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84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不用担心,”洛湮华笑了笑,“我虽然不能直接证明少卿无罪,但虑到小人环伺,多少也为这种情形做了一点准备。”

  他见弟弟神色凝重地锁着眉头,心里有些温暖,“昨天接到口谕后,我就当场写了回信,告诉陛下,试剑大会过后定会给一个满意的交代,请他稍待几天又有何妨。”

  “又要给交代?”洛凭渊听到这个词,只觉头都痛了,一个抽风逆反的下属,一个刻毒偏执的皇帝,短短时间如何能够两全,“皇兄,你又不欠他们的,用得着扛这许多?如果换做是别人……”

  他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如果处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别人,甚至是自己,大概早已选择了看起来更容易、更轻松的道路,无需步步荆棘。只是,真能因此得到解脱与安逸吗?

  “琅環与朝廷之间,的确隔着似海的冤屈,少卿要报仇雪冤,父皇却不愿认错。”洛湮华不知道他已经想得很远,无奈说道,“遇到小人作祟,一个怨我没去做太子丹,一个逼着斩马谡,两边都不正常,只好错开来分别应付,总不能放着不管。”

  “也罢,那就一个一个对付。”洛凭渊听出他有意调节沉重的气氛,叹了口气,尽管对皇兄的谋略一向信服,但要使得这么两个绝不可能满意的人让步,难度未免大得离谱,令人无法不忧心忡忡,“依皇兄看,我该怎样写今次的折子?”

  “什么都不必说。”洛湮华沉吟一下,微微摇头,“之前的折子应该已到了陛下手中,多言反而不美。凭渊只消好生领旨,告诉父皇会全力以赴、不负圣命即可。我们先放下旁骛,去参加试剑大会。”

  看来静王是彻底不打算理会皇帝的命令了,洛凭渊口中应允,心里依旧发沉,即使能在试剑大会上达成目标,天宜帝仍会怪罪,而且,多半不会放过慕少卿。

  “皇兄,抗旨的罪名非小,真的不用我做什么吗?”他低声问道,“要不然,给四皇兄写封信,你我都不在京城,太子怕是还要作怪的。”

  “不妨事,父皇这道旨意本就师出无名,见我敷衍拖延,不高兴是肯定的,贸然降罪还不至于。”洛湮华并不以为意,思索着说道,“只药将少卿点的火扑灭,洛城那边自然也烧不起来,这两桩麻烦本就是一回事。而太子么,他能够反扑的余地已经很小了,我想,临翩会盯着他的。”

  说着,他淡然微笑道:“京城远隔千里,想多了也没用,倒是万剑山庄近在咫尺,还真有些事须得与凭渊再安排一下。”

  洛凭渊与皇兄一道吃过晚饭才离开主院,踏着融融月色朝自己的居所走去。因为计议停当,给皇帝回信变得简单多了,他琢磨着词句,发觉自己的内心已经回归宁静,就像有轻扬的夜风拂过,驱散了那道密旨带来的阴霾。经过方才的叙谈,难题依旧存在,却已不再繁杂无解,仿佛于千头万绪中找出了明晰的脉络。

  这时他听到一阵清宛悠扬的笛音,与花木的芬芳一道在微凉的夜空下流动。洛凭渊心念一动,循声转了一个方向,往发出笛音的地点走去。

  就在初抵怀壁庄时,曾经聆听过静王与南宫琛琴箫相合的回廊上,坐着几位年轻公子。除了唐瑜和范寅,还有顾筝,三人都在专心倾听南宫瑾吹笛。

  洛凭渊从前对音律知之甚浅,一年来到处耳濡目染,才又学了些皮毛,辨出南宫瑾吹的是一套声声慢。他静听了片刻,感觉转折迂回处虽不及南宫琛那么精妙入微,但意境澄明,使人心怀舒畅。待到一曲终了,不由赞道:“阿瑾,从前都没见你吹奏过,原来这般好听。”

  他走近时众人都察觉到了,但因为早已熟不拘礼,又不想打断笛音,所以谁也没有出声,这会儿才纷纷起身招呼,又称赞南宫公子乐音动人,不该深藏不露。

  “微末小技而已,比兄长差得远。”南宫瑾收起白玉笛,有些不好意思,“我近两年吹得不多,还是这些天,看到江姑娘、我哥哥都悉心钻研音律,才让家里人把笛子送来了。只是我造诣有限,怕是帮不到多少忙。”

  “目前确是迫于无奈,只好将赌注押在音律上,但愿能收到效果。也多亏有阿瑾和令兄相助,否则如果江姑娘送去的乐谱被束之高阁,我们仍是徒唤奈何。”洛凭渊叹道。这些曾经并肩应敌的朋友不是外人,他与静王商量后,就将慕少卿可能遭遇暗算,导致心性偏离、执迷不悟的事透露给他们知晓,只略去了线索的来源是邵青全,以及裴素雪使用的应该是梵音术。江湖中以发声作为武器的功夫不少,譬如少林派的狮子吼,但蛊惑心智就绝对属于旁门左道了,几位少侠出身武林世家,虽然吃惊,但并不认为匪夷所思。南宫家两位公子擅音律,南宫琛联想好友出事前后种种情状,更是了悟于心,立即赶去了万剑山庄。

  “江姑娘的清涧兰州曲清正剔透,如同山巅溶雪汇成的流泉,有洗心之效。哥哥传信说,慕少庄主自从收到筝谱,每天练剑之余都要让庄里的乐师弹奏几回,整个人看上去平静不少。”南宫瑾说道,“能在短短时间里谱出这样的灵妙之音,江姑娘的才华实在令人惊佩。”

  他顿了顿:“不过,既然那裴姑娘是拼却性命,以临终歌声对慕大哥施加影响,单靠江姑娘的曲子来破解可能失之单薄。哥哥和我商议,若能以其他乐曲加以辅佐,或能赶在试剑大会前,收到更佳的效果。我这两日整理曲谱,确实有一些曲目有助于摒除杂念,安神静心,如云台普安咒、清静散、蕙善心曲,都是流传下来的名曲。具体如何用法,还需哥哥明天过来,我们与江姑娘参详后才能定下。”

  “阿瑾,我对音律了解太少,使不上力,多亏了你们费心。”洛凭渊心下感激,跟着记起一件事,“不过说起来,慕少庄主收到的曲谱,另有一段由来,并不是近期所做,也非完全出自江姑娘之手。”

  他见众人都有些诧异,笑笑说道:“得从去年中秋说起,那时我也曾遭人暗算,对方同样是通过声音施展左道之术,企图控制我的心智。”

  除了顾筝,其余三人都是在静王府住过的,对宁王殿下的事迹比较了解,范寅笑道:“莫非是梵音僧魔纳兰玉?这人邪门得很,在昆仑九护法中不说最难缠,也是位列前三,结果藏匿了十多年,才一露面就被你陆少侠一剑穿心,武林可是大大轰传了一阵。”他在江湖中消息灵通,娓娓道来,说得一丝不差。

  “正是。”洛凭渊道,“一剑杀敌是不假,但远没有那么威风,胜得狼狈万分、险之又险。我最后出剑时已是强弩之末,只差毫厘就要受制于对方的梵音术,直到事情结束一个多月,还会时不时地头疼、耳畔嗡嗡作响。那阵子为了防止落下病根,除了延医用药,也曾尝试通过乐音进行调理,府里还为此搜寻了一些曲谱,阿瑾方才提到的几曲都在其中。但是皇兄恰好很不喜欢那曲云台普安咒,连带其他琴谱也不放心,最终转而拜托给白若菡姑娘想办法。白姑娘精研音律,花费月余时间另外谱成一曲,果然收效极好。”

  他说着,不觉有些恍神,想白若菡时而前来府中抚琴,何尝不是担心皇兄忧思伤身,意在通过乐音抒解情志,早已积累下了心得,这一曲实是集心血与经验的精粹之作:“前些天我们整装下江南时,曲谱也一并携带,江姑娘见到后又根据慕少庄主的情况加入变化、悉心修正,就是现在的清涧兰州曲。”

  他只是平铺直叙,并没有渲染之意,但对期间几番曲折,众人仍是听得入神。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如此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头上。”隔了一会儿,还是范寅公子感叹道,也不知是在羡慕洛湮华、慕少卿,亦或是第一个受益的洛凭渊。

  南宫瑾的注意力却放在曲谱上,思索着问道:“云台普安咒是前人所创,悠远中正,不知江宗主为何不喜,宁可等待月余,请白姑娘另行谱写,可是里面有不妥之处?”他这几日如同大夫斟酌药方,正研究给慕少庄主配曲,云台普安咒对技巧要求极高,静王弃而不用也可以理解,但何必连其他既有的曲调也排斥到一边、

  “是早年的一点原因而已。”洛凭渊说道,“皇兄还在习武时,修习的内功心法名为清心诀,顾名思义,随着功力有成,自然心境清明,少有杂念。然而有一次,他偶然听到一位技艺高明的乐师弹奏云台普安咒,旁人都感到身心愉悦、浑然忘忧,唯有他坐立不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当晚练功时也迟迟不能摒除杂念,进入周天。皇兄觉得奇怪,之后又尝试了几回,结果次次如此,理应令人灵境无尘的名曲,于他却如三千烦恼丝缠上身,与清心诀竟是冲撞的。皇兄后来查阅典籍,也没能找出原因,或许云台普安咒系出佛门,而清心诀本源是道家,有些不易参悟的微妙相克之处吧。”

  他笑了笑:“清心诀讲求天赋,有资质修习的人本就很少,听曲的更少,因此只有皇兄发觉了这件事。如今不再练武,云台普安咒对他已不产生妨碍,只是仍旧喜爱不起来罢了。阿瑾不必有所顾虑。”

  几位少侠都是脑筋灵活的人尖,已经明白了缘故,静王是担心寻到的安神乐曲与洛凭渊修习的内功不够协调,万一出现差错,非但无法调理梵音术造成的伤害,反而雪上加霜,因而格外谨慎,宁可直接交给徵羽令主。

  “没有美人垂青,给我个会关心人的好兄长也成啊!”范少阁主作为独子,认为宁王的讲述简直是一种炫耀,于是继续感慨,“就像江宗主这样的,或者琛公子那样的,总好过没遮没挡、孤苦伶仃。”

  “我那几个哥哥,随便你看上哪一个,立刻奉送,全拿走也行。”唐瑜慢悠悠说道。

  其余几人都笑了起来,唐门年轻一辈数得着的公子们据说都难缠得紧,摊到自家头上还真难说是福是祸。顾筝摸了摸鼻子,被自个儿骗了一道的哥哥不知消气了没有。

  这般聚谈本是常事,但目前是非常时期,不能不绷着心弦。众人说笑几句,夜色渐深,也就分别散去了。

  作者有话说:

  试剑大会前夕的潜流其实很多,但是展开来写就太占篇幅了,所以下一章就准备进入主题,嗯嗯。

第一百二十五章 患得患失

  重华宫御书房内,天宜帝坐在御案后,审视着两份摊开的文书,指节一下一下扣着桌面。他不是在批阅奏折,面前摆的是一先一后从金陵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信件,分别出自两位皇子之手。

  张承珏放轻脚步上前,往杯中添上一丝茶水,同时不着痕迹地朝写满字迹的纸张瞟了一眼。遇到吴庸需要分身处理大内事物的时候,他和其他几名内侍就会轮流当值陪在君侧,譬如现在。

  宁王的密折是前天送抵的,皇帝看过没说什么,大概是已经往江南发出了两道密旨,用不着再做置评了。但今日,静王接旨后的回信一到,引起的反应就大多了,皇帝才扫了两眼就冷笑连连,显然恼怒非常。

  刚刚一瞥间,他看到那封信内容不长,只占了半张薛涛笺,也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内容,弄得圣上明明极为不快,却像是发作不得,最终竟压制着怒气陷入了沉思。

  皇帝这一思考,就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周遭侍候的内侍宫女都是有眼色的,人人屏息静气,偌大的御书房安静如无人之境。眼看天色将晚,负责掌灯的内侍才蹑手蹑足地点起了几对明烛。

  张承珏又过去添茶,按例这会儿该请示何时传膳了,但他同样怕贸然出声会触到霉头,有些踌躇。近段日子,皇帝明显心情不佳,脾气喜怒无常,频频下旨与臣下过不去。适逢三年一考,朝中被平调、贬谪的官员远多于以往,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在有的放矢地削弱太子的势力,受册东宫六年的二皇子洛文箫,真的岌岌可危了。

  皇帝在政事上尚有分寸,宫女内侍的日子却更不好过,三天两头有人无故受杖责,连最亲信的吴庸都挨了申斥。

  即使是迟钝的人也能发觉,两个多月前的二月十五是转折点,一方面云王擅击夕闻鼓,使得九五至尊大失颜面;另一方面,堂堂太子为了除去皇长子,竟而不惜勾结敌国,皇帝的心情怎么好得起来?臣子们私下议论,无不摇头叹息。但宫里却悄悄流传着另一种说法:死去的琅環娘娘在天有灵,看不过去大殿下受苛待折磨,化为厉鬼来向陛下索命了!这么说可不是没根据,就从静王差点殒命宫中那一晚起,皇帝陛下十天里倒有八天夜里会做噩梦,每每呓语不断,甚至叫喊着皇后的名字挣扎抽搐,最后冷汗淋漓地惊醒,将身边的妃子或者值夜的从人吓得不知所措。尽管吴庸全力封锁消息,严令不准传出一丝口风,但纸里包不住火,一天两天是偶然,连续数月都是如此,加上天宜帝满布血丝的眼睛,时而暴躁时而恍惚的状态,不间断地宣召御医开方用药,不传也要传开了。就在几天前,还有一名医官被陛下一怒处死。

  虽说静王现下人在江南,但看样子,一封书信也足以引起风波。

  张承珏分神乱想了一瞬,还是鼓起勇气,轻声提醒已到了晚膳的时辰,敬事房的内侍正在外间等候,请万岁翻牌。

  “让他回去吧,牌子都拿走。”天宜帝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这段时间,他去后宫的次数减少了很多,试想无论妃子多么恭顺柔情,自己却动不动在夜半噩梦缠身,于惊怖交加中醒来,一睁眼见到的就是吓得花容失色的脸,听到惶恐中挤出来的断续问候或者抑制不住的尖叫,是个人都会感到难堪,还能有什么兴致?

  张承珏应了一声,正要躬身退出去打发敬事房,皇帝又抬手指了指侧旁的烛火。这个手势的意思十分明白,张承珏连忙取下银丝罩,将燃烧的明烛连着金制烛台移近,心里有些惊异,陛下空自气恼了半天,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似乎不打算对静王降罪,反而要将信一焚了之。

  天宜帝果然拿起了那张字体隽逸的薛涛笺,但没有立即凑到烛焰上,而是若有所思,突然开口:“大皇子冥顽不灵,一再忤逆,连旨意都敢不放在眼里。你在朕身边也服侍了几年,且来说说,朕该如何对待于他?”

  “回陛下,以奴才卑微之身,岂敢有一丝一毫妄议天家。”张承珏想不到皇帝居然问出这样一句话,吓了一跳,立时双膝跪地,“陛下赎罪,小的委实不敢多言。”

  “让你说你就说,朕赦你无罪。”天宜帝心烦地一摆手。

  “是,是。”张承珏诺诺应声,脑中飞快地寻思怎样回答才能符合圣意。皇帝乾纲独断,当然不需要自己一个内侍提供见解,突然相问,不过是一时感慨,需要抒发情绪罢了。想回答也不算难,身处宫中,圣上对皇长子是个什么态度,连瞎子、聋子都知晓。想到这里,他调整一下表情,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些忿忿地说道:“奴才见识浅陋,非是要说大殿下不好,只是眼看万岁伤神,心中实在不平又难受。陛下说出的话,句句都是金口玉言,纵然大殿下是龙子凤孙、身份尊贵,也应凛遵教诲,不该一再违逆君父才是啊。”

  “身份尊贵?”天宜帝习惯性地冷笑了一声,在过往多年里,每逢想到洛湮华的身世,他心里就会燃起无名业火,伴随着不加掩饰的冷漠与恶意。因为掌握了充足的理由,再怎样残害摧折都可以心安理得。时至今日,在发出讥讽的一刻,才恍然惊觉长久以来的底气已经不复存在,施加的一切都需偿还代价。他定了定神,才缓缓道:“照你的说法,大皇子屡次顶撞,目无尊长,合该重重地治罪了?”

  “奴才万万不敢置喙。”张承珏觉得皇帝的话音里没有不悦之意,赶紧磕了个头,壮着胆子道,“小的读书不多,但也曾听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想来一切自有陛下决断,大殿下必不会有所怨怼。”

  如果是吴庸,这等不够谨慎的话是断不会出口的,他心里砰砰直跳,屏息等着天子的反应。只听到上方一声短促的冷笑,而后就是久久沉默。

  天宜帝看着手中的信笺,静王的言辞平淡简洁,一如既往地不作任何辩解,而是含蓄地提醒,一年之前五月初三,寿辰之夜杯酒为盟,曾有约法三章,请陛下信守前诺,莫催莫问,勿负信义二字。

  皇帝这才省起眼看又是一年生辰将至,距离那个立约之夜果真已转过一轮寒暑春秋。记得当晚在御书房里,面对满盛毒酒的金杯,洛湮华提出了三项条件:一是请陛下任命专人协作配合;二是琅環部属自行其是,不受朝廷调遣制约;第三条则说得明确,局势纷繁,要儿臣出面处理可以,但进退调遣之间,轻重缓急自有分教,若遇到与宫中旨意一时冲突,须得由我决定,父皇不可相强。

  如此这般,前几天气势汹汹传出的口谕被堵得严丝合缝,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碰得皇帝一口气卡在半途上不来下不去。琅環内乱无疑是削弱心头之患的良机,平白放过实在不甘心,他简直后悔起将静王放去了江南。

  天宜帝对信义二字是不怎么讲究的,事实上遍翻史书,背信弃义的君主满地都是,想找个言而有信的却甚是艰难,不要说与洛湮华的约定不落文字、没有旁证,就是颁过明旨、立档存证又如何?但他二月十五才受过重挫,当时找足了罪名,在自己的重华宫中全力发难,凭借天时地利、帝王之威尚且折戟沉沙、弄得灰头土脸,而今静王远隔重山,又占着道理,想也知道拿抗旨做文章讨不到便宜,唯一的方法就是靠洛凭渊来牵制了。

  宁王前天呈上的密折倒是充实详尽,禀告抵达金陵后见到的农桑状况,对于清丈田亩的诸般设想和措施,又讲到江南武林出现乱局,大皇兄已在着手平息,情况虽然复杂,但应该与昆仑府余孽脱不开关系,自己会查明源头、擒拿逆贼,请父皇放心,云云。万剑山庄也有提及,却是一笔带过,说师门受邀参加五月初五试剑大会,届时或与师兄弟们同往。

  看得出,初到金陵的洛凭渊对情况已有所掌握,但似乎并没把注意力放在琅環内部的纷争上,而是将矛头指向昆仑府余孽。天宜帝觉得这份折子不够深体圣意,略感不满,但一时也不好挑毛病,洛凭渊一向严谨,这次想必也不是空口无凭。

  再说,在琅環的地盘上与静王作对能落下什么好处?宁王的主要任务是督办田亩,监视乃是附带,只要事态尚可,多半是不愿平添事端的,有点避重就轻实属难免。

  天宜帝思忖着各种前因后果、利弊得失,将手里的信纸在明烛上点燃,火焰一闪,薛涛笺转瞬化成了灰烬,像黑色的蝴蝶翅膀般飘落。他不想留着这些提到寿辰立约的字迹。

  给洛凭渊的密旨肯定已经到了,宁王必然会奉命施加压力,总不成也跟静王一样抗旨不遵吧。想到这一点,他缓缓吁出一口气,何妨多等几日,且看洛湮华腹背受敌之下,能给出什么样的满意交代。

  皇帝没有察觉到的是,在思虑间,自己的怒气已被犹疑取代,下意识地避免与静王撕破脸。倘若放在去年,他或许还能维持住凌厉的气势,但一年交锋下来,随着边境安定、辽人败北,当帝王功业得到成全时,仿佛却也被逐渐磨去了威仪。近来梦魇缠身,更是锐气大挫,比起深究问罪,想办法睡上个安稳觉才是最重要的。

  宫里关于琅環皇后索命的议论越传越多,他面上发怒禁止,心里却已禁不住疑神疑鬼。奈何方法用遍,从安神汤药到求神问卜,暗地托请佛寺道观举办超度法会,也曾间或奏效一两晚,却没有一样能除去病根。此事委实有损人君颜面,长此以往,流言蜚语从宫里传到外面,免不了众口铄金,往近说是德行有亏,为鬼神所趁,往远说又要翻起琅環旧案,教人情何以堪?据说前朝有位君王得天下时杀戮太重,也是每夜梦见死去的敌手来讨债,最后还是军中两员大将每夜守门,冤魂慑于名将身上的煞气,才不再靠近。天宜帝病急乱投医,某日记起这段轶闻,特地宣云王进宫,找了个借口让四皇子在寝殿外侧留宿,令人失望的是,情形没有改变,皇后江璧瑶的音容依旧如影随形,在他合眼后不期而至。

  夜晚惊悸紧张,白天跟着精力不济,发展到一见暮色降临便即焦躁不安。皇帝万分烦恼,不久前专程驾临皇觉寺,隐晦地向住持了尘大师吐露苦衷,询问可有解脱之法。了尘去岁历经一劫,而今恢复康健,神态更见安详,闻言沉思半晌方才合十说道:“陛下承天继运,自有王气庇佑,阴冥难侵。以老僧所见,陛下之疾起于心结,若能追溯根由、对症而为,自会不药而愈。”

  天宜帝默然无言,心病这种东西药石罔效,不涉神佛,只能怨自己。旁人或许会认为了尘在敷衍打机锋,他自家事自家知,心里却信了七八分。距离二月中已过去了六十多天,一幕幕场景却仍挥之不去、宛在眼前,不止是洛湮华,最得自己信任的李平澜、从来宠爱的洛临翩,甚而后宫里与世无争的莲妃,与静王有隙的五皇子洛凭渊,他们都在反对,那些出口的话至今回荡,刺耳又刺心。讽刺的是,当年枉顾诸多疑点,藉由通敌叛国的罪名处置琅環皇后,幽禁皇长子,时至今日,偏偏是自己亲手册立的太子洛文箫、取代皇后掌理后宫的韩贵妃做出了这些行径,要将国运出卖给辽人。那个夜晚犹如沉重而响亮的耳光,打过左脸打右脸,又像骤然拉开闸门,旧日往事洪水般倾泻而出,将自欺扫荡殆尽。即使静王离开京师后,朝野的余波已渐渐平息,皇帝仍然感到尊严扫地、片瓦不存,在耻辱中将洛湮华恨得咬牙切齿。

  朕是天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纲常有序,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他一次次恨恨地想道。但脑中却不由自主会浮现另一句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很久以前,他曾经这样教导过长子洛深华,少年用尊敬的目光望着自己,记得一字不错。

  而今他当然不肯也没勇气去考虑父子关系,然而夜半惊醒的一刻,冷汗涔涔的短暂软弱中,总会不受控制地想到天意,并且陷入深深的疑惧。为帝者可以目空一切,唯独不敢有违天意,洛湮华是上应天象辅佐帝基的人,过于逼迫为难,是否意味着失去背后所代表的气运与命数,非但不能有利于自己,反而折损了福泽?而如今的魇症,莫非就是上天的惩戒与示警?

  张承珏跪在地上,闻到纸笺焚烧的焦味,不敢抬头。

  “起来吧。”这时他听到了皇帝的声音,淡淡的辨不出喜怒,“你伶俐是够了,历练还差得远,跟着吴庸好好学罢。”

  张承珏连忙谢恩,心里略松了口气,又不免失望。他站起身,动作轻巧地去收拾案上的灰烬。偶然转头,心里突然一撞,明亮柔和的烛光映着皇帝憔悴发青的脸孔,以及眼角额头密密的纹路,竟显出几分从前没有的老态。

  天宜帝吩咐摆驾清凉殿,在西暖阁用膳,等到了西暖阁,不知为何又心情不悦,命令换到冬暖阁。

  张承珏侍候晚膳,挨到酉时末才与另一名管事内侍换了值。他这两年在宫里混出些头脸,在城中置了一座不大的宅子,于是独自出了宫墙边供内侍杂役进出的侧门,准备回私宅休息。

  天色已晚,他没有乘小轿,才走出几丈就有道人影从旁边跟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张管事,可算等到你了。”

  张承珏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先离远点,免得被人看见。”

  那人轻哼一声,不太高兴,但还是依言松开手,跟在他身后几步远。两人一前一后向南走出半条街,转进一道小巷,张承珏见四周无人,才停步拱了拱手:“王主簿辛苦。”

  对方三十多岁,黄面微须,没有穿官服,此时也顾不得寒暄,急急问道:“情况如何?侯爷正等着回报呢!”

  张承珏心里冷笑了一下,他面前的人名叫王恭,是宫里韩贵妃娘家一表三千里的表亲,目前在刑部任六品主簿,口称的侯爷则是韩妃的长兄,本身才干平庸,靠着妹妹的裙带关系被封为安远侯。韩氏家族没有出色的人才,而今贵妃和太子摇摇欲坠,这些外戚的显贵地位已是明日黄花,还摆什么公候的谱?

  他自然不会将想法形诸于外,只面无表情地答道:“去金陵的信使回来了,大殿下应该是不肯奉旨,但陛下看过回信,没有下旨催逼或者处罚的意思。”

  “不应该啊!那信里是怎么写的?”王恭失声道,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谋逆可是天大的事,陛下究竟是什么态度?就没再说句话?”

  “大殿下亲笔写的密信,怎么可能轮到我过目?况且陛下已经亲手烧毁了,没人知道上面的内容。”张承珏摇了摇头,他知道为了帮太子把江南送来的情报捅到君前,韩家费了偌大力气,倒没计较对方的反应,约略讲述一遍御书房内的情形,末了说道:“我已然尽力,但这种事从来是圣心独裁,看万岁的样子,大殿下的地位比你们想的要稳固,还是趁早另寻办法吧。”

  说着,将一张银票塞进王恭手中:“也不必侯爷破费,这一回,就当偿还娘娘昔日的关照之情。只是咱家人微力薄,宫中差事繁杂,怕是今后帮不上什么忙了。”

  王恭眼里闪过一丝凶光,见他转身要走,疾忙拦了两步,沉声道:“张管事这就忒见外了。昔日娘娘对侯爷说起你,那可是夸赞不已,好处一个时辰都说不完。侯爷替娘娘赏下的银子也是十倍于这区区五百两,那会儿也没见张管事客气不收啊。”

  他将银票重新塞回张承珏手中:“娘娘一时落难,太子龙困浅滩,正需要咱们和衷共济,他日贵人脱困,少不得同享富贵。可是我韩家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熬不到那一天,对张管事也没有好处,是也不是。”

  声音虽低,却满含威胁。张承珏心里泛起森森的寒意,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只得又接住了银票。

  他站在夜晚的深巷里,看着王恭的背影隐没在拐角处,但觉满嘴苦涩。韩贵妃权重后宫,又是太子生母,宫里谁不抢着奉承?如果不是怀着有朝一日盖过吴庸的心思,急着得到提拔,他本应少献一些殷勤的,也就不至落下把柄在安远侯手中,还不止一桩。谁又能料到韩贵妃倒得这么快呢?快得多少人应变不及。现在怎么办,难道要陪着韩家的船一道沉下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武林盛事

  五月初五,万剑山庄正门开启,接待四方剑门同道,数十面翡青色绘有流云宝剑纹样的旗帜从庄门处一路插到剑气凌霄石坊下,夹道延伸出一箭之地,在山峰中飒飒舒卷,上面的宝剑如在腾云飞翔。

  若是往昔,这些旗帜中会有一半是青蓝色,图案为苍茫云海间,一刀一剑拱卫着如意形的琅嬛令,但如今慕少卿一心决裂,琅環的旗帜必然是不会拿出来了。洛湮华一行来到近前,看到眼前景象,朱晋和容飞笙都皱了皱眉,不过见宗主神色平淡,毫无理会的意思,众人也就全当没瞧见。想想慕少庄主作了初一作十五,这点小事委实不足挂齿。

  此时旭日初升,庄外客似云来,目之所及,往来皆是腰佩长剑的侠士,多则十数二十余一行,少则三两结伴,或年轻或年长,衣着形貌各异。同是武林中人,相互认识或者闻名已久的不在少数,时时有人停步驻足,与旁人打招呼、攀谈,形成一片熙熙攘攘的气氛,至于是在互道仰慕还是呛声互别苗头,就不好说了。

  顾笛站在正门外,代表万剑山庄与各家门派的尊长同道叙礼,自有剑堂弟子过来,请宾客留下名号,而后引领入庄。依照武林规矩,只有地位身份尊崇如少林、寒山这般大派的重要人物到来,才需要命人去禀报慕少卿,由庄主亲自出迎。

  比起三年前,今朝试剑大会的参与人数显然大为增多,慕少庄主洒武林帖时,为了给鸣剑盟造势,不练剑的门派也照发不误,近来又是风风雨雨、跌宕起伏,但凡江湖人士,只要不是待在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基本上都听说了慕少卿与琅環宗主击掌立下的约定,如此大事岂容错过,不仅收到帖子的众门派纷纷兼程前来金陵,没接到帖子空着手赶到万剑山庄,企图混进去看热闹的也能随手一抓一大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