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光风霁月 他本光风霁月 第76章
作者:baicaitang
他摊开了手,“我做的不对吗?”
西木歪着头,他不知道师父做的对不对,但他知道那两个人实在可怜。
“过几日,咱们便往阿里图去吧,这仗打的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战事歇了,再重新出来。”
祝泠子这样打算。
他是医者,却自私自利,一心避世,但仗着一身医术,无人苛待他,即便是那辽人的禁地,也要举起双手来欢迎他的加入。
那两个人出现在医馆像一处插曲,本以为再无交集,祝泠子收拾好离开的衣物带着西木跨上自己的毛驴时候,应该往城西走,却鬼使神差地走了桥洞处,于是在桥洞下重新看到了那两个人。
大的抱着小的,小的早就不会喘气,光裸着一双苍白的脚丫子,大的却还留着一口气,但若是再没有人管,想来也是要死的。
他们像生来就要在一处,死的时候也要在一处,桥洞底下就是家,荒草树木是祭品,一时让人不忍打破这份宁静。
祝泠子的毛驴停下四蹄子。
毛驴拉的板车上西木放声哭,“师父救救他 !”
祝泠子挠了挠头,帽檐下扎眼的白发被挠开。
老天让他经过这里,让这个人在他眼前还留着不多不少的最后一口气,罢了,便捡了回去,反正要去的地方没有辽人敢踏足。
心思定了,祝泠子翻身下了桥洞,见那青年沉沉闭着眼,怀里搂着一具小小尸体,那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发臭,却穿着新衣裳,脚边堆积着许多孩子们爱吃的冰糖葫芦。
原来离开医馆的这两日,这个人背着一具尸体,还当活人一样养着,买了新衣裳,买了冰糖葫芦,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最终在这桥洞下倒下去,若非遇到祝泠子经过,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但祝泠子不知,章璎生来便是桥洞下花翁养育的乞儿,如今死在桥洞下,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神医与章璎,他们本便是同路,要一道往禁地去的。
祝泠子轻飘飘将一人一尸捞起来放在板车上,皱眉往尸体上撒了一把防腐的药粉,虽不会一直起作用,但起码能撑到他们到达禁地,重新挥起了鞭子,毛驴奔开四蹄。
此一行,一个白头发的年轻医者,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童,一个伤重的漂亮男人,一具行将腐烂的尸体,便如此堂而皇之招摇过市,一路竟也无人问津,平安抵达。
第136章
章璎做了一个昏沉跌宕的梦。
梦里李宴死了。
不大的孩子,脸色苍白,气息奄奄地趴在背上,胳臂上都是淤青。
“章明礼,我好像要死了。”
旁边一个白头发的大夫一脸冷漠地说,他死了。
大夫救不了死人。
他背着李宴从医馆出来,一路往桥洞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沿途看到卖糖葫芦的小贩,也有产衣裳的布坊,他用仅剩不多的银钱兑换过来,替小宴穿上了新衣裳,鲜红的糖葫芦递到嘴边,却再也张不开了。
章璎出奇的平静。
他笑了笑,自己咬了一口糖葫芦,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对着小宴的嘴哺过去,却还是没有用,但他还是不死心,不断地和小宴说话,摸他的脸,亲他的额,擦干净瘦小身子上的污垢,他没有脸见死去的崔昉,也没有脸见死去的暴君,只能抱着同自己一样可怜的孩子蜷缩在桥洞下,一块破布裹着一人一尸,风声飒飒,雨声不绝,恍惚似当年花翁死去的夜,丧失希望,孤立无援。
章璎不知道李宴死前在想些什么。
没有人知道。
他生来是皇子,也是父母乱伦生的孽种,不受喜爱,也不招待见,这短短七八年的一生宫中受尽虐待,宫外颠沛流离,最后死在他乡,尚不知道埋骨何处,世道造孽,人心脏污,容不下一个干净的孩子,也容不下一个遍体鳞伤的阉人。
章璎扶着树干呕,想着小宴身上的痕迹,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
即便那二人已经被剁成碎肉尤不能解恨,成年人的污浊恶欲如何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章璎想不明白,他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
他这一生从来不肯把事做绝,但旁的人对他却不肯留着生路。
他昏昏沉沉忍受冷雨浇身,只盼这冷雨似箭将肉身扎穿,也好过鲜活感受锥心之痛。
暴君身边的光亮日子尤在眼前,如今却一卷薄席在林中的桥洞下,耳听山涧涨水,似有滔天山洪摇摇欲坠。
若能淹没这罪孽的人间,也是极好的。
这是章璎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不人不鬼地活了许多年,被人利用被人抛弃,喜爱的人无法靠近,珍重的人早早离开,到最后依旧孑然一身赴死,回顾前尘如荒唐一梦,不知今是何夕。
“小宴!”
章璎嘶哑着嗓子喊了声,忽而像从棺材中醒来,眼角淌出红色的血滴。
他在什么地方?
是人间还是地狱?
他梦到小宴死了,他在桥洞底下奄奄一息,梦中的自己也在做梦,梦到前尘往事,梦到章家旧人,也梦到章珞含泪的双眸。
他从惊蛰的梦中醒来,不知自己现在是否还在做梦。
耳边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我救治了你一路,如今总算醒了,可耗我不少心神。”
章璎抬头看过去,见那梦中的白头大夫赫然眼前,手中拿一根银针扎在自己的脖颈上,他睁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呜咽,终于发现梦中的一切真的发生了。
李宴死了。
他的世界天崩地裂。
第137章
“这是在什么地方?”
“辽人的禁地,阿里图。”
白头发的年轻大夫低声说。
章璎昏昏沉沉再度闭上眼睛。
汉辽两国的战事如火如荼,辽人的禁地静谧安宁。
听说中原不力,屡失城池,听说闻名朝野的小西河王受了伤,听说辽军中新出了一位名叫祝蔚的猛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被对面的汉军大骂卖国贼,祝蔚听得耳朵起茧,“尔等非我衣食父母,又何须辱我骂我?”
辽宫丢了中原的二皇子却秘而不宣,暗中派人四处找寻苦无结果,荻青发了好一通脾气,到底还是作罢。目前的局势李宴不能握在他们手中,也绝不能落入汉人手中,那个孩子听说遭遇非人的折磨,即便被人救出去,也未必能活。李宴是他与萧让计划中重要的一张牌,但没了这张牌,也不是不能赢。
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他没有把这件事告知前线的少帝与萧烈。
渐渐时日长久,辽宫撤回寻找二皇子的人马。
他们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这场举国之力的战事中。
章璎刚清醒过来的几日不言不语,抱着李宴的尸体喂他吃饭,替他穿衣,恍若疯魔,滚烫的粥从李宴干涸腐败的嘴角淌下来,章璎睁着眼睛,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困兽似的悲鸣。
祝泠子替他治好了在辽宫中受的刀剑外伤,然而替他把脉,却发现这个人的身体犹如老树,早已损坏的七七八八,更别提又服下提升武力的禁药,到现在还能有一口气已是奇迹,他还能有多少日子,便是祝泠子也说不好了。
他没有救下李宴已经心存愧疚,如今章璎尚有一口气在,说什么也要穷尽毕生所学和阎王爷把人抢下来。
章璎身上最棘手的便是他身中的禁药。
若能把这一身禁药解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希望渺茫,解毒艰难,若当真能办得到,他祝泠子也要名垂药学千古了。
明知前路艰难,祝泠子还是准备竭尽全力,倒也不全为章璎,他是个喜欢挑战的大夫,天下经纶尽在腹中,寻常庸医不放眼中,反倒是这一次章璎的身体激起他的好胜心。如今章璎身上的毒虽未解,但祝泠子还有些办法能让它稍微缓解,只要他日后不要轻易动武,勉强活个三五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要说什么长命百岁,在解药研制出来以前,便全是笑谈了。
李宴在章璎醒来后的第八日被埋葬在阿里图的群山脚下。
彼时章璎蓬头垢面,眼似灰烬,祝泠子上前说,“让他安息吧,这里没有人打扰他。”
章璎肩膀猛地一抖,终于撒了手。
一抔黄土覆盖住李宴的尸体,也盖住他的脸,章璎喃喃自语,“下辈子不要再来这藏污纳垢的人世了。”
祝泠子叹息,“人世也不全然藏污纳垢。”
章璎歪着头,“可我们为什么看不到?”
“人生总是如此,你以为已经到了低谷,却会遇到更低的谷,能怎么办呢?死亡不是解脱,是逃避,上苍不怜,自己总要争气。”
章璎哑着嗓子,“你我非亲非故,你却为我竭尽全力,是否是我时来运转?”
祝泠子笑了声,“我只是一个大夫,能救你的身体,却无法救你的心,人要擅长自救。”
章璎闭了闭眼,“多谢。”
彼时雨湿青山,羊群踏过山苔,水流过,发出哗哗的响声,蓬勃的朝气在暮色中绽放,章璎在恍惚中看到小宴在同自己告别。
他回到暴君的身边,在空中挥了挥手。
暴君的脸一如多年前死去的模样,“累了这么多年,该歇息了。”
章璎从幻觉中惊醒,眼前哪里有什么小宴,哪里有什么暴君,只有一座孤坟茕茕孑立,坟前盛满他刚采来的山花。
“该走了。”
祝泠子的头发在风中摆动,白的晃眼。
章璎多嘴问了句,“怎么是白的?”
祝泠子满不在乎道,“当时年纪小,跟着师父学药,自己拿自己试药。”
章璎想,他遇到的人不尽然都是恶人,也有痴人。
小西河王是痴人,这祝泠子也是个痴人。
那死去的暴君又何尝不是个痴人。
第138章
燕平三年初,汉宫收到了一封从阿里图远道寄来的信。
信寄的隐蔽,辗转半年多才由经商的生意人带来汉宫,没有惊动辽人。
无人知道那信是什么内容,直上汉国天子案前,汉国天子捧信,当殿嚎啕哭泣,史官未见奇景,一时忘记提笔,此事竟也成后世揣测的谜团。
除夕刚过,汉天子李徵大病初愈,面容憔悴,瘦削下来的脸庞与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他从阴暗的角落中出来,身边的侍卫统领朱衣替他掌起宫灯。
他把信从怀中揣进去,轻轻咳嗽两声吩咐道,“咱们也该去看看那位福州王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