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73章
作者:薄荷酒
只要了却身为公主的责任,只要无需为国和亲,绝不会另许旁人,这是对你的承诺与约定。丹阳公主含泪微笑,伸手取下面纱,这一次,只为一个人。
在如雷的欢呼喝彩声中,耶律世保脸色铁青,按理该他替本国武士争上两句,比如责问为何要下如此重手,然而举目望去,宁王站在比武台上,正朝这边冷冷看来。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感到那目光有如冰剑,锐不可当,满含冷漠与警告。
一名靖羽骑卫走到观武楼下,正对着北辽诸人的位置,大声道:“五殿下有命,贵国武士擅用违禁之术提升功力,欲以作弊取胜,为天下之大不韪,本应从重处罚,姑念其已经自食恶果,暂且放过不予惩戒,请三王子日后多加管束!”
“走!”耶律世保青着脸,看也不看被下属抬过来的代章京,在一片嗤笑议论中转身离去。
从昭临动身之际,信誓旦旦说要在洛城立威,再难想到被震慑的成了自己一方,昔日不可一世的北辽武士,而今在禹周百姓眼中竟沦为笑柄,连同他这个三王子也是颜面扫地。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只因计谋败露,北辽所做的一切尽成自取其辱,他已无话可说。
这一日,洛城由于宁王的大胜而陷入欢腾,随处可见有人在眉飞色舞地描述五殿下的卓绝风采与高强身手。潜伏城中的姬无涯上午根本没去校场,比武结果全在他意料中,没空去关心。他的心思全部集中在晚上袭击淇碧的计划上。
在比武当晚发动奇袭,乃是精心选择的时机。原本考虑趁着北辽取胜,禹周惊慌不安,还没喘息过来,立即给琅環致命一击。而今情势已变,但姬无涯仍然认为没必要改日子。
取得胜利之际,也是城中最为松懈没防备的时刻。昆仑府在暗而琅環在明,攻击结束后,所有下属便可分散逃逸,等待天明。明日起必定有大批看过比武准备离开的武林人士出城,众人包括自己,正好乔装改扮混在其中,禹周难以盘查阻拦。
由于宫中失利,姬无涯存了几分谨慎,放弃了横刀与灵虚,将目标仅仅锁定在城东淇碧的据点。
棋盘街是洛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几经掂量,他将发动的时间定在晚间戊时,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街上仍会人来人往,数百人马在附近聚集出没不至太引人注目,得手后又可在夜色的掩护下分头撤离,赶在全城宵禁之前藏匿起来。
姬无涯自命是那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才,遥想诸葛孔明居隆中而思天下,羽扇纶巾下江东,何等的风采气度。轮到自己,虽则阵仗远为不及,处境略显狼狈,此番也算翻云覆雨,侧眸江湖十年不遇之大举。是真名士自风流,似自己这般人物,出场应在大局抵定之时,意态必得从容娴雅,岂能风风火火、喊打喊杀。
因此前一日见过各路手下,将进攻细节部署完毕,他就在小院中自斟自饮,直到时辰差不多了,冯坤也派人来报说准备就绪,才将羽扇拢在袖中,施施然踱了出去。
小半个时辰后,他已置身棋盘街,坐在一处酒楼二层临窗的雅座,观察着斜对面那座早已打烊的茶楼,里面虽无声响,但透出微弱的灯光,想来应是有人。他对淇碧极为看重,为了怕下属能力不足露出行迹,并没有命人过多地打探监视,而是亲身来察看过两遭。一次易容充做茶客,另一回则是凭着轻功夜探,确认此处绝不简单。三层的建筑外表平凡,结构却有许多门道。一般人难以发觉,与外观相比,内里空间要小不少,墙壁中必然藏有夹层与隔间,各层除了楼梯还有暗道相连,这也能解释其他琅環部下入内后为何会消失不见。姬无涯探查时已经找出了几道暗门,静夜中还能隐隐听到里面人声。他装作好奇的客商,拿出二两银子向跑堂打探东家名姓,得到的答复是姓白。
姬无涯慢慢喝了一杯酒,虽说遗憾来不及挖出更多的情报据点,但只要确定是淇碧在洛城的中枢,也就够了。他朝外面斜瞥了一眼,这座名号、外观都普通得让人记不住的茶楼,从三日前起,也就是静王在宫中出事之后,每日只开张半天,而在歇夜的时间里,进出的人数却不少,可见琅環的慌乱状态。
时辰差不多了,他开始聚精会神地观察外面。
按照计划,昆仑府的人手分为三批,第一波是各地分舵精选出的高手,不乏他的心腹,于戊时初刻潜入楼中,主要任务是将各处暗门打开,进入暗道和密室,四下夹击,将藏身其中的淇碧中人堵在里面,过程中尽量不要发出声响,如果被楼中伙计遇到,就立即点穴制住。
第二波人手数量较多,有接近二百号,是原本驻扎于洛城的昆仑府旧部,由冯坤领着,在戊正时分杀入,从里面守住门户,就可以与进入暗道的好手里应外合,着手血洗。根据姬无涯的设想,茶楼中所有的人,除却淇碧令主,一应下属、管事、做杂役的伙计,从上到下只需留下几个活口,其余便统统杀死,正好报了飘香酒楼被清剿的一箭之仇。
第三波同样来自各地分舵,不过论功夫没有那么精锐,以之前从洛城败逃的赵栾秋为首,他们不入内动手,只在外围把风,防止楼中有漏网之鱼逃出,去报官或求援。倘若行动中途被街道上的行人发觉了异常,也由他们负责拦阻,为其他人争取更多时间。
琅環十二令中,淇碧并不擅战。姬无涯原定将横刀与凌虚引来应援,再联合北辽的力量加以狙灭,可惜耶律世保打了退堂鼓。他做事向来要有把握,只好将胃口缩小,凭昆仑府出动的精锐力量,在茶楼来个瓮中捉鳖绰绰有余,只要正常进行,不出一个时辰便可做得干干净净。
忖度间,几条身着夜行衣的人影已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轻捷地在夜色里闪过,从二层的窗棂隐入了茶楼之中;与此同时,又有数条同样的身影在底楼另一侧晃动,没一会儿也溜了进去。
开始了,姬无涯心中隐隐兴奋起来,他分派的第一批好手已在分头潜入,远远还能看到冯坤的手下三五成群在街上出没,正状似无意地逐渐朝这边聚拢。
楼中十分安静,就像没被侵入一般无声无息,连窗缝里透出的微光也没有变化。姬无涯并不意外,这原是他的吩咐,他只能在心中推测内里的情形:昆仑府的精锐会在每一层分布开,悄无声息地观察情势,找出藏在角落的暗门,在淇碧来不及应对或反抗的时候,楼中的出路已被堵住。
辰光过得很快,姬无涯再喝了一杯酒,就已到了戊正,下面人影幢幢,三三两两围在茶楼周围,也就是趁着夜晚,否则定然乌糟糟的颇为触目。冯坤走到楼下,朝姬无涯坐着的窗边躬身行了个礼,又比个手势,询问是否开始。姬无涯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这许多人,身上还都藏着兵刃,久聚必然惹事,不赶紧展开行动还请示个什么劲,先前的高手们可没这么啰嗦。
冯坤接到确认,当即回身也是一挥手,几名手下不知用什么办法硬是将楼门弄开,一大群人并不出声,蜂拥着冲了进去,随即大门又从里面严严实实关上了。
这一回,楼中很快不复寂静,传出各种杂乱的声响,姬无涯侧耳倾听,有桌椅翻倒声,砍杀声、锋刃入肉声,短暂的喝斥与惨呼,还有各种他一时分辨不出来的响动,虽然压得比较低,隔着墙壁并不会传出多远,街上的行人还是多少感到异常,驻足观望。但立即便有人过来,附耳说几句,就半推半劝地将附近的路人赶着离开,竟然并未造成骚乱。
姬无涯心中就赞了一句,他没想到赵栾秋到是个人才,将外面维持得如此之好,顿时放下心来。然而向四下看了一圈,却没见到赵舵主躲在何处。
茶楼中的声响与惨呼还在继续,淇碧是一条大鱼,里面的人看来比想象得还要多,直到过了两炷香时分,才渐渐减弱,终告停止,距离亥时仍有半刻,与事先规划好的时间差相仿佛。
姬无涯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一丝奇异的违和感,一切都照着自己的安排进行,只是未免太顺利了一些,在禹周京畿重地,竟然没出什么意外的麻烦,而此刻,又像是太快回复平静。即使目标都杀光了,还有二三百号昆仑府的属下呢,冯坤驭下的能力强到这种程度了?况且,如果事情办得差不多,也该出来人报讯了。
念头刚转到此处,茶楼的大门缓缓开了一半,冯坤探出身体,遥遥对着酒楼的方位,一手在空中画个半圆弧度,另一只手竖起直劈,正是约定好的暗号,表示指令已然完成,楼中正等着姬护法前去主持。
姬无涯颔首,短暂的不安瞬时烟消云散,想想以自己的能力,事情办得圆满漂亮原是题中之意,实在没必要过虑;更重要的是,等到现在,终于轮到他这位八步孔明出场,以胜利者的姿态去会一会淇碧的令主,将洛城之行划下一个说得过去的结束了。
他往桌上放了几钱碎银,站起身整理一下本来就十分修洁的袍子,将羽扇执在手中,迈着沉稳雍容的步子下了楼梯,走向对街。
第一百零七章 瓮中捉鳖
茶楼之中半明半暗,姬无涯迈步进去,最先映入眼里的就是尸首,并不是横七竖八倒了满地,而是整齐地排列堆叠在墙边,一眼望去怕不有几十上百。隐约可见最上面几具身上插满短弩,两个军士打扮的人正拿了几幅白布,将这副情景盖住。
接着他就看到了冯坤,冯掌柜脖子上左右各架一柄明晃晃的长刀,执刀的是两名面无表情的军士,腰系紫带、足登快靴,正是靖羽卫的装束。
身后“砰”地一声门户紧闭,姬无涯遽然回头,只见刀光雪亮,楼门已被靖羽卫封住。他心里直往下沉,转头时余光一瞥,墙壁上现出一排排方形孔洞,不知多少弓弩朝他对准。
“姬护法欣然而至,看来是对自己的谋划很有信心。”清朗语声传来,两名军士押着冯坤退开,宁王缓缓走到近前,负手而立,七八名靖羽骑卫手按兵刃立于身后,“本不该让你在酒楼之上久候,没想到,昆仑府在城中还有这许多余孽,难免多费了些功夫,只好晚一些才请阁下过来。”
“好说,五殿下客气了。”姬无涯压着声音说道,竭力维持着脸色不要变得太明显,他明白自己是中计了,暗袭不成反踏入陷阱。且不说对方如何设下计谋,除了那堆尸首,昆仑府进来的许多人手、特别是几十名强手都在哪里,怎么可能短短时间全部被制住,连个脱身出来报讯的都不见?他飞快地转念,不动声色地朝周围打量了一眼。
“姬护法是在找自己人么?”洛凭渊神情淡淡,转头问道,“沈副统领,适才楼中一共闯入多少逆贼?”
“回五殿下,先是从二楼和那边窗口溜进来七人,死了四个,还有三名活口在楼上押着;”沈翎在一旁答道,口气略有点不确定,“后来往里冲的就多了,属下还未清点完毕,连死带伤大约过二百人,挨了三轮机括和弩箭,还有口气的也都暂时放在楼上。前后无人逃脱。”
“姬护法对奉命前来的人数似乎有些意外,可是手下没有到齐?”洛凭渊见到姬无涯脸上惊疑不信之色一掠而过,心下冷笑,“看样子,你的本事还不足以让昆仑府上下遵从号令,不愿一条路走到黑的大有人在。”
静王入宫当日与吉光片羽之间的交锋,他也是才知晓不久。前天晚上,檀化羽依照约定,趁夜再度踏访澜沧居,与正在养病的洛湮华相谈至月过中天,最终达成默契。作为与琅環讲和的条件,阴使魏无泽是注定要被昆仑府放弃了。不过阴阳双使掌握实权已久,檀化羽即使身负府主于长春的委命,手持府中圣物明玉令,要接管阴使的势力也非朝夕可就,可以想见在未来一段时间,昆仑府内部将面临重新洗牌,结束良莠不齐的局面,部分下属势必将随着魏无泽一道被舍弃。
静王当然不会提到今夜要在棋盘街的茶楼中设伏擒拿姬无涯,而檀护法也未曾说出自己的师兄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奇袭淇碧,但看得出,檀化羽还是忍不住出手了,总不能让昆仑府中的精锐过于折损,那些没来的武功好手多半是被牵制住,甚至已经离开了洛城。赵栾秋与冯坤都是魏无泽招揽来的嫡系下属,而眼前这位八步孔明,更是昆仑府不得不让步的交换条件之一。
“是我一时不察,误中圈套。若非出了叛徒,你等焉能守株待兔?”姬无涯已知无幸,但生平最恨被人耻笑能力不足,他已认定必是昆仑府中有人背叛,投诚了朝廷,与那些恭敬领命却变卦不来的下属脱不了干洗,恨声道,“今遭被靖羽卫侥幸得势,只能凭你逞威,但是此乃天不佑我,非是本座谋略有失。洛湮华尚且被治得奄奄一息,还轮不到你这竖子轻辱!”
“依我看,你自命不凡、阴险有余、谋略不足,那孔明之称从此还是去掉吧,实在连累了诸葛武侯的威名。”洛凭渊皱眉说道,“阁下夜入宫城、栽赃谋害,乃是钦命要犯,无论御林卫还是靖羽卫,都早已盯上了你,只少个合适的契机。你不必觉得今晚栽得冤枉,更不必认为是有谁告密,你追踪淇碧,淇碧也在追踪你,想想此处是谁家地盘,设下罗网的人可不是区区在下。”说着,他回身问道:“是不是这样,皇兄?”
姬无涯心中剧震,靖羽骑卫分到两旁,有人缓步走到前面,被洛凭渊扶住,正是静王洛湮华。他的脸色看起来仍透出病态的苍白,然而眉目沉静,行止态度一如既往。尽管尤带病容,但绝非病重不起、奄奄一息。
除了宁王,他身边还有一个姬无涯此时绝不想见到的人,一身平凡布衣,神情波澜不惊,看似随意地站着,但没人能说清他是何时现身于此。即使过去未曾谋面,除了大内统领李平澜,谁还能有这样的气势。
如果说,方才姬无涯还在审时度势,考虑是否拼命一搏,现下他已经明白,如果不想死得太快,束手就缚已是唯一的选择。
“难得琅環宗主与众不同,谁家打探情报不是伪装得越平凡越好,偏生淇碧布置了一座遍布机关弓弩的茶楼,”他冷笑道,“花费如许多心血,莫不是居心叵测,随时要动刀动枪,暗地将京城中的对头都除去?”
“进门许久,姬护法不会现在仍然以为,这座陆羽茶楼是淇碧的所在吧?”洛湮华听出话里的挑拨之意,淡淡看了他一眼,“很可惜,你想见的淇碧令主从未驻守于此。数月前闻说昆仑府跟随耶律世保,要借着比武议和之机来洛城作乱,我特地请朋友帮忙,借用了这处所在,专为等候姬护法的大驾。为了将机关设得恰当满意,凌虚的关令主和小绫可下了不少功夫。冯坤掌柜到处探听固然辛苦,琅環为他指明方位也是殊为不易,如果入了歧途,让昆仑府迷路到别处,收拾打扫就麻烦多了。”
陆羽茶楼位于棋盘街中段,与谢枫坐镇的谢记茶楼相距半条街,无论派驻人手还是观察情况都甚是便利。这里原是端王府的产业,最初是为了呼应并掩护谢记,白若菡从端王爷那里半买半借过来,由兄长白清洲担任幕后的东家。半年前洛凭渊扫荡飘香酒楼后,静王想到昆仑府定会伺机报复淇碧,于是琅環着手改建,确然准备已久。
他看着姬无涯变换的脸色,徐徐说道:“大家都觉得,与北辽决胜之日,该是昆仑府动手之时,横刀和凌虚早已做好准备。二月十五宫中事变,他们都担心你等临时改变主意,分散逃逸。但我想姬护法骄矜自负、好大喜功,自觉占住了优势,应当舍不得半途放弃。你果然不负所望,如期莅临。能够将贵府散布在洛城中的残党一网成擒,实在有赖于姬护法的贪心自大。”
他的声音里并无得意或嘲讽,仿佛只是平铺直叙,道出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姬无涯却觉得像是被人一层层剥去面皮,自以为神机妙算,实则每一步行动全在对手计算之中。众人的目光都多少带着嘲弄,如同在看一个自投罗网的傻子。
他还从未体会过这等奇耻大辱,偏偏无可辩驳,一时间几乎连面临的绝境都忘了,忽然长声而笑:“想不到,琅環宗主煞费苦心、大动干戈,特地为不才布下如此大一个陷阱,姬某人还真是荣幸!”
与先前开口不同,他这句话中气充沛,以内力送出,从陆羽茶楼传出很远。
“我奉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已说了许久话,吉光片羽如果肯来救你,早就来了。”洛凭渊冷冷说道,心里却记挂着静王的身体。今晚皇兄执意亲自到场,他与奚茗画都拗不过,病势才见好转,实在不宜在满布杀气血腥的陆羽茶楼中久耽。
“现下该擒拿的都已入瓮,李统领看,下面如何收尾?”他转向李平澜。
“此人数罪并犯,我带回宫中审问,给陛下一个交代。余下人数太多,还是由你处理罢。”李平澜神色平淡,今晚是靖羽卫与琅環协作,茶楼内部由横刀和凌虚把控,靖羽卫负责清除外部的暗哨,维持街道秩序,他只是过来掠阵顺便押人。
洛凭渊向旁侧略一颔首,四名靖羽骑卫兵刃齐出将姬无涯逼住,其中一人出指如风,连点数处大穴,便有军士过来五花大绑。姬无涯没有反抗,如果檀化羽在场,与自己联手,或许还有一线脱逃之机,然而直到此刻也不见师弟现身。宁王为何会知道吉光片羽的存在?联想檀化羽那句规劝收手离城的话,他心里直发凉。
“姬护法适才说得不错,今日之局的确是专门为你而设。”洛湮华看着脸色发灰,长髯乱成一团,已然不复清高自诩的姬无涯,在耶律世保一行来到洛城之前,他没有见过这个护法,但许多年来,始终未曾忘记仇人的存在,“距离你和温天笑在洛城中杀害琅環右使萧夙玉,至今已近十年。凭你的本领能为,本配不上得到此等待遇,然而若是随随便便将你杀了,我却觉得不足以告慰萧右使的在天之灵。”
他看到对方目中瞬间现出几分恐惧与恶毒,本来还算正常的五官在这一刻变得扭曲狞恶,心里不期然生出淡淡的倦意。不知为什么,做下恶事的人,即使百般伪装千般手段各不相同,临到穷途末路躲不过清算之际,却个个都是这副情态。
“你用不着满腔不甘,琅環多年中未曾寻仇,并不代表你做的事不为人知,更不可能因为时间长了就被忘却,或者由于困难重重而放弃。”他说道,“姬无涯,你确实太自负,竟而敢踏入洛城兴风作浪,倘若一直龟缩在昭临,我们就得多费不少周折了。”
“皇兄,坐下休息片刻再回府吧。”洛凭渊劝道,示意军士搬来一张椅子。
“大殿下,五殿下,此地不是讲话之所,我就先押着要犯回宫了。”李平澜说道。跟着他前来的几名御林卫已经打开楼门,动手将人犯往外拖去。
姬无涯头脑嗡嗡作响,死死盯着静王,一切都完了,他就这样输了,最终仍然不是对手。从头到尾,他感到的只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蔑视,比仇恨更令人难以忍受,自己是折在了洛城,可是琅環宗主也休想好过。
“洛湮华,别得意太早,任凭你再是自恃才高,能得善终么?”他突然放声大笑,跟着又厉声呼道,“还有你,宁王洛凭渊,看你像个有志向的人物,奉送一句忠告,别像个傻子一样,拿兄弟情分太当回事,想想你母妃!除了武功,论才能出身、智谋心机,你样样比不了洛湮华,若还想着保他,就等着被压上一辈子出不了头吧!我倒要看看……”话音未落,一名御林卫连着就是七八个嘴巴,打得他吐出两枚牙齿,双颊高高肿起,虽然喉中呜呜做声,仍然不肯住口,但已经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终于被拉了出去。
二月十九,北辽在比武决胜中彻底失败,当晚,昆仑府余孽发动夜袭,意欲报复琅環,在棋盘街陆羽茶楼中伏,为朝廷清剿,持续多日的宫城夜盗案由此告破。在琅環的协助下,主犯姬无涯被御林卫和靖羽卫联手擒拿,带回宫中审讯,帝心甚慰。
洛城百姓已经旁观得目不暇接,在众说纷纭中,有一点共识不约而同:宁王殿下文韬武略,沉稳干练,实非常人能及。
倍受赞誉的宁王却又一次忙得不可开交:昆仑府党羽需要审讯,与御林卫那边姬无涯的口供对照。有些供词要尽快整理得清晰明了,上呈君前,譬如抓走关绫、陷害静王的始末;有些适合隐晦模糊地点出关键,就如太子如何参与合谋并且从中出力;有些只能暂时压下来,比如鼎剑侯府的作为,否则林辰与雪凝就只好私奔了。至于当年萧夙玉被害的经过,李统领从姬无涯口中取得一份供词,命人送到静王府,以备日后之需。
另一方面,比武终于进入了最后收官,按理说,打发了辽人之后,就该轮到禹周胜出的三位少侠一展身手,轮番与宁王比试,好让五殿下评判高下,最终求娶公主。不过这场人们预期中的热闹并没有发生,北辽失利的次日,唐瑜、云霄和聂寂峦就共同向朝廷上书,婉转地表达了如下意思:前来洛城参与比武,乃是出于身为禹周武林子弟,不能面对外夷挑衅而坐视不理,此乃分内当为。而今外侮已去,理应功成身退,再继续比下去就成了为朝廷增添烦扰,故请辞去校场决胜,也为宁王殿下节省些时间气力。丹阳公主丽质颖慧、金枝玉叶,江湖草莽不敢肖想。陛下圣明烛照,五殿下识见卓然,想来必会择定真正于国有功的少年英杰,作为公主的良配,也不枉大家赶赴洛城辛苦一场。
总之,言辞恳切、态度坚定、不卑不亢,也给足了朝廷面子,就是一句话,我们几个都打算到此为止,不继续比武了。
按照唐瑜私下的话来说:“不用毒就算了,暗器也不能使,当众与宁王殿下比划掌法,本公子是白痴么?”
一众少侠都觉大有道理,纷纷点头赞同,如果要与洛凭渊过招,府中已是近水楼台,将他截住就可打个痛快,何必想不开要当着全天下的面领略千峰竞秀掌。
洛凭渊心中甚是感谢,诸般说辞之下,众人都是在尽力帮忙。
云霄因为相貌最出众,早已颇受注目,被议论成驸马的大好人选,故此在上书当日就收拾行装迅速跑路,回幽州去了。别家子弟见到大事已了,也有与他一同告辞离去的。
唐瑜和聂寂峦却都没有急着走,唐大公子是用毒的行家,得知了静王身上的碧海澄心,要与奚谷主一同参详克制之法;而聂少侠却与曲观阑一般,觉得靖羽卫颇有可为,考虑着是否留下来历练几年。
天宜帝见到三位比武优胜联名上书,虽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其中提到择定少年英杰为公主良配云云,总觉意有所指。他本来是想召见这几位名门翘楚,连同其他比武中表现出色的武林子弟,以示笼络;没料到宫内宫外接二连三地出事,他到现在还没缓过这口气,晚上仍然噩梦连连;如此一来,也就兴致索然,顾不上考察云霄等人的人品师承了。
近来层出不穷的烦扰难堪都与武林江湖脱不了关系,他已经不知不觉生出退避之心,之前张榜许诺比武优胜可向丹阳公主求亲,原本就是出于无奈,如今更加不愿将武林人士招为驸马。既然有资格竞争的人选自愿放弃,应是一番自知之明,正好顺水推舟。
故而,他仅将这封书信留中了一日,以免显得太过爽快,次日就召见宁王,下旨昭告洛城比武顺利结束,朝廷同意三位年轻俊才辞去进一步比试的请求,不仅称赞有加,而且给予厚赐,其余参与争擂的禹周子弟均有赏赐。
尽管一些民众对就此拉下帷幕略感遗憾,但之前的热闹已经密集盛大得足以回味很多年,因此也就透出了一口长气。一时间阴云散去、宇内祥和,感觉上终于在风雨雷霆之后迎来了再一轮的歌舞升平。
就在这时,已经在惶惶不可终日中煎熬了七八天,正由崩溃转向麻木的鼎剑侯林淮安接到了宁王命亲随传来的口讯,内容很简单:明日未时进宫求见,向圣上提亲,请求为林辰与丹阳公主赐婚。
“五殿下说,此事必须办成,不容许失败,请侯爷务必尽到全力,至少要拿出当初向陛下哭诉的本事。”曹默林面无表情地转述道。
“是是,请回禀殿下,小臣……,小臣必然全力以赴,拼却性命也要求得陛下恩准!”林淮安点头如捣蒜,差点涕泪交流。太子、北辽、昆仑府,眼看着宁王一路收拾下来,他内心早已彻底垮塌,侯府上下至今还未抄家下狱,靠的全是洛凭渊心里的情分,一半为了自家儿子林辰,一半只怕还是看在丹阳公主的份上。这赐婚就是鼎剑侯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别说是哭诉,就算需要在天宜帝面前呼天抢地、以死相胁,他也得干。
次日林淮安焚香沐浴更衣,将不成人形的状态勉强打理回一点人样,入宫求亲,结果一进清凉殿就见到五皇子也在。
“你求朕赐婚,将雪凝许给林辰那孩子?”天宜帝看着情辞恳切的鼎剑侯,沉吟未决,比武闹了这么多天,才刚平息下来,就急着将公主许配出去,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一点。
“臣知道此乃不情之请,丹阳公主丽质无双、娴婉贞淑,臣那不孝子差得远了,可他实在仰慕公主,刚从北境回来,听说外夷求亲后就茶饭不思日夜挂念,只恨那时伤势未愈不能亲身上擂台。如今更是折腾得阖府不宁,臣家中单传,只得这么一个儿子,求……求陛下给他这个机会。”林淮安想到求亲不成的后果,顿时声泪俱下,连连磕头。
“听说林辰不是住到凭渊那里去了么,还能闹得阖府不宁?”天宜帝昨晚刚被容妃请到兰亭宫用过晚膳,今日林淮安又来,他心中就多少有了点数,不禁挑了挑眉。
“父皇,林辰与雪凝也算青梅竹马,我看林辰那家伙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品性端正、文武兼修,又在北境立功杀敌,年纪轻轻已是龙骑将军了,也还配得上皇妹。”洛凭渊笑道,“既然林侯爷这么有诚意,父皇索性就成全了这桩好姻缘吧。”
“原来,这就是真正有功于国的少年英杰啊。”天宜帝点头道,语气意味深长。看来容妃为女儿看中的人选是鼎剑侯的独子。林淮安的爵位是新封而非世袭,家势不算多厚,不过比起嫁给武林人士,确实可算合心。说起来过去这段日子里,容妃与洛雪凝都受了不少委屈,却并无怨怼,也是相当不易了。
他看了洛凭渊一眼,宁王与林辰交情甚笃,与雪凝的情分也向来深厚,既会出言促成,说明丹阳公主自身应该是愿意的。想想方才之语,自家女儿倒是当得起丽质天成,不过说到娴婉贞淑,底气就略显不足,日后嫁为人妇,只怕还需要夫婿的包容,指给赶着求娶的人家总归要好一些。
他用为人父的角度思索的时候并不多,特别是面对几个皇子,总脱不开权术和制衡。但是这几日云王和安王都不得入宫,他又不想见到太子,只有洛凭渊常常到跟前问安,神态举止间,看起来并未由于静王而对自己生出嫌隙,带来的又都是好消息,事情办得甚是妥善周全,皇帝饱受刺激的内心多少得到了安慰,不觉就想做些什么来弥合之前的冲突不快。
“真是女大不中留,从去年到现在,求亲的人就没断过,看来再不许出去,朕也别想清净了。”他慢慢靠回椅背上,示意林淮安平身,“既然凭渊也为林辰说好话,那就让礼部和钦天监合一合两个孩子的八字,报与朕知,再作定夺。”
鼎剑侯大喜,皇帝如此说就等于答允赐婚,至于合八字不过是个过场,谁会在这种事上拂了圣意,自然不是大吉就是上上大吉。他顾不得刚刚起身,立时再次跪下,连声谢恩,差点又是喜极而泣。
洛凭渊也躬身谢恩,他心里瞬间感到轻松,伴随着感慨,经过无数波折,林辰与雪凝终于可以定下姻缘。他为了这一刻做了不少准备,即使早知火候已到,应不会有多大阻力,方才仍然禁不住地紧张,但皇帝允准得比预期还要爽快,几乎称得上通情达理了。
于他而言,可说卸下了一件重担,但是由衷高兴的同时,又不由得一阵难过,天宜帝会慨然应允雪凝的婚事,可是即使自己再如何说情,也无法让他拿出皇兄的解药,仿佛只要触及到那个问题,情理二字就会凭空从重华宫城、清凉殿内消失,如同从未存在一般。
第一百零八章 轻云蔽月
接连几日,洛城春雨如绵,空气里随处氤氲着柔润的湿意与芬芳,早春寒意正在逐渐淡去。如烟的雨幕中,树木萌发的新芽为枝条覆上茸茸的嫩绿,几乎要沁到人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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