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君书 奉君书 第31章
作者:弹冠按剑
“没想到啊没想到,贺将军、杜长史,你们平日里看起来坐怀不乱正人君子,却没想到也是这么经不住诱.惑的人,啧啧啧……”
贺重霄眼下全然没有同秦徵调侃的兴致,而一旁的杜衡文却是按捺不住,甩了他一记眼刀后毫不客气地讥讽道:“说你蠢你还真是够蠢的,佛法里不是有句话叫‘眼见即心念’么?”
“你你你……”
被杜衡文噎得一时说不上话来,秦徵的脸瞬间脸便涨成了猪肝色,而此时先前正仰头搜寻着些什么的贺重霄便已抬脚朝坊内走去,却被杜衡文伸手拽住。
“贺将军,等等!”
见贺重霄投给自己一个询疑的目光,杜衡文略微一顿,脸上露出了几分犹豫:“……虽说眼下情势特殊顾虑不了太多,可毕竟您身为军中将帅,带头违禁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知道了怕是要多生事端。不若便让下官去吧,若有之后真有人拿此事做文章,您就按军中的十七条禁律罚下官便是。”
“得,我算是看出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了。”反应慢半拍的秦徵这下算是全然反应了过来,开门见山道,“你们是想找那个叫梁如君的闾女吧?反正我们门派也没人能知道,我替你们去得了,你们也别搁这‘让贤’了。”
毕竟他这十七年以来走南闯北,看过的奇崛瑰怪的景致不少,可这青楼他到还真没——也没胆量进去过。
祖师爷在上,弟子我今天这么做可这可都是为了降妖除魔、为了救民水火、为了天下大义,求祖师爷理解弟子的苦衷啊!
双手合十在心中好一番叨念一番后,秦徵便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一理衣袍,大摇大摆地走进春风渡。
“你怎么……没事吧?”
半炷香后,看着从春风渡中和斗败了的斗鸡般垂头丧气走出来的秦徵,方才压根没来得及出言阻止的杜衡文硬是把嘴里那句“这副表情”后四个字给生生咽了回去。
秦徵却是不答,他失魂落魄地走到贺重霄面前,只是把手里的那块绣着一抹白色尾鸢花的方巾塞到了他的手里。贺重霄展开一看,便见那绸帕上用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着“明日酉时一品居雅间一聚,以琴会友,望将军拨冗赏光。”
贺重霄那边正看得这句含糊其辞的话语心生疑窦,而秦徵这边却一滴眼泪都没流地嚎啕大哭了起来,而后忿忿斥道:
“哇……太过分了,小爷我好得也是天生丽……呸,玉树临风英姿飒爽好吗?哪里比不上贺将军你啦?那老鸨把我撵出来就算了,居然还阴阳怪气地嘲讽我‘身上穷得叮当响的黄毛小子居然还癞□□想吃天鹅肉’,我不过不过就是稍微囊中羞涩了一点点啊!”
翌日酉时,一声清丽的琵琶声自一品居的雅间中泠然传出,如新莺出谷,又如曦光破晓。旋即那三两拨弦声汇聚成了一条蜿蜒起伏的溪涧泉流,自那弹拨揉捻着琴弦的素手间倾泻而下,那河流绕过几处颤音后却忽而打了个转儿,切磋琢磨间已然带上了几分金戈铁马的峥嵘肃然,那曲调愈升愈高、愈演愈烈,最后却在那缭乱声中戛然归于了宁静。
琵琶音既罢,歌声起。
却是与方才那淋漓挥洒的琵琶声不同,这歌喉间却带着几分如怨如慕的缠绵悱恻:“洞口春红飞簌簌,仙子含愁眉黛绿。阮郎何事不归来?懒烧金,慵篆玉,流水桃花空断续——”
“梁姑娘好琴技。”
一曲作罢,贺重霄抚掌诚挚赞道,屏风上投映的倩影随着烛光轻轻晃动了一下,梁如君从那泼墨山水的屏风后缓缓走出,抱着那凤颈琵琶冲贺重霄盈盈一拜,她头绾十字髻,虽然头戴不少细钗花钿,但她的身形却轻盈得好似一株苇草,似乎一阵风便会将其轻而易举地折断。
“见过和将军,将军谬赞了,不过奴家先前还以为贺将军您不会赴约呢。”
“能听得如此三日绕梁之曲乃是贺某一介武夫之幸,道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又怎么会爽约呢?”贺重霄淡淡笑道。
未料贺重霄竟会这般言语,梁如君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讶然,但她却很快恢复如初,以广袖掩面“咯咯”轻笑了起来。
“您倒是和传闻中不太一样呢……”
见贺重霄不置可否,梁如君弯起眉眼笑了笑,回眸一笑百媚生,她的笑容极美,眼角下的那颗泪痣又为她平添了几分天然的娇媚,可贺重霄却能瞧出她那看似脉脉的的眸底却是凝结着霜雪般的极寒。
“您若是想问些甚么便问吧,奴家若是知道的定然会告予将军您。”
梁如君一面漫不经心地说着,一面用丝帕细细擦拭着怀中抱着的凤颈琵琶,这把琵琶看起来已然有些年岁,琴身上烙刻着不少岁月留下的深浅划痕,就连音色也已然不复当年纯净,可她却依旧将其视作珍宝。
“梁姑娘方才唱的是《天仙子》,仙人相恋,终成殊途,敢问姑娘心下可是有所思之人?”
听闻贺重霄此言,梁如君擦拭琴面的动作骤然一顿,她勾了勾唇角,面色一时有些苍白,而后露出了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贺将军屈尊来见奴家这一介下九流的娼妓,为的便是来套奴家的小女儿心事?”
“贺将军,您这话说得当真好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梁如君顿时娇笑了起来,她故意凑到贺重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带着几分自嘲道,“奴家这般身份之人自是见异思迁、朝秦暮楚,我们的郎情妾意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所思的不过是那白花花的金银红绡罢了,又谈何相思呢?”
面对梁如君这般带着几分嘲讽挑衅般的神色,贺重霄却是不为所动,同样回视着对方的眼睛,却是不再顾左右而言他:“梁姑娘可知前些日子娄家三公子所逼死了一个名为叶浅浅的姑娘?”
闻言梁如君神情一滞,眼中乍然翻涌过了许多神色,有惊诧有茫然,有不舍亦有愤恚,像是为了平复情绪般,她起身踱回了屏风之后,虽然她强装镇定,勉强而笑,但她那微颤的声音却已暴露出其主人内心的波澜。
“……此事想必不光我奴家,便是整个凉州城都把它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贺将军为何要明知故问?”
“你同叶浅浅姑娘只是素昧平生?”见背对着自己的对方只是攥紧着拳头沉吟不语,贺重霄直截道,“可我却是听闻你们二人私交甚好,你未入春风渡前曾与她是闺中好友吧?”
“……是么?”
沉默了许久后梁如君才沉吟着开了口,她抬头看着一旁搁置的那把刻着“浅浅池塘短短墙,年年为尔惜流芳”的陈旧琵琶,眼神缥缈得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或许那该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吧……”
喃喃地说完这句话后,梁如君却是福了福身,柔声细气地下了逐客令:
“既然您曲子听了,问题也问了,眼下奴家再不回春风渡只怕嬷母要担心了,请恕奴家不能相送。”
“您这是……”
回到军营后,贺重霄将趁梁如君凑近自己不备时偷偷拔下的几根头发递给了秦徵,秦徵本下意识地便要脱口而问,却在贺重霄带着几分倦意的眼锋中噤了声,把后半句“怎么做到”的询问重新憋回了肚里,从帐中拿出了先前从娄家带出的那个偶人。
好奇害死猫,好奇害死猫……虽然其实是咱没法问也不敢问啊!秦徵在心里暗自咆哮道。
“哇塞……您还真是料事如神,这偶人竟当真是梁如君招来的。”
见一番比对后果见两者相吸为同一人所制,秦徵不由心悦诚服地叹道,但站在一旁的杜衡文却是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道:
“……难道说梁如君是想借叶浅浅的亡魂报复娄家三公子?毕竟那娄家三公子先前也算是她的常客。”
“未必。”贺重霄却是摇了摇头,“我听闻那娄家三公子对其爱慕有佳,赠予其数十斛南海明珠,并以十数篇诗词相赠以证心意,虽说梁如君对其态度冷淡,但我想她心中对其的憎怨怕是并非来源于此。”
“对啊对啊。”秦徵也随之如捣蒜般疯狂点头,应声附和道,“而且即便说是要报复又何必压上自己的性命以求招魂的万无一失呢?要我说啊,她这么做只怕报复所谓的负心汉是假,而招魂复生是真……”
“莫非——”
说着,秦徵的话音戛然而止,三人一时面面相觑,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爬上了秦徵的脑海。
“她是想一命换一命让叶浅浅起死回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把这个小支线解谜后就又进回忆杀啦,跟玉山我走马上又有甜甜的糖恰啦~(*^3^*)~
(PS,看了大家的评论,现在这年头居然…还有小天使在等着发刀的嘛!?[呆滞jpg.]虽然这篇文后期刀子和前期的糖一样肯定是不会少的就对了[笑哭脸jpg.])
第56章 天仙子
“不就是让一个女人进了府吗?她不过是一介风尘女子, 身份上不得台面入不了族谱,又影响不了你少夫人的地位,你嫁过来后, 可从来没少过你的吃穿。”
见跪坐在床头给自己喂药的何铃神色郁悒, 咬了咬嘴唇似乎欲言又止, 眉睫低垂微颤间已是蒙上了一层盈盈水泽。
见到何铃这副逆来顺受的受气样, 娄嘉苇心中陡然升出股无明业火,他忽而把递到他嘴边的杯盏猛然掷了出去,瓷盏坠地, 登时化为了瓣瓣支离破碎的白莲残瓣, 残渣碎沫叮叮当当地如星子般散落了满地。
“你整日板着张死.人脸做什么?看着都晦气!”
见两串清泪自何铃眼角滑落,看着捂嘴呜咽的何铃, 娄嘉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猛然从床榻上坐起身来,大步走到何铃面前揪住她的衣领,瞪着她那双茫然无措的眼睛, 目眦尽裂地吼道:
“你还有脸哭?我看我这病指不定就是被你扫把星的眼泪给招来的!”
眼见那扬起的巴掌就要落到自己脸上, 裂缺霹雳,电光乍起,道道灼刺眼的白光如同王母手中的银钗划破了天际灰暗的云翳, 何铃吓得连忙闭上了眼睛,但那意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如期而至,反之响起的则是娄嘉苇的惨叫。
“你们怎么在这!?”
见得了其兄长娄嘉茂应允而入府除秽的贺重霄一行人,不知何时竟进了他的屋内, 娄嘉茂又惊又骇, 但他话音未落却是被贺重霄一脚踹在了小腹。
“嘶——你居然敢打我!?来人……啊!”
又是一记勾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下颚, 这一拳力道极重又是出其不意, 打得娄嘉苇一时只觉下巴一阵发麻眼前也跟着闪出一片金光,他还没反应过来贺重霄却又已飞起一脚,但这回却是勾脚踩在了他的腿窝,让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贺、贺将军?”
看着那一时只能肉泥似地瘫在地上“哎哟”叫唤的娄嘉苇,何铃被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得说不上话来。贺重霄的眼锋虽然锐利犹如寒刀,却是放缓了声音:
“没事,顶多伤筋动骨,死不了。”
何铃:“……”
“这一切都与你无关。”见何铃仍旧瑟缩着面无血色,贺重霄睨了眼蠕虫般趴伏在地的娄嘉苇,语气淡漠道,“你不必自责或者害怕,不过是他自己欠揍罢了。”
“贺将军您别继续英雄救美耍威风了!我们眼下的当务之急不是教训这个人渣,你把他剁成肉泥也没用啊!”
丢下这句话,秦徵便率先捏着一沓咒符和桃木剑率先朝藏书阁方向奔去。
原本一派衰颓的藏书阁不知何时却扎上了满目的红罗绸缎,鲜红的绣球摆在了梨花木桌的中央,其下绑着的丝带正随阴风轻摇招展,犹如晃动的葡萄美酒或是猩红血液。窗边正烧着一截短短的蜡炬,跃动的火苗映照着火红的烛台,荡漾氤氲出一片暖洋——
若非这整间屋子都萦绕着阴森寒冽的穿堂风,只怕会以为这里是新人成亲结拜的礼堂。
今日是叶浅浅的头七,梁如君今天却并未再着素缟,却是身着一袭红色礼衣,裙摆曳地,犹如火苗般亲吻窜噬着她的脚踝。
画娥眉,着胭脂,点绛唇,贴花钿……直到最后用朱砂殿上唇角的那两点妆靥,梁如君看着铜镜中那张艳丽到不可方物的脸庞,她弯了弯那双总是漾着春波的明眸,嘴角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靥。
将那几支繁冗富丽的花钿发钗斜插入鬓角后,梁如君起身信步踱到了那楠木木棺前,她的指尖轻轻划过棺内躺着的叶浅浅的面颊,神情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
看着眼前这苍白却熟悉的容颜,梁如君的思绪不禁飘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阳春三月,春和景明,疏勒河畔的杨柳树梢终于因这姗姗来迟的春风而染上了些许翡翠般的绿意,正是足以“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大好时节。
梢头低垂的杨柳树下,一个身着白袍纶巾的书生正给身旁两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读诗讲学。着水红齐胸嵌珠襦裙的少女伸手拖着下巴,正聚精会神地听得津津有味,而着雪青窄袖袄裙的少女则听着听着便搀着脑袋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浅浅池塘短短墙,年年为尔惜流芳。向人自有无言意,倾国天教抵死香。须袅黄金危欲堕,蒂团红蜡巧能装。婵娟一种如……浅浅?你有在听么?”
听到书生那如濯濯涧泉般低沉轻缓的关切询问,叶浅浅从昏昏欲睡中乍然惊醒,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有些慌乱道:
“……啊!有、有的!”
“哼……你刚才睡得口水都要流到地上了,在听先生说书才怪了。”坐在一旁的粱念之很是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带着些趾高气扬道,“那我问问你,刚才先生念的是说的是什么?”
“梅、梅……梅子?”
见叶浅浅搜肠刮肚地回忆了半晌,才干巴巴地蹦出这么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粱念之捂着肚子,前仰后合地咯咯笑了起来:“……这分明是在写那凌霜傲雪的梅花的,你怎么这么笨呐。”
“我、我想吃梅子了……”听到粱念之的嘲讽,叶浅浅有些委屈地垂下了头,绞者手指小声嗫嚅道。
“可惜现在还未到梅雨季,小馋猫怕是要再好馋一阵子了咯。”
白袍书生闻言却是抬手揉了揉叶浅浅乌黑柔软的头发,爽朗大笑了起来,气得一旁的粱念之面上一阵青白,好一阵牙痒痒。粱念之忿忿瞪了眼身旁面露娇憨的女孩,但后者却投予她一个满是疑惑的眼神,惹得她心下更是一阵火大。
白衣书生是个落了榜的举人,在凉州城内也算远近闻名的才子,却因屡考不中一气之下便干脆回到家乡开了一间学堂,为乡亲邻里们传道受业解惑。但他开的这间学堂很是特别,不光不需要交纳多少束脩,而且所收学徒不分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只要有心求道向学便都可以拜入其门下。
因为这样能对女子开放的书塾百年难得一见,而书生模样又生得俊美,故而自是吸引了不少春心萌动的妙龄少女,粱念之和叶浅浅便也是其中之一。
起初,前来围观的少女们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时常能把书生的私塾围个水泄不通,但后来要么是受不了日复一日习书的枯燥,要么是家里人觉得男女大防终归不妥,来来走走,最后书便只剩下了粱念之和叶浅浅这两个女弟子。
粱念之是因为其出身书香大儒门第,但她的父亲却是个离经叛道之人,早些年一直在海上经商直到中年之后才衣锦还乡重回故里,因接触过诸多他国文化,故而他的思想较为开明包容,再加上粱念之是梁家上下唯一的一个女儿,自是爹疼娘爱,全府上下都把她视为掌上明珠。
而叶浅浅则截然相反,她家境贫寒,兄弟姐妹又众多,故而她的双亲压根就没有时间和心思去管教理睬她,因而她才留在了私塾内。
啧,天天插科打诨不学好,还一味地黏着先生,一看这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不要脸!
散学归家后,粱念之一面在心中气得牙痒痒地兀自想着,一面拿对着那个贴了叶浅浅名字的人偶好一阵拳打脚踢,她的脑袋里便倏地闪过了一个想法。
哼哼……看你偷拿了先生珍藏的孤本,这下先生还会不会喜欢你。
粱念之一面在心中乐开了花着,一面哼着歌去取书架最顶层的那本孤本,当她好不容易踮脚够到了书页一角,门外却忽而传来了一阵脚步,她心下一着急,便是拽着那孤本的一角跌倒在地。
“梁姐姐,你在哪啊?我有好东西要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