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100章
作者:无韵诗
九死一生归来,这最后一场仗,莫远歌一定要赢。
红日方露一丝微光,莫远歌风尘仆仆,发丝沾着朝露,因漏液疾驰,脸上细绒毛也沾满细密水珠,在朝阳下格外耀眼。他没走正门,径直越过高高的围墙跳进院里。
梁奚亭正坐在院中喝茶,面前摆了一张小案,放着茶杯和一盘梨,惬意地看孩子们练功。莫远歌突然从天而降,吓得梁奚亭一哆嗦,手中杯盖“啪”跌入茶碗。
“你个臭小子,要吓死你舅父。”梁奚亭脸煞白,心有余悸拍了拍胸脯。
莫远歌忍着笑地重新给他沏了一杯茶:“舅父想什么这么出神?莫不是想舅娘了?”
“要你管~”梁奚亭白了他一眼,接过茶吹了吹,抬眼看着他,“你去哪了?弄一身露水。”
“进宫揍了萧景明一顿。”莫远歌从桌上拾起一个梨,拾起一旁的小刀,仔细削了起来。
梁奚亭手中杯盖又一次“啪”掉进茶碗,立即凑过去,饶有兴趣地问道:“仔细说说,怎么揍的?”
莫远歌便将进宫的事原原本本讲给梁奚亭。
梁奚亭听完,忍不住笑了:“大外甥,你真是损。”
“跟舅父学的。”莫远歌将削好的梨子递给梁奚亭,“舅父这般闲适,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你个小没良心的,舅父忙前忙后跑断了腿,你却只关心事办没办好。”梁奚亭接过梨子咬了一口,“放心,都妥了。而且我还发现了一条被萧景明漏网的大鱼,可得好好想想如何利用。”
“哪条鱼?”
“当年给花明月送信的那条鱼。”梁奚亭似笑非笑,胸有成竹起身道,“你快去陪你那心肝吧~萧景明一疯,舅父又要忙碌了。”
“是谁?”莫远歌哪能忍得住他话说一半,站起来一把抓住梁奚亭衣袖。
梁奚亭莞尔一笑,凑到莫远歌耳边一阵低语。说完,见莫远歌一脸惊诧,笑道:“意外吧?”
“意外,也不意外。”莫远歌眸光暗沉,“只是可惜了……”
梁奚亭也落寞了一下,道:“不但可惜,而且棘手。”随即轻松道,“无事,慢慢来,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不说他了,你这一趟可是有些打草惊蛇。”
“就是要打草惊蛇。”莫远歌道,“只有蛇惊了,才会龇出毒牙。他不龇牙,我怎好打?”
“嗯。”梁奚亭欣慰地打量着莫远歌,拍了拍他肩膀,“放手去做吧,我们舅甥好好配合,一定打好这场翻身仗!”
天光大亮,京中陈府下人正准备打开角门,便见一封信躺在地上。他疑惑地拾起信左看右看,可惜大字不识一箩筐,只得拿着信去找老管家。
片刻之后,陈老太爷的卧房便传来呼天抢地的哭泣声。陈老太爷扯着苍老的破锣嗓子,声声哀嚎:“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老管家见他拿着信哭得凄然惨绝,连忙把公子陈文瀚请了过来。
“李伯,说清楚点,爹为什么哭?”陈文瀚衣衫穿了一半,听老管家说得严重,一边系衣带一边匆匆往老太爷屋子赶。
“阍人拾到一封神秘信,是写给老爷的,我就给老爷送去了。谁知老爷打开看了,就哭成那样了。”老管家小跑着跟上他,“老爷光捧着信哭,嘴里一直念‘儿’,我猜想跟大少爷有关。”
陈文瀚脸一下煞白,他兄长十多年前已死在天阙城,难道信中提及他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子,只见陈老太爷头发花白,抱着那封信哭得伤心欲绝。
“父亲,出什么事了?”陈文瀚连忙过去搀扶他。
陈老太爷哭得虚脱了,倚在儿子身上,颤抖着手将信递给陈文瀚,伤心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文瀚连忙接过信,展开一看,上书:陈子骁,建安三年四月初一进,玉皿编号三十一,资质甲等下,每日喂服冰心丹三钱,半年后体内冰潭玉成熟。于十月初二采玉,尸身于采玉当日投下断魂崖。
“这……”陈文瀚脸瞬间煞白,捏信纸的手不断颤抖,“这信是哪里来的?”
“门里塞进来的,没看到送信的人。”老管家瞟到信的内容,也跟着哆嗦。
鸿安镖局当家人莫远歌坠下断魂崖却生还,前些日子大朝会上武帝发疯,如今又收到关于天阙城真相的信,三件看似没有关联的事连起来,令陈文瀚心头一凛,抬头望天:“看来,要去一趟鸿安镖局了。”
他邀好友李维给自己打气,两人前往罗衣镇寻莫远歌。
“文瀚兄,你说这世上真有人那么命大吗?”李维好奇地盯着镖局大门,“坠下断魂崖还能不死,甚至连伤都没有。”
“有。”陈文瀚眸光暗沉,“当年皇上征战东周,见阴山王出战,他杀红了眼,单枪匹马追着阴山王而去,却被引到陷阱坠入悬崖。那悬崖高约数十丈,坠下去断无活命的可能,但他竟然毫发无伤。”
“从种种迹象来看,似乎这位莫镖头也习了天阙密卷。”李维道,“否则这事就说不过去了。”
“他从断魂崖底归来,武帝便疯了,随后当年死于天阙城的少年家人都收到了信,信中内容大同小异,但都与各家情况对得上。这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必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陈文瀚背手而立,双眼蕴着精光,“皇上至今未醒,那位半废的皇子虽下令不许议论,但哪堵得住悠悠众口。如今是朝野震动,人心惶惶,正是那人想要的结果。只是不知他想要的,是否只止于此?”
“那人想要的绝对不止于此,那信明摆着说皇上用童子养冰潭玉,天阙城是替他背了黑锅。”李维面色警惕,小声道,“只怕他是想要翻天。”
“天若不仁,翻了又何妨!”陈文瀚眼中透着冷厉,说了一句以往从敢不宣之于口的狂悖之言。
李维知道他为何如此愤懑,惋惜地看着陈文瀚:“子骁兄当年被伯父送上天阙城,以为能学个一招半式的天阙剑法……最终却落得死无全尸,实在令人扼腕。”
“兄长聪颖无双,乃浑金璞玉的武学奇才……父亲伤心之下,再不许我习武,转而从文。”陈文瀚苦笑,“而我从小醉心武学,若不查出兄长真正的死因,不仅兄长泉下魂魄难安,我又如何甘心!”
李维凝望着他,郑重地道:“文瀚兄且放心,这要一闹起来,便是惊天巨浪,捂是捂不住的,朝廷只有重查。”
“你想得太简单了。”陈文瀚沉声道,“从大朝会发疯到现在,除了那半废弃的皇子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再无动作。我总有些担心,咱们那位天子可不是任人拿捏的柔善之辈。”
“也是。不过鸿安镖局掌握了真相,为何不直接公布?他在谋划什么?”李维挠了挠头,十分不解。
“你说得轻巧。”陈文瀚哂笑,“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若无十足证据,就凭莫远歌红口白牙就妄图置他于死地?即便莫远歌武功盖世有灭天之能,私杀皇帝也是诛九族的大罪,鸿安镖局可背不起这罪过。所以他必须谋划,必须算计。”
李维思索着陈文瀚的话,暗自点头。
陈文瀚道:“他那封信便将所有难题都抛给了皇上,皇上若不答应重查天阙城一事,便会激起民怨;若是重查,那便等于告诉北梁民众,当年冤枉了天阙城。”
见李维皱眉苦思他的话,李汶翰用手抚平头发,整理仪容对李维微微一笑:“走吧,我们去拜会一下这位神秘的莫镖头。”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镖局大门口,抬头仰望着镖局斑驳的匾额,心头涌起追思先贤功业的感慨。
“这乱世之中,总要有人为正义挺身而出。”陈文瀚仰望着“鸿安镖局”四个大字,有感而发。
李维上前叫门,毕恭毕敬地轻扣衔环面兽,“咚咚咚”一轻二重。沉重的大铁门内很快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吱呀”大铁门由内开启,赵满仓望着门外二人,问道:“二位有事吗?”
陈文瀚立即拱手:“在下陈文瀚,受于玄奕将军举荐而来,求见莫镖头。”
赵满仓疑惑地上下打量他,随后又将目光扫向他身后的李维,思索片刻,犹疑着让开了一条缝:“既是于将军举荐,请进。”
莫远歌喂江千夜吃了饭,见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才匆忙换了衣衫赶到正厅。赵满仓已沏好茶,待莫远歌进来便退了出去。
“在下陈文瀚,这是舍弟李维,见过莫镖头。”陈文瀚二人立即起身抱拳行礼。
“陈都尉折煞我了。”莫远歌微微一笑,颔首回礼,随即坐上主位,“不知二位找我所为何事?”
陈文瀚也不拐弯抹角,抱拳道:“莫镖头当年与兄长同被天阙城骗去养玉,兄长没有莫镖头幸运,没能活着回来。这些年家父每念及兄长,都会提到莫镖头。”顿了下又道,“不仅我们陈家,还有那百名死在断魂崖的少年,他们的家人也都盼着一个真相。”
似怕莫远歌拒绝,李维也抱拳附和:“陈伯父经常说,看到莫镖头便会想起子骁兄。他若还活着,也与莫镖头一般大了。”
幼子佼佼,慈心可慰。这百名少年皆是家族寄予厚望的接班人,从众多子女中遴选出来送上天阙城,原以为是进了庙堂圣殿,谁知却是送进了鬼门关。纵然过去多年,那种遗恨又岂是能轻易消散的。
莫远歌知道他们的意图,却道:“二位有话直说。”
“莫镖头,手足被害之仇不共戴天,在下又是于玄奕将军举荐而来。”陈文瀚直视莫远歌,刻意把于玄奕的名字着重提了下,“莫镖头可全心信任在下,只要能给兄长报仇,为那些惨死断魂崖的人报仇,在下愿竭尽全力配合莫镖头。”
他话说得这般直白,莫远歌也不回避,起身微微一笑:“陈都尉聪颖无双,莫某十分钦佩。”走到二人面前,真诚地看着他们,“信中所言句句为真,但还不是公然与他对抗的时候。”
陈文瀚立即抱拳:“屠龙需得天劫日,在下明白。”
舅父选中的人,果然玉雪聪明,一点就透。莫远歌微微一笑,欣慰地道:“我们要对付的是天,筹谋不好便是逆天而行,不仅报不了仇,反而可能万劫不复。你们可想清楚了?”
“当然想清楚了!既然我们手握真相,还怕什么?”李维意气风发。
“真相并不重要。纵观历朝百代,史书皆由胜利者书写。只要杀光知道真相的人,史书说什么,后世便信什么。”莫远歌背手望着屋外老树,“此事需掀起惊天巨浪,让他从骨子里开始烂,待他日薄虞渊,才能一刀毙命。天若残暴不仁,他也就算不得北梁百姓的天了,掀了也无妨。”
此话狂悖僭越,听得二人后背阵阵发凉,但转念一想,历史上这样的事还少吗?若不想做史书上被抹去的砂砾,便得拼命去博。
陈文瀚抱拳道:“莫镖头说得对,既然大船已开,船上之人只有协力同心,方能避过风浪安然上岸。莫镖头敢为舵手,在下兄弟二人便全力协助。需要我们做什么,只管吩咐。”
莫远歌道:“冰潭玉的真相只在受害者家人之间传播,还不够鼎沸。须知三人成虎,十人成真,要待此事在北梁朝野发酵,需得北梁人人都认为萧景明是因乱杀无辜而生心魔导致发疯,方是最好的时机。陈都尉在朝中人缘广结,为年轻一辈文臣之楷模,舆谔造势全靠你了。”
舆谔造势乃文官所擅长,且陈文瀚品级不高,在朝中并不打眼,散播消息最为便利。陈文瀚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脑中思绪万千,忽而明白今日之事竟是他事先算计好的。还以为自己看得比一般人透彻些,却没想到一切都在莫远歌算计内。
“莫镖头放心,此事我一定办好。”陈文瀚抱拳,“至于莫镖头其他计划,在下不敢过问,还请步步谨慎。”虽是迫不得已上了一条船,但毕竟对莫远歌的能力尚且存疑,陈文瀚自是不放心。
“陈都尉只管放手去做,必要形成鼎沸之势。”莫远歌道,“至于我这边,更不用担心。”
陈文瀚当即抱拳:“我们马上去办,告辞。”说完两人转身便走。
兹事体大,走到门口,李维不放心地回头望着莫远歌,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莫镖头,在下还有个疑问,望莫镖头能解答。”
“你问。”莫远歌微微一笑,迎着朝阳。
“你当真习了天阙密卷?”李维鼓起勇气问道。
他若没习天阙密卷,此事想成功可就难了。不仅实力难以对抗武帝,说服力也欠缺许多。李维刚问完这句话,陈文瀚便觉得他唐突了。
谁知莫远歌竟冲着二人莞尔一笑,微微点头。
第134章 情念失方寸
送走了陈文瀚二人,赵满仓这才蹑手蹑脚进来,轻声道:“师父,给周锐的信已发出去了,要不要再给杜颜真发一份?”
莫远歌起身背手走到门口,望着东升的朝阳,深邃的眼眸蕴着微光:“不必了。如今他牵扯到云章书院,还是不要搅进来的好。”
“可是陈文瀚比不上书院。”赵满仓皱眉道,“您为何舍弃书院,反而选择陈文瀚?”
若要舆谔造势,云章书院显然比陈文瀚更合适,赵满仓不明白师父为何舍弃有交情的风无忧,反而铤而走险联系于玄奕,用并不熟络的陈文瀚。
莫远歌慈爱地看着自己的瘦皮猴弟子,眼里都是欣赏:“满仓,你心思越发细腻了。云章书院是好,但风闻征是个变数,此事必须一举而成。陈家上下都对陈子骁的死愤恨不甘,定会尽心竭力。”
“而且,云章书院树大招风,并不适合做这种密谋造势的事。”莫远歌拍了拍他肩,“去忠勇堂,今日为师教你莫家刀法第二式。”
“是!”赵满仓激动地应道。
莫远歌回到后院,正遇风无明挎着药箱从屋中出来。莫远歌当即抱拳行礼:“先生,星河今日可有好转?”
风无明面色苍白忧心忡忡,猛然抬头见莫远歌,脸色才好了些,微笑道:“好多了,多次针灸加上汤药,方才他已从幻想里走出来了,但意识尚不清晰,还不识人。”
“太好了。”莫远歌激动地道,“多谢先生!若非先生尽心竭力地照顾,星河焉能恢复如此之快。”
风无明郑重道:“莫镖头,接下来的恢复不知要多久。还是那句话,需多花时间陪伴,多与他说话。我换了新药方,放在屋里了。从今往后再无需针灸,只要照方按时服药,醒来只是时间问题。”
莫远歌见他似有要离去之意,问道:“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书院来信说父亲身体抱恙,我要回去看看。”风无明面露歉疚,“待父亲稍好,我再来。”
风闻征竟病了?莫远歌连忙道:“百行以孝为先,先生且快些回,我给你备两匹快马。”说着就领风无明去马厩挑了两匹快马,将他送出了门。
送走风无明,莫远歌回到后院。推开门,见江千夜躺在床上,双手被绑在头顶。
猛然见到有人开门,江千夜吓得一哆嗦,身子下意识地蜷缩起来,转头看向门口的莫远歌,上下打量着他,眼神怯生生的,看着有些让人心疼。
“星河,我回来了。”莫远歌见他眼神清明了许多,连忙将刀匣放下,柔声道,“认得我吗?”
江千夜见他要过来,更加恐惧,径直往床里缩,眼神犹如在看陌生人。缩到最里面,锁链被拉直,已经勒到手了,他还在往里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