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93章
作者:无韵诗
江千夜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双眼红肿,木木地盯着宁静的潭水。身上衣衫被太阳晒得半干,却还是透心地冷,身子不自觉打颤。莫远歌当年坠崖的情形一遍遍在脑中闪现,每一遍都是挖心掏肺的痛。
毛球见他失魂落魄,急得下口重了些,一下咬到他肩膀。肩头的钝痛瞬间将他从噩梦般的回忆里撕扯出来。
“啧,你这畜生,以下犯上。”江千夜恼怒地拍了拍马脸,撑着它的头缓缓站起,翻身上了马背,轻拍毛球脖子,“我知道,每次清醒时想起远哥,你都担心我~放心吧,我不会死的。”
仰头看天,凭借远处山峦的形状,勉强判断出自己所处的位置在云章书院附近。掏出怀中捏皱的手札,径直翻开最后一页,上书:七月初八,在妙染坊海棠阁醒来。万事俱备,约老狐狸出来,于月底相聚韦庄城,举大事。
“也不知今日是几月几日。”江千夜抬头看天,皱眉自语。多思无益,去了韦庄城找个人一问便知。他一夹马腹,毛球便撒开了蹄往韦庄城方向狂奔。
当年莫远歌撇下江千夜独自上断魂崖救伍智达,他收到了柳榭卿的信,信中柳榭卿让他快逃。当时他急着去救莫远歌,事后又受刺激失了神智,直到半年后清醒来,才想起其中关窍:这一场灾难,并非偶然。
花白露从烂柯门逃跑,举整个江湖和官府之力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怎么突然就出现在罗衣镇?他先劫了伍智达和陈显忠的镖,随即又火烧倒座房,引莫远歌去断魂崖。若非背后有强大的势力支撑,只凭他这人人喊打的老贼,怎能瞒过整个江湖和朝堂的势力,同时做这么多事?
能有这么大能量的,只有梁武帝萧景明。加上柳榭卿那一封信,便是铁证如山了。
江千夜要给莫远歌报仇。可是自己谵妄之症发作越来越频繁,时而疯癫,时而清醒。而且清醒时间越来越短,一疯癫便不知多少日,如何能复仇?
因此,他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随身携带那手札,记录每一次醒来的时间和地点,以及自己计划到哪一步,下次醒来该去何地、做什么。
不知老狐狸有没有应约去韦庄城?江千夜管不了那么多了,趁着难得的清醒,必须以最快速度赶过去。
韦庄城阳春楼今日热闹非凡,楼里新来的说书先生口若悬河,肚子里故事多,上古神话,今古传说,正史野史,皆是信手拈来。
酉时,楼里十来张桌子尽数满座,连包厢也是早早就定出去了。说书先生在台上,正说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
“且说那沉香,手持萱花神斧,奋力猛劈。只听得轰隆隆一巨响,地动山摇,华山开了。沉香急忙找到黑云洞,便看到了母亲。”说书先生说到此处,场下暴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只见他一拍醒木,又道:“整整十六年,受尽了苦难的三娘才重见天日,与儿子紧紧抱在一起,那是百感交集,泪流满面。”满堂看客无不拍手叫好,掌声雷动。
楼下挤满了人,那些不欲去凑热闹的便上了二楼。江千夜坐在窗框上,惬意地支起一足,一双俊秀的桃花眼,蕴着的却是如吐信毒蛇般的阴毒狠辣。
店小二路过他身旁,本想问一问他有无买票,但见他俊美无铸的面容透着可怖的寒气,知道这是位不好惹的主,顿时将话吞到肚子里,低眉垂目识趣地走了。
“小徒儿,在找谁呢?”身后一个轻快的声音。
江千夜回头,只见柳榭卿笑盈盈地站在人群中,抱着胳膊朝自己看来。
落日余晖照在幽静的河边,遥遥还是能听到阳春楼里喧闹的声音。落日撒在河里,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柳树被晒出了清新的草木香。师徒二人沿着河边漫步而行,毛球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耐心地充当主人的小跟班。
“为师等了你两日,怎么才来?”柳榭卿收了笑容,有些担忧地看着江千夜。
两年不见,小徒儿生得更加仪表堂堂。但柳榭卿却听人说,断魂崖那一战后他就疯了,还有人说他他习得天阙剑法,于生死之间顿悟,入了逍遥境。
这两年,江湖上关于天阙少主疯癫的传闻沸沸扬扬,都道他失踪了,神出鬼没,无人知其下落。武帝耳聪目明,自是听到不少,但他竟丝毫没有动作。
刚开始柳榭卿还以为他在观望,两年过去了,依旧不见武帝对江星河的存在有什么举动。柳榭卿这才明白,武帝压根不会把一个疯子放在眼里。他那般骄傲,睥睨天下,若对一个疯子赶尽杀绝,会落得残暴不仁、心胸狭窄的骂名,所以不屑于杀他。
“今早才醒。”江千夜没对“醒”做过多解释,转头看着柳榭卿,笑得意味深长,“师父这两年节节高升,都做到虎贲军统领了,当真春风得意。”
“你也不赖。”柳榭卿微微一笑,上下打量着他,一双俊秀的眼眸似要透过衣衫皮肉看穿他内心,“听说你入了逍遥境,真是令为师刮目相看。”
江千夜惨然一笑:“威风吗?拿命换的。”他脸色青白,没什么血色,连唇色也极淡,清寡凄然。
柳榭卿暗自叹息,认真问道:“你是真患谵妄之症,还是装的?”
江千夜无奈一笑,抱着胳膊直视柳榭卿:“师父何出此言?”
柳榭卿双眼充满疑惑,围着他上下打量:“你这臭小子向来善于伪装,装疯卖傻不是没可能。你义父当年……”
“随你怎么想。”江千夜打断他,拍了拍衣袍下摆的干泥巴,“我找师父,是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柳榭卿疑惑地看着他。
“你此行,可是准备来看小爷笑话的?”江千夜抬头咧嘴一笑,恰似吐信毒蛇。
作者有话说:
星河要做大事啦~
第123章 师徒斗心计
柳榭卿似笑非笑斜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小徒儿,莫乱咬人。为师念着一点香火情,应约而来,怎么在你口中反倒成来看你笑话了?”
江千夜一把抓住柳榭卿手腕,凑上去凝视着他,俊秀的桃花眼蕴着危险又阴毒的笑:“师父装了这么多年良善之辈,怎么,如今连自己也深信不疑了?”
他比柳榭卿高些,就这么直直凝视着那双深邃的眼,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一时间,和煦秀丽的河边充满了火药味。
柳榭卿眼眸似深潭般深不可测,蕴着让人无法看透的微光。面对江千夜带着威胁的质问,他丝毫没有表露出不悦,一点情绪都嗅不出。
“为师可从没装过。”柳榭卿嘴角轻挑,径直避过江千夜往前走,背手道,“你约我来,便是要兴师问罪的么?若是如此,那告辞。”
“师父且慢。”江千夜如何能让他走,追上去堵住他的路,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良善笑容,“我们师徒两年未见,做弟子的怎么也得请你喝两杯。前面小酒馆,有请。”
柳榭卿斜了他一眼,往他指的酒馆而去:“当真属狗的,狗脸都没你变得快。”
江千夜立即跟上,笑眯眯地道:“我是属狗的,师父属什么?猴吗?”
小酒馆位于河边,酒望插在大榕树上,迎风招展,榕树下摆了三四张小桌子。店家殷勤地招呼着过路的客人:“客官,本店有新到的三十年女儿红,来尝尝鲜。”
柳榭卿径直寻了个靠树干的位置坐下,修长的两指敲击桌面:“先来两壶。店里的招牌菜都来一份。”随即指着江千夜,“这位公子买单。”
“好嘞~”店家笑灼颜开,转身进酒店忙碌去了。
江千夜“啪”一声,大喇喇将天阙剑拍在桌上,面对柳榭卿坐下,毛球识趣地在一旁啃草去了。
“臭小子,你对师父便是这般态度?”柳榭卿斜了天阙剑一眼,倚着树干抱着双臂似笑非笑,“你这般不敬师长,不怕天打雷劈么?”
江千夜嗤笑:“天打雷劈算什么?小爷不是没挨过。”他手撑下巴,凑过去凝视柳榭卿双眼,“实话告诉师父,我还有更忤逆的想法。”
店家很快将酒和菜端上来。最惹眼的是一大碗凉拌蕈菇,还有几碟下酒小菜。
“哦?”柳榭卿揭开酒塞,轻嗅壶口,却又径直放下,“说来听听。”
江千夜笑而不语,接过酒壶给柳榭卿斟了一杯酒,示意他喝:“师父喝了这杯酒,我便告诉你。”
玉杯清酒,波光潋滟,香气四溢,柳榭卿却不为所动,压根没喝的打算:“这酒有毒,为师不喝。”
“哟客官,这可不兴乱说。”店家端着一盘菜出来,刚好听到这句话,连忙将菜放桌上,“我们又不是黑店,怎会做那等犯法的事。”
柳榭卿指了指江千夜,转头对店家笑道:“下的是心肠歹毒。”
江千夜抱着胳膊,对柳榭卿的污蔑丝毫不争辩。
眼见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店家瞬间明白了,尴尬一笑,连忙走了。
“师父想多了。”江千夜端起柳榭卿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我向来心地纯善,怎就歹毒了?”他又给柳榭卿倒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笑得阴毒:“倒是师父,你该保重身子。我已死了一个师父,你老人家硕果仅存,可别步了他的后尘。”
柳榭卿瞥了那酒杯一眼,依旧没动:“你是指花知焕么?”
江千夜夹了一块蕈菇放嘴里,目光落在菜上,似压根没听见柳榭卿的话。
“花知焕愚蠢,竟拿命替你挡刀,为师可不会那么傻。若遇凶险,杀你能保命,为师定毫不犹豫举刀便杀。”柳榭卿起筷,也夹了一小块蕈菇,似笑非笑看着他,“孽徒,说说,你可有安葬他?”
江千夜脸色瞬间煞白,弃了筷捂着额头,双眉紧蹙,似十分痛苦。他无意间提起师父,却没想到这老狐狸竟知道内情,还用此事刺激他。
“怎么,你也知痛?”柳榭卿见他难过,幸灾乐祸地笑了,“为师还以为你当真狼心狗肺呢。”
江千夜额头青筋爆现,挂满细密的汗珠,似有一股气息在体内乱窜。他剧烈地喘息几口,强行压下心头的不适,抬头凝视柳榭卿,煞白的脸挂着一抹让人捉弄摸不透的笑:“师父以为,提他能打击我?”他指着自己胸口,“这里早就空了,没心了,怎会痛。”
柳榭卿避开他的目光,又夹起一快蕈菇塞进口中,出言如刀:“那莫远歌呢?你也不忘了?他死得可太惨了,你都能忘?”
这老狐一而再再而三提及让江千夜心痛之人,他忍无可忍,“噌”一下站起来,手握着天阙剑,剑尖直指柳榭卿,却没有拔剑,寒声道:“师父莫要得寸进尺!”
柳榭卿放下筷子哈哈大笑。笑完,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愤怒的江千夜:“得寸进尺的是你吧?说吧,到底找我何事?我可没时间陪你这疯子打什么机锋。”
江千夜强忍怒气,缓缓坐下。深吸两口气,脑子转得飞快,将眼前局面捋了下,软了语气:“师父这般聪明,当猜到我找你,是为求证当年的事。”
柳榭卿知道他想说什么,摇手拒绝他:“别白费心机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江千夜料到他的反应,也不急,给柳榭卿夹了个蕈菇示好,抬头已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弟子今日说了许多不敬之语,是气师父当年明知镖局有难,却袖手旁观……但仔细一想,师父是萧景明的人,自不该弃忠背主。师父能飞鸽传书一封,让弟子逃命,弟子该感激涕零,不该对师父心怀怨怼。”
这白眼狼总算说了句人话,柳榭卿心里的气稍减了些:“你心里明白就好。臭小子,你我师徒各为其主,为师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这一趟,已是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你莫要为难师父。”
“不。”江千夜抬眼看着他,笑得苦涩,“我是为我自己。师父替人办事,可以两面三刀,弟子却是为自己奔条活路,不得不拼命,不得不冒险,不得不狡诈。”
“你说话能不能别夹枪带棒的?”柳榭卿白了他一眼,“为师欠你的么?”
“弟子知错。”江千夜满脸堆笑,端起酒杯敬他,“弟子向你赔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今日柳榭卿拒绝江千夜多次敬酒,此时再拒绝,只怕真的谈不下去了。柳榭卿叹息一声,举杯一碰,却没喝,眼神凌厉警告他:“只此一回,你若再言语不敬,我立即走。”
“弟子不敢。”江千夜笑眯眯地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柳榭卿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仰头把酒喝了。放下酒杯,柳榭卿把话说开:“说吧,除此之外,你找为师还有什么事?”
见他喝下酒,江千夜微微一笑,又给他斟了一杯:“师父耳聪目明,知道弟子入了逍遥境,可依旧不是萧景明的对手。”他抬眼看着柳榭卿,满眼笑意,“别说他,就我或许连师父都打不过。”
柳榭卿是武帝的人,当然不想跟他谈这事,不耐烦地敲着桌子:“你想说什么?”
“我想报仇。”江千夜收了笑,认真凝视着柳榭卿的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杀机,“我要杀萧景明。”
江千夜一下坦白,柳榭卿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知道江千夜要干什么,但按他的性子,不可能这么直白地当面说给自己听。
这疯子,他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你跟为师说这话,不合适吧?”柳榭卿拇指食指捏着白玉杯,仔细打量上面的纹路,随即抬眼看着江千夜,眼中蕴着深重的杀意,“为师祖上三代为将,一门忠烈,护得皇家周全。你在为师面前说这话,是在逼为师清理门户。”
江千夜道:“师父,弟子在你面前实话实说,也希望师父能助我一臂之力。”
如此狂悖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像是天经地义一般。柳榭卿刚表明立场,这臭小子竟提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要求,表明了是完全不尊重自己。
柳榭卿“噌”一下站起来,怒火瞬间将他点燃,指着江千夜怒道:“你再说一句,休怪为师翻脸!”
江千夜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师父嘴上忠臣良将,私底下干过多少阳奉阴违之事,当真虚伪得紧。”
柳榭卿气不打一处来,一股气憋在心里,憋得头脑发昏,他颤抖着手指着江千夜,气得嘴唇发白:“孽徒!”
头脑昏沉越发严重,只觉头重脚轻眼睛发花。他连忙伸手扶住树干,心里一紧,明白自己被人算计了。他恶狠狠盯着江千夜,模模糊糊中,只见江千夜起身朝自己走来。柳榭卿浑身发软,发现一丝力气都拿不出来,倚着树干恶狠狠地道:“孽徒!你竟……下毒!”
天旋地转中,江千夜一把扶住他,笑得犹如龇牙的恶狼,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一点微毒而已……师父睡一觉,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柳榭卿摇摇晃晃,双眼迷离,倚在江千夜身上,竟生不出一丝力气推开他。
他不甘心,不明白为什么会着了道:“你……酒和菜都是你先吃,我始终警惕,你如何……何时下的药?”
“我没下药。”江千夜扶着他,凑到他耳边低声细语,笑得阴毒无比,“是蕈菇本身有毒。师父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徒儿怎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只得出此下策。”
“你……你也吃了,为何你没事?”柳榭卿迷迷瞪瞪,低声怒吼。
“谁说我没事?”江千夜也摇摇晃晃,脸上挂着癫狂的笑,“不过我事先吃了些解药而已……师父,您老人家都撑不住了,就睡吧。睡醒了,我自会解释。”
江千夜在他脖颈间一点,柳榭卿便软倒在他怀里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