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83章
作者:薄荷酒
“事实如何,我知道得已经够清楚,你还有什么可分说的?”慕少卿习惯性地冷笑道,“以你的本事,编造一套说辞,找几个人作伪证容易得很,我为何要答应?”
“我既然敢提出来,就会让你心悦诚服,届时即使在场其他人都认为足够,只要你仍然不信服,就算我输。还是说,少卿连自己的判断都无法信任,不敢为连月来的言行承担责任?”洛湮华转过身,淡淡说道,“如果我理清来龙去脉,证实了清白,你就须与鸣剑一道回归琅環,听候处置,不得再自行其是;相反,倘若我不能办到,就任由你带着愿意追随的属下脱离,无论情势有何变化,琅環余部都不会找你的麻烦。”
慕少卿呆了一呆,静王的条件这般干脆果断,是他始料不及的。裴素雪之事本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赌约输赢竟然还取决于自己一念之间,既可说退让到极致,又似乎自信妄为到极点,就像有万全把握能折服自己一般。
该不会是个圈套吧?慕少卿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但是以他的倨傲自负,对手连这等赌法都提出来了,若是还不敢接,岂不是贻笑大方,直与气馁认输无异?
他思索片刻才冷冷道:“就算我答应了又如何,你自己也说了,裴素雪不过是个起因,只要血海深仇尚在,不只是我,下属故旧们终归难以心安。”
“我的话还未说完,”洛湮华笑了笑,神色沉静,缓缓道,“在试剑大会上澄清误会,只是赌约的一部分。以一年为期,假使明年此时,我琅環仍然未能平冤昭雪,我就让出宗主之位,有能者居之。”
很久之后,怀壁庄的总管事容飞笙依然清晰地记得这日聚仙楼上立约的一幕。慕少卿眉间锁着阴云,仿佛很不情愿地站起身,移步上前,与静立窗畔的宗主击了三下掌。从他们身侧望去,透明的雨水正笼罩着金陵古城,青石铺就的街道,灰墙黑瓦的屋舍,还有城墙外白练般的长江。
主上本不必退让至此的。那时他注视着这场即将决定琅環未来的约定达成,心里不期然地想道,但很奇异地,并不觉得担忧,也不曾分神去思考十余日后的试剑大会,弥散心间的只有一片与江水同样苍茫的酸楚。
还说什么一年为期,洛湮华的生命早已是用月份而非年限计算。咄咄逼人的慕少庄主并不知晓,也不懂得关心,为了完成这场宿命的责任,宗主已经独自付出了所有,唯独没有荣华富贵。
第一百二十三章 顺流逆流
这一天,守在聚仙楼外等消息、看热闹的一干江湖人士多少有点失望,从十数丈外的楼下当然不可能得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慕少庄主佩剑简从而来,全须全尾而去,尽管离开时脸色有那么点古怪,但多数人预想中的冲撞斥骂、拔剑动手,似乎一样也不曾发生,前后两三个时辰,但闻古筝清音杳杳,缕缕不绝,从三层窗棂中若有若无飘出,融入雨中。
倘若不考虑目下一触即发的紧张态势,仅从旁观状况来看,倒真有几分故友重逢的味道。
不过这场晤面总归是有成效的,风声陆续透出:琅環宗主与昔日的慕令主以击掌为约,在即将到来的试剑大会上厘清恩怨、辨明是非,从而决定鸣剑是否会如慕少卿所愿,脱离琅環另立门户。鉴于届时众多武林同道将齐聚万剑山庄,双方对赌约的内容都没有讳言之意,经有心人士探问,很快从在场作陪的南宫琛口中得到了证实。
那么江宗主答允给个交代的恩怨究竟是哪一桩?或者说,到底为了什么缘故闹到了这般地步?听到消息的人大多会继续追问一句。可惜,关于这一点,仍然语焉不详、众说纷纭,毕竟涉及琅環的内务,南宫公子依旧选择三缄其口,怀壁庄与万剑山庄也无人肯明确答复。
各种猜测与想象还没来得及展开,好打探的武林子弟又闻知了另一件值得热议很久的新鲜事:就在江、慕二位楼中晤谈的同时,万剑山庄果然不负众望地发生了意外,已被强行软禁三月之久的怀壁庄副庄主朱晋,恰恰在这个微妙的时候突然脱身逃走了。
外面的纷纷扬扬,洛湮华都不予理会,从聚仙楼回到怀壁庄,庄内已然沸腾,人人喜形于色,奔走相告:朱副庄主回来了!
朱晋已先一刻抵达,正候在前厅,此时急忙迎出来参见主上。他被慕少卿扣留多日,心中尽是焦虑煎熬,看到久别的宗主就在眼前,一时间百感交集,几乎落下泪来。
洛湮华知道他体力虚乏,反正日子还长,只叙谈了片刻就命令赶紧去歇息。庄里有大夫,加上唐瑜公子在,解去软筋散的药性不是难事。
护送朱晋回来的是聂寂峦和曲观阑一行,当然还有躲风头的顾筝,以及万剑山庄十余名守卫。司徒予和夏简起先都一心一意认为事端乃是对方挑起,自己不过迫于形势予以配合,回头不至受责太重。因此两人行动间各怀小心思,既防着对头走脱,又琢磨过后如何解释分说。谁想一出庄门,顾二少露出真面目,司徒和老夏双双傻了眼。十二个人被顾筝一个骗得团团转,委实说不过去,就算道出实情也是丢脸无比、难以交代,跳进黄河洗不清。眼看主谋要溜号,他俩想到庄主的熊熊盛怒,齐齐打个寒噤,尽管很想将这小子一把掐死,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跟着一道来了怀壁庄。顾筝的话听上去也不是没道理:大家本是自己人,待到宗主与庄主释去前嫌,今日之事岂不是有功而无过?就算没这么美满,也好过直接领板子不是。
静王在书房先见了顾筝,而后是这一堆被顾二少拐骗出来、心灵严重受创的守卫,宁王殿下走了一遭万剑山庄,要说要问的话攒了一箩筐,当然也等着见皇兄。
洛湮华不知不觉忙到后半夜才回房安歇。或许是思绪太多,还没有完全理顺,他虽然有些疲惫,却了无睡意。
“该睡了。”秦肃见他靠在床侧只是出神,快半个时辰仍没有躺下就寝的意思,忍不住出声提醒。
“睡不着啊。”静王有些苦恼,“要不然,阿肃你和我换换床?”
江南人家对床的看重远甚北方,不仅挑拣木料,而且讲究手工繁复、精雕细琢,越是大户人家越是如此。容飞笙唯恐主上住得不够舒适,特地命人寻来一张楠木千工拔步床安置在主院,足有一间屋子大小,雕饰层叠、里外数进,可容纳四五名从人侍女歇在内部随时服侍。洛湮华素简惯了,见到这张隆重的大床哭笑不得,又不好推却,六七天下来仍是不免头痛。
“点些香吧。”秦肃心里有一丝笑意,但面上依然保持沉肃。他对主院的屋梁倒是没什么不满,这几天破例睡在窗侧的长榻上,主要是为了使初抵的静王休息得安心一些。
奚茗画临别前留下的药材中,有安神助眠的香料,谷雨年纪小挨不得困,这会儿已经在外间梦周公,秦肃起身取了几片放入仙鹤形的香炉,带到清淡微苦的香气从鹤口中袅袅吐出,才说道:“别往心里去?”
洛湮华一怔,旋即会过意来,微笑道:“没事的,少卿是遭人暗算,才会失了正常的判断。即使许多人都如他一般存着误解,至少凭渊是信任我的,再说,不是还有阿肃么。”
“好好休息。”秦肃简短地说道,掌风平推处,案上唯一的烛火无声熄灭。于他而言,这已算是竭尽所能的安慰。他熟悉洛湮华的性情,辨得出那份掩在平静下的黯然,再是无愧于心,慕少卿的尖锐言辞终究带来了伤害。
至于慕少庄主,带着复杂的情绪回到万剑山庄,顾笛惭愧地向他请罪,戒备来谨慎去,防不住后院失火,待到察觉时,落叶居里外已经空无一人,后庄山门处的守卫统统被放倒。慕少卿自然是七窍生烟、气不打一处来,大骂洛湮华奸猾狡诈、笑里藏刀,难怪只要求谨言慎行,却始终不提放还朱晋,原来是直接下手了。
此次落叶居众守卫集体监守自盗,事先全无征兆,过后仍然扑朔迷离,司徒予、夏简居然在短短一下午抛开成见,携手合力护送朱公子逃之夭夭,庄里任是谁都是大惑不解,但觉不可思议。
只消将前后经过略加对照,就能推断出事情与顾筝脱不了干系,问题是顾筝已经拍拍屁股遁了,总不能拿尽心又负疚的顾笛当出气筒,于是慕少庄主能做的也只限于在自家书房里摔几件摆设、骂上几句而已。须知人家宁王殿下登门拜访是为了正事,代表户部核查田亩,从头到尾都依着礼数,替你家减免田赋,帮了不小的忙,末了要求参观藏剑阁被拒,也没仗势为难,不过是让顾堂主陪着在庄里闲步游览了一番,以便兴尽而归,请问还不够友好么?至于你家守卫趁这空隙自个儿把重要的人质放走了,那是你作庄主的驭下不严,不要说陆公子很无辜,江宗主也没招惹你啊。何况,无冤无仇就将怀壁庄的副庄主关了三个月,人家朱晋要跑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找你兴师问罪就不错了,再去纠缠,除了徒惹人笑话还能指望什么结果。
气过之后,慕少卿发觉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怒发冲冠,心头躁郁反而较平日更快消退。他当然不会多想原因,回忆着聚仙楼上的对谈种种、戟指宣泄,三分舒畅七分着恼,还有些恍神。没想到洛湮华看着一派沉静,内里比他慕少卿还要狂妄,赌什么不好,偏要将胜负系于自己的一念之间。
他觉得其中十之八九有诈,但武林盛会众目睽睽,能耍出什么花招?心念微转间,顾笛所描述的宁王洛凭渊的形貌举止浮现在眼前,慕少卿唇边渐渐漫起一丝冷笑。表现得再有担当,洛湮华也脱不开处处倚赖他人出头的作风。只是,万剑山庄不是皇宫大内,要通过比剑争胜迫使自己心服认栽,凭着个不过二十岁的寒山派陆渊,怕是还不够斤两。
慕少庄主对两件事有充分的自信,一是自小磨炼的剑法,二是毫无动摇的决心。赌约既定,恩怨去留就在试剑大会上见分晓,他正要从五皇子手中夺下传说中的名剑纯鈞,为自家一壮声威,顺带将今次的闷亏一并讨还。
情绪渐渐平复,他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平放在书案上,凝视这淡黄色封面上架构秀丽的字体:清涧兰舟曲。傍晚走出聚仙楼时,雁晴追上来裣衽行礼:“小姐有一物相赠,今日所奏之曲是特为少庄主而作,命婢子送上曲谱,前路未卜,惟愿珍重。”
幽沁如泉的音韵仿佛又回到耳畔,在心底铺展开一片清凉。两个多时辰里,晚璃一直弹筝,难道不只为了洛湮华,更多是因为自己吗?长久的心意已然点破,她又是怎样想的?
慕少卿取下寒水剑,放在筝谱旁边,久久看着两件东西摆在一起的样子。这一刻,怅然盖住了积怨,已然选择了背离的道路,就不可能回头,只是不知试剑大会过后,自己与晚璃可还有相见之机?
随后数日,江南地界紧绷混乱的局势明显缓和。朱晋主持怀壁庄多年,沉稳重义,素来为琅環子弟与武林同道所推重。他这一归来,琅環内部尚存的微澜立时消弭大半,一些之前还存着犹疑的部下络绎前来,参谒主上、探望朱公子。对于试剑大会后的前景,下属们或多或少仍会感到担忧,但想想宗主一贯珠玑暗藏的风格,于波澜不惊中救回朱晋的手法,还是收起多余的思虑,奉命行事便是。
万剑山庄也还遵守约定,与鸣剑盟有关的行动一概中止,不再有攻击性言论传出。三江帮一干帮派受到冷落,纷纷表达不满,说慕少卿行事刚愎任性,不肯与琅環划清界限,却将盟友置于何地?真真教人好生心寒。
但慕少庄主独断独行又不是第一天的事,加上本来就看不上这帮人,当下置若罔闻只做不存在,将外务往属下身上一推,径自到后庄闭关去了。据说日日习剑听琴,也不知是终于恢复了冷静,还是憋着一股劲,预备五月初五再度爆发。
不能扯万剑山庄的旗号,周贽等人再去挑衅琅環就成了以卵击石、送上门找揍,鼓噪了一阵子,眼见无人理睬,只得暗暗记下这笔账,蛰伏待变。
在趋于平静的表象下,深流暗涡却加倍湍急。端午的试剑大会被赋予了更重的意义,已远不止是剑门弟子切磋品评、以剑会友的盛事,琅環究竟会内乱平息还是分裂离散,或许就在此一举了,谁能说得清三天比剑过后,武林将是何种情势?消息传到之处,一些原本不准备参与剑会的江湖人物也收拾行装,动身往金陵赶来。
众说纷纭间,被议论最多的还是琅環宗主何以自寻烦恼,提出了这种怎么看都胜算渺茫的赌约。这一回聚仙楼上收服不了慕少卿,难道隔个十来天,在武林大会上就能办到?凡是稍微了解慕令主性格作风的人,都觉得要此人当众服软,不若教他横剑自刎来得比较容易。打听赌约缘由的人越来越多,刨根究底、百般探寻,除了起因是万剑山庄混入了昆仑府卧底这等机密,硬是将琴师裴素雪事件拼凑出个七七八八,加上某些变形和演绎,说来说去,竟成了江华为防慕少卿有异心,安插了一个精心培养的妙龄女子来施展美人计,裴姑娘一边完成任务,一边却与庄主的左膀右臂卫澄有了私情,结果一来二去,卫澄被慕少庄主误杀,裴素雪自感命苦,悲愤道出实情后殉情而死。众人恍然大悟,受此折辱,得力属下与美人双双身亡,无怪气得要与江华势不两立了。
应该说,在五月初五成为江湖焦点之际,不少人在为琅環以及武林命运忧心忡忡,更多人期待着凑热闹、开眼界、高谈阔论,与此同时,那些充满机心的阴鸷目光隐藏在暗处,注视着事态的演变、发展,伺机而动。
杭州府距离金陵数百里,城西一条窄巷深处,有座陈旧的小院,门脸是一间很小的酿酒坊,当家的是个守寡的女子,带着不满十岁的儿子住在后院。
酒的味道不好不坏,寡妇也很普通,远谈不上俊俏风流,故此来这里照顾生意的人一向不多,母子俩静悄悄地过着略显拮据的日子,一如其他类似情形下的人家。
这天傍晚时分,酒坊唯一的伙计打发走几个零星的熟客,就提早下了门板。后院的天井里站着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焦黄面皮、络腮胡,看衣着像个行脚商贩,一双眼睛倒是有几分气势,不时闪动精光。他已进来等候了好一会儿,但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仍然神态恭谨地微微弯着腰,不敢发出声息。
又等了一刻,才见寡妇掀开门帘走出来,她平淡无奇的面容也像是带上了某种威仪,做了个允许进入的手势。
中年男子知道规矩,也不出声,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进入堂屋。他是周贽的亲信副手,名叫罗运昌,在三江帮坐第三把交椅。
还不到掌灯的时候,堂屋里有些昏暗,一道黑色布幔将空间分割成两半,从罗运昌的角度,只能透过布幕隐约看到后方负手踱步的身影,是名身材颀长的男子。
“小人见过尊主。”他立时跪拜行礼。
“起来说话。”那男子的声音略带低哑,似乎有些漫不经意,“飞鸽传书还不够,周贽有什么要紧事,巴巴将你派来见我?”
“回尊主,周帮主日前接到命令,已让下面弟兄将琴师之死透露出去,加意渲染。”罗运昌站起身,恭声说道,“帮主是想着,如今金陵城中各家门派云集,据说再过两日,少林、华山、崆峒这些道貌岸然的大派也要陆续抵达,说不准还有寒山派的人,故此特地遣小人来向尊主请示,可需要未雨绸缪,提前做些准备。无论尊主如何安排,我等都是赴汤蹈火、听凭驱策。”跟着又恨恨道,“那性慕的反复无常,不过上了一趟聚仙楼,下来就翻脸不认人了,煞是可恨!”
“赴汤蹈火、任凭驱策。”那尊主像是低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我看周贽真是长进了,除去奉命,还晓得转回头跟我探口风、要章程了。”
他语声低缓,并不如何严厉,还带着几分戏谑,罗运昌却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像是一股寒气顺着脊骨缓缓往上爬。在过去数年中,他多次来到杭州,每一回都是前往这座城西小院求见。由于地位太低,大部分时候只能得到转达的指令。有限的几次面见都是隔着一层捉摸不透的黑色布幔,仅能看到模糊的身影,然而这位隐于幕后的尊主身上仿佛永远带着深入骨髓的阴冷,连笑的时候都令人不寒而栗。
“周帮主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有一丝一毫试探尊主的念头!”他不假思索地双膝一软,复又跪下,“是我等驽钝,眼见情势变化,原来的计划不好接着用,又恐临时有什么状况,应对不及误了尊主的大事,这才僭越了。”
“难为你们了,就凭这点斤两,还想着替本座分忧、办大事呢。”对方嗤笑一声,好在似乎懒得追究下去,“所谓情势有变,洛湮华在聚仙楼约见慕少卿,使的不过是一招缓兵之计,立下的那桩赌约更是险中求存,稍有差池就要翻船,现下难办的是他,何时轮到虾兵蟹将着急忙慌了。”
“尊主说的是,”罗运昌眼前一亮,探知这位大人物接下来的判断安排,正是他此行的目的,这样三江帮才好在未来的变乱中获利,“我等资质愚钝,原是庸人自扰。”他本想多加一句“尊主必然早有妙策”,但这话过于露骨,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是以忍住没出口。
“洛湮华穷尽心力要复起琅環,但任凭他思虑周详,始终有弥补不了的弱点。一个从继任起就远在千里之外,常年被软禁的宗主,要如何确立威信,属下又怎能心安?”那尊主若有所思,缓缓踱了两步,声音仍是似笑非笑,好像很是愉悦,“表面上看,是慕少卿轻率偏激,为了些许误会就不依不饶,然而能闹到这么大,缺少信任才是背后真正的原因。以他鸣剑令主的身份,又是根深叶茂的江南人氏,琅環内部必然会有人理解甚而支持他。洛湮华匆忙赶来救火,倘若使出强硬手段镇压,虽然或能解一时之危,却会令众多部属心寒齿冷,为日后埋下更深的隐患。以他的才智不会不明白,倘要如臂使指、彻底整合琅環,就得设法让慕少卿心服口服。所以不管这赌约多难办到,于他都是迫于无奈、势在必行。”
说着,他嘲弄般地笑了一声:“可怜啊,要不是武功尽失,那慕少卿岂敢如此造次。”
罗运昌听得发呆,深感经此一说,整个事态顿时条缕清晰,连忙道:“尊主早已成竹在胸,真乃我等之幸。看来那琅環宗主投鼠忌器,压根不敢动武。只是闻说洛湮华其人诡计多端,想来是要在试剑大会上耍弄手段了。”他已察觉帘幕后的人此刻心情不坏,壮着胆子又道,“周帮主是见慕少卿出尔反尔、喜怒无常,恐怕他万一临时生出幺蛾子……而且宁王似乎也要赴会参一脚,才遣了小人来向您讨主意,防备这些变数影响到鸣剑盟的大计。”
“眼下的棋局上,慕少卿就是棋眼。他朝向哪一方,另一边必定棋差一招。人道宁输十目,不让一先,要想在仓促间班回先手,洛湮华那点心血还不知够不够熬的。”尊主果然没有怪罪之意,仍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不过与其说是对话,更像在自言自语,“人心执念,岂是能轻易解开的,慕少卿原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要对他当头棒喝,凭几番道理加一曲琴音还不够分量,何况本座也会设法提点,让他执意一头撞死。至于宁王,就算有寒山派的出身,琅環中人也忘不了他是个皇子,靠他出战,无论胜负都不能让慕少卿心服。再者洛凭渊年纪尚轻,心性未定,还揣着监视的圣旨,除非万不得已,洛湮华应该不愿选择这条下策,而是宁可采取其他自认为有效的办法赌上一把。须知洛湮华其人,万事求全,到头来自误己身,号称惊才绝艳的聪明人向来都是这么死的,本座怎能不善加引导,帮他在迷途上走得更远?”
话到此处,他语声一顿,倏然转为阴寒:“好了,一时兴起,容你多待了片刻,现在,滚回去告诉周贽,插不进手就老实待着,不嫌命长就别打鬼祟小算盘!轮到他派上用场时,我自会传令。”
“小人遵命,”罗运昌但觉一股远甚于先前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全身汗毛登时根根直立,没口子地顿首答应,“小人这便动身返程金陵,定然一字不差将尊主的话带到!”
像从前每次一样,他带着来时的一包衣料簪钗,还有若干小孩子的新奇玩艺小心离开,就如方才是上门卖货一般。出得窄巷,才感到里衣已被汗水浸透,粘乎乎地贴在身上。再回想隔幔听到的尊主的每一句话,以及话音落下时激起的无形恐惧,只觉满含深意、深不可测。或许这种感觉不止来自真实的压迫,更源于传闻中的种种手段过往,由鲜血、哀嚎、仇恨堆砌而成,那个人的手指曾经抚过累累的白骨,于翻掌间毁灭数不清的生命。
据说昆仑府前不久向琅環达成了妥协,新任阴使檀化羽决定重整门户,已下令下属势力逐步撤出中原,朝西域收缩。魏无泽虽失去了本来地位,但多年经营岂是易与,愿意继续受他支配,留在烟柳繁华之地的手下大有人在,譬如原属于幽明的旧部,十万春花、丁歌甲舞四分舵中的不少人手,应该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潜伏暗桩。
如果说来时还有些忐忑,罗运昌现在已毫不怀疑前任阴使有能力操控局势,将适才的分析化为现实,也知道在这个人眼中,自三江帮以下,连同周贽召集来投入鸣剑盟的一群小帮派,只是微末的棋子,但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投效很久了,几年来已得到许多实惠。如果真能分裂瓦解琅環,行事会再起变化,魏无泽不但能收复失地,说不得还会势力大涨。
罗运昌毫不耽搁地朝码头赶去,不仅是周贽等着回话,经过方才一场求见,明知前景可期也抵不过心头发寒,繁花如锦的杭州一时都失去了吸引力,他只想快快离开。
第一百二十四章 风口浪尖
四月是江南的蚕月,每年这个时节,市坊乡间、大家小户的百姓放下手头所有事情,关门闭户,专心在家里侍候蚕宝宝。除了正月,这也是官府最清闲的月份,事关整年的生丝收成,为了不惊扰上山吐丝的春蚕,地方上停征罢讼,仅维持日常运转,再大的事也给养蚕让路。
只是今年的四月,随着户部行文清丈田亩,京中又是一道圣旨,五皇子动身下江南,江浙苏松的官员都有些惶惶不安。金陵府首当其冲,知府既要探听风声准备接驾,又得忙着与邵家、徐家等士族大户通声气,很有点不可开交。中旬的时候,五殿下的亲信沈大人到了,住在驿馆里说是打前站,其实稍微消息灵通点的,谁不知道宁王本尊也到了,只是不想露面,随皇长子住在怀壁庄而已。按照礼节,地方官员也该去拜见奉旨养病的静王殿下,竭诚接待,问题是静王比宁王还低调,从淮水独自雇船,微服顺流而下,一路上雁过无声,从未表露身份,摆明了没兴致和官府打交道。在这种情况下贸贸然去拜见问安,恐怕要弄巧成拙,还不够招人烦的。
幸好沈副统领说话还比较和气,金陵知府旁敲侧击了几次,总算弄清了宁王的意图:在搭乘随行户部官员的官船到达之前,您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就行了。
知府大人并没有因此松一口气,而是更加紧张,无论平日多么威风的府官,想到自己治下的地界上来了两位皇子,其中一个还是钦差,正在东察西访,也会睡不着觉的。失眠了几天之后,又有耳报神送信,宁王殿下拜访了一处名叫万剑山庄的所在,不但亲自登门,还在庄门处报出了名号。
金陵知府名叫姚伯勤,闻讯觉得五皇子都已经现身了,自己这厢再装作不晓得,万一被有心人参上一本怎么办。他斟酌了一通,本着不事声张的原则,只带了同知和户房司吏两人前往求见。
到了怀壁庄,以姚知府本城父母官的身份,很顺利地被请到前厅奉茶,不一刻就有位姓杨的管事出来,十分客气地告知,五殿下近期有一件要事待办,正在闭关修炼,不想被打扰,几位大人好意心领,还是请回吧。
三位文官面面相觑,同知拱了拱手,替知府问道:“却不知宁王殿下会这个……闭关多久,下官等也好再来问候。如有能效劳之处,还望不吝告知。”
“端午之前都不会出关。”杨越断然道,“各位大人只消尊奉圣谕,及早理顺府钱田亩,便是合了五殿下的心意。另外,不妨转告其他大人,无需上门拜会,以免徒增扰乱。”
几人便怏怏而归,心下均想:“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杨管事不见品级,好大的官威。”又禁不住疑惑,宁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是闭关,又是不让打扰,怎地好似成了忙着作茧的蚕宝宝。姚伯勤回到府衙,终究是七上八下,直到邵家派人送来一封密信,他看过之后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洛凭渊其实没有闭关,但去过万剑山庄之后,的确在足不出户地潜心练剑。他深知静王这场赌约不容有失,一旦情势超出控制,自己或许就是阻止慕少卿的最后一道关卡,因而丝毫不敢怠慢。慕少卿以家传螭龙十三式和一套惊鸿照影剑法名扬武林,成名数载未有败绩,剑术之精湛可想而知。洛凭渊自忖本门同样以剑法见长,三十六路寒山朔玉剑大巧不工,殊不下于大名鼎鼎的螭龙剑法,只是听说慕少庄主五岁练武、七岁习剑,大小比试无数,无论寒暑之功还是临敌经验,自己都差上一大截,说不得只好另辟途径加以弥补。
他稳重归稳重,到底是好胜的年龄,强敌当前却越发满怀斗志,每日除了练剑,就是找聂寂峦、容飞笙等用剑高手陪着拆招。
然而才专心练了三天,一道六百里加急的密旨就自洛城送到了他手里,拆开看时,旨意不长,却出乎意料地棘手。宁王心里暗自皱眉,试剑大会日渐迫近,琅環诸令已进入了外松内紧的备战状态,连秦肃都常常出外执行任务,不在静王身边。皇帝在这种紧要关头横生枝节,岂不是要打乱计划,害了所有人?
他心中思量,面上却不露声色,语气温和地向信使询问了圣体安康,以及京中情形,看看已是下午申时,又将来人打发到驿馆等回信,自己径直到前院书房去寻皇兄。
住进怀壁庄一旬以来,静王身边的人事川流不息,两人碰面通常要等到夜晚安歇前,商量一下彼此的正事,再随意谈说几句。
洛凭渊觉得这样倒也温馨,但今天出现突发状况,等不及晚间,他也顾不得会打断静王处理事务了。
好在书房里没有谒见的下属,洛湮华看到弟弟一脸沉重地进来,并不感到意外,放下手边的文书,含笑让他坐下说话。
“我们才到金陵多久,父皇就要强加干预。”洛凭渊将圣旨平展在静王面前,“我上一道密折还是三天前送出的,这会儿应该刚到京城。看来朝中有人紧盯着江南局势,而且已经抢在前面进了谗言。”
“原来是这件事,昨日午间,洛城那边也送了一道密旨给我,是口谕。”洛湮华的目光从黄绫上扫过,淡淡一笑,看来陛下是怕我抗命,紧跟着又给凭渊下了旨意。”
“口谕怎么说?”洛凭渊已明白天宜帝的意图,仍忍不住问道。
“还能有什么,要我立即评定琅環内乱,擒拿逆贼乱党,决不能影响了武林归心。”洛湮华淡淡说道,实际上皇帝的口气可没有这么平和,而是上来就责问他为何刻意隐瞒万剑山庄的谋逆之举,言辞咄咄,盛气凌人,但他对这位父皇早已不抱希望,因此并不放在心上,“要凭渊你从旁紧盯试剑大会,必要时采取手段控制变乱,无非是为了给我增加一重压力。”
“皇兄,你也真沉得住气,”洛凭渊却做不到这么淡定,“出了大事也不赶紧知会我,难道光打算自己扛?”他没想到,天宜帝不仅从千里之外关注着琅環的动向,还迫不及待要逼迫静王火并,令部下自相残杀。如果遵旨,悬而未决的江南之局顿时就成了死局,可要是抗旨不尊,皇帝就有理由降罪。他心里有些发寒,不问青红皂白就下这种旨意,把琅環将士洒在北境战场上的鲜血当做了什么,皇兄付出的艰辛痛苦怎能就此付诸东流?
他业已经历过不少大事,但摆在眼前的局面着实复杂,一时间思绪纠结,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步,才省悟到天宜帝之所以给静王传的是口谕,明显是既要削弱琅環,又不肯承担责任,一切骂名都要皇兄来背负。一念及此,不禁又是一阵齿冷,皇帝的自私凉薄每每超出他的意想。
“接到口谕时,还不确定陛下何时会有旨意给你,我不想扰到凭渊练剑,所以就先压下了。”洛湮华说道,宁王与自己同住怀壁庄,宫里传秘旨却要分开派两趟信使,也算将心思手腕用到了极致,“这件事其实不算多意外,少卿折腾了三个月,那背后布局的人岂会暴殄良机,不善加利用?想来是里应外合,暗中下了不少功夫,才令得父皇在五月初五前夕传旨催逼。”
他说得含蓄,洛凭渊却已明了话中之意,不觉点了点头,大约二十天前,在宫中听训的太子忽然染病,连着几日头痛体热,卧床不起,御医诊断说是忧思成疾、惊怔伤神。传说韩贵妃闻讯在蕴秀宫中哭泣哀恳、日夜不宁,皇帝不知是念着旧情,动了恻隐之心,还是眼不见为净,恩准洛文箫回东宫静养,当然,仍是软禁的状态。
看来山穷水尽的太子还远没有死心,更不肯停手。
想到洛文箫那张善于伪装的脸,他一阵反感:“尝听人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想今晚再写一道折子呈送回京,陈明情况,请父皇收回成命,只是具体说法还没想好,皇兄可有主意?”
这才是他最犯难的地方:凭心而论,洛凭渊对慕少卿实在缺乏好感,但总不能任由太子、魏无泽拿此人做文章攻击静王,而不加以回护。问题是以慕少庄主前阵子言行之张扬,耳闻目睹人数之众多,被视为谋逆简直水到渠成,谁会管他是因为中了梵音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何况皇帝是有意为难,无风也要起三尺浪呢。现在距离端午还有六七天,六百里加急跑个来回绰绰有余,自己的折子送过去,如果被直接驳回,处理起来可就愈发被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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