边。重要的是,住进小院的当夜,他终于通过檀化羽得知了洛湮华的病情:“我看他卧床不起,病得很重,不过应该死不了。”

  姬无涯对如此笼统的说法不是很满意,但是以这位师弟兼护法冷僻高傲的性情,肯不肯帮忙全看他高兴,也问不出更多。

  檀化羽却又淡淡说道:“我若是你,就即刻转身出城,走得远远的,十年之内都不再入洛城一步。”

  姬无涯不免讶异,檀化羽一向说话极少,不是不善言辞,而是高傲得不屑开口,两人做为同门的情分甚是有限,想不到对方却说了这么一句类似规劝的话。

  他不以为意地笑道:“战机正好,岂容错过,待到过两日办完大事,你不说我也要撤了。知道檀师弟清高,不肯参与也不打紧,你且在旁观战,也算为我做个见证。”

  只要确认静王病重就好,纵观局势,至少在几日之内,无论琅環还是靖羽卫都来不及对付昆仑府,他的连环计里还有一场重头戏,实在不甘心就此罢手。就如他对耶律世保所言:正应趁着目下时机速战速决。北辽输了,昆仑府可还没败,从各处分舵调集而来的高手皆已赶到,各自领命就位,即使没有品武堂的背后支持,也有充分力量对琅環发动一场奇袭。

  姬无涯很有点遗憾此次攻击无法如预期般达到空前绝后的程度,也很难做到毕其功于一役,但他至少要将淇碧斩落,继洛湮华病重之后,再给琅環一记杀着,数年之内都难以恢复元气。须知他踌躇满志,挟强大气势而来,连番劳心费力,若然徒劳无功而返,不仅在辽主面前地位不保,在昆仑府中也会变成一个笑话,无法向阴阳双使交代,一腔野心热望便只好随风而去了。

第一百零六章 千峰竞秀

  二月十九,风起云涌,自清晨辰时起,数以万计的洛城民众就涌向城南靖羽卫校场。此处平时严禁闲杂人等进入,今日却破例放行,允许人们拥到场地四周的围栏外,等候观看宁王殿下亲自下场,与北辽武士交手。

  这座校场不如禁军校场大,但自宁王接手靖羽卫以来,已然筹措银两修整得颇有气势。天宜帝并未亲临,一是无需太给北辽面子,二来是精神不大好,身体也不怎么舒坦。其余几位皇子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全都不能前来观战,不过,禹周武将不论品阶,几乎悉数到场,兵部尚书周秉、翰林院长史盛如弘,还有正在负责两国议和的通政司参知李辅仁等几位重臣也来到观武楼中。辰时三刻,丹阳公主轻纱覆面,由端王爷陪着登楼落座,引起场外一阵低低的骚动与瞩目。

  相形之下,北辽的气势显然矮了一截,耶律世保虽穿戴齐整,但神情举止都有几分敷衍,态度再默然也掩饰不住焦躁颓然的脸色。

  完颜潮也带着手下来了,夷金没争到参加决胜的资格,可他也不打算就这么走人,专等着看耶律世保拒绝与自己合作之后,又能拿出什么制胜奇招。这几日消息四散,倘问有谁闻讯乐不可支,完颜潮算是头一份。他是专为看好戏而来,不忘笑吟吟地与三王子打招呼,口角带笑、满面春风,不知道的人还当他已经雀屏中选,用不了多久就能当上禹周驸马爷。

  耶律世保见此人状甚关切,实则眼角眉梢写着嘲笑,气得头顶生烟,却不便发作。昨夜品武堂众人聚在一起商讨,既无良策,就只能往旁门左道的路数上转念头。江湖伎俩平时用用还罢了,在正式场合,对着一位皇子使出来,弄不好还不够获罪的;更何况代章京之前险胜殷鉴休,就是仰赖不入流手段,可想而知宁王不可能容许故伎重施。这战术便颇费踌躇,直用了两个时辰才定下了办法。耶律世保心中实无把握,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事实上,就在北辽一行人进场之际,两名靖羽骑卫带着几个军士走过来,问明谁是代章京,就称参加比试的武者必须在台侧篷幕中等候上场,不容置疑地将他带走了。品武堂想派人跟着,但立时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挡住:“只有五殿下的对手才能进篷,你等有这个资格么?”

  比武台西侧是临时搭建起的篷幕,周围遮得严实,内里设有桌椅,看起来是供休息用的场所。代章京被靖羽卫半请半挟制地带进去,便有人上前,仔细地搜身检查。

  细致到什么程度呢?里外衣着不用说,衣领、袖口、夹层,每寸布料一一搜过,还有鞋底、头发、指甲、牙齿、耳朵,所有常人想到或想不到的细枝末节统统不放过。

  代章京想抗议时,旁边身着五品武官服色的骑卫抱臂冷冷说道:“宁王殿下乃是天潢贵胄,你这只会偷袭暗算的宵小之辈连提鞋都不配,若不是为了国事,岂会亲自考较武功。”他指了指搜出来的几样药粉、线轴、牛毛针,神色鄙夷,“这些阴损小技,奉劝你还是趁早收起来罢,还想拿到五殿下跟前?”

  代章京外表老实,内里却狠戾,不肯膺服,冷笑道:“我为北辽而战,本国利益当前,只有胜负之分,阴险小人又如何?谁知道你们为了取胜准备了什么诡计?”

  楚桓哼了一声,懒得多说,他看代章京如同看一个大限将至的死囚,心道这辽人自作孽、不可活,还正撞上宁王心情不好想找北辽算账,活活就是个出气筒,能剩下一口气回去就算命大了。

  巳时初刻,礼部官员宣读比武规则,年轻的宁王在十余名护卫的拥簇下策马进了校场,于比武台东侧下马,与皇子比试不得动用刀兵,只是空手较量。如此正合洛凭渊的心意,二师兄的掌伤还未痊愈,以掌法报仇,最是恰当。

  众人只见五皇子将纯鈞宝剑解下递给亲随,缓步来到台前。他今日代表禹周,着一身玄色镶银箭袖,人品本就生得俊美,飞身掠上之际,愈发显出身姿挺拔、风神卓秀,校场周遭就是一阵欢声喝彩。

  代章京已等在台上,对周围的声浪充耳不闻,从见到宁王的一刻起,他就开始紧张得全身绷紧。尽管洛凭渊面无表情,辨不出喜怒,但那种无声的压迫与冷煞却宛如有形有质,令人不由自主心惊胆寒。

  他猛吸了口气,如今本就是孤注一掷,总不能束手待毙。靖羽卫搜身他反抗不了,但是趁着还没查到口中,将藏在牙齿里的一枚药丸吞下去,却也无人发觉。此药是西域某个门派的不传之秘,功效类似于传说中的天魔解体大法,据说能在短时间内将服药者的功力提升到两至三倍。效果虽强,相对的后果也十分惨烈,待到药效一过,不仅内力大损,没有三五年绝难恢复,而且八脉受创,唯有按照本门心法修习方能化解,否则连寿数也要折损。代章京连西域都没去过,不传心法云云自然是闻所未闻,但作为最后的手段,现在也唯有咬牙用上一搏,否则等不到将来,宁王一时三刻就可能将他送去西方极乐。

  他服下秘药已有一阵,本就武功不弱,此时更觉内力充裕,汹涌澎湃,几欲破体而出。他心知时间宝贵,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半个时辰,当下连见礼、交代场面都省了,大喝一声,提掌就朝洛凭渊打去。宁王才刚站定,这般做法不说偷袭,也是无礼之至,场外民众顿时一片鼓噪,不少人大骂蛮夷卑鄙嚣张。

  洛凭渊也是出乎意料,侧身避让,伸掌格挡,但觉手腕微麻,对方的真气竟是沛然如沸,来势凶猛。数日前在冰烽台上对战二师兄时,可没见这小人有此能为。

  他沉住气交换了几招,代章京的招数还是原先套路,不见有何出奇,然而内力陡增,似乎比自己还要稍胜。再拆数招,对方攻势愈发猛烈,一掌快似一掌,直如性命相搏,恨不能立时伤敌于掌下。

  众人见到北辽武士如此悍勇,拳掌到处,比武台上便即石屑纷飞,这种实打实的力量难以作伪,五殿下竟似只能居于守势,不由都大为悬心。

  洛凭渊微微冷笑,代章京凶狠倒是足够,只是内力强则强矣,不能收发自如,掌势一旦用老,便可见运转不灵。加上攻击缺乏章法,显得颇为急躁。他略一思忖便明白应是使了什么短时间内强行激发功力的左道法门,看来北辽已是黔驴技穷。

  本来只需拖延些时间,代章京便会自食其果,随便伸一根指头也能打败,但连日来接二连三地出事,洛凭渊心里积聚的怒意已经到了爆发边缘,殷鉴休受伤,关绫被抓,皇兄遭遇陷害险些殒命宫中,还有那纠缠不去的至毒碧海澄心;一切都是北辽、昆仑府与太子联手所为,再加上天宜帝这个父皇。他不能找天宜帝的麻烦,也不好去动耶律世保,但眼前这代章京却没有任何理由放过,此战牵扯甚重,在洛城百姓与众多武林人士的注视下,他不愿有丁点示弱,更不会给辽人留下丝毫面子或余地。

  他侧步斜引,卸去对手连连扑击的几下攻势,骈掌一立,使出了柴明所授的千峰竞秀掌与惊涛掌法。围在校场四下观战的千万双眼睛都看到宁王招式变幻,倏然间转守为攻,但见掌势纵横,恢弘如山岳险峻、层峦叠嶂,又似余意悠远,宛若千峰韶秀,直接天际不见尽头;时而更如惊涛起伏,一浪高于一浪,回转往复间浑似天成,仿若无穷无尽。漫天掌影将辽人挟在其中,休说攻击,连人影都难以看清。

  代章京被逼得连气都透不过来,旁观目光虽多,无人能如他一般身历其境,无论如何运掌出击,对方劲力如同海潮,一波连着一波,转眼间已将他用药物激发的强横内力尽数消弭;进退路数皆被封死,攻守全不成形,自习武以来,他还从未尝过这等被彻底压制的滋味。

  于洛凭渊而言,掌力如潮,渐渐带走心中郁积的恨怒,随着招数展开,他终于觉得痛快了一些。掌法使到二十几招,校场周遭已是彩声雷动,越来越盛,多数禹周子弟生平不曾见过这般宏远精奥的上乘武功,都感大开眼界。品武堂众人相顾色变,即使有剑杀纳兰玉的过往在前,也多被认为是出于侥幸,谁会想到禹周的宁王年纪轻轻,武功如此卓绝。

  任是不通武学之人,也看得出高下已判,片刻之间,只闻比武台上一声冷叱,代章京的身形从重重掌影中飞出,带出一道血雾,直挺挺掼到台下,口中鲜血直喷,显然受了极重内伤。

  殷鉴休带着严荫,与静王府众人一起在不远处观战,他眼力及佳,已然看出四师弟自胸至腹,在那辽人身上连印五掌,不算内伤,至少断了七八根肋骨,最后更是蕴力将他摔到台下。代章京虽不至于被立毙于掌下,但看师弟的出手,加上此人自己作死,就算能保住命,今后也要成个废人了。他平素性情宽和,经过这些日子的经历见闻,也觉对待奸恶,实在无需留手,唇边不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洛雪凝缓缓从座位上起身,觉得身体在不自觉地轻微颤抖。直到上一刻,在看似平静的仪态之下,她的心仍然悬着,紧张得几乎忘记呼吸;到了现在,才确信噩梦已然远去,自由的感觉宛若新生。

  泪水漫上清灵的眼瞳,她的目光从五皇兄身上移向场地之中,那里,一个柱着单拐的年轻男子仿佛心有感应,正于此刻转过头来,对望凝视的瞬间,长久的分离与思念在彼此眼中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