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91章
作者:无韵诗
镇东荷塘边凉亭里,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围栏上,惬意地支起一足,眺望着即将落山的红日。微风吹过荷塘,荷叶沙沙作响,拂过男子衣衫,吹动他满头乌发,露出半边精美绝伦的脸颊。
只见他身着青色衣衫,腰间悬着天阙剑,手中握着一个酒壶,满头青丝只用发带简单束起,蓬松地在风中飞舞。正是失踪了两年的江千夜。
毛球没有马鞍,甚至连缰绳都没有,听话地在一边吃草,时不时抬头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温暖的残阳罩在江千夜脸上,给他的脸笼上了一层红晕,更显俊美无铸。微风轻拂之下,仔细一看,却能看到他满头青丝里夹杂着些许银丝。
他今年不过二十有二,却架不住痛彻心扉的情伤催人老。仰头喝了口酒,白皙的脖子绷紧,犹如天鹅般细长优雅,吞咽时喉结上下滚动,俊美得令人心颤。
咽下酒液,那支起的一足惬意地打着节拍,口中轻吟:“记得去年今夕,酾酒溪亭,淡月云来去。千里江山昨梦非,转眼秋光如许。青雀西来,嫦娥报我,道佳期近矣。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沈醉。”
他用的旦角戏腔,声如天籁,字如吐珠,瞬间引来四周之人驻足观看。
“这不是那个疯子吗?”中年女子见江千夜开唱,连忙拖着孩子回家,“有什么好看的,回家吃饭。”
“年纪轻轻,生得这般齐整,却偏偏是个疯子。”抽着旱烟的老人摇头惋惜,也转身走了。
“巧姐,你说他若不疯,到你家做个上门姑爷可好?”少女们低声嬉闹着,推搡着,一双双含情的眼眸直往江千夜身上瞟。
公子俊美无双,谁都心动,可谁都不想要一个疯子。
这一切,江千夜混似没看见,只是闭眼吟唱,足尖打着节拍。只有毛球站在他身后,冲着众人愤怒地喷着响鼻,以蹄刨地,护着主人。
乌鸡面店的掌柜远远见凉亭那处围了一堆人,摇头叹息,对伙计道:“那疯子又来了,你煮碗面给他端去。”
伙计应了声,一边煮面一边好奇地问道:“五叔,这人经常从镇上路过,你总是给他吃的,也没见他给过钱呀。”
掌柜道:“他穿着打扮非同一般,虽失了神智却干净齐整,必定是大户人家走失的公子。凤凰落难,总得有人帮一把。”
伙计连连点头,端着煮好的面朝凉亭走去,边走边轰人:“都散开,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疯子而已。”
毛球喷着响鼻以示不满。伙计有点怕这个高大雄壮的大家伙,绕过它走到江千夜身边,将面条放在栏杆上,弓腰屈膝拱手道:“公子,这是我们掌柜送您的,您吃完了把碗留在这里即可。”
江千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举起酒壶冲着一旁空无一人的空气,笑眯眯地道:“远哥,我唱得可好?来,喝酒~”说着便冲着空气一碰,仰头便饮。
伙计见他疯成这样,摇头叹息,放下面就走。
血红的夕阳被山边的乌云吞噬,只留下一片火烧云。亭中渐渐看不清晰,江千夜一会儿吟唱,一会儿喝酒,直到那碗热气腾腾的乌鸡面凉透,他也没有动一筷子。
围观众人渐渐散去,各自回家。这个年轻俊美的疯子的到来,不过是给镇上民众茶余饭后多了一道谈资,没人关心他经历过什么,来自何处,又将去往何方。
月上柳梢头,江千夜还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凉酒。毛球用嘴拱着他衣袖,摇头摆尾,委屈地低鸣。
“远哥,毛球都急了,我们走吧。”江千夜冲着一旁微微一笑,随即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毛球欢快地撒蹄飞奔,径直朝清泉山里狂奔而去。
这条路它已经走过无数回,也乐此不疲地驮着主人来来回回地走。但每次一到人多的地方,毛球便不高兴,因为它不喜欢有人围着主人指指点点。它将一切窥探主人的人都视为敌人,所以只要往人烟稀少的山里跑,毛球便高兴。
冷月下,一人一骑缥缈如风,白马如天上的云朵,驮着那惊才绝艳的疯子,哒哒往山里去。
江千夜似心情不错,在马上悠然吟唱,反反复复都是那首没有写完的《念奴娇·中秋对月》。
甫一进清泉山,毛球便放缓了马蹄,缓缓走在山道上,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倾听主人清脆悠扬的吟唱,做了个忠实又安静的听众。
忽然,前方草丛里一阵窃窃私语,毛球立即停下来,竖起耳朵警惕着。
草丛里出来三个年轻男子,身着短打,吊儿郎当,看样子都是镇上的混混。领头的嘴里叼根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江千夜,淫笑着对二人道:“看吧,我就说这疯子会从山里走。上回老子便摸熟了他的路线,这次可不能让他跑了。”
一个手拿棍子的瘦皮猴面露戚色,怯生生地道:“大哥,他腰里别着长剑,怕是个会武功的……我们这三个人……”
“怕什么!”拿大刀的莽汉将刀扛在肩上,冲江千夜淫笑,“我们三个人,他就一个人,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老子的刀。”
领头的地痞抹了抹嘴唇,一双眼睛闪烁着淫邪的光:“这么漂亮的疯子,比女人都好看。他又是疯的,什么都不知道,事后也不会有人追查……”
毛球“咴咴”嘶鸣起来,愤怒地喷着响鼻,往后退了几步。它背上的江千夜却似浑不知危险,一边轻声吟唱,一边饮酒,甚至还惬意地支起一足踏在马背上,潇洒地躺下,冲着天上明月朗声道:“远哥,又快到中秋了,你可要给我做好吃的。”
领头的那人见他疯得厉害,迫不及待地往前一扑。他的手离江千夜尚有三尺远,毛球忽而仰天嘶鸣,奋起一蹄狠狠侧踹向那人。
只听“砰”一声,那人猛地飞出去一丈远,倒在草丛里,压倒了一大片杂草。毛球那一蹄径直踹碎了他的五脏六腑,他连喊都没喊出声,脸色很快变成猪肝色,瞳孔缓缓放大,眼里定格着惊惧。
那两名汉子见这马如此凶悍,顿时抖如筛糠,手中凶器“当啷”掉地,两股战战。随着毛球又一声冷厉的嘶鸣,两个流氓吓得浑身发颤,转身便逃,连同伴尸首都不敢要了,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凉月快满,江千夜躺在马背上悠然吟唱,密林渐渐恢复了虫鸣鸟叫。毛球竖起的毛发渐渐下去了,甩头喷了个响鼻,将方才的意外抛到脑后,似什么都没发生过,背着主人在密林中缓缓前行。
第120章 死战护镖局
月黑风高,罗衣镇陷入一片黑暗中。玉带河上,一条画舫缓缓游过,船上两名青衫士子对坐而饮,吟诗作赋,切磋棋艺,好不畅快。
“文瀚兄,我们兄弟许久没像今日这般畅快了,往后可要多出来游玩。”稍瘦些的男子举杯相邀。
陈文瀚微微一笑,举杯相碰,一饮而尽,随即叹气:“李维贤弟,不是愚兄不想与你同游,实在是公务繁忙。原本我等以为,只要皇嗣归来,皇上便会将着重培养他治国之道,谁知皇上竟将他禁足上斋殿,一禁便是两年。皇上自己倒是愈加勤勉。”他无奈一笑,“他这一勤勉,我们做臣下的就有得忙了。”
李维抬头看了下河岸的鸿安镖局,心念一动,道:“唉,皇上此举虽没明说废黜他,可谁不知道,这皇嗣算废了。”
陈文瀚笑而不语,不认同也不反驳。这两年,关于那流落民间的皇子回宫,又被废黜的言论满天飞,聪明些的士子官员却从不讨论此事,以免惹祸上身。
李维继续道:“话说那萧楚玉,可不就是从鸿安镖局回去的吗?当年接回他时镖局何等风光,北梁人人都道鸿安镖局要重复孝帝时的荣光,没想到短短两年,竟至灭门。”
“鸿安镖局也是倒霉。”镖局并非禁忌话题,陈文瀚便摇头叹息,“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偏偏遇上花白露寻仇,最后的独苗也葬送了。从此,江湖再无鸿安镖局……当年天阙城那百名少年,终是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李维知道他兄长也死于天阙城,此事一直是他不愿提及的伤痛,连忙转移话题:“我听说……鸿安镖局是受萧楚玉的牵连,导致那场无妄之灾。文瀚兄在朝中人脉广,耳目众多,不知真是这样吗?”
陈文瀚意味深长地道:“贤弟莫胡说,如此僭越的话,你从哪里听来的?当心祸从口出。”
“是。”李维也知自己失言了,连忙举杯赔罪,“小弟失言,兄长莫怪。”
暗夜里镖局大门紧闭,原本重新上漆的大门好几处破口。门里,横七竖八的木棒、铁锹抵着大门,木栓锁了三道。烧毁的倒座房没再修起来,本就破败的垂花门也被波及,被烧得黢黑。
镖局五进院落,多处被烧得发黑。好在倒座房失火后,胡牛牛就十分警觉,连睡觉都要轮流值守,所以即便接二连三地失火,也没有酿成大祸。
镖局如今只剩十来个孩子,稍大点的就只有胡牛牛和赵满仓。自莫远歌坠崖后,莫如黛便死活不肯回妙染坊,和牛牛、满仓守着残破的家,寸步不离。
孩子们都集中在前院居住,吃住都不分开,除了莫如黛有单独的屋子,大家都睡大通铺,这样互相抱团,面对歹人的袭击时便不那么害怕。
今夜胡牛牛守夜。他瘦了一些,上唇和下巴发芽似的冒出几根胡须,抱着一把长铁锹坐在前院门口,闭目养神。他庞大的身躯往门口一坐,大通铺里的孩子们便觉得有靠山,睡得也安稳些。
三更天,打更的梆子刚响了两声,镖局大门外便听得沙沙的脚步声。胡牛牛双眼一睁,圆眼凶光毕露,手中铁锹便握得更紧了些。凝神屏息,耳中听到脚步声围着前院散开了,有的上了房顶,有的从正面而来,有的绕到院墙后。胡牛牛握着铁锹站起来,冷声道:“要赶尽杀绝吗!”
“牛牛,我来助你!”赵满仓双手握着龙吟刀,从屋中冲了出来。他长高了,生得精瘦,已能使得动师父的刀了。尽管舞不动双刀,但单刀已经熟练趁手,加上龙吟刀刀身重,在他手中也是虎虎生风。
“我也来!”莫如黛一脚踹开门,手持宋青梅留下的竹芒,纵身一跃与两人站在一起。她已长成青葱少女,漂亮的鹅蛋脸,四肢欣长,犹如翠竹般耀眼。可少女的脸上再也没有天真烂漫。自莫远歌和伍智达坠崖后,她再没笑过,时常呆坐院中望着老树沉默不语。
大通铺里的孩子们听到响动,受了惊吓,紧紧抱作一团,瑟瑟发抖。小一些的已吓哭了,大一点的便抱住他,轻声细语安慰:“不怕不怕~牛牛满仓还有如黛会保护我们的~”
胡牛牛望着对面屋顶上影影绰绰的黑影,瞬间燃起斗志,手中长铁锹柄在地上重重一顿,朗声道:“好~今日就让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看看,咱们鸿安镖局不是任人践踏的!”
“谁想灭我镖局,从小爷尸身踏过去!”赵满仓热血沸腾,双手握刀,弓腰屈膝,眼神如嗜血的狼,恶狠狠盯着黑暗。
莫如黛一言不发,冷厉的双眼锁定前方一个目标,嘴角挂上一抹冷笑,突然如出穹苍鹰般疾冲向那人。一式笔走龙蛇,手中竹芒疾刺向那人腹部。她身形极快,那人尚未反应过来,腹部便被竹芒刺穿,瞬间毙命。
未多做停留,她竹芒在手中一旋,仍就一式笔走龙蛇,调转笔锋往后一刺,逼得偷袭她后背的歹徒连连倒退。
赵满仓双手握着龙吟刀纵身一跃,当头冲那人劈下。那人躲闪不及,只得举刀格挡。只听“当”一声火花四溅。黑暗中,四目相对,赵满仓阴鸷的双眼正对那张蒙得只剩眼睛的脸。
胡牛牛举着铁锹,猛地冲过来“啪”一铁锹拍在那人背上,那人“噗”吐了口血,如烂柿子般软了下去。他的血喷溅了赵满仓满脸,赵满仓却连擦也不擦一下,便迎着又一个歹徒而去。
两年中,这三人已经打退过无数歹人,杀人早已是家常便饭,配合得也默契。好在这些刺客武功并不高强,三人都在锻体境,却也能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勇猛击退他们。
镖局时常被歹人袭击,当地官府早已见怪不怪。每次袭击过后,官府来人将歹徒尸首一收,说回去细查,让镖局等信,却从来没有给过镖局任何交代。
时日一久,胡牛牛等人便渐渐知晓背后之人的意图:他并非真正想要这些孤儿的命,他只想吓跑镖局里的人,只要镖局一个人都没有了,便真正灭亡了。
想通这一关窍后,三人更加齐心协力,誓与镖局共存亡。只要镖局还有一个人在,鸿安镖局的大旗便不算倒下。为此,赵满仓不惜与父亲闹翻,宁愿在镖局跟着大家一起吃糠咽菜,也绝不向家里低头,要钱资助。
三人中,属莫如黛的武功最为精妙高强,虽还不能运用挥毫泼墨这等高阶招式,但笔走龙蛇这些低阶招式却运用熟练;胡牛牛武功不成体系,只认真学过一套拳法,加上重兵器辅助,力可撼山;赵满仓的莫家刀法只学会了一招大漠孤烟,一式运用到底,碰着也是非死即伤。
黑暗中,三人与刺客混战起来。谁也不知刺客到底有多少,三人配合默契,很快又杀了两人。
待正要喘口气,胡牛牛眼尖地发现对面屋顶上有人拿着弓箭正冲着大家。
“当心!他们要用箭!”胡牛牛大喝一声,随即“嗖嗖嗖”羽箭如蝗虫般朝三人袭来。
莫如黛双眼的光迅速破灭:看来这一次,那人彻底失去耐心,要将镖局里的人屠杀殆尽。她一咬牙,一式不成熟的招妙笔生花,手持竹芒于胸前划过,只听空气中些微凝冰的声音,瞬间在三人身前形成一圈无形气墙。笔过生嫣,梦有佳境,幻水柔情,铁汉也变绕指柔。
漫天羽箭遇到气墙阻隔,顿时停滞不前,箭端扎在气墙上,“滋滋滋”地响。莫如黛功力低微,运用高阶招式已属勉强,此时更是撑得艰难,被压得咬牙苦撑。
眼看漫天羽箭就要穿透薄薄的气墙,胡牛牛和赵满仓急了,二人一前一后,飞身朝着两边屋顶的刺客而去。
“狗贼!我要你命!”屋顶上,胡牛牛挥舞着铁锹,狠狠拍向一名弓箭手。那人连忙举弓格挡,却哪里挡得住这胖子的全力一击,只听“啪”一声,连人带弓被铁锹拍了个稀碎。
胡牛牛不做停留,又是一铁锹朝另一名弓箭手拍去。那弓箭手正在全力攻击莫如黛,腾不出收来应对胡牛牛,眼看就要命丧那铁锹。黑暗中忽然飞出一脚,猛地踹在胡牛牛胸口,顿时将他踹飞三丈远。
胡牛牛握着铁锹,如断线纸鸢般摔下屋顶,庞大的身躯砸在地上,瞬间激起一阵烟尘。他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张口便呕血了。
“牛牛!”莫如黛大惊,一分神,手上竹芒便乱了,气墙失了依托,瞬间七零八落。
眼看漫天羽箭就要将二人射成刺猬,在另一边房顶和刺客搏斗的赵满仓大叫一声:“当心!”他飞身便欲来救二人,却哪里快得过羽箭。
莫如黛手中竹芒掉落在地,跪在地上抱着重伤吐血的胡牛牛,望着漫天羽箭,绝望地闭上了眼。
万分危急间,只听赵满仓惊叫一声:“师父!”
满心绝望的莫如黛猛地睁眼。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自己和胡牛牛面前,他长发飘飘,依旧是松垮垮的束发,身着黑衣,背影挺拔如松,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她思念已久的兄长莫远歌。
“哥~”莫如黛委屈地喊了声,再也绷不住,眼泪簌簌往下落。
莫远歌没回头,单手执龙吟刀,双眼如有火焰,嘴角挑起一抹危险的笑,“唰”一道火龙冲出龙吟刀。火龙一出,凌厉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嘶鸣,闻之令人胆寒,瞬间将漫天羽箭熔为灰烬。
屋顶刺客哪见过这阵仗,纷纷惊住了,随即听到首领一声令下:“撤!”顿时纷纷丢盔弃甲,眨眼间便消失在屋后。
莫远歌收了刀灵,回头对跌坐在地狼狈不堪的三人微微一笑:“照顾好孩子们,我去去就回。”说完纵身一跃,黑暗中,身如流矢般划过夜空,消失在屋后。
胡牛牛瞪大了眼,捂着胸口连咳嗽都忘了,抬手便扇了自己两巴掌。
疼,真疼!
“他~他真是莫大?我眼睛没花吧?”胡牛牛还是不敢相信,揉着眼睛道。
赵满仓呆若木鸡,嘴张了张,半晌才回过神来:“师~师父没死?”随即开心大叫,兴奋得如同疯癫了一般,“我师父没死!我师父在还!”
孩子们这才互相搀扶着走出来,见三人皆无事,互相搂着又哭又笑:
“他没死,我看清了,就是莫大!”
“太好了!莫大没死!”
……
作者有话说:
镖局薪火传承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