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74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城外洛水之畔,前几日尚在含苞的桃花与杏花已然开了大半,初发的柳枝在烟雨中摇曳,入目宛若水中晕染开来的画卷。

  因是有雨,出城赏景的人并不多,偶然有三两个士人学子来到,也不过撑着伞在水边停留片刻,就转而寻找可供闲坐歇息的亭子或酒庐去了。

  傍晚十分,一顶青布小轿沿着江岸徐徐而行,溯流去往上游,在绵绵细雨中走出数里。这时轿帘掀起一角,里面的人伸出一只纤细雪白的手,低声吩咐了句什么,一行数人就在几株垂柳边落下轿来。

  一个身着淡紫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倾身下了轿,慢慢踏着茵绿的草色走到水畔。她一头乌发只用根檀木钗松松挽着,江风拂动柔长的发丝,如同情人温柔的手,露出白皙的后颈。

  洛水上方浮着若有若无的薄雾,江波荡漾,刚化冻的水流如此清澈,几乎从碧绿中透出青蓝。她凝视片刻才回过身,从跟随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盏莲灯,弯腰小心地放入水中。

  小朵的莲花在江面盛放,于水波中微微起伏,稍作停留就顺流而下,缓缓向下游飘去。那女子直起身体默然伫立,目送小巧的莲灯随波远去,化作一个小点,在江水转折处打个回旋,终于消逝在视线尽头。

  雨丝染湿衣裙,浸透乌发,她恍若未觉,尤自痴痴地望着。

  “小姐,”身后的侍女有些担心,轻声唤道,“至少让婢子为你打上伞可好,别着了凉。”

  她口中的小姐没有答话,隔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从梦中醒来一般,轻轻叹息一声:“不必了,我们回去吧。”转身之际,她不觉又回过头,眷恋地望了一眼即将留在身后的洛水。

  江流如故,人事已非,任凭尘世间缘起缘灭、落尽繁华,清碧的洛水依旧日复一日地东流,它带走了自己的莲灯,可带得走无尽的惆怅与思念?

  当晚,细雨如丝如缕,时密时疏地下了一夜,直到隔日清晨,天穹下仍有雨水若断若续地飘落。

  白若菡居住的小楼在明月楼园林深处的一禹,她素爱清幽,晨起后常常沿着小径散步,感受沅芷清芬,此时楼中姑娘们习练琵琶琴瑟时转轴拨弦的清音也会隐隐传来,伴随着园内淙淙的流水,宛若来自天上。

  小楼一夜听春雨,她今晨走出楼门时,就不由想去看看凝露的杏花是否又多开了几枝。只是走出没多远,就有轻盈而匆忙的脚步朝她奔了过来,是楼中两名少女:“白姑娘,又有莲灯顺水流进来了!”

  “莲灯?”白若菡方才驻足,闻言又悠悠向前走去,明月楼连着城外洛水的支流,每到夏秋之际,常有女子为了许愿祈福,出城在洛水中放下莲花灯,其中一些就随着支流飘入园内,姑娘们已见过不知多少次,“想不到,洛水解冻才不到半月,已经有人放灯了。早是早了些,无需在意。”

  “可是姑娘,那莲灯看着不太寻常。”两名少女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急着说道,“不是常见的粉红、蓝紫,是墨色的,很像姑娘吩咐过一定要留意的那一种。所以我们适才见到,赶紧来禀报。”

  话音未落,白若菡已倏然转身,几可倾城的容颜唯见端凝:“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姑娘们被令主的神态弄得有些忐忑,依言引着白若菡走到一处水流较缓的小潭边,但见一朵墨色莲花静静漂浮,宛若刚从清透水中生长出的睡莲。

  早朝之后,天宜帝将宁王召到了御书房。自比武结束,和谈的进展颇为顺利,条款议定指日可待,这一次召见另有原因。

  “凭渊,可知朕为何要你到御书房来?”皇帝指了指御案上高高堆起如小山般的奏本,“三日之内,一百七十三本,其中还有薛辅政的折子。”

  洛凭渊立时明白过来,问题就出在三日前户部侍郎钟霖呈递的奏折上。

  过去大半年中,户部清查发现了不少积弊,其中最严重的情况就是各地世家大族持续占地并田,导致国库赋税收入逐年下降。尽管目前还不算突出,但按照现下趋势,再过得十年八年,难免要酿成大患。因此与静王商议一番之后,他就支持钟霖上了折子,奏请对天下州县田亩重新清丈造册,划分田地等级,将被强占的土地归还原主,无主之田收归官府,再酌情分给失去田地的普通农户耕种。

  这般做法还未涉及变更税制,只是在清查粮仓、库银之后,进一步延伸到核实田亩而已,但既然要当地士族豪强将到口的肉吐出来,显然是触动了实质,朝廷官员的反应比预期还要激烈,为首的就是薛松年。

  他拿起最上面的几本奏折略略浏览,里面无一例外是反对,有的列举种种理由,说如此大动干戈,难免引得地方不稳;有的隐晦地表示,各地大户在辽人犯边时没少捐钱捐粮,如今外患一除,朝廷就过河拆桥,未免让人寒心;还有的说此中涉及事务过于繁琐复杂,州县府衙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反易弄巧成拙。针对钟霖甚至自己的弹章也相当不少,骂纸上谈兵、行事莽撞、沽名钓誉等等不一而足。

  “父皇明鉴,税银递减是实情,而且天下土地若是过多落入士族之手,百姓无地可种,流离失所,难免引得社稷动荡,清丈田亩乃是势在必行啊。”洛凭渊禀道,“边关能够平定,依靠的是民众服兵役、缴纳田赋、供应粮米,他们所承担的远比士族豪绅为多,如今好容易等到了战乱结束,民心都盼望可以减轻税赋负担。若不能将田亩核查清楚,只怕朝廷难以着手调整国策。”

  “还说朝廷,看看这一干臣子都在想什么。闵谙文、张砚存几个闹得最凶。”天宜帝摆了摆手,赋田减少之虞,早在去年户部提请韶安税时已有所觉察,当时连不议政的洛湮华也曾在自己面前进言。此乃利益根本,之前为了北境战事暂时忍耐,如今腾出手来,当然不愿继续放任地方作大、国库收入减少,钟霖的提议正中心思,故而相当首肯。谁知只是重丈土地就引来偌大阻力,他也是大为不悦,“支持的也有,都在那边。”

  洛凭渊见到御案另一侧也堆有一摞奏本,大约二三十份,相比反对一方的声势浩大,就显得势单力薄了。

  “闵侍郎等人俱是出身江南大族,想来随便一个亲朋家中都是良田千顷,也无怪会大力反对。只是身为人臣,食朝廷俸禄,谋天下民生,这般态度未免有失偏隘。”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江南富庶,近两年风调雨顺,上缴国库的赋税银两却不增反减,问起来总是叫苦。那边距离帝京路途遥远,也不知当地州县具体是何情形。”

  天宜帝心中一动,江南士族鼎盛,在禹周首屈一指,自开国以来百年不衰,闻说凭着根基雄厚,州府令官、地方守备都莫可与抗,唯有俯首是从。距离京城三日路程的豫州尚且出了个刘可度,长江以南天高皇帝远,对朝廷谕令还不知忽略到了什么程度。他这块心病已经存了很久,听地方官员禀报总觉隔了一层,想到那些士族出身的臣子仗着家势底蕴,气焰如此之高,不由动了遣人前往江南整治一番的心思。

  既要熟稔户部政务,又须镇得住场,没有比洛凭渊更适合的人选。只是现下京城局势尚未全然稳定,他也没想好如何对待洛湮华以及琅環,一时三刻还下不了决心将宁王派出京去。

  近来虽竭力掩饰不准外传,实则每到晚间一合眼,便即噩梦袭来,不只是皇后江璧瑶,死于琅環旧案中的宫人臣子也不断入梦,或哭诉或指责,有的更向他索命。

  皇帝夜夜冷汗淋漓地惊醒,白日就免不了精神恍惚,心力不济,此刻看着小山般的奏折但觉头疼,恨不能一并推出去不理。他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皇儿的想法并无不妥,只是这群文臣可恼归可恼,对待他们却不宜蛮来。奏本暂且留中,你可与薛辅政商讨此事,先尽可能安抚反对的见解,看朝中的情势再做道理。”

  洛凭渊出得宫门,看看时已近午,决定回府用饭。他想尽早将朝中动向和天宜帝的态度告知静王,清丈田亩之议关系国本,更是自己能否争取到与皇兄同下江南的关键,实在不容有失。

  一路思索着手边正在收尾或进行中的大小事务,直到照常在府门前下马,他仍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一径朝澜沧居走去。

  “五殿下。”杨越在后面叫了两声,都没能引起注意,待要赶上来说话,宁王已经进了静王的主院。他只好放弃,将那句“白姑娘来了,正陪着殿下在厅中叙话”咽了回去。想来即使撞个正着,也不会产生什么后果。

  洛凭渊认为大病初愈的皇兄此刻应当仍在卧床休息,本打算穿厅过堂直奔卧房,没想到才踏入客厅就吃了一惊,洛湮华坐在窗前椅中,静静地拿着一杯茶,而隔桌坐在对面的却是身着水色纱衣的白若菡,正低垂着眼帘,同样静默不语,从门口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到她弧度姣好的侧脸。

  洛凭渊的一声“皇兄”就哽在了半途,莫名地有些窘迫,进门瞬间的气氛有种奇异的微妙,即使两人的神情都不曾变化,他仍觉得自己仿如一个冒失的不速之客,扰乱了湖心偶然泛起的微波。

  相比其他琅環下属,白若菡总令人觉得有些不同,或许由于她不仅是徵羽的令主,还是一位绝代佳人。她来见宗主的次数不多,通常都是洛凭渊不在府中的时候,但过后总能察觉到她来过的痕迹。有时是书房里的一盆兰草,有时是皇兄让谷雨送到含笑斋的酥饺与千层糕,她弹奏的琴音清韵不复与闻,但房中仍余下淡淡幽香。更不必说,洛湮华数次病重的时候,总会有一副朴素的车驾无声停在角门外侧,得到好转的讯息才悄然离去。昔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洛城如许贵胄才俊,可曾听说明月楼的白若菡对谁假以辞色?连洛凭渊都能感到那份婉转低徊的温柔心意,他不信静王会不明白。这一刻,无法忽略那涟漪般的短暂异样,以及心中说不清的淡淡感觉。

  “失礼了,白姑娘也在。”他好容易反应过来,“皇兄,那么我先回含笑斋,晚些再来找你。”

  “五殿下,若菡要禀告主上的情由已经说完,这便告辞了。”白若菡却于此时盈盈起身,敛衽一礼,举止间有种天然的曼妙。洛凭渊留意到,她并没有携带瑶琴,莫非是自己会错了意,此来并非为了探望,而是琅環中另有要事?

  “我是来为主上送莲灯的。”白若菡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浅浅一笑,继而向着静王轻声说道,“若菡现在就回明月楼去了,无论情形怎样,但请主上一定、一定保重身体。”说到最后几字,清柔的语声忽然有些颤抖。

  洛凭渊才注意到,桌面正中放着一朵墨色的莲花,比手掌略大,片片花瓣优美而精致,最外一层的边缘镶嵌了细细的金线,雅致中透出庄重。莲花中心做成细巧的烛台,结构一如人们许愿常用的莲灯。而且,层层莲瓣似乎曾经洇湿浸透,应是已经在水中漂流过一阵。

  墨色的灯盏难得一见,这是从何处来的,白若菡为什么会带着它专程过府?他心中升起重重疑问,不禁将目光投向静王。洛湮华已站起身,脸色仍是这些天病中的苍白,并无挽留之意,只淡淡颔首:“杨总管会送你出去,若菡,不必多想,我有分寸。”

  洛凭渊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问,这或许是皇兄的私事。

  静王看起来的确不愿多提,待到白若菡离去,他将桌上的墨莲轻轻拿起,放置一旁,如平日般让刚回来的皇弟坐下稍歇,吩咐摆午饭,听到洛凭渊说起御书房中成堆的反对奏本,唇边还泛起了一丝微笑:“江南士族根蔓相连,家资巨富,在长江以南的势力确然深厚,有的并不如何将朝廷的谕令与官员放在心上。以闵侍郎的背景,在朝为官的重要责任之一就是为身后的家族多多铺路,这种时候自然是要责无旁贷地站出来声讨。”

  “太子一向乐于结交江南士族,取得他们的支持,也在朝中提供庇护。陛下当初任用凭渊你入户部,就是由于不论清理积欠还是清账土地,洛文箫都不可能动真格。”他想了想说道,“如今太子眼看快不中用,朝中这些文臣一向自在惯了,却没有那么容易适应风向改变。有薛辅政支持,看来是要与声望正盛的宁王殿下别一别苗头,掂一掂斤两。五殿下毕竟年轻又涉政未深,最好是受到挫折从此服帖,日后就好对付了。只是听起来,父皇的锐气有些不足,须得设法让他既能见到成效,又不至于觉得麻烦辛苦才好。”

  两人常常讲论政务,洛凭渊对朝廷情势已然理得分明,点头说道:“我让靖羽卫尽量准备得充分一些,不过父皇既然吩咐了,看来需要尽快找个时间去拜访薛松年。重丈土地是治国应有之义,且看他能说出什么道理。”

  去年会试之时,宁王得知了曾身为篆金令主的薛松年背叛、陷害琅環的过往,自此对本朝辅政再无好感或敬意,称呼时也是直呼其名。论起来,薛松年犯下的罪孽更在姬无涯之上,皇兄还未对付他,想来只是由于此人不似太子那般频频出手,心机埋得更深,故此还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而已。

  他对与薛松年会面兴致缺缺,语气就略带勉强,心思不觉又转到了白若菡与皇兄对坐无言、欲语还休的一幕,此刻回想起来,总觉得非是乍一看去的温柔旖旎,而是带着某种萦绕不去的伤怀。

  即使照常谈说正事,洛凭渊仍然感到皇兄与平日不太一样,在沉静的微笑之下,仿佛有幽凉曲折的暗流在心绪间迂回,令他隐约地神思不属。

  宁王的视线余光不觉又看向那盏别致的墨色莲灯,它究竟承载了什么样的含意?白若菡必定是知晓的,皇兄不能告诉自己么?

  当他回过神来,才发觉两人都沉默不语,已经过了好一会儿,静王也在看着同一盏莲灯,凝视那如同即将晕开的墨色。

  “凭渊准备何时见薛松年,可要去一次薛府?”好一会儿,静王才转回目光,不知是否错觉,洛凭渊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掠而过的黯然。

  “我想着事不宜迟,等一会儿就命人去送拜帖,明日登门。”他说道,被皇兄的神态弄得有些迷惑,实在很想开口相问,“若是皇兄觉得不妥,再选其他时间便是。”

  “明日很好。”洛湮华说道,神色已经恢复了静谧,但后面的话却令宁王大感意外,“我恰好有些事情,需要到薛府见一个人,就与凭渊同去如何。”

  心情有些纷乱,他看着皇弟疑惑又询问的眼睛,却想起了适才白若菡辞别之前,留给自己的话语。

  “若菡应该很思念苏杭吧,让你在洛城耽了许久,是我这个宗主的过错。”当时为了让气氛轻松一些,他微笑着如是说道,“最多再一两年,待到事情了却,我想,你就可以回去江南了。”

  然而,坐在对面的白若菡却轻轻摇头,“除非有朝一日,主上决定远离京畿,不再回到洛城,若菡才会离开。”

  “回想当年受晚璃与朱副庄主之托北上京城,初次见到主上,至今已将三年。旁人只见洛城不比苏杭安逸,却不知这三载光阴是若菡此生最幸福的岁月,几乎因此觉得亏欠了晚璃,只因同样驻守明月楼,唯有我得以常在主上身边。”她琼冰碎玉般的声音渐渐放轻,纤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密密遮住眼帘,未等静王答言,又继续说道,“这盏墨莲是主上十年的思念,年年月月,数不尽的莲灯随着洛水飘入园中,若菡曾经以为它永远不会来了,或者早已沉没在江流之中。本不该在这时扰乱主上的思绪,但属下只是想说,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十年,二十年,若菡此生都会一直守候着主上,不愿像这缥缈逐流的莲花,但愿能如悠悠无尽的洛水,长久相随。”

  “皇兄要见的人,莫非与这莲花灯有关?”静王听到洛凭渊在身畔问道,带了一丝关切与担忧,“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

  “我要去见莹川,她是薛松年的长女。”他闭了闭眼睛,默然片刻才答道,“也是十年前,母后为我定下的未来正妃。”

第一百零九章 流风回雪

  当晚回到含笑斋,宁王有些失眠。他躺在床榻上,脑海里浮现的一幕幕都属于十年前。九岁、十岁的自己每日都在应付太傅,读书写字、学习武技,还要玩耍撒娇,过得相当充实忙碌。但有时想找皇兄洛深华,却被告知大殿下出宫去了,他就会望眼欲穿地注视着高高的宫墙,盼望皇兄早些归来,带回宫里没有的好吃点心、新奇玩意,还会讲述外面的事。应该说,作为皇子,脑中想的其实与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没多少区别。

  那时他也常常好奇而憧憬,皇兄出宫后有多少见闻,可结识了朋友?只是每次缠着问,用不了多久,注意力就会不知不觉转移到眼前更感兴趣的事物上,于是不了了之。

  对于十余年前的洛深华而言,他眼中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呢?那时候,曾中过两榜进士的薛松年是洛城名士,主持西风画院,暗地里担任琅環的篆金令主。身为未来的宗主,自十四岁能够不时出宫起,皇长子进出西风画院或拜访薛家的机会,虽然比不上前往太傅章远道府上,也是不少。于是,很自然地见到小自己一岁的薛莹川。

  还是天宜十年到天宜十一年的时候,薛府的长女年方十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每每落笔,引得书画名家惊艳不已,兼之才貌双全、娴静婉约,见者无不赞誉,渐渐流传开去。薛氏莹川,名满京华。

  “最初教我琴艺的就是莹川,只是那会儿总抽不出时间练习,直到后来出宫住进府里,才有了空暇。”淡淡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静王的声音很平静,却并没有那种时过境迁的悠远,或许由于一切尚未真正过去。洛凭渊不禁要遥想薛家小姐当年的风姿,她与皇兄又是怎样初见、相识,该是感情很好吧,所以琅環娘娘才会想到缔结婚约。他无法询问,唯有倾听,心里却不禁怅然,小时的自己什么也没觉察,就知道傻乎乎地玩耍,对皇兄议婚居然一无所知。再想想,不免叹了口气,只因即使如今同住一府,情形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怕是仍有不知多少事被瞒着。

  到了天宜十二年,如果什么都不曾发生,皇后就将做主为两人请旨赐婚;然而变故陡起,曾经共同编织的世界突然倾覆,而后就在飓浪中沉没了。十七岁的洛深华,十六岁的薛莹川,本应属于他们的年华就此逝去。

  “薛松年怎能这般对待自己的女儿?再说,既然贪慕权势,与宗室结亲还不够么,为何定要选择背叛?”洛凭渊实在听得忍不住。陡然遭逢巨变,如果薛莹川是个值得皇兄放在心上的姑娘,她何以自处?

  “我曾经也这么想。后来才明白,成为皇亲国戚并非薛松年之所愿,他要的是朝廷中的官位实权。”洛湮华笑了笑,有种不期然的虚无,“那些年,眼睁睁看着昔日同窗跻身朝班,若不能位极人臣,将漓墨踩下去,他岂能心甘。回想起来,我疏忽了许多蛛丝马迹,或许当时薛松年已在盘算如何入仕,可是母后定下的这桩婚约却打破了他的预想,倘若莹川与我成婚,意味着他从此仕途无望,纵然进士出身、腹有经纶,也注定只能做个外戚了。”

  他没有说下去,宁王已然心中明了,天宜朝从来忌讳外戚干政,一旦女儿被册封为未来的太子妃,固然会为薛府带来荣华,薛松年本人的野心却只能止步于紫宸殿外,看似鲜花着锦的婚约,竟成了促使最终篆金背叛的缘由。谁会想到看似淡泊名利的洛城名士,心中早已将多年前收留、扶助自身的琅環看做了阻挡前途的绊脚石呢?于是选择用出卖来铺就青云路,即使路上斑驳的血泪来自昔年恩主,以及掌珠般的女儿,也要踏着走过。

  相对于宁王辗转良久方才入眠,洛湮华却很早就睡了。二月十五以来已过了将近十天,他仍然容易困倦,莹川、若菡加上凭渊,往事与现下交织在一起,格外令人疲累。

  但他睡得很浅,仿佛有无数人与事在脑海中交错,又看不清、辨不明,醒来时也无法记起,余下心底一丝平静的凄凉。

  刺客入宫不过短短几日,母后自尽身亡,薛松年与琅環划清了界线,投奔朝廷,尚未来得及付诸实现的婚约再也无人提起。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身陷长宁宫的自己才得知,薛莹川在家中剪断了长发,发愿为病重的母亲祈福,入家庙修行十年,誓不婚嫁。这个消息一度在洛城流传很广,可那个时候,多少人事的更替兴衰每天都在发生,一个闺中少女的命运即使激起了一点波澜,但又能维持多久呢?

  曾经认为十年的时间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在过去的岁月里,洛湮华有时会想,莹川为什么会将期限定在十年,因为她觉得如此久的时光应该足够自己了却责任,还是由于,这是她能在绝望中等待的极限?犹记夏日里同往洛水畔放灯,发觉只要在上游一处岸边将莲灯放下,总会随着水中潜流飘向章太傅府上的园林,彼此心中小小的秘密,却成了而今莹川联络自己唯一的方式。从若菡手中接过墨莲时,才惊觉光阴倏忽而过,涛涛江水已带走了莹川最宝贵的年华。

  洛凭渊很少有机会与静王一道出门,与薛府约定的登门时间是下午,他想到皇兄可能需要独自安静,是以午后才来到澜沧居。

  青篷车候在院外,洛湮华没有穿惯常的青衣,换了一身白色锦服。既然莲灯到了,莹川应是有话要说,或者,一切确然到了结束的时候。自己的事情还未做完,更无法带去希望,纵然如此,这一趟仍是要去的。

  薛松年的府邸在城东,虽是官居高位,他的家宅并不如何宏大富贵,依旧保持着十多年前的文士风范,也因而在朝中颇受好评;不过从外门上碗口大的铜钉仍可以看出相府的气派。

  闻报五皇子来访,薛松年亲自迎出二门,却看到一身浅黄常服的宁王身边,站着衣着素淡的静王,脸色不由变了变。不过他城府甚深,只是微微一怔便如常让客:“难得两位殿下拨冗前来,请入寒舍看茶。”

  “不必了,五皇弟挂心国事,来找薛辅政商议,在下所为却是私事,”洛湮华淡淡说道,“不知薛先生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一见故人。”

  薛松年的神情维持不变,眼角却不易觉察地一跳,当他还是西风画院的书长时,风华正茂的皇长子每次来访,总是在人前微笑着称自己为薛先生,单独见面时,则是薛令主。听惯了旁人恭敬或尊重地叫辅政或大人,他很少想起旧日称呼,尤其还是出自静王之口。

  “大殿下暌违多年,只怕弄错了,鄙舍如今人丁更迭,并无你要找的人。不若还是同本官与五殿下去厅中坐坐。”

  静王没有心情与他慢慢兜圈子,当然更不打算对坐喝茶,略一停顿,悠悠说道:“我今日不请自来,是要与贵府后园家庙中修行之人相谈片刻,了却昔年一段夙缘。薛辅政再是不欢迎,也当知从旁拦阻没什么意思,还是为令爱着想,不要再做为难。”

  薛松年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入朝后一向表现得与琅環并无瓜葛,静王这些年也未曾在人前提起与自家的渊源。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太子看来真的要倒,洛湮华才会病都没好全就直接上门,还借了五皇子的势。此刻当着宁王的面,说得越多越不利。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肃手作个“请”的手势,当先入府:“小女是修行之人,只怕不便贸然相见。不过殿下人都来了,若想趁着春日到寒舍后园走走,臣当命人引路。”

  洛凭渊与静王并肩而行,他从出门时就觉得,皇兄的面色比前几日还要苍白,心里添了一层担忧。明知薛府小姐没有过错,可说言行高洁令人敬重,仍然免不了缺乏好感,心道眼下满城风雨,皇兄还在生病,何必挑在这个时候来招惹。

  只是腹诽归腹诽,他实在忍不住要看一眼那位使得皇兄十年来都在牵挂的小姐是何等品貌,顺势开口说道:“闻说薛府后园甚是清雅,辅政若不介意,但请留步稍候片刻,我也一道略走一走就回前厅。”不假思索间,却没觉察此刻的心态快要与小师弟严荫如出一辙。

  静王看了皇弟一眼,没有说话,如果不是心事重重,当真有几分哭笑不得。

  宁王都直接提出了,还摆明了不要跟着,薛松年还能说什么。他也着实不好在场,否则只会更加尴尬,唯有自去厅堂,命下人为两位皇子引路,心里却不免纳罕,观宁王平日处事持重,此举不知是何用意,总不会是出于好奇,难道意在盯梢?

  宁王的盯梢并没有持续多久,陪着静王穿过垂花门,经过后宅,走近花木扶疏的后园,他就见到曲折的小径尽处立着一个身着浅紫衣裙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年纪,面容白皙,眉目楚楚。只看清了第一眼,他就明白这必定是薛莹川,如果说白若菡好像清盛的白牡丹,面前的女子就宛如半树洁白的梨花。他从没在其他姑娘身上见过同样的气韵,乌黑的发丝在微风中浮动,令人想到梨树下飘落纷纷如雪的花瓣。

  她凝注洛湮华,目中却不见情绪波动,待他们到了近前才淡淡地施了一礼:“见过静王殿下、宁王殿下。”声音清而婉转。

  洛凭渊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待,本来几乎是皇兄的正妃,可如今已是仇家之女,日后又将如何?他唯有胡乱做个免礼的手势:“不敢。”心中却想到静王适才那句“了却一段夙缘”,不禁转头望了望神情沉静的皇兄。

  “凭渊,”洛湮华轻轻叹了口气,“不要让薛辅政久候,我和莹川说一会儿话。”

  回去前厅议政的宁王所不知道的是,后园中久别的两人最初的谈话却是从他身上开始的。

  “原来,那就是殿下当初口中的幼弟。”目光接触片刻,薛莹川转过身,缓缓沿着小径在前引路,“连我在府中也曾听过五殿下的许多传闻,想不到真的人才出众、神采飞扬。看他陪着你同来的样子,殿下现今可是过得还好?”

  “我很好。”静王说道,望着前方女子过腰的乌黑长发,听阿肃说,曾经剪得凌乱参差,令人不忍卒睹,而今也已长回来了,“我原先在想,今年之内必定要来看你,不想就收到了莲灯。”

  “约定的期限未至,是我心急了。”薛莹川娉婷的背影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这些年,外面总有断断续续一些消息传来,每到冬日洛水冰封,就觉得日子分外漫长。前些天听到夕闻鼓响,还是耐不住做了莲灯,我想看看你。”

  她的话似是在诉说情衷,却既无伤怀也不见幽怨,语气很是淡然,如同在说别人的事,“你憔悴多了。”

  “是么,”洛湮华微笑,除此之外,他不知还能如何反应,“毕竟过了这么久,又有谁能永如少年之时?不过莹川,你的样子看起来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