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95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应该不止于此,还有一些看不见的缘故。”洛湮华略略沉吟,“南宫世家的家风,代代都沾有几分贵气,不仅名士风流,而且在众多武林名门中属于比较贴近朝堂的一支。而过去这些年,魏无泽不仅调动昆仑府势力连连进犯中原门派,更与太子结成一党,在江湖与朝廷中的权势无疑是很大的。”

  洛凭渊点头,心里多了几分了悟,仅仅是一年前,琅環尚未复起,太子在朝中依然权势滔天,就如南宫琛陨命前所说,换做当时,谁能说他的选择是错的?

  “南宫琛自负才华,不甘于平淡碌碌,也是原因之一。殊不知才华也需要节制,否则有才尚不如无才。”静王道,“我想他起初也没料到自己会陷得如此之深,或许一开始只限于一些暗中的诱惑,与昆仑府试探接触,看似无关大碍,但是尝到好处的同时必然也要落下把柄。随着他与魏无泽有了往来,向纳兰玉学会了梵音术,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合作,也就逐渐身不由己,再无回头的余地。他说出卖少卿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我相信是实话,就算眼看着太子和魏无泽失势,生出了悔意,贼船岂是说下就能下的?南宫公子牵绊太多,最终唯有押上声名和性命赌这一铺了。”

  他停顿一下:“单看出身,邵青全岂非也很难与内奸、符卫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洛凭渊一时无言,曾经在漕帮策动叛变夺权的邵青全是金陵望族邵家的旁系,还考取了举人功名,确实令人意想不到。漕帮将这块烫手山芋移交琅環,靖羽卫又进一步审讯。他仔细看过口供,邵青全供述,身为旁系子弟,自小在邵家处处被嫡系压过一头,常须忍气吞声,科举上又不甚得意,才在机缘巧合时愤而投效魏无泽,但望能另辟蹊径搏出一条青云路,在族人面前扬眉吐气。

  魏无泽挑选培养的三名符卫,纪庭辉、邵青全和南宫琛,似乎有着同样的特点,都是野心勃勃、善于伪装。自己真正接触过的只有南宫琛一个,而且还没能察觉出哪里不对。

  “皇兄,”他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南宫公子的,他真的那么可疑?”是直接发现了破绽,还是就像在花厅中对众人讲述的一般,全凭推断?

  “只是一种感觉而已。”静王看一眼皇弟怏怏的神色,沉默片刻才道,“南宫琛的风度固然得体,但表现出的攀谈结交之意态过明显了。他是少卿的好友,又一同经历了变故,没理由初次见面就对我如此热情。在聚仙楼上替我向少卿辩解时,一番道理更是精辟入心,让人几乎要引为知己。”

  他轻轻叹了口气:“可惜的是,我近年来有个习惯,对那些看上去完美无缺的人,总是多几分防备。”

  洛凭渊瞬间想起了太子,论人才风流,洛文箫或许比起南宫琛尚有逊色,但在不了解的人眼中,太子殿下一派温文谦和,待人接物如春风拂面,确实是堪称完美的储君风范。

  “包括慕少庄主在内,万剑山庄众人定然对南宫公子毫无防范,才任由他制造了惨剧。”他不觉说道,“而今南宫琛已死,他对裴姑娘和卫澄都做了什么,又是如何害了他二人的性命,却是无从得知了。”

  ’“虽然无法直接证实,但顾筝他们还是提供了一些线索。”洛湮华微微一笑,“左右无事,我们不妨稍作推测,凭渊觉得,南宫琛最有可能使用了什么手段?”

  “梵音术。”洛凭渊脱口说道,他不止一次设想过缘由始末,顿时来了兴致,“裴姑娘不懂武功,对梵音术毫无抵抗能力,只要南宫琛有意为之,完全能让她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琅環遗孤,将迈入青楼以及被裴三娘收养学琴的经历都想成受到操控。”

  他见洛湮华听得专注,又继续分析道:“按照顾筝的说法,卫澄生前对裴姑娘颇为心仪,但遭到了拒绝,他脸皮薄,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或许裴姑娘在中了梵音术的情况下,曾经向卫澄吐露过一些不存在的苦衷,而卫澄信以为真又进退两难,才会夜半出现在书房,重伤将死时还记挂着替心上人求情。所有种种,当然都是南宫琛一手导演,一面建议慕少庄主诱捕内奸,一面安排裴姑娘和卫澄踏上死路。”

  “确实,这样就解释了他们两人横死前不合常理的言行,如果裴姑娘并不觉得自己在说谎,少卿自然无从看破,只会深信不疑。”洛湮华想了想,“不过整件事中还有一点值得怀疑,就是裴姑娘真正的死因。”

  “真正的死因?”洛凭渊下意识地重复一遍,裴素雪难道不是自尽而亡?

  “梵音术不是万能的,它能抓住人心的弱点,却敌不过生死关头的求生本能。如果裴姑娘自己不想死,南宫琛恐怕也没本事操纵她自尽。”静王说道,“而且,裴姑娘是一名普通的少女,没受过专门训练,一旦对她施术过度,很容易被山庄门下察觉异状。以南宫琛的心机,精心挑选的替罪羊不容有失,若我猜想得不错,他很可能还有其他施加控制的方法。”

  视线相接,洛凭渊在皇兄沉静的目光里读到了一丝恻然,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猛地停住了脚步:“裴姑娘不肯接受卫澄,难道是因为她已经心有所属?”

  “南宫琛非常谨慎,每次与裴姑娘会面都是用琴艺、音律做借口。但从收集到的细微线索来看,可能性相当大。”洛湮华道,“裴姑娘身世坎坷,唯一关心她的师傅也溘然长逝,虽然在万剑山庄安身,却是孤苦无依。对她而言,如南宫琛这般门第高贵、风采醉人的佳公子,或许比最憧憬的梦境还要无法抗拒。哄骗也好,梵音术也罢,书房设局的那一晚,裴素雪都忠实地执行了南宫琛的意图,引来卫澄,满含悲愤地说出谎言,最后清歌一曲。但她想不到的是,一曲未终,已是自己绝命之时。”

  他慢慢说道:“经过开棺检验,裴姑娘的死因虽是中毒,但毒性是从皮肤渗透到体内,而非自己服用。”

  以南宫琛的能力算准时间趁乱下毒,绝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宁王脑海中不期然浮现那一刻的场景:面对脸色冷峻的慕少庄主,少女神情惨淡,悲切陈词,一声声发出指控,但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与自己毫无关联。她顾不得害怕,分不清对错,也没有力量去想死去的卫澄,因为全副心神都系在房间里另一个人身上,不由自主地受他牵引,被支配着去完成指令。她或许在心底盼望温雅的南宫公子会中止眼前可怖的一幕,让自己不再恐惧,或许还有曾许下的未来,温柔的微笑。而后,那个人转过身,缓缓退了出去,在她眼帘中印下最后的背影。少女继续控诉,因为一切在心里都是理所当然的,也是预定好的,必须努力完成。但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不可能在一曲悲声后平安退场,如同过往每一次展现才艺。因为在她寄托了全部希望,信任倚靠的人眼中,于气氛达到最高点的刹那死去,用生命开启阴谋,才是她真正的使命。

  “皇兄,你一直没说,原来已经查得这般细致了。”他低声道。

  “那阵子,我委实不敢扰乱陆公子练剑。若你一个分神输给了少卿,查得再细也要大失先机了。”洛湮华微笑。他与南宫琛一直是暗中交手,考虑到对方心细如发、谨慎非常,知情的人越少越好,故而在最终揭穿之前,只有晚璃、朱晋和秦肃寥寥几人知晓内情。如此倒是做到了保密,但独自承受的压力不可谓不沉重。他有时确实感到疲累,甚至气促神虚,本以为休息一下就好,想不到竟然重病了一场。

  “少卿一再要求真相,我想裴姑娘和卫澄也是一样,他们不会希望自己不明不白地死去。”他说道,“只叹世上冤屈不平之事何其多,又有多少能够大白于光天化日?所以五殿下任重而道远,公务虽然繁琐,一定要撑住啊。”

  洛凭渊一怔,随即会过意来,清丈田亩不是查案,但关系国计民生,政务清明而社稷祥和,灾祸与惨剧自然会大大减少。

  静王的语气带一点玩笑,含意却是郑重的,他转过头,看见皇兄唇边柔和的笑意,也不禁微笑,连日来的郁躁不安减轻不少。

  “皇兄,大夫只许你在外面待一刻,该回去歇息了。”宁王想着要不要将公务中遇到的问题说出来探讨,忽然发觉他们已不知不觉走出很远。

  洛湮华却不肯老实回房卧床,含笑说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如我们顺道去看一眼少卿,听说他最近经常要求探望我,但是因为还在禁足,谁也不答应。”

第一百四十三章 隔窗有耳

  慕少卿随着静王回了怀壁庄之后,被安置在后园一处幽静的小院里。他受梵音术影响极重,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加上倒行逆施下造成的危害太大,就算情有可原也必须处罚,所以同时被勒令禁足思过,这些天一步也不曾踏出院门。

  洛凭渊担心静王疲累,但是溜去看看不可一世的慕少庄主垂头丧气的模样,似乎也很有趣,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对。他觉得,如果说慕少卿心怀愧疚,极其想见皇兄的话,在这灰头土脸的档口,最不想看到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两人沿着小径慢悠悠转过几处亭台木石,穿过小桥流水,在芭蕉叶片的沙沙声中走到那处小院前。

  “主上,您好些了!”守门的护卫见到宗主又惊又喜,连忙过来施礼。

  洛湮华示意不必拘束:“慕少庄主最近情况还好?”

  他本是随意询问,两名守卫却不约而同露出了古怪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慕少庄主他,主上一看便知,属下也说不清好是不好。”其中一个回禀道,“还有,江姑娘方才也来探访,已进去了一刻光景。”

  静王与宁王对视一眼,都是不解其意。院门半开,洛凭渊望见里面是一座整洁的竹舍,屋里已然掌灯,窗上映出人影,隐隐有语声传出。他好奇心大起,也不再多问,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换做其他时候,洛湮华不欲打扰表妹和慕少卿单独相处,多半会返身离开,但是眼看宁王已经先行一步,而自己其实也被勾起了那么一丝丝好奇,于是向守卫作个莫要声张的手势,顺势也跟着进院去看究竟。

  “晚璃,轻一点轻一点,算我错了还不行?”小心走近几步,屋里的对话已清晰可闻,是慕少卿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抽气,“你看秦副令主少言寡语的,拳头可比谁都硬!”

  “再抱怨,我比阿肃下手还重!”少女的话音清柔动听,只是比平时急促一点,似乎正在气头上,“喝药嫌苦,养病嫌闷,身为罪魁祸首也不见你痛哭忏悔,居然还好意思长吁短叹、茶饭不思的,就这态度还指望大家宽宥你?”

  “又不是姑娘家,就算再后悔也是放在心里,大男人哪有哭哭啼啼的。”慕少卿明显噎了一下,闷闷说道,“而且,晚璃你是不知道,他们根本不给我忏悔道歉的机会,进门以后都是二话不说就揍人,一个比一个无情!”

  说着,他的语气变得很委屈:“头一个是谢潇,我才提了一句想见宗主,他就黑下脸,劈头盖脑打过来,我又不能还手,只好任凭他揍个痛快;没过三天,朱晋来了,我正头疼该怎么向他赔不是,结果他老人家不由分说就拔拳动手,我又挨了一顿好打;再然后没两天,轮到关禅直闯上门,冷着脸专拣不打紧又特别痛的位置下手,也不怕带坏他弟弟;再然后是白清远那家伙,一定是前年比剑输给我记恨在心,趁机公报私仇……他们绝对是约好的、故意的,拿我当沙包出气也就算了,竟然都没忘了朝脸上招呼,连点面子都不给留!我哪里还顾得上悔过,躲着养伤都来不及!”

  洛凭渊不料一时兴起,竟听到如此劲爆的内容,差点没笑出声,怪道外面守卫说好不好一看便知,这阵子慕少庄主的俊脸想必挂彩带青,好看得很。他朝静王望去,洛湮华也是一脸哭笑不得。

  两人按捺着保持安静,房中的江晚璃已经撑不住扑哧一声:“你以为,自个儿还有面子这种东西么?谁让你神气活现,现在报应来了罢?”

  “待罪之身,面子里子都是没有的,我这不是还没习惯么。”慕少卿叹了口气,“我倒不是不服,可这些位打完了就拍拍尘土扬长而去,我问宗主病情如何了,问能不能去探望,他们最多瞪我一眼,理都不理,忒不厚道了。”

  “你害表哥病得那么重,换了我也不想理你。”江晚璃道,似乎又有点没好气,“愁眉苦脸地做什么,想想看,阿肃都有心情来找你的麻烦了,难道不是好事?”

  洛凭渊暗想,琅環的诸位令主、副令主倒也算不得无情,至少出过气后,还是将慕少卿的请求转达皇兄了。而江姑娘就比较容易心软,这么快就给了定心丸,真应该让慕少庄主继续牵肠挂肚、悔不当初一阵子,日后才会深刻吸取教训。

  慕少卿果然精神一振:“不光秦副令主,晚璃你也肯来看我了,他……宗主可是见好了?”

  江晚璃没有立刻回答,隔了片刻才低低叹息一声:“少卿,其实我本来都不想再理你了。表哥多年辛劳,身体一直不好,他不止当你是属下,还将你看作值得信赖的朋友,你怎能如此伤人,对他雪上加霜?虽说是被暗算了,但要不是这几年太骄傲,太执拗,说什么也不肯冰释误会,你何至于被敌人当做了离间的目标?”

  慕少卿好一会儿低头不做声,再开口时,听得出蔫蔫的:“我真的在反省了,但那些发生过的事,简直一回想就要去撞墙。深华被连累得重病,晚璃,我每天都寝食难安,想去看看他,又怕见到面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谢潇他们轮流打上门来,我……我竟然觉得好受一些。”

  他的语气略显紧张,像是不大习惯认错服软,但语气中感情流露,确是发自真心。

  竹舍里静了一下,江晚璃才轻声道:“人家肯专程来揍你,那是心胸宽大、不计前嫌,现在鼻青脸肿,说明日后还是兄弟。你要是再嘀嘀咕咕不高兴、不乐意,才是没药救了!”

  “我心里都明白,”慕少卿忙道,不过还是有点悻悻然,“哪里有不乐意?简直高兴得很,乐意之至,感恩戴德。只有郁令主一定是被我得罪狠了,至今还不肯赏光,实在是教人发愁。”

  洛凭渊又差点忍俊不禁,即使还没亲眼目睹慕少庄主的倒霉样,光凭耳闻,也觉颇有乐趣。从进院起,他与静王并不是毫无声息,但竹舍中的二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对话,都是浑然不察。

  “郁令主经历过多少大风浪,怎么会同你一般见识,不过是懒得跟着一起胡闹而已!”江晚璃似乎仍板着脸,但显然已缓和不少,“你将来去负荆请罪,也就是了。对了,甄先生还替你说了几句情,因为他刚从风云赌坊赚到三十多万两银子。”

  “不管最终如何议处,只要我还能有机会,必定会去挨个请罪的。”慕少卿道,“晚璃,你……你现在原谅我了么?”

  他像是在屏息等待,但房中却陷入了久久的安静。

  “我不知道。”少女终于说道,“有段时间真的气极了,也担心极了。你变得那么陌生,对着同伴说翻脸就翻脸,半点情义也不讲。若不是表哥稳住局势,不单我受不了,大家谁也忍不下去,多年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了!”

  她水晶般透明的声音里浸满迷茫痛楚:“幸好表哥查明原因,定下了对策,他说你一定会回来。但我仍然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做噩梦,害怕出现最坏的结果,我们自相残杀;最绝望的时候,我觉得再也回不到原先了,你错得太离谱,早已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可有时又会想,是不是因为我总是和你争吵赌气,太过绝情,你才突然变得激烈至此,非要与表哥势不两立?万一酿成大祸,我也一样难辞其咎,纵然一死谢罪也莫能赎清!”

  洛湮华唇边的微笑不觉消退,表妹与慕少卿互有情愫,他是知道的,也早已发觉慕令主近年来的不依不饶很大程度是为了晚璃,但是感情的事说不清道不明,越描越黑,只能任由他们自己去解决。但没想到,晚璃心中竟是负疚甚深,莫非其中还有自己不知道的曲折?

  “原本就是我不好,气量狭窄又偏激,你无需责怪自己。”慕少卿有些焦急,语声里却透出几分心灰意冷,慢慢说道,“明知深华是你唯一的亲人,然而每次见到你对他惦念牵挂,遇事总是第一个想到他,我就心里不自在。身为下属,却总想分庭抗礼,做出些一鸣惊人的举动,让所有人、特别是让你承认我也能做大事、成大器,比身在远方的宗主更值得尊重景仰。所以我早已昏了头,听不进规劝,南宫琛试探挑拨,我却觉得投缘。”

  他咬了咬牙:“事实证明,我愚不可及,就是个徒逞血气的莽夫,没有一处能与主上相比。如果不是他遭遇不测失去了功力,或许我连剑法都不是对手。深华确实很好,就像你说的那样,强于我千百倍,你的等待、托付都是值得的。我已经犯了大错,还不知会有什么处罚,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痴心妄想,纠缠强求于你了。”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某人脸上已挨了清脆的一记,只听江晚璃哽咽道:“我就不该心软来看你,还想要求原谅?你分明是想活活气死我!”

  洛凭渊与皇兄面面相觑,隔着竹墙见不到挽音令主的神情,也不知是在生气还是伤心。“表哥是我的亲人,又身在险境,我不替他担忧,难道应该镇日想着你这只会冷言冷语的棒槌、自大狂?说什么等待、托付,你妄加揣测,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灯影摇曳,映在窗纸上,她起身欲走,却被牢牢拉住。慕少庄主似是手足无措,又像燃起了一丝希望:“晚璃,我好容易才等到和你说一会儿话,千万别走,我们不吵了好不好?要是哪句话说错了,随你怎么出气都行!”

  他一边软语恳求,一边明显又开始委屈:“年前在怀壁庄那次,明明是你说的,不管我怎么做,你都没兴趣知道,反正我连宗主的一根头发都及不上!又说,就算我剑法再高本事再强,但凡说你表哥的一个字坏话,就永远不想看见我!还有,最讨厌我这种自命不凡的狂徒……”

  “那都是被你气的!”江晚璃怒道,“谁让你气焰嚣张,一会儿说,没人能请动你亲自到洛城参加三国比武,一会儿又阴阳怪气,说什么表哥不务正业、沽名钓誉,身为部属非但不出力,还冷嘲热讽,那是人话么!”

  …………

  洛凭渊一阵无语,他算是明白,为什么慕少卿与江晚璃也算青梅竹马,有的是见面相处的机会,却总是误会丛生,迟迟无法明了彼此心意了。一个骄傲矜持,一个外柔内刚,又都是要强较真的脾气,这般吵下去,和拧麻花有什么区别?

  “少卿,为何你就是不明白,对我来说,表哥是表哥,你是你,你们是不同的,但都非常、非常重要,是绝对不能失去的人。”在他疏神的时候,江晚璃终于平静下来,低声说道,“教训已摆在眼前,是非对错,难道还要争执下去,然后再重蹈覆辙,让表哥、让同伴来替你我付出代价?这些天我想到许多,铸成错误的不单是你,因为我也同样任性,理应承担责任。”

  她素来内敛,如此直接的表露可说绝无仅有,慕少卿如果还是不懂,就真的是榆木疙瘩做成的棒槌了。

  “晚璃,你没有错。”从不示弱的慕少庄主,声音里也有了细微的颤抖,“是我蒙了心窍,以为你一直在等深华。他是众望所归的宗主,才华出众、地位尊崇,远比我重要,只要一出现,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表哥当然远比你重要,一年又一年,大家谁不是在等他!”白衣少女毫不留情地说道,大概是慕少庄主的表情实在复杂,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但是你脑子里纠结的那些乱七八糟,从来不是我真正在意的。如果一定要比较,你何尝不是拥有许多优势,身为万剑山庄的庄主,剑法高绝,是武林公认的后起之秀,鸣剑上下也对你心服拥戴。然而在我心目中,所有这一切都可有可无,并没有多么重要或者了不起;就像我敬慕表哥,也不是由于他的身份地位,甚至也不全是因为才华。”

  她静默一下,才接着柔声说道,“少卿,你可能不知道,即使你每次约占比剑都能获胜,赢得偌大名声,但在我眼中,这些胜利夹在一起,也及不上花厅中那一次低头认错。当你恢复清醒、明了真相,而后选择在众人面前放下骄傲,坦然说出心服口服、甘愿认输的时候,我从未如此对你刮目相看、尊重有加!或许你觉得很狼狈,很丢脸,可是谢潇和郁令主他们都是同样的想法。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还会来看你,大家又为什么愿意上门相见、考虑到你那已经没有了的面子,还是一个一个单独来的!”

  慕少庄主没有吭声,估计正在消化,一时反应不过来。只闻少女悠悠一叹:“你啊,真是个傻子。”

  洛凭渊听得入神,感到衣袖被轻轻拉了一下,回头看去,洛湮华微笑指了指院门。他顿时省起,偶然撞到几句对话还能推说是碰巧,兴致勃勃偷听这么久,以自己和皇兄的身份,貌似不太好意思。他耳根稍微有点发热,两人于是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动作比进来时还要小心。

  在竹舍外耽了一阵,暮色已被夜色取代,习习清风裹挟着江南特有的水气,远近的厅堂房舍中透出点点暖色灯光。洛湮华想起映在竹舍窗上的两道剪影,自己的表妹与朋友,生活在这片故土的亲友、部属。印象里,晚璃性情温柔,坚韧宁静,然而在慕少卿面前,她似乎自然而然地有些不一样,会使小性子、发小脾气、顿足嗔怪,就像其他同龄的少女一样活泼;而谁能想到,架子十足的慕少庄主挨了一巴掌,还能甘之如饴呢?

  “皇兄,大夫只怕已经生气了,我们得尽快回去。”洛凭渊因为关系比较远,感触没这么深刻,回神的速度快得多。若问他的感想,就是姑娘家的心事果然如同海底针,真是难以揣测,以及,慕少卿日后九成九会变成皇兄的妹夫,自己与他照面的时候少不了。

  洛湮华含笑点头,毕竟大病初愈,他已经有些疲倦。望一眼身边的宁王,五殿下至今尚未赐婚,等回到洛城,皇帝想必不会拖延下去了。而在宫城外围的兰台,还住着一名才满十七岁的少女,或许她也在遥望夜空,等待未知的命运。

  当静王与宁王踏着唧唧的虫鸣声,顺着潺潺流水走回居处时,帝京洛城确然有一个人正在夜晚的庭院里不住踱步,望空苦思,但不是有着一双杏核形眼睛的杜棠梨,而是处于软禁状态的太子洛文箫。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太子之困

  如果说世事无常,人生总有起伏涨落,二月十五的夜晚,洛文箫无疑是从得意的巅峰一跤跌落,堕入了暗无天日的低谷,被皇帝的震怒以及随之而来的连番惩戒压得抬不起头。

  宫里禁足两个月,任凭百般求告喊冤,换来的只有御医天天开方灌药汤。及至终于得到旨意恩准回府,他欣喜万分,以为等到了转机,孰知东宫也已物是人非,不仅服侍的宫人被撤换大半,还有大内侍卫日夜值守监视,仍是软禁的待遇。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见不到重新出头的希望。

  朱雀大街东侧,昔日车水马龙的东宫而今门可罗雀,既然连圣上都说了太子是过度操劳,以致内郁外躁、精神恍惚,宜闭门静养,那么在宫里再次传旨允许二皇子病愈之前,谁敢贸然上门打扰?况且对一干担心被划为太子党的大小官员而言,忙着撇清干系还来不及。

  当然,能够回到自己的府邸,怎么也强过关在宫里,洛文箫还不至于全然孤立无援,韩氏家族的身家富贵系在他身上,没少东奔西走、打探疏通,加上几名多年培养的心腹眼线,他得以断断续续地获知朝野中的形势变化。

  朝中的动向很不妙,吏部、刑部已有几名平素依附自己的官员或贬谪或免职,虽然品级都不高,却透出危险的讯号。

  令人沮丧的消息远不止于此,他对魏无泽寄予厚望,冒着偌大风险传信出府,安排自己人在君前进言、吹风,却迟迟等不到洛湮华获罪的消息,从江南送来的是琅環在万剑山庄里应外合、剿灭敌寇的捷报,毫不留情地向他宣告,自三国比武以来,自己一方动用了全部底牌,联合北辽、昆仑府向琅環发动的连环攻势已彻底失败,连最后一波也被拦腰截断,只落得狼狈收场。

  天不遂人愿,望不到边的等待、失望、绝望,没完没了地思索猜度,将太子殿下折磨得面目憔悴,双眼赤红,与平日温文和煦的形象已判若两人,若是被曾经围绕着他的臣下们见到,必定会大为惊异。

  洛文箫无数次回想起过往将洛湮华逼到绝境时的情形,让对方无路可退、徘徊生死,那感觉是如此舒畅,同时他又不断陷入悔恨,多少次,毕生大敌的命运似乎就攥在掌中,若是多加两分力,再多下一步死手,早已高枕无忧,何至于现在惶惶不能终日?然而或是因为当时当刻心存顾忌,或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践踏欲,居然每一次,他都让机会从眼皮下溜走,终致今日之祸。

  一朝失势,轩敞华丽的东宫府邸也不过是座大一些的牢笼。在庭院中一筹莫展地来回踱步时,太子心里总会泛起近乎怨毒的恨意,恨无情打压自己的父皇,恨将自己送上云端下不来的韩贵妃,恨一心想着猫玩老鼠却一再功败垂成的魏无泽,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安王,对于与自己作对的洛临翩和洛凭渊,更要加上十倍百倍的怨恨,自然,在长长的怨恨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始终是洛湮华。

  至此,麻烦才刚刚开始,洛文箫还没来得及化解情绪,从巨大的打击和失落中回神,更多的不利消息已接二连三,汹涌而至。

  五月上旬,科道言官递本揭发,金州通判张炳彦去岁曾以纳贡为名,纵手下军士强占城西采石场,说是采选石料,实则在里面大肆炼铜铸造私钱。

  张通判与原寿安伯有些沾亲带故,而众所周知,寿安伯去年秋天之所以被一纸诏书褫夺了爵位,罪名就是查出铸造私钱。而深一层的原因,更能追踪到皇觉血案和宫里的韩贵妃身上。如今波澜再起,矛头直指太子。

  本来风声太紧,津州那里早半年已停工收手,还小心地遮掩痕迹,想不到一应作为仍是给揭了出来,而且时间、地点、数量,铜锭从哪里来,成品又如何运走,事无大小一一列举,显然是调查清楚、早有准备。

  私下铸钱罪名非小,张通判又没有爵位护身,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韩家正在想办法拖延时间,淡化不利影响,又有御史具本参奏,运河临清、淮安几处重要河段上增设税卡,假朝廷之名向往来商户勒索过路银钱,导致贸易凋敝,河道商税连年减少。只因背后有宗室撑腰,无人敢于拦阻,请陛下下旨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