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9章
作者:无韵诗
伍智达伤春悲秋,莫远歌皱了眉,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不合时宜,只得又回到火堆旁坐下来。
江千夜烧得满脸通红,昏昏沉沉地趴在自己膝盖上,呼吸急促,身子不停颤抖。
“江公子,你身子这么弱,后面的路程更艰苦,怎么吃得消哦!”一个力夫好心把水袋递给他,“喝口热水。”
“多……多谢。”江千夜头昏眼花,本想抬手去接水袋,随即却两眼一翻,一头往火堆里栽去。莫远歌坐在他身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后领把人给拎了回来。
“还能撑住吗?”莫远歌见他眼睛都快闭上了,皱眉问道。
江千夜被莫远歌拎着后颈,迷迷糊糊道:“又冷又困……娘,我想睡觉……”
他烧糊涂了。
胡牛牛见状一边搅动锅子,一边道:“江公子你再撑一撑,饭马上熟了,吃了再睡。”
玉玉急忙取了碗递给胡牛牛:“你舀些熟的先给他吃。”
“哦!”胡牛牛着急忙慌舀了些小块的豆角和稀饭。
“先莫给他吃,烧成这样,吃什么吐什么。”山洞口的伍智达终于开口了。他神情严肃地看着莫远歌,“人是你一意孤行要救的,你自己照顾好。镖队不会为一个陌生人因小失大,他若不行了,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留在这里。”
这不是威胁,而是一个老镖师行走江湖多年总结出的生存之道。
莫远歌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烧得稀里糊涂的少年,心一横,道:“达叔放心,既然救了他,我就对他负责到底。”
他将已坐不稳的江千夜横抱在怀径直往最里面走去。里面山壁遮挡处有一块不大的空间,莫远歌抱着江千夜坐在里面,正好隔绝了众人的目光。
离了火堆,江千夜立即打起寒颤来,本能地循着暖和之处去。迷糊中,他两手扯开莫远歌衣襟,急切地往他怀里钻,嘴里还低声呢喃:“冷……冷……娘,我冷……”
莫远歌眉头紧蹙,实在不习惯怀中钻进一个人,痒得难受。但江千夜就跟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双手紧箍着他,恨不得把自己嵌进他体内。
“算了,好歹是条命,就当抱的是元宝。”黑暗中,莫远歌忍了又忍,才将心头那股被人贴身抱着的异样感压下去。
他干脆把自己和江千夜的外袍都脱了,再用大氅把两人紧紧裹在一起,这样自己的体温便能一直暖着他。
江千夜伤重血虚,寒冷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即便烤着火,热量都无法穿透厚棉袍到达身体。但此刻,一个温暖似火的怀抱贴着薄薄的衣衫,径直把热量传递给他。江千夜不再动弹,安静地躺在莫远歌温暖的怀里呼呼大睡。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缓过来了,僵冷的身体终于被莫远歌暖热,伤口的疼痛随之减少。他睁看着莫远歌近在咫尺的脸,虚弱地道:“多谢莫大哥。”
莫远歌并不领情,低头看着怀中那张带着淤青的清俊小脸,冷声道:“不谢。只盼江公子痊愈后莫要咬我一口才是。”
江千夜叹气道:“唉,看来莫大哥是不信我了。莫大哥救我于水火,我定知恩图报。”
“书生?赴京赶考?”莫远歌用手捏住他下巴,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那囊箧里装的什么圣贤书?怎么还有避火图①、《甘石星经》②?莫非朝廷大考要考这些?”
江千夜任由他捏住自己的下巴,轻描淡写地道:“念书很枯燥的,长夜漫漫,总得找点什么打发,看这有何稀奇?”
四目相对,莫远歌只觉怀中人的眼睛如猫一般在发光,看得他十分不自在。他松了江千夜,眼睛看向一边:“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为何要隐瞒受伤一事?莫非你的伤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密?”
江千夜幽幽一叹:“唉……莫大哥一下问这么多问题,倒叫我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声音带着几分可怜,脸上挂着无可奈何,活脱脱一副让人怜悯的模样。
但莫远歌不受他蛊惑:“那就从头说起。你最好一一交代清楚,镖队若知道你伤成这样,不仅拖累脚程,还可能给大家带来未知的危险,他们定不同意我带着你走。我是总镖头,他们闹起来了,我也只有把你丢在这里。”
“不要。”江千夜慌了,撇了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把抓住莫远歌胸口衣襟,“我之所以瞒着受伤一事,就是怕镖队知道我伤重至此,把我丢在这荒山野岭。”
莫远歌原以为会听到想听的答案,没想到这么一威胁,听到的却是这样的理由。他扭住江千夜的脸,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你伤口状如棋子,且大小一致,是什么造成的?莫要磨蹭,回答我!”
“猎户的陷阱。”江千夜毫不犹豫地直视莫远歌眼睛,“我走不惯山路,掉入猎户陷阱,被铁钎所伤。”
猎户放置在陷阱内的铁钎最粗不过半寸,造成的伤口与棋子造成的伤一致。莫远歌噎了下,追问道:“此时离大考尚有半年,明明有官道,你为何要走这荒无人烟的长青山?”
江千夜下巴被他捏得生疼,却没有挣扎,闭了眼道:“这本是我心中之痛,不愿宣之于口,但如今莫大哥不信我,若我不说,莫大哥就要把我抛弃在这荒山野岭,我只得……”
“莫要巧言令色。”莫远歌不吃他那套,“我冒着风险收留你,了解你一点隐私不为过。”
江千夜睁眼看着他,眼里的神色莫远歌有些看不懂,他也不想懂。
“父母在毕州为我定了亲,一月前毕州来书信,说姑娘重病难治,恐不久于人寰。”江千夜低声道,“此生无缘,好歹要去看她一眼。我这才铤而走险,从长青山过。”
江千夜暗自神伤,话也说得合情合理,倒显得莫远歌多疑欺弱。
莫远歌泄气,松开江千夜的下巴:“听着,我不管你是谁,为什么要躲进我的镖队里。既然我救了你,许你一路同行,便不食言。不过此间事了,我们各分东西,从此江湖路远,再无瓜葛。”
江千夜闭上眼睛,道:“如你所愿。”
两人不再说话,半晌后,莫远歌才道:“你伤得太重,本该卧床静养。但现在条件艰苦,且你重伤之事不能让他人知晓。这一路我会贴身带着你,对外说你扭伤脚,你需与我统一口径,听到了吗?”
“嗯。”江千夜鼻腔里低哼了声。
又是一阵沉默,江千夜渐渐撑不住,把脸贴上了莫远歌胸膛,迷迷糊糊呢喃一声“远哥。”
莫远歌愣了下,当即道:“远歌乃亲近之人所唤,我与江公子没熟到这份上,你……”
他尚未说完,便听到怀中人呼吸短促且闷重。莫远歌知道他需要休息,不再说话,把自己当个人形棉被,暖着怀中重伤少年。
他在脑中反复回味江千夜的话,这书生天生一股狐媚劲儿,总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但莫远歌不是色令智昏之徒,他绝不信江千夜只是个书生。
但若说他就是桐子城那晚杀害花知微的花魁,各种证据却都不足。那花魁当晚见过莫远歌的模样,知道他是花知微的护卫首领。他看到莫远歌应该躲得远远的,又怎敢想方设法藏进镖队?
“除非他疯了。”莫远歌心道。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失望,那晚帮花魁隐藏踪迹算是下意识之举,可是如今他却着实希望那人就是怀中人。
片刻后,胡牛牛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饭菜进来了:“莫大。”
“轻些,他睡着了。”莫远歌道。
“哦。”胡牛牛蹑手蹑脚走进来把碗双手递给他,“饭熟了,你吃些。”
莫远歌把江千夜放在腿上,伸手接过碗,看着碗中热气腾腾的饭菜,他道:“牛牛,日后莫要再吹牛了。镖局的跌打药不能往伤口涂,你吹牛胡说会害死人的。”
胡牛牛红着脸“哦”了一声,羞愧地转身出去。
走了一半,他才挠了挠头:我何时跟人说过跌打药能往伤口涂?算了,莫大叮嘱自然是好心,我且记着就是了。
莫远歌端着碗只吃一边的饭菜,另一边一筷没动。他吃得差不多了,伸手摸江千夜额头,觉得没那么烫了,用手拍他脸唤道:“江公子,吃点东西再睡。”
江千夜蹙着眉“嗯”了声,张了张嘴却没有睁眼。
莫远歌只觉得自己摊上了个祖宗,只得一筷子一筷子往他嘴里喂饭菜。待江千夜吃得差不多了,莫远歌又给他喂了两口药酒,呛得江千夜咳得死去活来:“你……你……”
莫远歌听他狼狈不堪地咳嗽,心里的不痛快才散了些:“你喝得可是火曜石泡酒,对伤重血虚气弱的人有奇效,且忍着些吧。”
经莫远歌这一番折腾,江千夜出了一身汗,高烧慢慢退下去。他脸色潮红,不那么咳了,头无力地靠着莫远歌:“火曜石可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你怎会随身带着?”
“江公子,我们还没熟到对彼此毫无保留的份上。”莫远歌收了酒葫芦,“既然退了烧,你再躺我怀里不合适吧?”
江千夜撑着直起身子,低声道:“劳烦莫大哥给身干净衣衫。”他身上的衣衫被血汗浸透,干了又冷又硬,根本穿不了。
“玉玉,给江公子拿身干净衣衫。”莫远歌喊道。
玉玉把衣衫送进来,莫远歌帮着江千夜换上干净衣衫,从怀中掏出金创药丢给他:“跌打药不能涂伤口,这是金创药,每日往伤口上一次药即可。”
江千夜接过瓷瓶,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莫远歌:“多谢莫大哥。”
莫远歌对江千夜报之一笑:“不客气,江公子高中之日多赏在下些金银即可。”
莫远歌把江千夜抱出来,众人立即给他让了个位置,让他坐在靠近火堆之处。待莫远歌将他放下,胡牛牛玉玉立即关切地围过来:“江公子,你没事了吧?”
“没事了。”
“你刚才可太吓人了,差点一头栽进火堆里,多亏莫大拉住你。”
“就是,你这身体太弱了。”
“多谢各位关怀,前日被山匪追时扭了脚,加上受了风寒,今日竟发起烧来,累大家忧心了。”江千夜笑道。
莫远歌走到洞口,伍智达还坐在那里望着天。天空灰蒙蒙,暴雪一点停滞的迹象也没有。
“达叔,今晚若在此过夜,柴火不够了。”
“叫大家莫要烧柴了,用灰把碳埋起来取暖。柴火要留着晚上烧。”伍智达道。
“是。”莫远歌转身便把伍智达的话吩咐下去。
“大郎,若是半夜火堆燃尽,你守东面,我守西面。”伍智达看着满天大雪道。
他说得简短,但莫远歌知道这短短一句话分量有多重。“达叔放心,我必守住东面,寸步不退。”
喝了莫远歌好几口药酒,江千夜彻底缓过来了,他不再似之前那样昏昏沉沉打瞌睡,时不时与大家聊上两句。闲聊间隙,他偶尔会看向洞口,莫远歌和伍智达并排坐在石头上看雪。
莫远歌和伍智达的担忧半分也没有传达给镖队,傍晚时分,大伙笑着闹着吃了晚饭,围着火堆准备歇息。
“元宝留洞口,牲口栓外围,青壮在中间,里面留给年纪最小的睡。”莫远歌一边帮大家打地铺,一边吩咐。
“莫大,我今夜要和你一起守夜。”胡牛牛手执一把铁锹站在莫远歌面前认真地道。“我也可以!”玉玉连忙站在胡牛牛身边,“我可以和牛牛一起守。”
莫远歌尚未开口,伍智达便严肃地道:“别胡闹,你们两个好生去睡觉!”
被伍智达一吼,两人垂头丧气走到最里面,把草垛子铺在火堆旁和衣而卧。
江千夜还坐在火堆旁,莫远歌走过来道:“你和玉玉睡。”
“好。”江千夜张开双臂要他抱,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莫远歌,“我走不动,你知道的。”
莫远歌看了他一眼,抱着他就往玉玉身边的草垫子上放,接着解下自己的大氅横盖在玉玉和他身上:“天太冷,你们一起盖。”
玉玉和江千夜两人年龄、身量都差不多,莫远歌的大氅给两人盖正合适。
不过比起江千夜的安然接受,玉玉十分过意不去:“莫大,你要守夜,你比我们更需要这个。”他起身把大氅还给莫远歌。
莫远歌手摁在他肩头,微笑道:“我体热不畏寒,穿多了反而容易犯困,不利于守夜。你可要帮我保管好。”
玉玉认真看着他的脸,觉得他不像说谎,便不再推辞:“哦,好。”他把一大半的大氅都给江千夜,自己只勉强盖住身子。
莫远歌转头从镖车里取下刀匣背上,和伍智达并排坐在洞口,警惕着黑暗中的危险。
江千夜裹紧温暖的大氅,转头看着玉玉疑惑地问道:“你不会以为他真的不畏寒吧?”
玉玉想起昨晚的事,瞬间觉得自己又被骗了,负气地转过身背对江千夜,嘴硬道:“我……我没那么傻。”
“我看你挺傻的。”江千夜低声嘀咕了句,也背过身拢紧大氅。莫远歌的大氅又暖又香,江千夜很喜欢。虽然不知这股淡淡的香味从何而来,但闻到这味道,江千夜便觉得内心安宁。
“似乎,上辈子闻到过一样。”江千夜心道。
作者有话说:
注:
①避火图:中国的「避火图」,是一卷画满不同姿势的阴阳调和双修图,古人认为贴上此图能避鬼神,把「避火图」吊在房屋主梁上,火神就会害羞退避三舍,因而避免房屋烧毁。
②甘石星经:研究天文星宿类的禁书。
第12章 勇斗雪狼群
上半夜柴火还够烧,到后半夜就只剩炭火,再没一点可燃的干柴。胡牛牛揉着眼睛起来把镖车上的风灯都点上,油灯在天寒地冻的暴风雪夜犹如鬼火般忽明忽暗,夹杂着呼呼乱吹的寒风,让人心里更加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