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16章
作者:无韵诗
梁奚亭道:“我答应过阿姐,要护你一辈子,你想让舅父失信于她吗?”
莫远歌低头不答。
梁奚亭道:“我这一生早已毁了,注定只能活在阴谋算计和仇恨之下。可我不愿你步我后尘……”他顿了下,“我们一家人,总该有人好好活下去,替所有含冤而死的人……好好活下去。”
莫远歌低头不语。
“屋中那人,你不要再与他接触了。把他交给我,你就当万灵山那一趟没有发生过。”梁奚亭转身看着他,带着些许乞求,“行吗?”
莫远歌抬眼望着梁奚亭,眼神坚毅:“不。”言语虽短,却透着不可更改的决心。这是莫远歌有生以来第一次顶撞梁奚亭。
“你!”梁奚亭气得直颤抖,高高扬起手,最终又缓缓放下。
“舅父要打要骂,温如不敢不受。”莫远歌看着梁奚亭气红的脸,“只是要我坐视舅父一人去复仇去涉险,万万做不到。”
莫远歌性子温和,素来不好冲突,但若是下决心要做一件事,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梁奚亭深知他脾性,决定不与他正面硬来,便软了语气:“我也没说要你坐视不理。但你是否太过冒险?若是我今日没找到你,方常进和尹强任何一人逃脱,会给危柱山和鸿安镖局带来什么后果?”
莫远歌低头,半晌才道:“舅父教训的是,是我莽撞了。”
梁奚亭见他松了口,伸手拉起他:“你若事先与我商量,何至于如此凶险。”
莫远歌膝盖跪得酸麻,起身却道:“我定吸取教训,做更周密的计划。”
梁奚亭听他话里意思,似乎还打算继续一意孤行,怒道:“你是要气死我才罢休?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多凶险?你知道躺在床上那人姓甚名谁吗?你可知他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莫远歌道:“我不管他是谁,我只知他与我一样仇恨烂柯门,便够了。”
梁奚亭以手扶额,心力交瘁地道:“他不止是袁福芝禁脔那么简单,总之你最好远离他,要如何利用他对付烂柯门是我的事,你莫要再掺和了。”
“恕难从命。”莫远歌坚定地道。
梁奚亭看着莫远歌,头一次对这个大外甥生出绝望感:“你如此,真令舅父伤心。”说罢他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漫天烟花里,梁奚亭远去的背影孤寂又苍凉。莫远歌望着那抹渐渐消失于夜色中的青色,缓缓跪了下去。
又是一个凄凉的除夕,自从爹娘过世后,莫远歌再没过过年。每年除夕夜,他都在严苛的基本功里捱过,万家灯火的团圆,与他无关。
梁奚亭走后,他在风雪里跪到了下半夜,直到漫天烟火皆消散,才撑着酸麻的膝盖站起来。他推开门,微弱的灯火下,床上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莫远歌心里“咯噔”一下,不顾双腿酸麻快步走过去一摸被褥:被褥早已凉透,那人不知何时便离开了。
莫远歌独自一人回到鸿安镖局,宋青梅好几日寻不到人,急得让人四处寻他,见他失魂落魄独自回来,怒不可遏地打骂了他一顿,罚他跪在祠堂反省。
莫远歌任凭宋青梅打骂,从头到尾低着头不说话,伍智达有心替他说两句好话,他却怎么也不接茬。
他在祠堂里跪了半日,宋青梅气消了才让他起来。
玉玉和胡牛牛躲在门后,见宋青梅走了才跑过去扶他。
“莫大,你没事吧?”胡牛牛和玉玉一左一右地搀着他胳膊。
莫远歌脸色惨白,有些打颤:“无妨。牛牛,我舅父来过吗?”
“没有。要不要我传个信去危柱山问问?”胡牛牛搀着往前走。
莫远歌尚未回答,眼尖的玉玉发现他胸腹处黑衣有些湿濡,伸手摸了一下,竟然满手血,当即惊叫起来:“莫大,你在流血!”
“你受伤了吗?”胡牛牛也惊叫起来。
“莫声张……别让我娘知道,扶我回房。”莫远歌无力地道。
两个半大的孩子撑着沉重的莫远歌回到房里,玉玉留下照顾他,胡牛牛扭动着一身肥肉飞奔去向伍智达求救。伍智达听胡牛牛添油加醋说完,撇下编了一半的簸箕飞奔向莫远歌所住的院子。
莫远歌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似纸,玉玉一边哭一边给他擦血。
“怎么伤成这样?”伍智达见莫远歌赤裸的上身竟然布满大大小小的刀伤,有的伤口还在流血,也惊了。他快速拿金创药给他伤口止血,让两个孩子帮着他处理伤口。
莫远歌不答,只是对着玉玉笑了一下:“莫哭了。”
玉玉擦了下眼睛,哽咽着点头,却又被满手的血勾得眼泪滴答。伍智达知道莫远歌不便在胡牛牛和玉玉面前说什么,问道:“清秋去找你了,他怎会任你拖着一身伤独自回来?他人呢?”
莫远歌皱眉道:“舅父生我气了。”
“太不像话了!”伍智达怒道,“三十的人了,还这么任性妄为。你等着,我找他去!”
莫远歌疼得冷汗直冒:“是我不懂事顶撞舅父……不怪他。”
伍智达看着他无奈叹气:“唉……你们舅甥俩,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莫远歌身上的伤都处理完后,胡牛牛和玉玉都想在这里陪他,却被伍智达轰走:“去去去,别打扰他,让他好好睡。牛牛跟我去抓药,给他熬药。”
“哦。”胡牛牛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便往外走。玉玉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床上歇息的莫远歌,眼睛都哭红了。
关上门,待伍智达走远,胡牛牛对玉玉道:“你看清了吗,莫大身上的都是刀伤。”
玉玉点头,难过地道:“若是我会功夫就好了,就可以保护他。”
胡牛牛挠了挠头,疑惑地问道:“玉玉,我怎么发觉……你好像特别关心莫大?”
“因为他对我好啊。”玉玉抽动了下鼻子,伸手推胡牛牛,“快跟达叔去抓药,我去生火。”
晚间,胡牛牛和玉玉伺候莫远歌喝完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屋子,胡牛牛终于又忍不住了,转头看着玉玉:“玉玉,你老实说,你一直盯着他的脸看啥?他又不是个姑娘。”
玉玉扭捏了半天,才低声道:“我……我听江千夜说……说……”
“说什么?”
“他说……只要与莫大睡一觉,便能长高……”玉玉涨红了脸。
胡牛牛捂着嘴“噗呲”笑了,他指着玉玉笑得不能自制:“哈哈哈……你想笑死我吗?哈哈……你太好骗了……”
玉玉鼓起勇气说出这个秘密,却被胡牛牛如此嘲笑,当即一跺脚,恼羞成怒道:“臭牛牛,再也不理你了!”言罢转身就跑。
莫远歌回家第二日,梁奚亭终于来了,却连他房门都未踏入,只是给了伍智达一包火曜石便转身要走。
“清秋,你与大郎到底怎么了?”伍智达接过火曜石,问道,“他伤得很重,你不去看看他吗?”
梁奚亭没回头,低声道:“我又不是医者,看不看有何区别。达叔替我照看好他,最好……最好让他在床上多躺些日子,没事别让他出门。”
伍智达皱眉:“如今我能管得住谁?你们一个个翅膀都硬了,不听我老头子的话。”
梁奚亭不想听他抱怨,径直出了鸿安镖局。
第20章 戏说当年事
除夕夜,江千夜被夏桑城中的的鞭炮声和门外两人的对话吵醒。侧耳倾听,把梁奚亭和莫远歌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知道躺在床上那人姓甚名谁吗?你可知他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梁奚亭愤怒的声音像一把刀刺疼了江千夜。
“我不能待在这里了,”江千夜挣扎着掀开被褥起身,“他说得对……我应该离他远一些……”
慌乱中,他也不知穿的是谁的靴子,胡乱从床头抓起一件衣衫披上,悄悄推开后门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刺骨的寒风吹来,江千夜连忙裹紧身上的衣物,他这才发现自己拿的竟然是莫远歌的大氅。不管了,御寒要紧。他把自己裹进大氅里,帽子遮得严实,一瘸一拐朝着北方走去。
世人举家团圆欢声笑语,梁奚亭冒雪负气出走,莫远歌在冰冷的室外跪了半夜,江千夜顶着寒风仓皇逃离。
他伤上加伤,一瘸一拐不到一里便再也走不动。回首望,破屋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莫远歌身上有伤,应当不会这么快寻过来,他转头钻进路边一个稻草堆。
扒开被雪濡湿的稻草,江千夜把自己团成一团窝进去,再用草盖住自己的身体。这样保暖,也可暂时藏身。
听着远处的鞭炮声,身上又冷又痛,江千夜自嘲一笑:原以为早没了心肺,如今只是听了点闲言碎语,便放弃对自己最有利的人。江千夜啊江千夜,难道忘了当初想方设法接近他讨他怜惜,只是想让他庇护自己吗?何时考虑他的安危了?
江千夜很难受,第一次杀人都没这么难受。他倚在草堆里,脸颊紧贴着帽檐,鼻中嗅到些微香味,是莫远歌身上的味道,是雪狼山重伤之际闻的最多的味道。闻到这味,他开始想念那人温暖的怀抱,想念他的一颦一笑。
“跑什么呢?美人又香又暖,我该好好享受才是。至于会给他带来什么灾难,跟我有什么关系?真是没出息!”江千夜闭着眼,鼻头发酸。
骂归骂,江千夜却没再回莫远歌身边。他在草垛里躲到第二日晚间,肚子饿得难受,趁着夜色钻出草垛,凭天上的星宿辨别方向,往北而去。
大年初八,韦庄城开市了。韦庄城乃云章楼地盘,此地甚为清平,百姓虽不富足,却无盗匪流寇之患。
城北阳春楼里坐满了人,待说书先生开讲。北梁官民对北梁宫廷秘闻讳莫如深,云章楼却不以为意,并不禁止大家谈论。自从说书先生在阳春楼开讲以来,楼里生意好了许多,许多人慕名而来。
江千夜换了一身清爽的蓝衫,依旧作书生打扮,头戴斗笠,斗笠四周有黑纱罩着,看不清面容。
现在的身形是他用缩骨功刻意变矮,易容成十五六岁的少年书生模样,身边囊箧里藏着莫远歌的大氅和一些易容之物。
前两日,确认无人跟踪后,他又绕了一大圈,在山里挖出了杀花知微前埋藏的金条,给自己置办了新衣物,把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都丢了,却独独没有丢莫远歌那件大氅。
江千夜独自坐在角落里,面前摆了几碟糕点,一壶清茶。他微微低头,思考这段时间的得失,不时下意识地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
“啪!”一声醒木将他从沉思中惊醒,茫然抬头。耳边传来“野草闲花遍地愁,龙争虎斗几时休,抬头吴越楚,再看梁唐晋汉周。各位看官,今天咱们说一段《文孝出嫁》。”紧接着便是众人拍手叫好声,却是茶楼中的说书人挑了个朝中秘闻来讲。
“好叫各位看官知道,咱北梁百年来一直积贫积弱,饱受邻国欺压。话说建安二年,武帝初登宝殿,北梁便迎来一场危机:东周要武帝把文孝公主嫁去和亲,否则便要起兵犯我边境。文孝公主乃武帝一母同胞的亲姐,武帝自是万般不舍。
却说这文孝公主,虽是女儿身,但着实是巾帼不让须眉。为了北梁数年安稳,自愿出嫁东周。但武帝不愿用如此屈辱的方式求一时安稳,自封于文治殿内,苦思对策,奈何国贫兵弱,无计可施。文孝公主便在文治殿外跪了三天三夜,苦苦哀求。
第四日,也是东周要求期限的最后一日,当太阳照向文治殿时,殿门终于开启。文孝公主看到的是面容枯槁,一头白发的梁武帝,蹒跚向她走来。
文孝公主大惊失色,这还是她心中那个初登大宝,意气风发,一心励精图治的幼弟吗?
文孝公主努力起身,奔向那道蹒跚的身影,奈何久跪,双腿酸麻。刚起身又摔倒在地,手脚并用的爬向那道身影。梁武帝看到冲向自己的皇姐,眼里终于有了些许光彩,不再茫然,跌跌撞撞朝文孝公主跑去。
两人相拥而泣,武帝嘶哑着嗓子道:‘是弟弟无用,累得皇姐受如此屈辱!’说罢埋头痛哭。文孝公主眼中满是怜惜,仿佛眼前还是那个在外面挨了揍,回来找姐姐撑腰的小男孩,强忍泪水道:‘景明,这是皇家儿女的责任,你要为这天下扛起来,以后阿姐就不能陪着你了。’说完,又伸手擦去眼泪,努力挤出笑容,‘以后阿姐还会回来看你的。’
梁武帝愣愣的看着文孝公主带着泪水的笑颜,在朝阳下如此灿烂。殊不知,这朝阳般绚烂的笑容,是皇朝的新生,还是公主生命最后的绽放!
文孝公主出嫁那日,京城百姓自发去送她,满心欢喜这有之,这一去又是数年安稳日子;满脸屈辱这有之,恨不能杀贼于国门之外。永宁门外,文孝公主撩开车窗帘,最后一眼看向京城,并未看到她最放不下的那人。武帝此时正独自坐在文治殿牌匾之下,望着那励精图治四个大字。
文孝公主嫁去东周不到一月,便传来噩耗:公主薨然而逝。北梁举国哀悼。痛失胞姐,武帝自然不甘。要知道,北梁以武立国,文孝公主更是咱北梁圣城——天阙城的大弟子,乃堂堂开脉境的高手,又怎会突然薨逝?武帝暗中派人去东周查文孝公主死因。这不查不知道,一查,梁武帝气得吐血不止!原来,文孝公主成婚当晚就被她夫婿阴山王废去一身武功,活生生虐死。
此后不久,宫里便传出文治殿改名为武治殿。须知北梁以武立国,太祖深知文治武功方是长久之道,是以让后世努力在文治上下功夫。武帝此举往大了说可说是大逆不道,但也足见武帝有多愤怒。”
看客群情激愤,一个麻脸汉子喊道:“东周狗欺人太甚!”
“狗日的阴山王!”
“可怜文孝公主死得太惨了。”
“后来呢~后来呢~武帝怎么做的?”
说书人一拍醒木:“骂得好!后续之事且听我细细道来。武帝痛定思痛,决定开启天阙密卷。各位可知这天阙密卷为何物?”
众人摇头。
听到此处,江千夜抬头看向说书人,微微坐直了身子。
“话说这天阙密卷,可大有来头。”说书人道,“各位看官可有人知道咱们北梁是如何立国的?”
麻脸汉子喊道:“我知道!咱们北梁的太祖皇帝当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路横扫敌人,建立了北梁。”
说书人拍了醒木:“对了,这位看官说得好。但太祖皇帝凭什么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凭的就是天阙密卷。武帝要给文孝公主复仇,便学太祖开启天阙密卷,成了攻无不克的战神,带领北梁将士南征北战整整十年,才有如今北梁的宽疆阔土。”
麻脸汉子嘀咕道:“地方大有鸟用?还不是穷得叮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