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94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他眼里闪动着恶意:“我早就说过了,大皇子,天不佑你,越挣扎越是短命,我等着看你能撑到几时!”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纵声长啸,洛凭渊但觉钻进耳中的每一句言论都像话里有话,阴冷扎心,再也忍不住,提剑就刺。出手的并不只他一个,朱晋和郁岚使刀,寒山派弟子和慕少卿用剑,镜明大师僧袍拂动,掌风厉烈,然而魏无泽笑声未歇,人已破窗而出,众人的攻击都落在空处,唐瑜扬手发出几枚暗器,但在灰沉的雨幕中,也不知打中了没有。

  洛凭渊不愿将大敌放走,正要追出去,被朱晋拦住:“陆公子不必犯险,主上已做了安排,自会有人对付他。”

  秦肃走到破损的窗边,发声长啸,上方不远处传来回应,啸声清越,疏忽间已在数十丈外,杳杳如白鹤飞天,这人的轻功之高简直世所罕有。

  “是吉光片羽!”洛凭渊顿时醒悟,两个半月前在洛城,檀化羽代表昆仑府夜访澜沧居,他当时也在场,曾有一面之缘。琅環变乱是魏无泽的得意之作,在赌约最后一天潜入万剑山庄查看行事的可能性极大,也就无怪檀化羽会与琅環互通声气,前来应援了,因为如果坐视魏无泽盘踞江南壮大势力,必然对昆仑府的重新整合构成威胁。

  短短片刻,魏无泽从出现到消失,给每个人心头都留下一片不详的阴霾。只有南宫瑾跪在地上,抱着兄长的身体,如同痴了一般,对周遭视而不见。南宫琛咽喉中刀后没有立即死去,但也无法再出声说话,此时最后一丝气息刚刚断绝,眼睛却依然张得很大。

  众人都有些不是滋味,如果不是发生在眼前,谁能想到五月初七试剑大会结束之日,会是名闻江南的南宫长公子计谋败露绝命之时?

  “阿瑾,”洛湮华走到南宫瑾身边,轻声说道,“可能还有危险,花厅不是久留之地,先跟大家一起……”

  “不要叫我阿瑾!”南宫瑾猛地回过头,双眼泛红,脸色像死人一样白,泪水在眼底打转,他的目光却如在灼烧:“江宗主,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看着哥哥越做越错,而我像蒙在鼓里的傻子一样,很有趣么?现在琅環大获全胜,哥哥也身败名裂只能一死,你满意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已足够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洛湮华本已缺乏血色的脸庞变得苍白,他早已不在意各种敌视的目光,冷酷的、恶毒的、狡诈贪婪的,来自最危险狠毒的敌人,带着诅咒与仇恨,他都能安之若素,甚至激不起心里最微小的波澜;但面对这一刻的南宫瑾,他却有短暂的茫然无措,因为不论解释还是安慰,似乎都不应出自于自己。

  “是了,江宗主要保全慕少庄主,要考虑大局,就算我不是一颗小小棋子,而是早已知晓实情,大概也挽回不了什么,反而会打乱你的全盘计划。”南宫瑾慢慢移开视线,低头凝视南宫琛的脸,“但他毕竟是我的哥哥,名誉、性命,他最看中的东西一样也没能留住。江宗主,请恕我做不到像从前一般与你往来,也没法原谅你。”

  他抱着兄长的尸身,摇摇晃晃站起,朝厅外走去。

  “你怎么不分好歹!宗主为你着想得还少么?明明是你哥哥……”谢潇听不下去,对着他的背影怒道。

  静王摆手示意不用争辩,低声道:“凭渊,你派人跟着,护送他安全回家。”

  洛凭渊应了,心里也很不好受。魏无泽扮成南宫家的仆从,引着南宫瑾一道在厅门外探听,静王和南宫琛应该都认出了老仆的真面目,所以静王一再不动声色地让南宫瑾进门,与魏无泽拉开距离,而南宫琛之所以突然求死,除了自知无幸,恐怕也是为了以自身作饵,换取弟弟脱离险境。

  他匆匆要跟着出去分派人手,见洛湮华静静站在原地,禁不住又说道:“他只是受到打击太大,一时悲伤过度,才会口不择言。皇兄,你莫要往心里去。”

  静王点头,心里却想起与薛莹川话别的情景,莹川也说着同样的话:“父亲毕竟是我的父亲,深华,我们没有希望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同时又那么坚决,告诉他无可挽回。十年光阴,温柔与坚决,都被磨成了伤人伤己的利刃,每个字落下,都有鲜血涌出。

  但是莹川没有错,如果不抉择,不承受,就永远看不到未来,得不到解脱,伤口不断加深,永不愈合。

  外面的喧嚣声又开始变大,而且由远及近,是喝斥与兵刃碰撞的声音。他按住心底蔓开的淡淡凄楚,平静地吩咐左右:“魏无泽既然来了,想必准备充分,打算里应外合。大家按照预定计划分头行事,帮助各位前辈、同道平安撤离,清剿闯进山庄的死士,这就开始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乱局初定

  五月初七过后,风云赌坊结算盘面,众多在慕少庄主身上押了重注的买家人人赔得两眼发直,怨天怨地又没处说理。在拜服认输之后,慕少卿本人当晚就被宗主江华带回了怀壁庄,据说正在养病兼软禁,等待后续处置。宁王殿下在比剑中展现了堪称绝世的精湛剑法,虽然有剑术名家认为仍是慕少庄主的造诣稍胜半筹,但总归是一战封神,名动武林,纯鈞宝剑怎样携来又怎样佩回去,全无易主之虞。

  不过让许多人还不至于输得连裤子都当掉的是,试剑大会临近尾声,终于如预期般奇变迭起,发生了一场相当规模的激斗,或者说清剿。一方是琅環,另一方则是不久前被逐出昆仑府的前任阴使魏无泽所支配的残余势力,而今被称为幽明道。

  根据琅環事后的清点,除了几名潜伏在剑堂和鸣剑的内应,五月初七傍晚时分,以各种方式混入或杀进万剑山庄的敌人大致分为三类:三江帮、鹰爪门一干小帮派的手下,百余名死士,以及七八名身手狠厉的精锐。周贽的人主要在演武场鼓噪,制造混乱,是最早被控制住的一波。而大部分死士分作两股,攻向花厅和藏剑阁,企图让琅環首尾不能相顾,领头的几名精锐经过辨认,是早年跟着魏无泽叛离琅環的幽明旧部。

  可以想见,倘若慕少卿未曾恢复清明,仍旧在梵音术的操控下与宗主作对,琅環即使能够取胜,也必然损失惨重。

  所幸最坏的情况并未发生,慕少卿赶往演武场,使得谣言不攻自破,迅速起到了安定人心的作用。鸣剑子弟不再惶然摇摆,多数剑门同道迅速撤离了成为战场的万剑山庄,也有部分朋友留下助阵。

  藏剑阁遭遇奇袭,负责守卫的秋伴絮先是得到宁王属下靖羽卫的支援,而后剑堂弟子赶到,组成两道森严的剑阵,将敌人围困其中,逐步绞杀,靖羽卫只需在旁边掠阵。并肩作战的双方过后都觉得大开眼界,聂寂峦等人继百步剑廊之后见识了真正的应敌剑阵,而剑堂弟子们看到了曲观阑手中的名剑鱼肠。

  进攻花厅的死士人数最多,带头的幽明旧部更是身手奇诡,出手就要杀人夺命,因此最为难缠。其时厅堂中群雄还没来得及全数撤出,就有几瓶缥缈烟先后从窗口、屋顶掷入,白色烟雾四处弥散。若非琅環早有防范,将预先配置的解药分发众人,麻烦必定不小。

  玄霜与横刀联手,鏖战持续了一个时辰。至此,试剑大会落幕,数月来令武林动荡不安的琅環变乱宣告终结。

  魏无泽当晚没有再露面,多半是对上了檀化羽,以至分身乏术。洛凭渊回想起灰衣老仆在厅堂中现身行凶,继而大放厥词、扬长而去的场景,就恨得牙根发痒。那些挑拨的言语,明知是居心叵测,却仍像毒刺一样扎在心里,耳边时不时回荡起满含恶意的长笑。南宫琛死在魏无泽手上,南宫瑾却要怨怪静王,简直毫无道理;但是洛凭渊自己的脑海中偶尔也会响起那肆无忌惮的嘲讽:“算无遗策的静王殿下当初将青鸾交给我时,也料不到一个小小侍女竟有如此分量吧?”

  将青鸾交给我时,交给我时……

  皇兄那时自身难保,他保护不了青鸾,有什么过错?洛凭渊压制着被挑起的杂念,但还是用了两三天时间才平静下来。

  实际上,等待处理善后的事务还多如牛毛,宁王殿下也实在没有功夫胡思乱想。

  经此一役,自原令主慕少卿以下,琅環十令中规模最大、子弟最多的鸣剑终于归心,江南武林局势一夕间由混乱转为明朗。洛湮华于是修书洛城,向皇帝陈述始末,作为对之前口谕的正式答复。洛凭渊自然不会袖手,也跟着六百里加急上了一道密折。

  重华宫中,静王与宁王一先一后遣人呈送的书折送到了天宜帝的御案上。

  洛湮华的笔致仍是一贯的清逸隽雅,从容地告知在过去这段时间里,被逐出昆仑府的魏无泽及其余孽才是江南局势动乱的根源。魏无泽派遣党羽四处散布谣言中伤朝廷,又企图蛊惑鸣剑令主慕少卿,不止是为了制造琅環内乱,更要挑动朝野对立,从而在庙堂与江湖两边乱中取利、死灰复燃。为了引幕后元凶现形,在武林大会上揭穿阴谋,剿灭乱党,慕少卿奉自己之命装作心智迷失,与奸人假意周旋,实则密切配合琅環诸令以及靖羽卫,在试剑大会最末一日终于诱敌入瓮,内外合围,如预期般取得大捷。至于先前见旨后没有立即向陛下禀明内情,则是出于敌方消息无孔不入,恐怕中途走漏风声功败垂成。现下坦言相告,望圣上勿要介怀。

  “什么坦言相告,分明是满纸胡扯!照着洛湮华的意思,这慕少卿非但无罪,反而成了功臣,朕还得给他论功行赏不成?!”天宜帝气得拍案大骂,同时又心知肚明,所谓死灰复燃,分明在指软禁中的洛文箫,而恐怕中途走漏风声云云,自然是在暗讽自己听凭小人作幺,借题发挥了。

  相较于静王的简洁含蓄,洛凭渊的折子就要详尽多了,从连日来的诸般万全准备到试剑大会三日中的种种曲折变化,琅環如何逐步洗清谣言,替朝廷与自身匡正名誉;自己如何在数千武林同道面前与慕少卿剑池比武,锁定胜局;静王又如何向众多名门耆宿道出内幕,揭破奸党的阴谋,收服鸣剑令主;最终魏无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靖羽卫与琅環特别是鸣剑子弟合力剿匪,当场诛杀死士百余名,生擒二十余人,正在逐一审讯,争取尽快将负伤逃遁的匪首魏无泽及其余党捕拿归案,令江南清平安泰。

  宁王提起,四月二十三,洛湮华约慕少卿往聚仙楼晤面,实际上是整体计划中相当重要的一环——通过赌约放出彻底决裂的风声,同时制造悬念,将敌人与武林同道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试剑大会上,魏无泽才会为了决胜而暴露实力,靖羽卫与琅環部属方能悄然撒网而不至打草惊蛇。为了确保行动周密,自己也曾在当天借故前往万剑山庄,与剑堂堂主顾笛议定具体部署。洛凭渊更在密折末尾写道:“儿臣得父皇信赖重托,赐沿途州府调兵之权,心内常怀惶恐,不敢有丝毫怠慢。初抵江南时也曾急于求成,欲一举平乱;然而贼匪盘踞日久,隐匿无踪,且如大皇兄所言,侠者可代民心,武林之乱当以武林平之,方为上策。儿臣拜师寒山多年,亦是深有同感,想以父皇之英明睿智,定能体察入微。”

  “五皇子也学会和朕一套一套讲大道理了,真是近墨者黑!”天宜帝看罢冷笑,心里却有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空穴不来风,能闹出偌大动静,琅環一定曾经起过内讧。问题是,洛湮华究竟是什么时候、又是用什么方法压下去的,居然能做到不露端倪、风过无痕?

  除了派洛凭渊从旁牵制,皇帝在江南当然还有自己的眼线,而且不止一条。然而从种种回报和迹象分析,静王给出的交代以及宁王的奏报皆是无懈可击。

  洛湮华与慕少卿立下了一场看似有败无胜的赌约,却偏偏赢得既光彩又彻底;洛凭渊去万剑山庄什么也没干,只是轻描淡写地转了一圈,琅環中的重要人物朱晋就突然顺顺当当回了怀壁庄,而且据说还是万剑山庄的守卫主动放人、并且和靖羽卫一道护送回去的,更不必说比剑中途慕少卿莫名其妙地昏倒落败,醒来之后就此幡然悔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事先早有串谋。至于在人前说出一大通梵音术、清心诀的理论,绕得一群武林侠士深信不疑,于洛湮华而言原是游刃有余,再说这等云里雾里的虚幻之事,只要慕少卿自家认了,旁人再怀疑又能说什么?最关键的是,连串事件到了尾声,竟然真的引出了潜伏的内鬼和大批死士,连魏无泽本人都冒出来了。

  皇帝还记得洛湮华请旨离京时,明面上的理由是到山温水软的南方休养身体,实际上却是为社稷安稳计,要追剿昆仑府余孽,尤其是魏无泽豢养的大批死士,自己为了摆脱尴尬处境也立时应允。相隔不满两月,想装作忘记也很困难,现今来来去去,居然寻不出一丝向琅環发难的借口,反倒显得先前那道催逼的口谕器量狭窄,实在过于着相。

  侠者可代民心,武林之乱当以武林平之,的确很像出自洛湮华之口。但这话是什么用意,想用民心挑战帝王的威严吗,说琅環代表民心?还是在迷惑拜在寒山派门下的宁王?

  品味五皇子字里行间不自觉的维护之意,皇帝很有点不受用,但洛凭渊的性格就是这样,在大是大非上不但自有判断,而且很有几分坚持。回想二月十五闯宫那一次,尽管风头都是云王在出,宁王其实也没少替静王鸣不平,不过是言辞比较客观委婉而已。

  看来是该敲打一下宁王了。朕的儿子,怎么就没一个既能干又省心省事的?他悻悻想道,不管琅環是否曾经发生内乱,眼下都已平安度过,自己兴师问罪的时机也随之稍纵即逝,唯有日后徐徐图之了。自己与洛湮华对峙了十年,看似占尽上风,实则每每不能如愿,难道是江璧瑶在报复朕?思及至今在梦中阴魂不散的琅環皇后,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皇帝脸色不佳,清凉殿中一片寂然,吴庸小心地上前添茶,趁机低声禀道:“陛下,四殿下前来问安,正在外殿候见。”

  云王洛临翩遇刺后,提前结束了禁足,一直过着闲散悠哉的日子。他本来就极受帝宠,加上不时入宫,父子关系倒是缓和不少。只是近来或许是听到一些风声,云王的脾气又上来了,虽然没直接提起江南的事,却开始时不时在君前找太子的麻烦。吴庸觉得,皇帝这会儿肯定不希望讨论和静王有关的话题。

  如他所想,天宜帝眉头先是略有舒展,跟着又皱了皱,将两封书信都折起放到一边,才道:“宣进来吧!”

  几天后,身在金陵的洛凭渊再次接到了圣旨,天宜帝只字未提靖羽卫在剿匪平乱中立下的功劳,对宁王本人严厉斥责:堂堂皇子竟而以御赐宝剑作为赌注,与江湖草莽争勇斗狠,委实轻率妄为、大失体面,以至御史台上本弹劾,有负朕赐剑之苦心。姑念五皇子年轻初犯,且有重任在身,责成罚俸半年,好生反省思过,若再有类似过失,定然重惩不饶。

  宁王还是头一次遭到正式的训诫,幸而皇帝应是考虑到他还要督办政事,不能出师未捷就威风扫地,因而传来的仍是密旨。他无奈领旨谢恩,心里明白御史参奏还在其次,真正原因肯定是这位父皇对自己替皇兄说话的态度感到不满了,故而寻个由头发作一番。

  按照静王的本意,密折的语气只需客观公允即可,不妨继续保持置身事外的超然,但洛凭渊还是没有掩藏自己的倾向。他在洛城时总是处处压抑,趁着现在天高皇帝远,忍不住就要有所表露。

  无论如何,对于由风起云涌转为风止浪静的武林局势,以及轰传一时的琅環内乱,重华宫方面能够传达出的最大不满也仅限于这一道圣旨而已。

  埋首公务的宁王聆听圣训后摸一摸鼻子,向传旨的使者表示了真诚的悔过自责之意,还有将功补过的决心,就转回身继续做事去了。

  洛凭渊忙得不可开交是有原因的,靖羽卫需要与琅環配合,为平乱收尾并展开后续,进一步追踪魏无泽的踪迹;更重要的是,早在五月初二,经过四十来天的行程,户部的官船终于停泊在了金陵城北的秣陵渡。金陵知府姚伯勤率三十余名属官接风,方圆数百里大小官员闻风而至,纷纷前来参见钦差,五皇子为了武林大会一连多日不露面也就罢了,如今乱局初定,再避而不见显然不合适。

  洛凭渊拒绝所有饮宴,不肯住世家名园,要求节俭务实。就像此前清理库银亏空、清点各地粮仓时阻力重重一样,他这趟来到江南,本就是要撕破脸得罪人的,没指望同地方官吏、大户士绅和乐融融。

  不过再怎样力求低调,一些繁文缛节也是省不掉的,继续住在怀壁庄已不合适,洛凭渊只得搬到驿馆,像初到江南的静王那样忙碌起来。

  户部行文早已到了,宁王于是按部就班,下令封存府县田亩簿册,限期地方户房重新丈量核实,汇总上报。

  他从户部带来一班得力人马,靖羽卫中也是人才济济,连日来已将金陵、杭州两府及治下二十余个县的情况基本摸清,因此督办起来又稳又准,七八日间已进入常轨。

  江南州府的官员怀着忐忑的心情赶来金陵,发现传说中年少得志、抄家如麻的宁王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般盛气凌人,而是章法严谨、果断明睿,行事分寸得当。在利益攸关的官吏士族眼中,这样一位督办皇子显然比一味骄横专断的宗亲贵胄更难对付,但因而生出膺服投效念头的也不在少数,特别是三四十岁的年轻官吏。谁都知道太子被废只是时间问题,未来的储君眼看着脱不开四殿下与五殿下中的一位,若能把握机会给宁王留下干练有为的好印象,或许就是他日的通天之路。

  故而洛凭渊居住的驿馆内外常常坐满等候谒见的大小官员,由于人数太多,大事小情不断,他不得不把杨越借来帮忙,主要负责将无关人等挡回去。

  只有极少数心思特别灵敏的官员隐隐觉察到,理应春风得意,拥有世上一切令人羡慕优势的宁王殿下,似乎怀着很重的心事,情绪相当焦虑。

  洛凭渊的心情的确谈不上好,当然,不是因为被圣旨申斥了,也不全是青鸾的下落依旧渺茫,而是洛湮华又病了,而且病情比以往都要严重。

  作者的话:过渡之章,上周临时有些事情,所以更得慢,接下来会尽量快一些~

第一百四十二章 章台杨柳

  从万剑山庄回来的最初两天,洛湮华除了略显疲惫,看起来一如平时,从容地整理头绪,将繁杂的收官事务交代给一众下属,然而第三天的后半夜,他突然发起高烧,整个人烫得犹如火炭,不过一个时辰就意识不清,谁也叫不醒。

  洛凭渊那时刚刚搬去了驿馆,等他得到消息奔回怀壁庄看视,静王已经病了三天,热度忽高忽低,水米难进,人始终没能清醒过来;而后随着月中十五的来临,简直雪上加霜,又是持续的高烧不退,时昏时醒。

  怀壁庄的两位大夫都是名医,面对这样凶险的状况却束手无策,若不是唐瑜已经比较熟悉静王的病情,又推迟了返回蜀中的行程,庄里上下只怕要六神无主。

  尽管之前经历过多次,洛凭渊从未见过皇兄病得如此虚弱,甚至透出几分不祥。他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处理完毕一天的公务,晚上骑马回到怀壁庄陪在病床边,用心地输入内力帮助调息周天,却像石沉大海,无法收到从前的效果。即使夜里短暂地恢复意识,洛湮华也没有足够的力气说话,他的眉间总是不自觉地蹙着,仿佛在抵受看不见的痛苦,伴随着止不住的一阵阵低咳。

  “没事,凭渊,你忙你的,”他努力说道,“我休息几天就好。”

  洛凭渊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相信皇兄口中的“没事”了。

  “江宗主上次宫中毒发,奚谷主和我都认为伤了元气,需要徐徐静养数月为宜。可大家都知道,他近来所思所做恰恰相反。”唐瑜品过脉象后,神色既凝重,又无奈,“中了碧海澄心,须得避免劳累伤神,尤忌情绪起伏、烦扰忧思,江宗主所有忌讳都犯了,怎能不出事?如今突然出现高热,说明体内寒邪转盛,早前服用的避尘珠和避水珠已无法调和,以至寒气侵蚀,体内的阳和之气反被逼迫于外,这样下去是非常危险的!在下医术有限,还是尽快请奚谷主前来。”

  他斟酌着写下一个方子:“必须从速退烧,我前段时间传信回家,让人捎来了几味药材,或能暂保一时。但最好的办法仍是尽早取得解药,否则其他疗法都是治标而不治本,拖得时间一久,恐怕要损及脏腑……”

  唐瑜的医术在年轻一辈中已是数一数二,听语气却像全无把握,洛凭渊没法不焦急忧心。每次在拂晓时分回到驿馆,他心头都笼罩着沉重的阴霾,以及有劲没处使的无力感。

  难怪魏无泽明明大败亏输,还能洋洋自得,为了将变乱的损失控制到最低,皇兄实在操劳过甚了。

  琅環已飞鸽传书,同时遣下属急赴梦仙谷,护送奚茗画尽快赶来金陵。但是碧海澄心的解药,却远比青鸾的去向更加缥缈难寻。

  尚在洛城时,洛凭渊曾经向梦仙谷主请教过,配置解药所缺少的那一味关键药材究竟是什么,怎样才能找到,奚茗画说那味异草叫做雪蔓青。

  雪蔓青存于传说,在为数寥寥的典籍记载中,是一种依附古木而生的藤蔓,色如青玉。由于成长所需吸收的天地精华太多,往往只有树龄超过八百年的参天大树方能供一株雪蔓青攀援而不至枯萎。它本性喜阳,但因为生长缓慢,从萌芽起每年仅能向上尺许,因此往往几百年间都处在树冠的浓荫遮蔽下,不见天日。待到有朝一日终于攀上树梢,雪蔓青还要在充裕的阳光下沐浴三到五百年,才得以开花,结出一到两枚椭圆形的果实,外皮上覆盖着如霜雪般的白色绒毛。

  “先是数百年置身于背阴湿寒的环境下,而后数百年又得到炽烈阳光照射,阴阳气息的平衡已达到极致,唯有这般奇物才能平稳化去碧海澄心至阴至寒的毒性,让江宗主转危为安。”奚茗画如是相告,“但是雪蔓青极为罕有,能遇上结实更是百中无一,还须在果实成熟时及时摘取炼制,否则药性短短数月间便即消散,纵然拿到也没用了。”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木龄超过八百的古树本已难得,若要因缘巧合滋养出一株雪蔓青,又是几百近千年的光阴,还需不迟不早,恰好碰上果实成熟的时机,困难程度委实超乎想象。梦仙谷没有,云堡也找不到,据传几代前唐门曾经藏有一枚,但早已为了某些缘故配药用掉了。所以在奚茗画的药方上,其他几味药材也很珍贵难得,但是琅環都设法搜集齐全了,唯独缺少雪蔓青果。

  交谈之后,洛凭渊暗暗派下属着意寻找,挑选的几名靖羽卫都是能干又可靠,朝着不同的方向分头出发,去往山高林密地带细细踏访,向樵夫野老询问打探。现在,他又派出了第二波人马,而且许下重赏,但愿因缘际会,闽南、川贵一带人迹罕至之地,会有那么一枚天材地宝在阳光下的树梢等待。

  当然,他想得更多的是尽早回到洛城,毕竟比起漫无目的地寻觅,存放在宫城大内的药材才是实在而且确定的。但是在此之前,必须完成清丈田亩,还要尽快抓捕魏无泽,要找回青鸾……

  有这么多要紧事挂在心头,五殿下偶尔流露出一分半分焦躁,也就在所难免了。

  让包括他在内所有人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是,病倒卧床近二十天后,洛湮华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就像再一次艰难地闯过了关卡,渐渐能见到好转的迹象。

  五月末,江南进入盛夏,城中暑热难当,但是傍晚时分走近依山傍水的怀壁庄,仍会感到惬意清凉。

  洛湮华得到大夫允许,能够踏出房门,在庭院中稍作走动。

  他的心情还不错,被困在病床上半个多月,平时号令一出人人凛遵,如今却束手束脚动弹不得,尽管此刻脚步还有些虚飘,但晚风从身边佛过,整个人一阵清爽。

  洛凭渊陪着皇兄缓缓散步,却有点心酸,比起刚到金陵时,静王明显清减了不少,原先合身的衣衫也变得宽松。他拿过谷雨手中的外衣,给洛湮华披在身上,找了些无需劳神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

  “凭渊,你方才说范少阁主四处辞行,他可去过南宫家?”静王听他说了一会儿,出声问道。

  “他……去过了,和唐公子一起。”洛凭渊迟疑了一下,这些日子,众人在洛湮华面前都有意无意地避免提到南宫家,毕竟无论南宫琛还是南宫瑾,触动的思绪都称不上愉快。他明白皇兄关心的是什么,顿了一顿才道:“二公子的情况还好,虽然仍有些没精神,但已经平静多了。我想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慢慢想通。”

  长公子在武林大会上身败名裂而亡,对南宫世家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但二公子南宫瑾的名誉却得以保全,为他证实清白的正是那一曲比剑时应静王之请吹奏的云台普安咒。如果南宫瑾有丝毫涉入阴谋的嫌疑,琅環宗主怎么可能冒险做这样的选择?洛凭渊觉得,南宫瑾不会不明白皇兄的苦心,只是伤心过度,一时无法面对而已。

  “即使他选择不愿想通,也是正常的。”洛湮华悠悠道。想起那个总是用亲近而尊敬的目光望着自己的阿瑾,他心头忽而涌起一阵怅然,没有接下去。

  “皇兄,其实回想起南宫琛的作为,非但二公子接受不了,连我也难以置信。”洛凭渊轻声道,他心中仍存着许多疑惑,既然已经提及,也就顺势谈下了去,“身为名门世家的公子,他什么都不缺,为何还要搅入阴谋,受魏无泽驱策,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朋友?”

  “我想,南宫琛并不认为自己什么都不缺。”洛湮华思索一下,“还记得他当时是怎样回答瑾公子的?世事诡谲,不进则退,单凭几分才学、武功是无法光耀门楣的。”

  洛凭渊自然记忆犹新,不禁皱起了眉:“但是这未免也太……”他从不觉得想要光耀门楣有什么错,但这实在不能成为阴险毒辣的理由,而且南宫家已经够清贵,够有名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