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75章
作者:薄荷酒
薛莹川似是也微笑了一下,她不再说话,一直领着静王拐过两道弯,穿过一堵青砖灰瓦的墙壁,停下来时,两人已经置身于一座不大的禅房中。
洛湮华见到四周一尘不染,南向供了尺许高的檀木观音像,墙上悬一副六组偈句,笔致淋漓,应是出于莹川之手。地上几个蒲团,窗下一座雕成棋盘形状的小桌,除了洁净之外,陈设异常简朴。此处必然就是莹川日常礼佛的所在了,十年时光,难道就在这方寸之地度过?她还作画么,可有人来陪她对弈?他心中升起一阵酸楚,抑制不住地低低咳了两声。
薛莹川本能地伸出了手,像是想要扶她,但是指尖碰到衣衫,还是缩了回去:“殿下,这边坐吧。”
她请洛湮华在棋桌边坐下,取出一套茶具,动作娴雅地开始沏茶,一面微笑道:“早先那段日子确实整日都待在这禅房中,有些气闷。但是后来弟弟到外地做官,妹妹也出嫁了,我就时不时从家庙里出来,做些喜欢的事,所以其实过得还算舒服。”
她将茶盏推到静王面前,说道:“毕竟是顶着修行的名义,我仍然茹素,晚上睡在家庙中,每日礼佛一两个时辰,但除此之外,在府中其实很是自由。你知道的,我总能将自己安排得很好,不愿意受苦也不肯吃亏。这些年来,我过得比你好多了。”
洛湮华淡淡一笑,曾几何时,莹川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在被人称道的娴静婉约之下,她一直都有着小小的狡黠,常常在自己面前宣称怕痛怕苦怕麻烦,还受不了寂寞。纵使她伤心流泪,或者满含怨怼,甚至性情大变,都不会令他感到如此深邃的痛楚与负疚。那无忧无虑的少女不见了,可是薛莹川还在,这般温柔坚韧地等待;然而曾经的皇长子洛深华也不在了,留下残破的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心力再接续昔日憧憬。
他们分隔十年了,共同拥有过的美好被拦腰斩断,不能修补也无法痊愈,往事不可忆,来者不可追,夫复何言?
莹川该是同样明了吧,她却依然含着微笑在等,自己能带给她的又是怎样的结局?
“莹川,我让人接你离开薛府可好?不要留在这是非之地,出了帝京,处处都有青山碧水。”他缓缓放下茶盏,竭力让声音显得平稳轻松些,柔声说道,“换一个环境,用不了一年,我或许就能将事情办完去找你了。知道你是有本事安排生活的才女,那就做些对自己有利的事,这次一定不要拒绝了,好么?”
“我在想,深华,”薛莹川怔了一下,她盈盈的眼瞳里终于浮起水雾,忽然改了称呼,“如果我没有放下莲灯,你准备在什么时候来呢?会不会就是选在对父亲动手之前,先命人将我带离这座府邸,不用亲身目睹家破人亡的过程?”
静王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撕扯,疼痛而无奈,静默片刻,他才说道:“我来看你,是为了赴十年之期。至于与薛辅政的恩怨,我也不确定会是什么时候,但总是要清算的。所以莹川,我希望你能答应。待在此地越久,受到的伤害就越大。”
室内一片寂静,薛莹川慢慢摇头,轻声说道:“是啊,其实早就是这样。我明白你不可能放弃,我只是一直盼望,父亲或许没有犯下那些不可饶恕的罪孽,盼望一切只是误会,还有机会解开,不至于走到绝处。”
她没有啜泣出声,但泪水还是沿着白皙的脸颊滑下,一滴滴落在桌面上:“我只是舍不得你,曾经的宫廷内院,如今的碧水青山,如果那些地方没有你,我去做什么呢?这么多年我等着噩梦醒过来,可它不会醒了。父亲做得再错也是我的父亲。我们回不去了。”
洛湮华默然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感到两只手都是冷的,就像彼此心里的温度。如来时所想,莹川用莲灯传信,是为了诀别。她的手指依旧纤细修长,曾经那么灵活地拨动琴弦,一下一下地按着自己有点无所适从的手指,笑话他怎么还没记住指法。曾认真地期许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差一步已是咫尺天涯。
“我已经想过,即使分开,你和我总要各自活下去,我不能永远拖延,所以犹豫着是否应该主动搅扰你,还是继续等着你来。”良久,薛莹川才接着说道,“那一日宫里钟鼓鸣响,我听说你病得很重,突然就觉得再也忍不下去,想着虽然任性,也是最后一次了。可是,深华,你将自己弄成什么样了。”
说到最后,她刚恢复几分稳定的声音又变得哽咽,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收住泪水,低声说道:“有一件事,原先不知应不应说,但我想,还是该当告诉你。”
第一百一十章 世事茫茫
洛凭渊回到薛府前院,随即被从人引到了辅政的书房,这里才是薛松年预备同他议事的处所。宁王见到窗外几竿修竹,室内格局清奇,书架上摆着珍本古籍、墨烟冻石印章,心道无怪多年来都被誉为名士,常人单是置身于这书房中,也会感到脱去几分浊气,自然而然心生景仰,觉得不好用诸般俗务过多打扰辅政大人。
不过他如今就是为俗务而来,更没有同对方讲论风雅的兴致,当下开口赋税库银,闭口钱粮天下之本,请辅政做为群臣表率,对户部下一步清丈田亩予以支持。
薛松年深谙为政之道,对矛盾所在了然于心,只是慢吞吞地与宁王兜圈子,说起各地清查库银与粮仓过程中出现而尚未解决妥善的问题,地方官吏为了弥补前任留下的缺口如何为难,自己压下了多少各地诉苦的文书……听起来句句都说在理上,含蓄地指出,无论京城朝臣还是州县命官,大都与地方士族有许多牵扯和纠葛,五殿下能将亏空清理到目前的程度,也离不开这些复杂关系的配合。而今战事了却未久,还没消停几日,又要大动干戈地清丈田亩,一旦明发诏谕,固然能为五殿下争取到民间的一些赞誉,只怕却要伤害了那些世家大族的感情,他们的实力不容小视。
“宁王殿下年轻英锐,又才为国立下大功,难免想大刀阔斧再做些大事出来,”薛松年意味深长地说道,“然而治大国如烹小鲜,试想朝廷事无大小,终归要着落在官员士人身上去办。臣身在其位,得失不足为虑,却要劝殿下,为自身长远计,还需缓缓而行,徐徐图之,何必操之过急。”
洛凭渊暗想,难怪四皇兄不肯掺合政务,军前令行禁止,哪里容得这许多隐喻暗示、周旋掣肘。说自己年轻英锐,自然是指经验不足、办事鲁莽,偏又似乎不无道理,隐隐兼有示好和告诫的意味。可以理解天宜帝为何二话不说先往外推,怕是多年来与文臣们纠缠烦了。
“原来有着许多阻力,”他略略颔首,也是意有所指,“无怪二皇兄这些年来,看似一团和气,却没能办成多少实事,引得父皇不大高兴。”
薛松年心下微凛,宁王此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事到如今,臣子们难道还指望其他皇子去效仿洛文箫一般行事吗?况且一旦皇帝定下决心废绌太子,朝廷中难保不会跟着倒下一批,自己的辅政之位也未见得能坐得稳固。
“薛辅政适才之言,我都听进去了。只是这徐徐图之,要等到多久以后呢?而那个时候,情况比之如今,怕不会缓和,只会更紧迫尖锐吧。”洛凭渊淡淡说道,“士族固然重要,可若是天下钱粮都入了他们的口袋,上至朝廷,下至百姓,就不免要越来越穷了。朝廷无银,如何治理天下,为臣子们发下俸禄,供养军队维护安宁?世道若乱,富有的名门望族头一个便要遭殃被抢掠,大家当真算不清这笔账?何况民为国本,焉能舍本而逐末。清丈土地又不是强行收没,也不是专门冲着世家大族找麻烦,不过是履行职责本分,按照地契核清田亩而已。穷家富户,都是一视同仁。”
他昨日与皇兄已议论透彻,一番话说得不容置疑,跟着又放缓语气:“当然,户部也是量力而行,不会过于严苛,更不至有意为难,薛辅政深孚众望,还请你代为向那些忧心忡忡的大人们做些解释,加以安抚。”
薛松年还是初次与宁王正面交锋,但觉对方并不为自己的暗示所动,便知不好对付。他摸准皇帝的心思尚在摇摆,本不想轻易退让,但正值朝局动荡,却也得给近来冉冉上升的五皇子一些面子。他沉吟一下才道:“陛下的难处,臣岂有不知,当尽力而为。产不过此事牵涉甚广,非只限于户部,望殿下能考量全局再做定论。臣之拙见,所谓徐缓谋之,并非不为,不妨由一州一府开始逐渐推进,以数年时间而竟全功,想来于国祚更为有利。”
洛凭渊告辞出府时,看到门房处还有许多臣子在等着拜会辅政,又得知静王刚才先一步离开,他连忙翻身上马,去追皇兄的青篷车。
算下来,自己在薛府书房的时间与皇兄见薛莹川差不多,都是大半个时辰。一边策马而行,他还不禁在想薛松年的圆滑与老谋深算。能在十年中爬到辅政的地位,坐稳至今,此人不止是得到太子与韩贵妃的提携,自身也确有过人之处。就像方才所提的建议或者说条件,明面上给天子与出身士族的臣子都留下了余地,他自身更是易于进退;然而一旦采纳这种方式,想坚持数年时间谈何容易,待到在阻力面前磨尽了锐气,也就不了了之了。届时根本的问题仍解决不了,却谁也怪不到他头上。
乌云踏雪循着来路奔去,照例将一众侍卫抛在后面,不一刻果然看到青篷车就在前方缓缓而行,洛凭渊赶上去,隔着车帘低声唤道:“皇兄,还好么,怎么急着先走了?”
里面没有回应,他又问了一遍,才听到秦肃的声音答道:“主上不太舒服。”
洛凭渊顿时有些悬心,他让车驾停在路边,自己下马入内,就看到狭小的车厢里,静王合眼靠坐,脸色在半名半暗的光影里异样地苍白,额上有一层密密的虚汗,秦肃守在旁边,正用手掌贴在他的背后。
“阿肃,让我来,你骑我的马,咱们尽快回府。”洛凭渊说道。他的内力走的是中正平和一路,较为适合皇兄的状况。
秦肃没有说话,起身下了马车,将位置让给宁王。
“不妨事,只是有些心慌。”好一会儿,洛湮华才压着晕眩的感觉,出声说道,他已经尽量平息情绪起伏,但看来还是勉强了些,出了薛府就感到头晕气促。
“不要说话,皇兄,我们先回去。”洛凭渊轻声安慰,他当然不好问起薛家小姐都说了什么,但心里免不了对楚楚如梨花的薛莹川又是一阵不满。
洛湮华感到了皇弟温暖的手掌,扶住自己的手臂年轻而坚实,又想起莹川冰凉的指尖,那是他们最后的接触。
“莹川说,再一两个月,她就要离开薛府落发出家了。”他低低说道。那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留到现在,仿佛就是为了让自己最后看一眼,因为今后不会再有了。犹记当初一起乱翻稗史,读到陈后主宠妃张丽华发长五尺,光可鉴人,莹川就摸摸自己的头发,那灵动的眼神好似在说,人家的长发也不会输给她。
“出家?”洛凭渊怔忡了一下,他瞬间也感到了那种无处着落的凄凉,因为十余载的光阴而分外沉重。今日一别,难道要从此压在皇兄心里?
“到清静的寺庙中避一避也好,薛姑娘还年轻,或许等过上一两年,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蓄发还俗。”他努力说道,“而且,皇兄也一样还年轻啊,一定会渐渐好起来。”
他觉得这些话乱七八糟,听上去苍白无力,很难起到劝慰的作用,其实更想说:“皇兄不要伤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但此语由自己来说似乎不太适宜,只好默默压了回去。
“即使到了将来,莹川也不会与我在一起了,是我负了她。”静王的唇边有一丝模糊的微笑,虚脱的晕眩消散了一些,他张开眼睛凝视着弟弟,“即使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命运也只能维系在家族身上,身不由己,能用来反抗的方式不过是如莹川一般选择青灯古佛。所以,若是凭渊心里有了哪个姑娘,还是尽力让她过得幸福,莫要如我一般,今生都无法弥补。”
说这话时,莹川告诉自己的事又浮现脑海。
“近几年来,可能是时日久了,父亲对我比较放心,我就时常去帮他收拾书房、端茶磨墨,因为,我需要弄清当年的真相。”薛莹川说道,“前段时间辽使抵达洛城,太子派人来找父亲的次数频繁了很多,而且每次都要禀退旁人密谈,我就留上了心。尽量设法偷听,父亲写了一半的书信、丢弃的字纸还有火盆里没烧尽的残片,逐步拼凑起来。最后,事实就摆在面前,不信也得相信。”
她的神情已恢复了平静,只是握住茶盏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父亲做了那件卖主求荣的事之后,也时常惴惴,除了担心琅環查出他的作为上门寻仇,还怕太子将来算计着要灭口。故此几年前,就备下了一着后手。他将韩贵妃设下毒计的经过写下来,当年摹仿如嫔娘娘笔迹编造的告发信也同样复制一份,将这两样东西封好交给了一名信得过的忠心手下,命他隐姓埋名,潜出洛城。倘若万一被太子或韩贵妃所害,身遭不测,那人听到消息后,就要将证据呈送给太子的敌手。”
禅房一角摆着简单的文房四宝,薛莹川取笔茹墨,寥寥几笔画下一幅小像,线条简单却极是传神:“那名手下是个懂武的江湖中人,很多年前躲避仇家追杀的时候,不知怎地误入父亲常去的书院,后来就被收留在我家中养伤藏匿,伤势痊愈后也没有走。我记得他的样子,虽然不了解武功多高,但应该是那种重诺的人。记得他是金陵府一带人士,父亲给了一笔银两,很可能是回乡去了。深华,我也不知有没有用处,但离开之前,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现在,莹川最后画的人像就带在身上,上面是一个面目陌生的中年男子。她不肯要任何帮助,带着微笑将他送出家庙:“我入了佛门也会过得很好。深华,你肯踏入这府邸来同我一会,薛莹川于心已足。今日一别,但望殿下多加珍重,让我知道你也一样好好活在这世上,也就够了。”
洛湮华走出一段,拐角处终于忍不住回头,莹川依然倚在青色的墙边望着。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不知是否有泪,自己的眼前却已不受控制地模糊。依稀仿佛间,他又看到了当初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漆黑长发,冰肌玉骨,朝自己盈盈含笑。
洛凭渊的相府之行并未白费,薛松年回过头来果然对为首几名态度最激烈的臣子半劝半压,明面上是说,事关赋税,身为朝廷命官一味阻挠朝政,成何体统;而暗地里如何劝说兼告诫,就不得而知了。群臣见到辅政态度转圜,再听说宁王的口风有所松动,清丈田亩可能只会先选择一两处州府,不会霹雳雷霆地到处推行,也就跟着缓和下来。
天宜帝对这种状况给予认可,逐步进行的效果肯定要差不少,需要更多的坚持与韧性,但他不想整天被一群臣子在跟前进谏烦心。君臣各自退让一步,暂时回到了平稳之局,皇帝便下旨命户部酌情确定从何处州府开始第一步。
三月初二,经过反复商榷、推敲、讨价还价,耶律世保作为北辽使节在和谈条约上盖下了印章。此时距离他来到洛城已将近三月。昭临多次传讯催促,国中正等待他带着足够的粮食回去,应对春夏之交即将来临的粮荒。比武败北以来,耶律世保一度担心禹周会因为一连串事件,将拖延不决的和谈条件改得更为苛刻,幸好这种事没有发生,李辅仁与傅见琛都表现得十分理智。
最终,各项条款几乎都沿着宁王最初的条陈见解订立,只在时间、地点、范围等细节上做出了确认与调整,北辽提出的岁岁纳贡被搁到一边彻底无视,战俘也要五年才得陆续放归。耶律世保使出浑身解数,将此次能够带回的粮食由三十万石增加到五十万石,比无功而返总算好了那么一点点。北辽三王子目前只希望尽早踏上归程,挥别这令他灰头土脸,倍感挫败的洛城。
也是在同一时候,仍在养病的洛湮华收到了来自江南的飞鸽传书,朱晋带着自己的书信前去万剑山庄规劝慕少卿,谁知进入后就没能出来,竟是被强行扣住,不知关在了哪里。晚璃那时正好有事,没有同朱晋一道前往,否则很可能也要失陷在里面。
就在怀壁庄派人前去交涉之时,万剑山庄昭告武林四方,痛斥朝廷对琅環的多年冤屈戮害,指责宗主江华不思报仇昭雪,对朝廷一味软弱讨好,以琅環部属的性命作为晋身之阶,换取富贵权势。慕少卿宣称鸣剑从此脱离琅環,不再承认江华的号令,万剑山庄正在广撒武林帖,将于五月初五举行试剑大会,组建鸣剑盟,主旨就是为含冤至今的琅環旧部以及十年来武林同道遭遇的各种不公戕害讨还公道。
传书中只写出了昭告的大意,洛湮华知道慕少卿的原话必定极为尖刻,对照天宜帝对待自己的态度,此事还真是讽刺。看来,魏无泽安插在万剑山庄的暗棋到底发挥了作用,蛰伏江南多年密谋策划,当自己将洛城局势稳定,与檀化羽达成和解之际,这位曾经的幽明令主、昆仑府阴使也发动了攻势,无论是蓄谋已久亦或迫于局势仓促而为,此番对决都势不可免。
和约既定,辽使不日即将返国,已到了向皇帝提出前往江南的时机。静王没有进宫,而是上了一道折子,其中陈述了两件缘由,一是昆仑府虽已妥协,承诺不再作乱,但府中前任阴使却仍盘踞江南,蛊惑、挑唆武林同道与朝廷敌对,更欲乘端午试剑大会之机制造事端,意在破坏朝廷与各家门派正在修复的关系,进而把控禹周武林;第二件是前任阴使常年在东南沿海大量训练死士,供其驱策,根据部署查实的情报,目前尚有五百余人,正隐匿行迹分批在江南地界出没。这两件事牵涉既广,影响又大,一个处置不当就可能酿成日后祸患。因此若皇帝允准,自己可亲赴江南居间处理,平息事态并扫除余孽。
洛湮华的语气相当平和,就如上月的生死冲突并未发生,看不出怨尤,也非言辞恳切地说服,只是淡淡地道出事实和必要的解决方法。不过天宜帝还是觉察到了态度与从前的细微差异。倘若是过去,如此大的事,洛湮华一定会进宫求见,向自己详加说明分析,如今却只是上折,似乎不过是为了履行自身责任,对于天子是否同意,有些无可无不可。
天宜帝将文书平摊在御案上,心里竟有些不自在,他在平静的字里行间读到了一丝淡淡的倦意。这种感觉很是复杂,父子、君臣,从明朗而意气飞扬的洛深华,到而今静水流深的洛湮华,从悲愤激扬而沉静安然,直到现在的淡淡疲倦,如果一定要体会其中的意味,或许最恰当的形容该是某种无言的失望。即使仅仅作为臣子,静王对自己这个君主也感到了失望。
当年的洛深华是什么样呢?那么风华夺目的少年,令人见而心折,宫中曾经流传一句话:见到大殿下,就如看到月华照在流水上。皇长子曾经那样全心信任地望着自己,聆听教诲,努力地做好交代给他的每一件事。
源自心底的亲密、信任与尊敬都已随着流光水月般的光华一同褪去,沉静的洛湮华仍选择了喝下那杯酒,担当起皇子与琅環宗主的责任,即使用最挑剔的目光审视,也无法说他不尽心或者做得不够好。天宜帝自然不愿为静王着想什么,但这一刻,从那一丝失望与倦意中,他感觉到某种原本深邃而静远,本应牢不可破的情分终于被自己几近破坏、糟蹋得消磨而去,即将折损殆尽,那或许应该是弥足珍贵,绝不该失去的。
坐在御书房中的皇帝心烦地站起身来,又坐下去,会有这些根本不该入心的软弱想法,一定是因为每晚连续不断做噩梦的缘故。无论独寝,还是与妃子同宿,他几乎每夜都会在梦中见到江璧瑶。琅環皇后带着冷笑或怜悯,提醒他回忆起一件件往事,共同相伴扶持的岁月,嫡长子洛深华的降生与成长,那些他认为早已尘封的昔年记忆如潮水般涨落,最后总是结束在悲凉怨恨的责骂中,冷幽幽的手指扼住他的喉咙,不断地收紧,再收紧。天宜帝已经弄不清这究竟是心魔,或是死去皇后的魂魄真的来索命,还是自己遭到了天谴。如果不是外面各种传言风声还未平息,又怕噩梦惊怖之事外传,他早就想去皇觉寺找了尘大师设法超度了。
他按捺住情绪,将静王的折子重新看了一遍,不得不承认,尽管洛湮华只字未提洛城情势,但自愿离京之举是在缓和僵局,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城中各种风言议论正盛,大皇子受到下毒控制的传闻从未断过,大多数人还认为静王已被皇帝借故用刑折磨得奄奄一息。诸般说法几乎就是事实,悠悠众口堵不住,皇帝早已深感头痛。
如今只要洛湮华奉诏下江南,恰如釜底抽薪,这些言论也就随之站不住了。性命垂危的人怎能舟车劳顿?人都不在京城,月中十五更不会顶着众人猜测的目光进宫,渐渐地下毒控制之说自然会淡去。况且,洛湮华提请的也确然是不容轻忽的要事,转移矛盾,让琅環与昆仑府继续去折腾,何乐而不为?
天宜帝的目光从静王的折子上转开,缓缓移到旁边另一份文书上,那是宁王呈递的密折。几天前,钟霖再次上奏,提议将江南的金陵府与杭州府两地作为天下重丈田亩的开端。此意立即在朝中又掀起了风波,不过由于跳起来反对的只限于江南士族出身的文臣,是以声势和力度远逊于上回。这般情状令天宜帝有几分好笑,闵谙文一定想不到会被宁王将了一军。
在天家而言,擒贼先擒王,江南士族根基最厚、傲气最重,隐隐然为天下士族之首,又以金陵、杭州两地为最,将这两处州府率先全力拿下,其他地方岂敢再不服政令?而对朝廷臣子来说,只要自家的根系不在金陵府或杭州府,大部分都乐见五皇子先去与江南首屈一指的几支世家大族打一架,看看胜负如何;即使有些人觉得唇亡齿寒,但是好像也无从反对起,你说金陵与杭州不宜动,那么你家那边是不是更为适合?
但也正因如此,只要打算将清丈田亩作为国策贯彻推行,这一步就只准成功,不容失败,旨意一下,当地府尹县令的压力必然骤增,矛盾冲突也会极端尖锐,如果朝廷不派下得力人选前往坐镇,可以想见十有八九结果要么是地方阴奉阳违,要么引出收拾不了的烂摊子,其他各地有样学样,最终可想而知。
洛凭渊应是也虑到了这一点,因此在钟霖呈递奏本的次日,就紧跟着上了密折。里面说杭州府有百姓举报,闵性大族串通官府,在江河水道及漕运码头上私设官卡,垄断了丝、茶等几项重要商货买卖,又纵容族人强占了别家的园林与名家墨宝,闹得对方家破人亡,州府却坐视不管。金陵邵氏家族也有类似劣迹,所为已经超出王法的界限。宁王表示一定会着靖羽卫去往两地州府,严加查处,从而配合户部的动作。
五皇子想得不错,只是,还是简单了些。天宜帝思索着,不觉用手指关节轻叩书案。若是将江南的世家大族也看得与豫州刘家一般容易对付,只想到派下属去盯着,可不见得能占到上风。单是那边与京师相距千里,遇到意外情况如何请示应对?恐怕只有让宁王亲身前去,与朝廷呼应,才能将事情办妥。
他深思的目光再次扫过静王清雅飘逸的字体,从内侍手中接过御笔,慢慢写下仅有四字的朱批:准予所请。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何必当初
天宜帝照准了静王离京,随即便召见宁王面授机宜,命洛凭渊近期往赴金陵、余杭地界督办州府清丈田亩事宜,酌情查案。这是明面上的使命,暗地里则须查探江南武林动向,随时密折回报,必要时可以适度协助静王平定局势。
一应吩咐听来含蓄而语重心长,彼此都明白,比起协助,更主要的任务是监视。洛凭渊沉住气,一如平时般肃然领旨,他能感觉到皇帝在观察自己的神态,便淡淡说道:“请父皇放心,此行若遇到有人做出不利家国之举,无论是谁,儿臣都不会放过。”
此语正是天宜帝认为最可能从洛凭渊口中听到的话,他对宁王端方为国的品性还是相当信任的,而且既然如嫔是死于皇后之手,五皇子就怎么也不可能与云王一般向着静王,思来想去,找不到更适宜的人选。
事情就此定下,洛凭渊只需做好准备,等待朝廷颁下明旨。走出宫门之际,他多日来头一次微微舒了口气,一俟将耶律世保和完颜潮打发走人,他就可以携带解药,与皇兄同下江南了。
耶律世保确然在收拾行装预备告辞,他只余下若干细节还需确认:禹周应许的五十万石粮米与万匹绢帛是否一月内定能运到边境,届时如何交割?第一处互市定于六月开设,两国交易的商品类目能否再做几项增补,诸如此类。即使完颜潮近日代表夷金提出要求,在互市中掺了一脚,分得若干好处,他也没心思去管,只要自己这边的事情大致妥当就行了。
和谈之初剑拔弩张的气氛至此已基本消弭,呈现出几分握手言欢的味道。耶律世保说什么也没想到,三月初五,就在他向天宜帝上了辞表,次日就要启程的前夜,变故陡起。
半月来足不出户的云王洛临翩在府邸中遇刺,三名刺客尽皆行动敏捷下手毒辣。
事发突然,其时云王正百无聊赖地在书房挑灯读话本,身边只有他那名影卫。一番激斗下来,三名刺客当场死了两个,为首之人武功甚高,在闻声赶来的众护卫围攻下负伤遁逃。
洛临翩只有肩上受了轻伤,但替他挡去一掌又中一刀的影卫小霍却伤得极重,还是洛凭渊得讯,带了梦仙谷主和唐瑜疾驰赶到,救治一夜,才从鬼门关将人拉了回来。
四皇子在人们心目中早已是镇守禹周四境的战神,此事再次震动九城,听说用于刺杀的利刃上都淬过毒,城中不止于议论,可说群情激愤。耶律世保黎明时分被疾奔进来的侍从惊醒,居住的鸿胪寺驿馆外已经被利刃出鞘的禹周军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跟着靖羽卫副统领尉迟炎走了进来,言辞客气但态度冰冷地请三王子及手下取消行程,即日起待在各自房中不得外出,靖羽卫要彻查驿馆。
耶律世保得知缘由,顿时魂飞魄散:刺客袭击时口中呼喝的是北辽语,身上穿着虽是寻常夜行衣,但所用的兵刃却是本国精制,还赶在自己临走前夜动手。众所周知,北辽在归雁峰下惨败,正是输给了云王,四王子耶律世基还丢了性命;而北辽议和以来的表现远谈不上老实,构陷静王的传闻至今尚未平息,这指使行刺的嫌疑无论如何是推不掉了。问题是他这回真的什么都没干,究竟是谁算准时机拿自己当了替罪羊?
品武堂众人都是忿忿,但耶律世保醒过神来,立时下令一干武士遵从禹周一方的要求,不得与靖羽卫起冲突:“我等身处嫌疑之地,成了设计加害之人的靶子,如果再起事端,更加中计坐实了罪名。你们谁若敢动手,耽误了粮米按时运到边境,我决计不会轻饶!”
他本是见多阵仗之人,说话间神色已镇定下来,喝退下属,对尉迟炎说道:“既然禹周确实出了大事,我便暂缓归国,任由你查。但两国和约已然达成,无论事态如何了结,你们五殿下是否信我清白,议定的条款却不可迟延,否则后果绝非贵国所愿意见到!”他心下明了,当此处境,多说无用,唯有赌上一回,且看宁王肯不肯替自己洗清嫌疑。他自知已经将禹周几位皇子得罪得彻底,只要其中之一借题发挥,要从中为难整治,自己便要无幸,弄不好就被迫成了质子。
尉迟副统领见他初时还面色惊惶,不一刻已然恢复镇静,不失大国使节风范,心里倒也略生尊重,沉声说道:“和约大事,自有朝廷决策,我等只负责查明夜袭云王殿下的真凶。三王子既然想得明白,便请在此间宽住,等待处置,让你的部下也好生配合,免增不必要的麻烦。”
品武堂众人面面相觑,姬无涯已成了禹周的阶下囚,函谷上人败给了李平澜,自觉面上无光,前几日已然拂袖离去。欧阳一念掂量情势,但觉底气不足,就算能护着三王子杀出重围,也无法出城,国中正在等待的粮食更是没了着落,饶是身负高强武功,也只有眼睁睁看着尉迟炎向身后一挥手,靖羽骑卫领着军士涌入,将各人半押半赶分隔到各处居室,开始逐一查验身上是否带伤。
北辽一行既惶恐又气愤地被封在鸿胪寺驿管中,只要迈出房门一步,就有军士持刀上前喝问。他们所不知的是,相隔不到半个时辰,在距离不远的另一处驿馆,完颜潮以及夷金金铁司众人也被沈翎依样画葫芦地给予了同样招待,而且所进行的彻查与搜身更为严苛。
在刚过去的夜晚,洛凭渊匆忙赶去云王府,静王也吩咐准备车架,只比宁王晚到了一刻。他走近气势端严的府邸时,靖羽卫还没赶到,府中的护卫四处巡视值守,都是神色凛然。洛临翩已经处理好肩伤,奚茗画和唐瑜在寝殿忙着与阎王抢人,只有洛凭渊陪着坐在正厅。
“大皇兄,”云王见到洛湮华,冷峻的神情才缓和了一些,起身说道,“听说你的身体还虚,不是说了,不必晚上赶过来么?”
“出了这样的事,待在府里也睡不着,”静王看到他行动举止俱是自如,微觉放心,“我想还不如前来探望,也看看小霍的情况。”
“小霍……”洛临翩的目光变得黯沉,“我方才还在对五弟说,不管背后指使行刺的人是何来头,北辽还是夷金,只等查实了,我绝不会放过!”
“夷金?”静王望向两个弟弟,似有所思,“报讯的人不是说,像是北辽武士所为,临翩为何会说起夷金?”
洛凭渊刚检查过尸首,被诛杀当场的两名刺客都长相寻常,除了能辨出外夷的特征外,可说无甚特别。他确然怀疑事情另有玄虚,尽管疑点直指耶律世保,但就因为太明显,反而令人觉得不可信。几句北辽语、两三柄兵刃作为凭据太过简单,用于栽赃又十分便当。须知对于了解洛城情势的有心人而言,北辽使节简直是个再好用不过的顶缸对象。适才还未来得及与四皇兄深谈,此时也望向云王,等着他说下去。
“是小霍昏迷前告诉我的。”洛临翩淡淡说道,“他看到了那两人蒙面布巾下的脸,认出几年前在夷金的都城见过其中一个,应该是摄政王府里的侍卫。”说着又补充道,“只要是被小霍看过一眼,不管时隔多久都能认出,不会记错。”
洛凭渊不禁与皇兄对视了一眼,他听说过这种识别外貌过目不忘的本事,传闻极为罕见,想不到小霍年纪轻轻却有过人之能,他也顾不上去琢磨云王的贴身影卫为何会去过摄政王府,沉思着说道:“可是,冒着风险刺杀四皇兄对完颜潮能有什么好处?难道夷金想破坏盟约?”
“数月来旁观完颜潮的言谈作为,乃是个睚眦必报、贪心不足的小人。以夷金的一贯作风,谋划行刺未必有多少远虑,或许只是为了眼前的利益。”洛湮华思忖片刻才说道,“我也是推测,完颜潮来到洛城之前,必然做了不止一手准备,挑起三国比武却没能和耶律世保达成交易,他心里必然记恨,又不甘心白来一趟,很可能转向其他人合作。三王子不行,那么远在昭临的二王子又如何?急于除去王弟,好成为北辽继位人选的耶律世材,贪求好处又想报复耶律世保的完颜世子,就此一拍即合。如果完颜潮派出的刺客侥幸得手,耶律世材就同时除去了禹周的云王与最大的竞争对手,就算四皇弟无恙,至少耶律世保是回不去昭临了,在双方看来,这桩买卖岂非稳赚不赔?”
云王与宁王都是无语,洛凭渊想到如此果然一石二鸟,得到最大好处的就是耶律世材。此人连国中可能因此出现饥荒都不顾,一心要铲除自己的亲兄弟,狠辣程度比之洛文箫似乎也不遑多让;而以夷金一贯无耻的作风,左右逢源留有后手简直再正常不过。他当下站起身来:“不等了,我这就去查,请李统领也派些人手,北辽夷金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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