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9章
作者:薄荷酒
宁王多年来不管是在寒山派还是回到洛城后,都没这般不招人待见过,进出时难免郁闷。他独自思忖,静王是真的身体抱恙,还是借口避着不见面,但听说他在自己搬来前一天还曾进宫见驾,即使生病,也不该有多严重,想到此处,不由得有些不悦。似乎每次和静王打交道,总是与料想中不同,就没一次是令人愉快的。
含笑斋与静王的住处离得并不很远,只是隔了数道院墙,进出时见不到里面情形。这样不尴不尬下去总不是办法,他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过去看看,至少和静王打个招呼。
还没下定决心,杨越却过来相请,说静王好些了,请五殿下到主院一起用晚饭。
此时已然入夏,洛凭渊跟着杨越走到澜沧居,见到院中树下摆着一张楠木方桌,洛湮华坐在桌畔椅中,见了他并没有起身,只微笑着说道:“凭渊,你来了,坐吧。”
他如初见那次般穿着一身青衣,洛凭渊上下打量,发觉他精神尚好,然而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应是的确生过病。他在客位落座,淡淡道:“皇兄,你得了什么病,身体可好些了?”
“只是有些咳喘,不妨事。”静王答道,对他冷淡的态度已多少习以为常,“这几日,是我疏于安置你了,你刚搬进来,想必有不惯之处,住得可还好么?”
洛凭渊听他答得简单,皱了皱眉,并不太信,他见过静王咳的样子,但也不想再问,以免显得好像很关心他似的,说道,“住处已然很好,杨总管甚是能干,我只是不明白,你府里的侍从怎么都刚进来几个月,以前的人呢?”又望了望四周:“秦肃在哪里?用不着躲在暗处,搞得神神秘秘的。”
话出了口,他又觉得偏于尖刻,从归来重逢起,自己见了静王每每如此,大概是没心情和这位皇兄寒暄。
“阿肃没在,我让他出去办点事。凭渊,你是个念旧的人,阿肃那天见你还记得他,虽没说出来,我想他心里是高兴的。”静王悠悠说道,“至于这府中的侍从,早先的旧人都不在了,别人派给我的,我也都打发走了,所以只能找些新人进来服侍,你若是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或者,问杨总管也行。”
洛凭渊略感语塞,若是承认心里在意静王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可不乐意,但要说是天宜帝授意他多观察静王府的情况,更为不妥,只得冷冷道:“我没兴趣,不过随口问问,你想多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突然冒出一团白影,一溜烟地奔向静王的位置,转眼蹿上了膝盖,又朝怀里拱。静王有些吃惊,咦了一声,伸手捞住看时,却是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狐狸,长得圆滚滚胖嘟嘟,他还没见过这么憨态可掬的狐狸,失笑道:“这是从哪里跑来的?”
宁王这才发觉小狐狸珍时不知何时缀着自己跑到了澜沧居,此刻正乖乖待在静王怀里,不住用脑袋蹭他的手,并且亲热地试图继续往静王身上钻。洛凭渊又皱了皱眉,对狐狸道:“珍时,回来。”
小狐狸侧着脑袋,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模样,静王不由微笑:“原来是你养的,长得还真可爱,是叫珍时么?好名字。”说着,摸摸珍时的皮毛,笑道:“都说宠物随主人,它和你小时候还真有点像。”
宁王的脸难得地黑了一半,低喝道:“珍时,你再不给我回来,今晚就把你做成狐狸皮!”珍时除了对他,与旁人并不亲近,林辰等人逗它抱它,都是爱理不理;到了静王府后喜欢园中山石草木,如同回到绮霞峰,整天东奔西跑不见踪影,只有要吃的或者睡觉时才回房。如今见了静王怎么这副一往情深的架势,生生给他这个主人丢脸。
小狐狸听到威胁,明显迟疑了一下,才扭了扭身子,从静王手中脱出,垂着耳朵和尾巴,恋恋不舍地溜下地,蹭回主人身边。洛凭渊把它捉到自己腿上,看到珍时缩成一团,很委屈的样子,差点想把它拎着脖子丢还给静王并且说:“送你了。”
被小狐狸这么一打岔,气氛还是缓和了一些。静王让从人把饭菜摆上桌,又说道:“我有时吃药,珍时应该只是喜欢我身上的药草气味而已,不要责怪它。”
他请洛凭渊过来用餐,既有接风之意,又有些话要说,饭菜比平时丰盛许多,六荤六素,虽无甚珍馐美味,也还清爽可口,桌上没有摆酒杯,静王道:“我现在不饮酒,若是凭渊想喝几杯,我就以茶代酒陪你。”
洛凭渊听他如此说,冷声道:“独酌无趣,若是不喝酒,这饭不吃也罢。你不用和我来虚的,真想陪就同喝几杯,否则提也别提。”
洛湮华心知他故意为难,想了想,就让谷雨去取酒:“拿一壶梨花白。”
谷雨犹豫了一下,方待转身,却被宁王抬手拦住,说道:“梨花白淡而无味,我只想喝烧酒,皇兄不会说府里没有吧?”
静王约略停顿,就对谷雨说道:“那就拿烧酒,我记得有。去。”
谷雨听他语气中有种不容违抗的意味,只好低着头出去了。不一时,桌上就多了一只酒壶,两盏烧酒。
洛湮华拿起其中一杯,心中淡淡想到,最近难道是与酒犯冲,从天宜帝到洛凭渊,个个都这么乐意看他喝酒,说道:“五皇弟归来后,我与你还未好好说过话。这杯酒就当贺你艺成出师。”言罢举杯就口。
他本拟一饮而尽,然而烧酒性烈,喝了两口,就觉得从腹中到喉间都如刀子划过,火辣辣地疼痛。他的病才刚好了些,一瞬间几乎有些眼前发黑,只得停下缓了口气。正要再喝时,握杯的手却被按住,耳边只听到洛凭渊清朗淡然的声音:“不用了,皇兄,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他顿了一下,自己拿起另一杯酒喝下去,又说道:“我只是讨厌你心里明明该有那么多事,背了那么多债,却总是表现得若无其事,什么也不在意似的。”
静王唇边不知不觉多了一丝无奈的笑意,原来洛凭渊是这么想的。他被酒劲勾起了难受,顾不上说话,低头咳了起来,起先还勉励压制,后来实在忍不住,伏在桌上咳得喘不过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隐约又有一丝安慰,洛凭渊毕竟与天宜帝以及安王是不同的,自己从小看着他长大,终究没有看错。
宁王起初不以为意,然而见他咳得厉害,半晌抑止不住,也有几分失措。他没想到静王的咳症这般重,似是丝毫不能沾酒。于是伸手去搭住他的脉息,又试着想输入一丝真气。
洛湮华好不容易才停下,他也没料到会被两口酒和宁王的话激得如此狼狈,有些后悔今晚这顿接风安排得太急了,应该多休养一天的。方定了定神,却见到洛凭渊盯着自己,神情有些诧异不解:“你的内功全废了,是什么时候的事?还有,究竟是何病症?”
宁王略通医理,搭脉时,觉出指端传来的脉象异样地微弱紊乱,内息更是难觅痕迹,似是比之不练武的常人还要不如。
他还记得当年洛湮华所修习的上乘内功,名为清心诀,是他的舅父江恒远亲传,常常赞他根骨禀赋上佳,日后定有大成。洛凭渊这些年在寒山派修炼时,未尝不曾有过好胜之念,想着日后盖过皇兄。
“我练功走火了,你没听说过么?”洛湮华说道,同时发觉小狐狸在洛凭渊靠近时,顺势又溜上了自己的膝盖,他抽回手,拿过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神色已回复了平静:“你追问这些往事又有什么用呢,静王府多年来过得如何,我是怎么练功走火的,即使知道了,对你又有何意义?我的情形就如你所见,还是你觉得不够,想多了解些我过得究竟有多不好,才能觉得安心?”
洛凭渊被他问得无言,返身坐回原位,一时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想问出什么,想听到的又是什么,还是纯粹为了对静王说几句刺心的话,作为发泄。
第十三章 犹记前尘
两个人静默了一阵,静王拿过牙箸,说道:“既然喝过了酒,该吃饭了。”
洛凭渊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想到得在这府里住上一年,总是朝静王横眉冷对也没意思,就尽量把脸色放缓和了些。
一顿饭在无声中堪堪用到中途,静王说道:“五皇弟的口味不知是否亦如从前,今天的菜比起寒山派那里如何,比起凤仪宫昔年又如何?我还记得,这道芙蓉蒸蛋是你从前最爱吃的。”
洛凭渊只觉一股血气冲到脑中,刚才心不在焉,他此刻才发觉,桌上的菜品都是小时候在皇后的凤仪宫里常吃的,当下冷笑道:“洛湮华,原来你请我来,是在这儿等着,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提起凤仪宫?又有何脸面让人做这些菜给我吃?凤仪宫早毁了,人都死光了,你日日缩在府中苟延残喘,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受人拥戴的皇长子洛深华么?”
静王朝他因怒气而现出几分冷峻的年轻脸庞凝视了一刻,才缓缓说道:“五皇弟以为,我为何没有资格脸面向你提起昔年?在你洛凭渊心中,我又欠了什么债?既然日后还有许多时候需得相处,有些话总是要说清楚的。一直留在心里,你忍不了,时时发作出来,我也受不住。”
洛凭渊怒气正炽,说道:“你有什么受不住的,九年时光,不是安之若素,忍得很好么。洛君平将你的府邸都砸了,你还不是一声都没出,若无其事,转过头接着过安宁日子。”
言毕,忽然想起静王当日并非全然不动声色,也像刚才那般,咳得厉害,两次都是因为自己,心里又有些发闷,这么心心念念地怨恨欺负一个病弱之人也没意思,况且,对方如今已功力尽失。洛凭渊和师兄弟们外出历练时,也曾见过几个武功被废的人,多少都还留些根底,洛湮华却像是十分彻底,根基丝毫不存,秦肃前些年也不在,他拿什么和上门欺侮的人相抗?
静王默然不语,像在等他说到正题。洛凭渊深吸了口气,感到心火平息了一些,终于说道:“你的母后杀害了我的母妃,就在我眼前。母妃当时明明没有反抗,就跪在她跟前,江璧瑶还是用长剑刺死了她。”
那年洛凭渊十岁,直到如今,如嫔被杀的一幕仍然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如影随形,宛如发生在昨天;但当他说出口时,语气却说不出的平淡。
洛湮华听皇弟提到母亲的名讳,神情依然沉静,淡淡道:“母债子偿,命现在还不能给你,过几年,我会让你报仇。还有其他么?”
宁王沉声道:“你为了求得活命,将向你求救的青鸾出卖给魏无泽了,是也不是?我得知这件事时,才知看错了你!”
静王沉默着,洛凭渊看到,在黄昏温暖的余晖中,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虚幻。良久,才听他说道:“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没有出卖青鸾,她只留了一封信,求我照顾你,就自己去找魏无泽了。”
洛凭渊的声音如同结了冰一般:“我听到的不是这样。我只知道青鸾最怕魏无泽,害怕落到他手里,怕得不得了,她怎么会自投罗网?即使事情真如你所说,以你的能力口才,只消叹几口气,晓以利害,想让青鸾自动去送死有什么难的。你不是一向如此么,多少人都为了保全你,心甘情愿地死了,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八年来,你找过青鸾吗,想过要救她吗?恐怕当年没有,现在也没有吧!”
暮色里,洛湮华慢慢点了点头:“青鸾的事,我没能护住她,确有愧疚,你要责怪怨恨,我亦无话可说。这两宗私怨,你忘不了,我也挂在心中,他日自会偿还,你想怎么讨要都可以。”他顿了顿,“凭渊,此刻我也有两个问题要问你。第一,你选择回到洛城,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第二,你心中也认为琅環曾通敌叛国么?”
洛凭渊没想到他全无辩解,反而怔了一下。方才既已谈过私怨,现下倒不好不答,他思索了片刻,淡淡说道:“我学有所成,想要施展,自然是回来以皇子身份行事,最为事半功倍。”
静王点头道:“大多数人都作如是想,还有呢?我今晚设酒相谈,许你异日找我报仇,就是不想今后彼此说话时,还要兜圈子。”
“我和你不同,即使入了寒山派,也不会一直躲在江湖中。”洛凭渊停了片刻,才道,“这些年,边境不定,四夷动乱,我在翠屏山也听闻不少,只因外虏入侵,国计民生不堪其扰,武林门派亦受波及。于公,我是禹周皇子,不能容忍这种情形继续;于私,我母亲如嫔之死,亦起因于北辽进犯。如今虽有四皇兄镇守边关,但要将北辽与夷金击溃诛灭,不能单靠他一人,我想朝廷武林之中,总有我能做的事。”
他说到此处,想起静王的第二个问题,又道:“至于琅環之事,当年有许多人对我说这说那,但我只信自己亲眼所见:皇后通敌,杀人灭口。至于琅環究竟是否涉入其中,涉入多少,还是全不知情,我不能确定。既然父皇查了很久都未断言,我也不想妄议。你心里该是最清楚的,又何必来问我。”他看了静王一眼,“琅環建立百数十年,曾为国立下不尽功业,近些年来,却未再听说有何动向。我只觉得惋惜,从前被赞为支撑江山半壁的琅環,据说已退到江南离散,看来是指望不上了。皇兄,你最近倒不似往常,先是进宫,继又还朝,你又想做什么呢?”
洛湮华静静地听了,觉得洛凭渊语意之中,倒是对云王颇为推许,沉吟着说道:“原来如此,想来父皇也是看出了你的志向,故而才会下了先前的旨意。”他顿一下,又道:“我可以告诉你,琅環尚在,已将自江南回到中原,我与你所要做的,并无二致。”
宁王虽然隐约猜到一些端倪,闻言也不免吃惊:“此话当真?琅環音讯渺然已久,就算仍在,还能有多少力量?”
静王微微一笑:“比之当年自然不如,除了遇难子弟,还有许多人回到了原本宗门,然而毕竟青山仍在,昔人未老,犹有可为。只是父皇虽想借重,却不让再用琅環之名,故此无论在朝廷还是江湖之中,都最好暗中行事。许多时候,还要借助五皇弟出面。”
宁王至此才明白天宜帝为何要这般安排,既然连名号都不让提起,就说明心结仍在,嫌疑未清,派自己来,确有监察之意。他冷声说道:“你倒说得坦白,琅環当日是否叛国,尚未有定论,父皇还真敢用你!”想到日后还需辅助静王,心中就有些不快,“你我虽同住一府,最好各行其是,互不相扰。”言下之意,不想出面,少来烦我。
静王不觉叹了口气,洛凭渊自归来后都很是稳重,对待自己的态度却如同拧麻花,先是怪他无为,等明确说了有事情要做,又说不想配合,着实难伺候。他说道:“好,凭渊,现在我知道你有抱负,但外虏之扰,数百年未绝,要诛北辽夷金,绝非旦夕之工。你可曾想过,若是如今让你着手去做,你能做什么,又要怎样帮助四皇弟?”
洛凭渊被问得一时答不上话,无论对于天宜帝,还是朝堂,他都远远不够了解,贸然开口言说,只会令曾经深谙内中情由的静王看出更多毛病,他略略迟疑,唯有谨慎答道:“尚需时日,顺势而为。”
静王淡淡说道:“所谓顺势而为,既须等待时机,又需有所经营。你可了解该如何经营?又想等待多久?你可知对于举兵抗击北辽,朝中一直以来都争执不下。太子三年前就提出,与其连年征战,不如岁岁奉上银款绢匹,与北辽议和,以求得平安,朝中站在他一边的并不在少数。而今父皇心意不定,太子经营多年,凭渊,你又有何倚仗?”
他见洛凭渊答不上来,旋即又说道:“我们且来算算看,你有哪些优势。你是五皇子,父皇亲封的宁王;你出身寒山派,有一身内外兼修的功夫,还有寒山真人亲授的学识和武林见识;你刚刚十九岁,才华出众,只要不触到忌讳,即使不慎犯了一二过错,旁人也会原谅,这些,都是于你有利之处。然而寒山派不涉朝政,朝廷有需,师门不会帮忙出手;而你常年在外,朝中宫中俱是无人,父皇就算支持你,总不能件件事都去问他。凭渊,你的第一步,根本谈不上做什么,而是要在朝廷立足,让自身的见解主张有人肯信服,你想用多少时日来走这条路?而今最好的选择,就是与我合作,自可取长补短,如此才是父皇要你住进静王府的真意。就为了讨厌我,连大事也不顾了,寒山真人就是这么教导你的么?”
年轻的宁王被噎得一滞,自知今晚言行颇为出格任性,师尊若是见到,非得罚自己去面壁一月不可。想到这里,他给自己重倒了一杯酒,又给静王倒了杯茶,淡然说道:“以我一人之力,的确有限,既然你说了目标相同,我就暂且不提私怨,再信你一次。”话到此处,声音转为冰冷,“但是皇兄,你需记得,我为的乃是驱除外虏,禹周安定,若是被我发现,你与属下琅環中人有何不轨之行,负了这江山百姓,我对你不会手软,更不会留情!”
静王颔首,伸手拿过茶杯喝了几口,他看着宁王饮尽杯中酒,才说道:“我查找魏无泽的去向,他入了昆仑府,且地位甚高,只是此人居无定所,前几年还在昆仑山一带,近两年却像是潜入了江南,他行事极是隐秘诡异,要找出踪迹还需一些时日。听说你前阵子关押了一个名叫纪庭辉的人,或许就是昆仑府中魏无泽的属下。”
他见洛凭渊蓦然抬起头,又说道:“饭菜都快凉了,等用过饭,再细说此事。你应有不少武林见闻,我也很想了解。”
说这话时,洛凭渊又看到他脸上有了淡淡的倦意,他没有再吭声,低头吃了几口菜,才不期然地想到,静王不知是从哪里得来了纪庭辉的消息,或许他过去九年中并非如自己看到的那么无动于衷,至少在查找魏无泽。
饭后,两人又谈了近一个时辰,洛凭渊才心情复杂地离开澜沧居,回含笑斋去,出门时正好与办事归来的秦肃迎面碰上。
“阿肃。”他说道。秦肃微微躬了一下身:“宁王殿下。”
两人谁也没打算交谈。擦身而过时,宁王见到秦肃手中抱了一只小动物,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似是一只长着斑纹的白色猫咪。
他低头看了眼脚边的珍时,暗想如今静王莫不是极喜爱宠物,过去可没见他身边养过什么。
秦肃走近主院,就听见里面传来低咳,他转过身,对正在埋头收拾院落的清明和谷雨说了声:“熬药。”才进了房门。
洛湮华送走了宁王,就坐到床上半靠着,说了这么久话,他有点疲惫。
“阿肃,”他招呼道,立刻注意到了秦肃怀里的猫,“你已经带回来了,给我看看。”
秦肃端详了一下他的气色,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猫抱过去,简单地说道:“洗过澡了。”又走到窗边,将几扇半开的窗棂都合上了。
静王抱着猫看了看,笑道:“不错,挺像的,难为谢枫才到洛城,就能找到这么一只,你等会让小霜给阿云传个信,让他不要挂心。”
秦肃点点头,说道:“是云王,洛临翩,不是阿云。”
静王听他用这么多字表达同一个意思,转过头,朝他沉肃的脸上望了一眼:“阿肃,我就这点爱好,随便叫叫,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秦肃心想,世上会没事管云王叫阿云的,大概也就静王了,小霜、阿肃、小枫、阿云,他听了总有种仰天长叹的冲动,估计没有这么叫杨越,只是因为还没找到更顺口的叫法。但是静王这些弟弟们,实在远没有身边的属下了解他,更不见得懂得领情,他说道:“都不懂事。”
静王笑了笑:“今天是急了些,凭渊可是只小老虎,本来想给他梳梳毛,结果把他扯疼了,又抓又咬了几口。”话音未落,又低低地咳了几声,说道,“我等下就吃药。”
清明和谷雨已经在侧房里开始熬药,虽然关了门窗,还是能闻到浓郁的药气。
洛湮华见秦肃没有再说话,就把手中的猫递过去,示意他可以抱走,又笑道:“小老虎毕竟不是猫,总要凶得多。洛文箫倒是很懂事,从小懂事,你觉得能和他相处么?凭渊为人是很正派的,他想做出些事情来,还责备我这些年怠懈了。”
秦肃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该让他知道。”
静王摇了摇头:“没用的,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只会觉得我心机深沉,想迷惑蒙骗于他。也不知他怎么会认为一个人能同时既怠懈,又心机深沉。”说着,自己都有些好笑,正色道,“我想,假以时日,他会慢慢看明白,你不用担心。”
秦肃叹了口气,他知道得多,因此反而难以劝解,盯着静王喝了一碗乌漆抹黑的药汁之后,就到前院去找秦霜。
他出去后,洛湮华独自靠在床上,想到了宁王的指责,说他没有想着那些因己而死,或者仍在受煎熬的人。会如此认为也无可厚非,毕竟连君子报仇的期限也只是十年而已。这个弟弟,因为曾经那么亲厚,如今成了最能刺痛自己的人。他将头靠在枕上,眼前仿佛不再是雪青色的床帐,而是殷红的血色,昔日所流的鲜血从未干透,依然淋漓地盘踞在心头,仿佛在问:这一切,何日能够偿还,你要如何抉择?他闭上眼睛,心想不知秦肃什么时候会回转,呆在屋梁上陪他。
这一夜,洛凭渊睡得很不安稳。回到含笑斋后,他总有种被静王套出了心事的感觉,既说出了深藏的怨恨,又吐露了内心的志向,而这两件事,本来都是他不想对他人提及的。
洛湮华对他言道,武林中事,你已了解不少,无需我再多说,你需要知道的是而今朝中的情形。洛凭渊发觉,静王对于宫中和朝廷,所知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清晰透彻。他并没有说很多,但皆是内情,肯说的人往往并不知晓,而知悉者则不会轻易告知他人,太子的势力分布,军中将领的派系,宗室与士族相互间的纽带,闻之令人联想起爬满藤蔓的密林。
静王说道:“本来,不必由我相告,待你处理过一些事物,自然会慢慢体会到,但你一上来就统领靖羽卫,需要慑服下属,建立威信,能少走些弯路,少些失误,总是好的。”
一晚上下来,洛凭渊有种自己张牙舞爪,但都被随手化解的郁闷,后来他也不会傻得开口问:皇兄,这许多内情你从何得知。就像天宜帝交代的那样,静王说什么,他就听着,有时提几个问题。但如此一来,就仿佛回到昔年,自己还是个孩子,每次遇到困惑都跑去向皇兄请教,令他很不舒服。
他躺在床上安歇时,就像自责一般,又想起了如嫔。
自记事起,他就住在凤仪宫里,亲近的人除了皇后、皇兄,就是贴身宫女青鸾,再有就是如嫔。
如嫔并不住在凤仪宫,因为位分较低,也非一宫主位,她的居所在韩贵妃的蕴秀宫。然而她每天必到凤仪宫,向皇后请安后就待着不走,服侍皇后江璧瑶,有她在,宫女们连端茶倒水都插不上手。
在洛凭渊的记忆里,如嫔长得很柔弱,有双水濛濛的眼睛,安静温婉,但她在陪伴皇后之余,总是不住地用眼睛看他,仿佛看不够一般。在洛凭渊明白如嫔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之前很久,就感到这位娘娘喜欢自己,比皇后对他还要喜欢,因此也每天总是等着如嫔来,愿意亲近她。
后来渐渐知道,如嫔早先是皇后身边的侍女,随嫁进宫后才偶然成了父皇的嫔妃。最初只是个美人,有了自己以后才晋封为嫔,但按宫中的规矩,她的出身位分不足以亲自教养皇子,皇后才会将他养在凤仪宫中。
这些认知令童年的五皇子有些困惑伤心。皇后待他很好,很关心,但是他能察觉到,她对大皇兄的关爱与给予自己的,有着细微的差别,只差最贴心的那么一点毫厘,感觉上有时就会相去千里。就像大皇兄习武回来走进宫里,皇后脸上那一瞬间温柔的神情,洛凭渊知道自己没有得到过。
填补这种空虚的是如嫔对他的关注。琅環皇后有时会让如嫔将五皇子带回蕴秀宫,单独待些时候。如嫔每次都拉着他说话,问生活里的细节,有时会突然把他抱在怀里,喃喃地说:“凭渊,凭渊,都是我太没用。母妃伺候别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怎么能让你再去服侍她的孩子。你也姓洛,同是皇子,凭什么要服侍洛深华,为他鞍前马后,凭什么你得寄人篱下,住在别人宫里。母妃一定会把你夺回来!”
类似的话,如嫔说过很多次,每次都将他抱得很紧,几乎在颤抖,脸上有种迷茫又狂热的神情,令小小的洛凭渊有些害怕。但如嫔的怀抱是温暖的,皇后美丽端庄,却从没有这般待他,因此洛凭渊总是为有人如此在意自己而满足。有时他会小声地分辩:“皇兄没让我服侍,对我很好,是我过去给他递手巾的。”但他的话会令如嫔抓得更紧,并且不住地说:“那是他和皇后在训练你,当个服侍他的下人,你不懂,只有母妃才真心为你好,为你着想。”后来渐渐地,五皇子也就不辩解了。
第十四章 凤仪惊变
洛凭渊还记得宫中生变的那一天。是一个阴霾飘雪的冬日,他像往常一样,与洛君平和洛临翩一起在汶韬宫随太傅读书,那时候,十七岁的洛深华已开始上朝习政,二皇兄洛文箫则说偶感风寒,告假未来。
洛临翩与洛君平一向不对付,洛君平虽长了两岁,但在这个四弟面前通常讨不到什么便宜,能缓和气氛的洛文箫又没来,那天的课就上得比平时还要气闷。好容易结束时,洛临翩以一贯的高傲,收拾起书本带着伴读就走了。洛君平则伸了个懒腰,对洛凭渊说道:“你可是要到御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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