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99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不过,就算再不适,总不能躺着被抬下船,洛湮华由秦肃扶着走过浮桥,踏上岸边,只觉身体虚软、头重脚轻,碧绿的烟波在脚下荡漾,更增几分昏眩。

  早有一干下属在码头迎候,簇拥着宗主坐进备好的马车,白家的二公子白清悠上前低声禀告,洛湮华只听了几句就蹙紧眉头:“怎么不拦住他?”

  “主上不在,我们做下属的实在拦不住五殿下。”白二公子苦笑道,“兄长和关令主已经跟去了,想来陆公子虽然心急,毕竟不是孩子,处处小心提醒,应是不会有事。”

  自己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洛湮华闭了闭眼睛,下属们不知道,只要牵扯到青鸾,稳重淡定的宁王殿下或许就是个孩子,一如当年那个只有十岁,满怀伤心、挫败和愤怒的小皇子。

  “去北峰山,”他低声道,“但愿情况还没到最糟。”

  也但愿,多年下来,魏无泽对青鸾能保留一丝顾惜。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君心我心

  由于宗主的命令,琅環一行下船后并未进入杭州城,而是即刻前往北峰山,在途中遇见了沈翎紧急调来的两千官兵。

  弥云谷被堵,谷内爆炸连连,偏偏五皇子就在里面,沈副统领就是再老诚也要急疯了。幸好两名轻功不错的靖羽卫挽着绳索挠钩越过乱石,入内查看一圈,回报说宁王殿下平安,只是由于贼匪未清,要找的人也还没找到,故而不肯出谷撤离,一众属下才长长松了口气,感到被惊飞的三魂七魄回到原位。

  同一时刻,关禅传来讯号,发现了逃遁的敌踪。就如洛凭渊所想,山壁朝外的一侧有出口机关,不过并不在他逗留过的石壁附近,而是相距甚远的另一个方向,关令主耗费了不少功夫寻觅。

  沈翎丝毫不敢大意,一面分派靖羽卫入谷保护宁王,上山增援关禅,一面发出联络烟花,让守在山外的下属火速到最近的兵马司调遣援兵。他与城西兵营的参将有几分交情,又提前打过招呼,因此官兵来得相当迅速,正与琅環众人碰到。

  事发突然,带兵部将也不了解具体情形,张口只说事态紧急,五殿下被困弥云谷,就急急忙忙地奔赴而去。

  还有五里,洛湮华喝了两口水,将头靠在车壁上,感到整个人晕得厉害。或许又烧上来了,他对病痛早已不陌生,但每一次觉察到自己的虚弱和力不从心,还是会有短暂的茫然。毕竟,他曾经那样健康,举手投足充满生气,仿佛能够做到一切。

  “主上,属下已命人先行入山打探消息。”白清悠策马来到车旁,轻声请示,“不如歇息一会儿,您的身体要紧。”

  道旁树荫下有一座供往来行人歇脚的茶棚。洛湮华明白下属们的意思,北峰山很快会被兵马封锁,进入颇多周折,而山路崎岖,马车行进不便,还不如在附近等候回报来得合适。他想了想,心中虽然焦灼,但实在不确定自己的体力能不能支持到弥云谷,于是点头应允:“也好。”

  最重要的是,动静如此之大,无论魏无泽做了何种布置,都已经结束。

  茶棚很简陋,除了盛在粗陶碗里的凉茶和卤鸡蛋,没有其他饮食,但在炎炎夏日里尚能提供一片荫凉,主人是对老夫妇,看着琅環下属自行动手擦拭桌椅,顷刻间将棚里打扫得纤尘不染,就知道客人非富即贵,赶紧去烧水。

  据老妇人后来向过路客商回忆,为首的青衣公子清雅出尘,长得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一般好看,可惜气色太差,像是有病在身。他应该是在等人,看得出很疲累,却一直等了好几个时辰。

  派去山中的下属陆续回报:

  陆公子无恙,但不肯先行撤出,仍守在弥云谷内;

  兵士已开始清理谷口的乱石,因为缺少器械,进展比较缓慢;

  关令主在沈副统领的帮助下擒住几名贼匪,为首舵主逃遁,正在山中全力搜捕;

  经凌虚探查,山腹中藏有一些石室,虽然不似预想般遍布机关,但火气爆炸已导致部分通道塌陷,仍存在危险;

  靖羽卫入内搜索,找到炸死及负伤死士十余名,另有四具年轻女子尸身;

  ……

  洛凭渊那边,得知静王到了,却没有传来只言片语。

  日近黄昏,谷雨和奚谷主的药僮汲了井水,蹲在茶棚后熬药,一名撤回的暗卫向宗主叙述了昨夜以来进山入谷的经过,洛湮华默然听完,问道:“可曾确认四名女子的身份?山里还有没有其他女眷?”

  暗卫答道:“陆公子已亲自辨认,但她们每一个脸上身上都有多处伤口,看不出原本模样,所以……”说着摇了摇头,现出不忍之色,“领头的舵主带着几个同伙逃走,余下那些死士都是最近才被调入谷中,只知奉令行事,问他们所杀的女子姓甚名谁,根本答不上来。不过根据供认,一共就是死去的这四个,没有更多女眷了。”

  他停顿一下又道:“陆公子不相信,坚持进洞寻找了一回,出来后一句话也不说,属下见他一掌打在山石上,满手是血。”

  洛湮华的心轻轻揪扯了一下,生死未卜,希望渺茫,他能想象洛凭渊此刻的绝望和愤怒;然而从零散的消息与叙述中,他却愈发相信青鸾还活着。如果魏无泽要青鸾死,就不会也没必要连四名女子的面容都毁去。越是百般玄虚,越说明只是将青鸾当做幌子,用来挑动洛凭渊的情绪,让他失去方寸,关心则乱。

  “小绫辛苦一趟,入山告诉陆公子,”他说道,“我身边有人能够辨别死去女眷的身份,请他尽早回程。”

  洛凭渊站在弥云谷洞穴前,他已经一天一夜不曾休息,眼睛里布满血丝,却感觉不到疲累,脑海里全是女子尸体从山腹中被拖出的情景,她们不像那些死士一般死于爆炸和坍塌,而是被兵刃砍斫而死,每一个都中了很多刀,脸上身上血肉模糊,沾满尘土。后山听到的对话与惨呼交替在耳边回响,他无法接受青鸾就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在终于伸手可及的时候遭遇杀害,自己曾经的誓言、长久以来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他看着下属和兵士进出忙碌,但觉怒火填塞胸臆,痛苦不甘混杂着深深的挫败,化作一腔戾气,无从发泄。皇兄再三告诫北峰山危险,可来来去去,也没见弥云谷里有何了不起的埋伏,一共二三十名死士,简陋粗糙的石室,几处入口机关也只是寻常,几乎构不成威胁。根据亲身观察,这里够不上巢穴,不过是幽明道撤走前暂时隐匿中转的一处落脚点,就连看似颇有声势的火药,也不过是用作拖延时间,以便灭口、逃离而已。自己星夜前来,甚至机缘巧合获知了山腹内的情报,距离救人只差一步之遥,却因为静王一道命令,硬生生被琅環阻拦在外面,什么也未能挽回。

  从昨日起到现在,遇到的每一件事都无形中触及最敏感的那根神经,魏无泽未曾出现,整个过程中甚至没遇到像样的敌手或抵抗,他却感觉到了难以言述的挑衅与轻蔑,仿佛在嘲弄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像对方那句评价:“小殿下,你还嫩得很!”

  好像再之前,也有人在耳边说过类似的话:“五殿下,比起当今太子和静王殿下,你还差得远。”那是出自血泊浸染的皇觉寺正殿,面对自己端坐的梵音僧魔。此外还有谁,洛文箫?姬无涯?或嘲弄,或蛊惑的声音,于当时不过付诸一笑,却在失败时浮上心头。真的是自己无能吗?如果早一步冲进去,会不会就挽回了青鸾的生命?

  关绫来送口讯,洛凭渊听着少年用清清冷冷的嗓音转述静王的意思,发觉身周的护卫随从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是了,人困马乏,部下们都想尽早离开荒山野岭,至于青鸾的生死,谁会在意呢?他僵硬地点了点头:“皇兄果然周到,那就走罢。”

  靖羽卫们悬着心折腾到现在,闻言如蒙大赦,暗暗感谢静王殿下,却没注意到五皇子冷淡表情下积压的风暴。

  圆月在云中穿行,开茶棚的老夫妇点起蜡烛,将唯一的一盏风灯挂在树上,看到一行人马打着灯球火把,自北峰山的方向迤逦而来,当先十余骑在近前勒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一众骑士衣着不俗,但皆是满身尘土,簇拥着一个极其挺拔俊美的年轻人进了茶棚。

  “山谷里不少事需要收尾,让皇兄久等了。”洛凭渊走到静王独坐的桌前,却不就坐,“旅途劳顿,皇兄该到城里休息才是,何必辛苦赶来郊外。”

  问候方式与平日并无二致,但洛湮华还是察觉到语气里细微的差异,他抬起头,从宁王的眼中看见了一丝久未出现的疏离。

  “不妨事,”他顿了一下才说道,“具体情况我已经听说了,凭渊,你先不要着急。”

  “我不比皇兄,处处都能料敌机先,谋定后动,自然是莽撞得很!”洛凭渊吸一口气,极力压抑着自己濒临爆发的情绪,“可是皇兄这么大本事,终究不也没能找回一个青鸾?也是,紧要关头,你的玄霜除却袖手旁观,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奉命拦住我!”

  一言既出,空气顿时凝滞,两边下属都没想到他一见面就发起脾气,怒火竟直对着静王,不禁面面相觑。

  但见五皇子面罩寒霜,冷然指着外面:“她们固然是魏贼所害,然而见死不救,难道皇兄就于心能安?”

  顺着他的手势,几名兵士已抬着卷起的芦席走过来,四具女子尸体并排躺在茶棚前,于微弱的灯光下更显阴冷森然,令人不忍卒睹。

  此情此景,众人都有些恻然,以洛凭渊的地位,断不应置身危险,即使他自己要逞血气之勇,下属也须尽力劝止。只是一旦牵扯到心上女子,其中道理却是难以说清。

  一片沉寂中,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衣裙的姑娘慢步上前,手持蜡烛,逐一检视地上尸体的面容,又取出手帕,蘸着茶水擦拭每一张脸上的血污。她的动作冷静细致,仿佛面对的不是死人,而是一堆等待拾掇的器皿。洛凭渊的注意力不觉被吸引过去,他已经太久不曾见到青鸾,四名女子中,三个都有着与青鸾相同的瓜子脸,加之伤口狰狞、眼睛紧闭,他看得心底都在颤抖,实在无法也不愿将眼前所见与记忆中陪伴自己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穿月白衣裙的姑娘检查了四具尸身的牙齿,最后翻开眼皮看过,才淡淡说道,“回禀宗主,婢子识得两人,一个叫柳絮,一个叫纤红,都是魏尊主拨给青鸾姑娘的侍女,另外两个不认得,但青鸾姑娘并不在当中。”

  最末一字落下,茶棚里僵冷的气氛为之一缓,多数人不约而同地吁了口气。洛凭渊心下稍安,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近两日意外不断,时时心情如沸、大起大落,顷刻间哪里理得出头绪。他心中殊无多少欢心之情,即使侥天之幸,劫难没有落到青鸾头上,只要她仍在魏无泽的掌握中,就随时可能面临同样的命运。再何况,明知杀戮近在咫尺却束手无策,不啻于奇耻大辱。

  “你见过青鸾和这两名女子,确定不会辨错?”他打量说话的白裙姑娘,发觉十分面生,不觉更增疑惑,“姑娘又是何许人?”

  “五殿下,我叫做霍烟,原属幽明。”年轻的女子福了一福,依旧神态无波,“四年前魏阴使刚到江南,曾命我服侍青鸾姑娘一段日子,自信不会错认。”

  她略略犹豫,才接着说道:“而且,青鸾姑娘由于早年患病,已经双目失明,今日死去的几人,眼睛生前都没有毛病,是以一看便知。”

  如同又一道闷雷在耳际炸响,洛凭渊来不及关注霍烟的名字,就被她吐露的消息惊呆了。

  “你说青鸾的眼睛看不见了?为什么,怎么会?”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具体原因,婢子也不清楚。”霍烟道,“是阴使要找人陪着讲述江南风情,好让青鸾姑娘尽快适应水土,才召了我去,当时就已经……一共只作陪了几天,后来青鸾姑娘被带往别处,据说到了苏杭,就再没有见过了。”

  洛凭渊慢慢在一张木凳上坐下,青鸾还活着,可是她居然在四年前,乃至更早,就已经被害得失明,她究竟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

  他倏然转过头,直视着静王:“皇兄,你说起过,三四年前曾有属下在西湖边见到魏无泽带着青鸾出现,你早已知道青鸾的眼睛出了问题,是也不是?”

  此问来得突兀,所有的视线都投射到静王独坐的一隅,洛湮华没有回避宁王的目光,轻轻点头:“是。我一直未曾告诉你。”

  洛凭渊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他想质问为什么,但是问了有什么用,皇兄可以轻而易举地回答:既然青鸾难觅踪迹,何必让你焦虑分心?没人会认为不妥,就像白清远在山谷中下令琅環暗卫拖住自己的脚步,连靖羽卫也默认为了保护殿下安全,迫不得已出此下策,算不得过错。

  换做其他时候,洛凭渊一定会停下来,等恢复冷静再做理论,然而这一刻,在石壁边听到的对话一句句自脑中流过,像毒汁般渗透侵蚀,与皇兄近日的传书、命令,与琅環属下的一再劝阻分分对应,疑虑寸寸坐实,静王淡淡的一声承认,在他心里就如点燃了一根引线,又像坚固的堤坝裂开一道缝隙,满腔激愤怒火终于找到出口,再也无从抑制。

  “皇兄,你究竟将青鸾当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像寒冰一样冷,一字字问道,“当初在宫里,你自身难保,拿她与魏无泽交换条件是迫不得已,我不怪你;十年时间,琅環推三托四就是找不到青鸾,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我凭着自己的力量寻人,你不愿帮忙可以不帮,一味阻挠是什么道理?!”空气骤然紧绷,任谁也没想到宁王的反应如此强烈,见惯了他与静王融洽相处的琅環部属更是惊愕,茶棚里落针可闻。

  “一味阻挠?”洛湮华蹙紧眉心,他已经非常疲倦,迎着皇弟冷漠的目光,只觉一颗心不住下沉,既空且冷,“凭渊,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为了自保牺牲青鸾,甚至不愿相救?”

  在明暗不定的昏黄烛光里,他的脸色异样地白,洛凭渊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莫名地抽紧,但弥云谷中积聚的不甘戾气仍然左冲右突,叫嚣着不吐不快,那些亦假亦真的议论,肆无忌惮的谈笑灼烧着心底,难以平息。

  “我不知道能怎么想,”他生硬地说道,“只晓得山谷之中并没有所谓的埋伏陷阱,本可以救下几名无辜女子,却只能任由贼人猖狂,抬回尸首;敢问皇兄,倘若再有下次,青鸾还能活着么?”

  “陆公子,没能找到青鸾姑娘,大家都明白你心情不好,但这般说话就过分了 。”白清远站在一旁,再也忍不住,“弥云谷中虚实不明,爆炸连连,如果放任你妄入山腹,谁能担保不被埋在里面?主上担心你的安危,你怎地蛮不讲理?在下与关令主来回奔忙,难道反成了有意阻挠?”

  “白公子,你们奉命行事,我也不多计较,但我与皇兄之间的事,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下属插口!”洛凭渊冷冷说道,白清远不反驳,他还能维持一丝理智,此刻想起紧要关头被钳制得动弹不得,不禁怒极反笑,“我也不想听大道理,不错,多少大事等着谋划,青鸾活着还是死了,是否遭遇迫害,对于琅環都是轻若鸿毛、微不足道的事!你们都没错,犯傻的是我洛凭渊!皇兄再有满腹才华机杼,岂会花费在一个亲手送出去的小小宫女身上,我说的有错吗?”

  洛湮华沉默着,他依稀感觉眼下的场景有些熟悉,曾几何时,有多少人为了各自的原因,或怒发冲冠,或疾言厉色,最后掉头而去,慕少卿、南宫琛,还有更久更早的那些身影。他们都不是坏人,人品端正,天资颖悟,因为承受着痛苦,所以理所当然,无所顾忌。但他总以为洛凭渊不会这样,因为凭渊,总是在自己身边。他感到心底某个地方在一寸一寸地变冷,皇弟的声音依旧清朗,却不再带来习惯的温暖关切,而是如同冰刀,每一个字都像在撕扯、在割裂。

  从霍烟口中听到青鸾的名字时,他就明白了魏无泽的用心,因为失去青鸾,是洛凭渊放不下的创痛,是明知危险也要追逐寻觅的饵。魏无泽将消息送到自己面前,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不能不选择的题目:置身事外,任凭宁王匆忙闯入敌人地盘,有可能遭逢步步杀机,因为幽明以暗袭和行刺见长;倘若全力阻止,一旦青鸾因而出事,等待自己的或许就是皇弟的责难误解,再难消弭的心结。

  北峰山中,虚虚实实,选择前一种可能,不测的危险将对准宁王发动;选择后一种,迎来无形杀机的就换做了自己,杀人不见血,是谓诛心。

  “凭渊,”洛湮华凝视宁王写满冷漠愤然的脸,静静说道,“我只有两句话。第一,对于魏无泽来说,青鸾并不是微不足道,你再拼命找下去,会害了她;第二,即使确定青鸾就在山腹中,是四名女子中的一个,我仍然会命人拦住你。”

  他不能赌上弟弟的安危。弥云谷或许机关重重,杀机四伏,也或许仅仅是一出空城计,可是他没有时间确认了,纵然明知是圈套,也必须踏进去。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选择了阻止,洛凭渊就不会出事,因为在魏无泽眼中,一手为自己与宁王之间制造隔阂,逐步导演加深矛盾,埋下再难消除的隐患,得到的乐趣远远胜过加害宁王本身。

  在从金陵到杭州的客船里,赶往北峰山的途中,在发烧昏沉的间隙里,他极力推想着每一种可能性。然而当预想中的情形真的成为现实,分别不过十余日的洛凭渊投来满含悲愤怀疑的目光,洛湮华才倏而发觉,自己一路上居然忘记去想如何化解。或许是在内心深处,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洛凭渊是信任自己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都不至也不应动摇,更不会疾言厉色,说出伤人的言辞。也或许是由于生病,难受得没有余力考虑这些了。

  记忆里闪过少女不住流泪的秀丽脸庞,在迷离的夜晚奔进长宁宫,眼瞳里盛满恐惧。如果说青鸾是洛凭渊的弱点,那么,凭渊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弱点,所以才要急急赶来,支撑等候到现在,犹如飞蛾扑火般荒谬。

  耳边传来宁王冷淡的声音:“原来如此,竟然是为了青鸾着想,才不肯下功夫找她,皇兄何不早说呢?也是,青鸾没有慕少庄主的剑法,不是能在君前进言的皇子大臣,还牵扯到不光彩的旧事,也难怪你连提也不愿提起。为了大局,皇兄连自己都毫不顾惜地算计在内,放弃一颗十年前的弃子又算什么!”

  说着,冷冷一晒:“但青鸾是我的侍女,我不会坐视不管!从今往后,请皇兄不必再操心,也莫要插手!”

  不等茶棚内外众人反应过来,宁王已自顾自站起,疾步出棚,跟着外面一声马嘶,蹄声起落,转眼间越行越远……

  一众靖羽卫甚是尴尬,五殿下到底年轻气盛,未能如愿找到心上人,平素的稳重都无影无踪,竟而将火气都出在静王殿下身上,未免太也任性。当下只得匆忙行个礼,说两句缓和的好话,赶紧上马去追。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茶棚里恢复了寂静,琅環部属心里又是气闷,又不是滋味,一时相对无言。烛影摇曳,渐渐暗淡,洛湮华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只觉方才情景不胜恍惚,如在梦境。

  “回去吧,”他慢慢站起身,突然眼前一黑,身体晃了一晃,险些摔倒。

  “主上!”“宗主!”几声惊呼传来,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力道稳定而坚实,是秦肃。

  “没事,只是坐得久了。”洛湮华扶着桌子定了定神,待到这阵昏眩过去,才就着秦肃的手臂,慢慢举步离开。喉间涌起一丝腥甜,被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

第一百五十章 沉吟至今

  洛凭渊从洛城动身时,没有带上乌云踏雪,但目前的坐骑也是一匹百里挑一的良驹,稍一催动就四蹄带风,一口气奔出十余里才放缓速度。夜风挟着湿润的潮气扑面而来,令他烧灼的头脑稍稍冷却。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生气,甚至不管不顾地朝着皇兄发作,青鸾没有遇害,即使白清远不加拦阻,很可能也来不及救下那几名女子,这一切似乎都构不成愤怒的理由。

  但胸中的憋闷却挥之不去,非但没有随着发火得到宣泄,反而愈发烦躁。

  他本以为皇兄会解释的。哪怕只是简单的一两句话,说当初并未与魏无泽交换条件,说交出青鸾是逼不得已,说并没将青鸾看作弃子……什么都好,只要肯辩解,自己一定会选择相信,就能拔出扎在心头的那根刺,不再乱想煎熬。可是任凭责难,洛湮华却什么都不说,连一个敷衍的答案都没有,仿佛随便他怎样看待,如同默认。

  明明知道自己放不下,明知有多在意,早年的缘由、青鸾的眼睛,却始终缄默,每次都是如此,直到再也瞒不住,直到什么都来不及,就像在自己还懵然无知的时候,静王已默不作声地饮下那杯纠缠入骨的毒酒,令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看着他辗转病榻。

  缓缓行了片刻,随从护卫赶了上来,洛凭渊的心情相当坏,连话也不愿说,在乌沉的夜色里回返杭州城。

  经过北峰山一场折腾,他的行踪已经暴露,再住明月楼显然不合适,但是如果去住驿馆,大约到不了明日早上,杭州府的府官士绅就要候在大门外,而后是例行的络绎请见、饮宴邀帖,将金陵府的应酬重演一遍。

  洛凭渊越想越是心烦,他需要静下来理一理头绪,而不是面对更加繁杂的人事,因此等进了城门,下属们请示何处落脚时,他毫不犹豫地吩咐:“你们回驿馆安歇,我还有些私事要办,过两日再回去。”说完径自拨转马头,换了个方向就走。

  众人都是一个头两个大,五殿下在杭州人生地不熟,能有什么私事?如果是要找青鸾姑娘,目前可没有新线索。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大火气,顶撞了静王殿下还不够,又要微服出走。

  只是愁归愁,触霉头的事谁也没勇气做,劝也不是,任由他去也不是,眼看宁王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街角,聂胜和曹默林两名亲随护卫赶紧打马跟了上去,总不能让自家殿下落单。

  洛凭渊没有阻止二人尾随在后,自顾自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看到前面道旁有家门面整齐的客栈,于是入内投宿。他身上还是昨日出发时的夜行装束,沾了不少泥土,还有些斑斑血迹,再摸怀里,才想起自己如今出门都不带银两。见到客栈掌柜露出狐疑的表情,在一旁不住觑眼打量,聂胜两步上前,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拍在柜上,沉声斥道:“看什么看!赶紧将你店里最大最好的上房收拾出来,给我家公子休息!”

  洛凭渊确实累了,进了客房草草洗漱,躺下没多久就沉沉入睡。只是这一觉充满混乱的梦境,一时是十六岁的青鸾,在太液池旁陪着孩童时的自己放风筝,线突然断了,阳光明媚的天空转为阴霾,少女的笑容随之隐没,漆黑眼瞳里留下两行血泪:“五殿下,对不起,青鸾必须走了。”一时是身形幽诡的魏无泽,他似乎仍是十年前彪悍放肆的样子,下一瞬,一张脸转眼又变成蒙着人皮面具的木讷老仆,嘲弄的眼神仍一模一样:“小殿下,对付你实在太容易了,看你这懵懂的样子,洛深华还真可怜!”洛凭渊本能欲待拔剑,然而腰间是空的,纯钧宝剑不在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幽明令主长笑一声,影像破碎、淡去。

  洛凭渊也不记得梦见了多少交错的片段,即将醒转时,他依稀看到了皇兄,十七八岁的洛湮华站在长宁宫门前的石阶上,苍白而消瘦,朝即将远行的自己久久凝望;而后梦境一转,倏忽又是几个时辰前才去过的郊野茶棚,静王坐在粗糙的木桌边,欲语还休,烛火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往日交叠今昔,他静默的目光仿佛不再幽深,而是盛载无数思绪,能够读出温暖的关切,柔和的期许,还有叙不尽的疲惫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