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62章
作者:无韵诗
云章书院桃李峰顶,狂风暴雨呼啸,摧残精心打理的花草林木,授业亭在风雨中傲然挺立。大风吹动四周竹帘,“噼里啪啦”作响,冰冷的雨水一阵阵飘进亭中,最后一块地面也浸湿。
清虚子背手立于亭中,望着亭外的风雨飘摇,开口道:“墨痴,当年你入逍遥境时对我的承诺,可还记得?”
风闻征跪在亭中,宽袍大袖下的身躯在微微发抖,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被水雾浸润,狼狈地粘在额上。他低头道:“书院为天下读书人表率,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训风闻征铭记于心,亦传教弟子知行合一,永记此训。”
清虚子掬了些许清冷的雨水在手掌中缓慢摇动运行,“哧~”那滩小小清水在他手掌上化为一阵烟雾腾空消散。
他缩回手背于身后,盯着远处暴雨中的山峦,开口道:“子虚观与云章书院同宗同源,子虚为道,出世清修;云章为儒,入世救国。本该互为依仗,后来却反目成仇。直到我与你师父这一辈,才化解仇恨。”
“子虚观执刑人执逆道之罚,凡书院弟子逆天而行,皆要身受此刑。”清虚子转身道,“你师父当年收你入门时,给了你几句忠告,你可还记得?”
风闻征心头一凉,跪直了道:“记得。师父赠言:一将为恶,祸害一方;一儒为恶,祸害万世。善化不足,恶化有余,自当谨记。
“一语成谶。”清虚子叹道,“你终是违背了你师父的遗言。”
风闻征冲着清虚子直叩头,声泪俱下:“仙师……我错了,仙师饶我这一次。”
“你当真知道错了?”清虚子摇头,“盖世大儒,万世之师,浊世虚名糊了你的眼。你当逆道之罚执刑人已死,便为非作歹,哪还有敬畏之心。”
“仙师我错了,您饶我,我再不下山半步,再不插手俗世之事,安心传道授业,为我北梁育治世之才!求仙师饶命!”风闻征“呯呯”叩首,满头白发披散,完全没了往日的风度,狼狈如丧家之犬,当真可悲可叹。
清虚子转身,缓缓走到他面前:“荣华富贵和权力之巅,让你迷失本性。你师父临终前将你托付我。我活一天,便压制你一天。如今我油尽灯枯,行完此刑,便将逆道之刑传于弟子,日后他便是新一代执刑人。”
方才那臭小子?风闻征胆寒,声泪俱下,哭得声嘶力竭,以头触地,磕出了血:“仙师,我再不敢了,求仙师饶我一回!不要废我武功~”
“墨痴。”清虚子走到他面前,道:“有罪当罚。”
夫子楼,风无忧推开挟持他的弟子,缓缓走到杜颜真面前,看着那张委屈的脸,伸手擦去他嘴角的血迹,满眼温柔。
杜颜真呆呆地看着风无忧,一肚子的气自己就消了。委屈地向他伸出双臂,负气道:“抱我。”
见他这孩子气模样,风无忧鼻头一酸,苦笑着轻刮他鼻梁,手穿过他腋下将他搀扶起来架在肩上,低声道:“肋骨断了抱不得,还撑得住么?”
起身的瞬间,杜颜真疼得冷汗直流,却咬牙点头:“嗯。”
风无忧打量着他,估摸着他的状况,转身对方天瑜道:“师兄,他既是父亲恩人的弟子,云章书院断不能做出忘恩负义之事,我先带他回雅趣阁,万事等父亲回来再说。”
风闻征突然被清虚子叫走,安危难料,方天瑜一时失了主心骨,心烦意乱地挥手:“去吧。”
大雨滂沱中,风无忧搀扶着杜颜真,一瘸一拐缓缓消失在黑暗中。
黑云滚滚墨苍穹,电闪雷鸣震耳聋。初夏的暴雨来势汹涌,冲屋打瓦,闪电撕开夜幕,在窗户上投下道道惊心动魄的影子。
杜颜真服了药,换了风无忧的衣衫半靠在榻上,看着雨水在窗户纸上留下点点湿痕发呆。仿佛外面狂风暴雨,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仓促之间没别的,喝点粥吧。”风无忧端着热粥进来,身上刚换的衣衫又被雨水溅湿了些。杜颜真见他白靴沾了湿泥,很想起身给他擦掉。
“我~尚在面壁思过,只能弄到这个,你将就吃些。”风无忧见他没接粥碗,当他看不上白粥,低声解释了一嘴,坐在榻上舀起一勺热粥,仔细放在嘴边吹凉递到杜颜真嘴边。
两人离得极近,杜颜真呆呆望着风无忧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心中酸楚难当。他自己尚被罚不能吃喝,讨碗米粥多不容易?他偏过头不肯吃:“我不饿。公子,你知方才山顶那三道雷电为何物?”
风无忧放下粥碗,沉声道:“逆道之罚。”风闻征虽至逍遥境,但还是血肉之躯,三道雷劫下来,将武功尽废,终身残疾。
杜颜真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公子,你都知道?”
风无忧惨然一笑:“你是清虚子传人,逆道之罚传给你了吧?将来我若逆天而行,你是不是也要引雷罚我?”
杜颜真挠头:“师父是说要传给我来着……但紫阳师兄仍在世,我肯定不能接。”他真诚地道,“而且我会看着你,绝不让你逆天而行。”
风无忧低头看着碗中米粥:“太州那晚你就被我师兄盯上了。这两日他故意放松戒备,就是为引你上钩。我不让你跟来,你偏不听话。你师父若没来,你此时只怕已然没命。”
杜颜真看着他小声道:“公子,师父并非为我而来。”
风无忧默然道:“我知道,子虚观的执刑人,专罚书院逆天之人。若非父亲欲伤天害理,清虚子也不会下山。”他戏谑一笑,“没想到你乃清虚子爱徒,风无忧开罪不起。日后只能讨好你,免得小命不保。”
杜颜真静静看着他,漆黑的眼似能透过皮囊看见他肚肠:“风公子生就玲珑心肝,怎会如此看我?”握住风无忧被雨淋湿的手,巴巴望着那人,低声哀求,“公子,跟我走。”
风无忧摇头。
“为何?你父亲把你打成这样,还不给饭吃,为何还要留下?”杜颜真直起身子认真看着他,“公子金銮殿上仗义执言,不论鸿安镖局、危柱山、妙染坊都铭记公子恩德。”
他双手握着风无忧的手,乞求道:“跟我走,好不好?有我师父在,你父亲不敢为难你。”
风无忧依旧摇头,挣脱杜颜真的手凄然一笑:“谈何容易~没有易地而处,你焉知我难处。仗义执言,是不负本心;甘受重罚,乃不负孝义。镜子不能两面光,哪能什么好都让我风无忧占完了。”
“再说我父亲受了刑罚,我当尽孝床前。”风无忧苦恼地捂着额头,“你太小,长大便懂了。”
杜颜真急忙抓住风无忧衣袖,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我懂的,虽然我无父母,但我真的懂。可师父说过,夏虫不可语冰。公子高洁,但你父兄不懂你的忍辱求全,还当你任性妄为。公子颖悟绝伦,当知及时止损。”
风无忧苦笑摇头:“颜真,若是旁人,我定头也不回地走了。可他们是我家人,是我在意之人,我如何能弃他们而去?”
那我便是你不在意之人吗?看着那人,杜颜真突感到心寒:你父兄设陷阱害我,致我如此重伤,你当真不在意吗?
“那……他若受了刑还不回头,要伤天害理,要沦陷地狱,你也跟着陪葬吗?”杜颜真不甘,把风无忧逼到角落里。
风无忧颓然跌坐在榻上,把头埋在胳膊里,沮丧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颜真,别逼我……你去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跟你走的!”
就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拒绝自己……杜颜真搓了搓尚有余温的手,讪笑一下掩饰失落,装作轻松道:“也好,我年纪太小,做事不牢靠,思量不周全,惹公子笑话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想起周锐那句话,捂着胸口着急忙慌下榻,不顾风无忧的阻拦,一边穿靴一边笑:“公子,我先走了,你好好歇息……待我长大些了,再来……看你。”
“颜真!”风无忧见他脚步踉跄,伸手抓他,却被他一把挣脱。
那人推开门,逃也似的消失在磅礴大雨中。
屋外雷鸣电闪,那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风无忧抓不住他,空余一手余温。狂风混着湿冷的雨水拍打着木门,发出难听的吱呀声,让人心烦意乱。
大雨滂沱中,院外忽然嘈杂起来,哭泣喊叫声一片,夹杂着方天瑜声嘶力竭地怒吼:“不要乱!别挤着师父,都给我滚开!”
风无忧心头一凉,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院子,只见风闻征面若金纸气若游丝躺在撵上,胸口衣襟被血浸透,生死不知。方天瑜和众弟子抬着他,哭喊着从风无忧面前经过。
风无忧满眼都是风闻征那张惨白的脸,腿一软,险些摔倒,脑子“嗡嗡”作响。冰冷的雨水迎头浇了个透心凉,他很快镇静下来,瘸着腿追了上去。
第80章 瑶台月下逢
这场初夏的暴雨持续整晚,玉带河水暴涨,漫上了河道,将两旁稻田淹成一片汪洋,只剩大半截绿油油的稻禾露出水面。干涸了大半月的稻禾和土地大口喝水,时不时发出“吱吱”干土浸水声。
莫远歌策马走在青石板路上,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虽归心似箭,但怕马蹄打滑不得不放慢脚步。东方已现鱼肚白,趁着微弱晨光,能看见鱼儿时不时跃出水面,脱离河道的束缚,四海皆大,从此欢畅自由。
终于回到镖局,屋檐还在滴滴答答淌水,门口的石狮子被雨淋湿透了,昏暗晨光中倒显现出威严模样。莫远歌将马拴在门前,上前轻叩门扉,轻声唤道:“牛牛,开门。”
门里响起元宝欢快的叫声,以及胡牛牛由远及近的脚步:“莫大回来了!”老旧的大铁门“吱呀”开了,元宝率先冲出,围着莫远歌拼命摇动尾巴。
“莫大,你终于回来了!”胡牛牛一边迎他进来,一边帮他解蓑衣斗笠。
“嗯。”莫远歌将一个沉重的包袱递给他,“给孩子们带的零嘴,你拿去分了。”
“好!”胡牛牛接过包袱,开心不已。
“大郎回来了。”伍智达一边穿衣一边开门,昨夜下雨潮气重,他腿上旧伤犯了,有些微瘸。
“达叔我回来了。”莫远歌连忙过去搀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玉质烟斗递给他,“我在京城颜玉坊看到的,觉得精巧,想来达叔定喜欢。”
伍智达接下烟斗,细细在手中把玩,满眼笑意:“好,大郎有心了。这趟顺利么?”
“顺利。”莫远歌低声道,“温素秋伏法,花白露赐死。”
“我都听说了。”伍智达仰望着莫远歌,苍老的眼里尽是赞许,“好大郎,有勇有谋,看到你如此出息,老朽此生无憾了。”
莫远歌搀着他进屋,从包袱里取出药膏,细心地给他贴在膝盖上,手掌覆在药膏上,用内力催化药效:“这药膏是托人从御药房买来的,说对陈旧伤有奇效,你先用一个月试试效果如何。”
“你又乱花钱。”伍智达心疼这珍贵的药膏,忍不住皱眉责备,“现在多事之秋,镖局没有进项,能省一点是一点,买这么贵的东西做什么……”
莫远歌抬眼看着他,笑道:“只要达叔坐镇镖局,我就有主心骨,走镖再远也安心。你只管养好身子,挣钱的事交给我。”
“你呀。”伍智达慈爱地看着他,“别陪我这老头子了,快去陪你那小祖宗吧。你这半月不在,他快翻天了,我是管不住他的。”
莫远歌起身嘱咐道:“这药膏一天贴一片,万不可漏贴。”
“知道了,去吧。”
莫远歌出了倒座房便往内院而去,恨不得生出双翼,马上见到那朝思暮想之人。
院子地面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屋檐滴水悦耳助眠,加上这时节冷热适宜,非常适合晨睡。莫远歌轻推房门,“吱呀”一声,没有吵醒睡梦正酣的江千夜。
江千夜喜欢趴着睡,一手搂着枕头,一手蜷在脸侧,身上斜斜搭着一张薄被,两只细长的小腿露在被子外,发出细致绵长的呼吸,睡得十分安稳。
令莫远歌震惊的是屋里地上、桌上、墙上到处都是画,花鸟人物,山水建筑应有尽有。有画了一半的海棠,有涂满色彩的朝阳,有危柱七峰,有妙染砚湖,墨笔丹青,如行云流水,素笺完现瀚海崇山之秀丽壮观,不一而足。
这些画里,他画得最多的是莫远歌。
莫远歌垫着脚尖从画缝隙里走过,边走边看地上各式各样的自己。有坐有站,有喜有忧,神态情形千姿百态:有倚芭蕉树对月而饮,有雪夜双刀力战群雄,有云章书院月下赠衣,有砚湖旁跪地而泣,还有演武场练基本功……
他画风稍显稚嫩,寥寥几笔勾勒,却能让莫远歌感受到画中人当时的心境。
看着满地的自己,莫远歌惊了,他自己都忆不清当时情形,江千夜竟然牢牢记住。他要观察得多细致入微,多留心自己一举一动,方能把一个人如此多形态场景全都铭刻心底?
看着床上酣然入睡的人,莫远歌忽觉从前没完全认识他:原以为对比深情,自己一定超越他,如今才知晓,自己在他心中分量竟如此重。
莫远歌走到床前,一张画被江千夜胳膊压着,应当是睡前画的。莫远歌轻轻抬起他胳膊,抽出画纸,画中喜幔高挂,一对新人正在拜堂成亲。画中新人皆身着大红吉服,背对画面拜堂,看不见容貌,却明显看得出是两个男子。
画中两人各执一半红绸携手相伴,如胶似漆,一下刺动莫远歌心肠某处,牵肠挂肚地疼。
他不敢再看,连忙将画放置一旁,蹲在地上收拾满地画纸,一张张整理好放置于桌上。
走到床前,默默看着江千夜熟睡中的眉眼,柔似春水,缱绻多情。他修长的睫毛在轻微颤动,小巧的鼻尖浸出些许细密的汗珠,一缕乌发顺着白皙修长的脖颈钻进衣领,在锁骨处盘成小卷。乌发玉颜,青青白白,青春正茂。
莫远歌坐在床边,怕那头发弄痒他,伸手将它拨到身后,便见他蜷在脸侧的手掌竟然布满密密的水泡和老茧,皆在指根和指肚部位。莫远歌一看便知,那是过度训练造成的。
莫远歌连忙检查他抱着枕头的右手,果然右掌更严重,千疮百孔,惨不忍睹,好几个水泡都磨破了,正在往外渗水,皆是长时间练剑造成。
莫远歌深知水泡磨破后那种钻心地疼,连忙取来金创药给他上药包扎。莫远歌动作轻柔,尽量不吵醒他,但药粉刺激伤口不可避免引起剧痛,那人竟也毫无知觉呼呼大睡,只是在药粉粘上破皮处时皱了下眉。
他多久没好好歇息了?一边疯狂训练,一边作如此多的画,岂不是一刻也没闲着?
莫远歌包扎完毕,脱了靴子上床,将他翻过来拥入怀中,温暖的手掌轻柔地摸索着他细长的手臂,如珍似宝,万般怜惜。
“远哥。”江千夜被他揉醒了,尚未睁眼便觉出被人怜爱地抱着,低低呢喃了一句。
“嗯。吵到你了么?”莫远歌低声应道,抬头看怀中人的侧脸。
江千夜没睁眼,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往莫远歌怀里缩:“我好想你~正梦见和你去走镖,遇到一个笨山贼劫镖,劫镖的话都说不利索。”
“嗯,还有呢?”
“你没出手,我用暗器把他打成了哑巴,让他彻底说不了话。”
莫远歌皱眉,轻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你把我吵醒了。”
莫远歌莞尔一笑,捏着他下巴,凑上去在他唇上亲吻,边亲边动情地问道:“是你想我,还是小江公子想我?”
江千夜双臂挂在莫远歌脖颈上,一把将他摁倒,欺身压上去,热切地亲吻啃咬着他嘴唇脸颊,低喘道:“都想,相思入骨,恨不能一口口把你吃到腹中,让你永远只属于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