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君书 奉君书 第34章
作者:弹冠按剑
“慢着。”
萧憬淮毕恭毕敬地叩拜行礼后便欲朝殿外走去,萧功成却出言叫住了他,萧憬淮的脚步也应声而停,他转身望向自己的父皇,眼中露出些许狐疑。
“……朕知道你一直是个懂分寸的孩子,这些事朕不提你心里也都明白,但莫说是生在皇家,哪怕是平民百姓在很多时候要去学会选择与取舍。”
见萧憬淮眼中的疑色更增几分,萧功成背过身去凝视着窗外那水墨渲彩般的大片金色彩霞和枝头叽叽喳喳鸣叫着归栖巢穴的倦鸟,他徐徐说着,浑浊眼中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悲戚与苍衰。
谁又不曾是那鲜衣怒马的风流少年郎呢?
“朕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以为天下尽在掌握,没有什么是自己得不到的,可是如今回头再看却发现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万全之法。选择了这样便不可能同时拥有那样,鱼肉熊掌终是难以得兼,什么都想要往往换来的却是什么也得不到。”
“朕与你说这些不是想要逼你去做出你以为朕希冀你做出的那般选择,而只是想告诉你,你要知道自己最想要、最在乎、最珍视的究竟是什么,不要等到错失了再追悔莫及,却是为时已晚。”
听到父皇的这番语重心长的衷言劝告,萧憬淮握着门框的手一紧,心下虽是风起云涌,但他却是并未显现出来,仍是压下这股波澜略显吃力地朝萧功成行礼告退。
“……谢父皇教诲,儿臣告退。”
“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五月畲田收火米,三更津吏报潮鸡。”
谓是“久旱必有蝗”,半月后萧憬淮下马伊始后,并未急着疏浚泥、开沟渠,而是先动员当地百姓前去田地中捕捉蝗虫以防患于未然。
为了增加百姓们的积极性,萧憬淮先是小范围的推行了“以蝗易粟法”,且不顾下僚们的反对亲自冒暑下田,这才使其免于大规模的爆发蝗灾,而这之后他也顾不上多加休息,转而又跑到城南去勘察地况,助百姓们疏浚修筑堤坝。
“豫王殿下您真是个好人啊……若是所有的官员都如您这般菩萨心肠,我们便这也不会年年都受这遭灾了。”
“护住大煜的子民,这是我分内之事。”
午间休息时,一位前来给众人送食膳的老媪握着萧憬淮的手,老泪纵横地慨叹道,萧憬淮他却是谦和笑笑,婉言谢绝了对方送来的钱财,只留下了那盒晶莹剔透的伦教糕和两个食盒。
“这个给你。”
在田埂上找到了仍在协助百姓搬运木料石块的贺重霄,萧憬淮把其中一个食盒和那盒伦教糕递给了他,贺重霄犹豫了下终是接了过去,俩人便倚着路旁的一棵古槐席地而坐,分食起了盒内的食物,从始至终俩人都是沉默着,一语未发。
“嘿,我的好妹妹,你躲在这神神秘秘地瞧些什么呢?”
“我我我……我在这乘凉呢!”
躲在萧贺二人不远处的另一颗古槐后悄悄探出脑袋朝外张望的绿衣少女,被自家小姐妹骤然拍肩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慌里慌张地伸手捂住了紫衣少女的嘴巴,做出副噤声状,而那个少女却很是激灵地闪躲开来,同时瞥了眼绿裙少女看去的方向,顿时换上了副了然的坏笑。
“哦~原来你是在看豫王殿下啊……”
“嘘嘘嘘……殿下已经有王妃了,你可别到处瞎说!”
“有王妃又如何?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难不成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啊,若是真能到王府里做个妾室可都不知道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不要再说了,羞死人啦!”
丝毫没有对方的那般忸怩,紫衣少女直言不讳道,绿裙少女却是涨得满脸通红,挥着粉拳娇嗔地同对方一阵打闹,银铃般的笑声飘散在初夏的风中。
吵吵嚷嚷的嬉闹声悉数灌入不远处二人的耳内,萧憬淮仍是泰然,毕竟从小到大在宫中他听过的风言风语太多太多,早就不大在乎了,故而他依旧举着筷箸继续夹食着碗内的饭菜,少女们的嬉闹声消弭在空中后,四下再度陷入了一片沉寂。
太安静了。
正当贺重霄内心好一阵天人交战,搜肠刮肚地在脑内搜寻话题时,一旁的草垛中却忽地窜出了只狸花猫。
“喵呜——”
这狸花猫也是精明,一眼便看相了萧憬淮碗中的那尾小黄鱼,便望着他手中的碗“喵喵”叫,而萧憬淮却也是定了决心想要逗弄它一番,不光不给它吃,反而把那瓷碗故意举高了不少,馋得那狸花猫喵喵直叫。
“你想吃啊?”
看那狸花猫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着急得不住叫唤,萧憬淮弯了弯眉眼,凑到那狸猫面前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容。
“那你求我啊,你求我、冲我撒娇我就给你。”
贺重霄:“……”
一旁围观的贺重霄不由抽了抽嘴角,他怎么越听越觉得有点不大对劲,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殿下这是在……含沙射影?
可怜的狸花猫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成了消弭俩人之间的冷战的可怜工具猫,而是真地在萧憬淮脚边好一阵蹭来蹭去打滚卖萌,而待到它好不容易才从萧憬淮那讨来一条小黄鱼后,它甫一叼住那鱼尾,便箭弦似地撒腿跑得没了踪影。
“啧……卖乖讨好就跑,没良心的小家伙。”
见那狸花猫一下便没了踪影,萧憬淮有些憾然地轻啧了声,将视线抽回了自己碗内,而后却是把剩下的那尾小鱼夹到了贺重霄碗里。
“诶?我吃饱了,您这是……”
贺重霄话后的“干什么”三个字还未脱口,却见萧憬淮眯起眼睛冲他微微一笑,眼中映着一片萤火星河般的流光溢彩:
“小狸奴,要和我一起回家吗?”
作者有话要说:
狸花猫:喵喵喵喵喵(我就是只被你们喂狗粮的工具猫:)???
关于聘狸奴:宋朝民俗,裹盐穿鱼聘狸奴,古人视养猫如娶妾,要挑黄道吉日写“纳猫契”,以盐和小鱼做聘礼,十分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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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声告诉我甜不甜,甜不甜,甜不甜!!!
Ps,修了下德妃姓氏bug,感觉我这种无脑星人写权谋迟早有一天要秃头(摸了摸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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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玉山我也希望什么时候也能聘一只声软体娇的小狸奴回家,然后如果有人摸我的猫,我就可以板着脸说:“这是我明媒正娶聘的猫,不得无礼。”
(就像渣皇有贺将军一样,我也一定会有猫的(TwT))
第60章 百身赎
之后的一个多月的时日萧憬淮便一直忙于治理蝗旱, 且与被贬谪于此的儋州太守江弘毅联手整顿了吏治,从蠹役猾胥那收回了不少被私屯占用的民田,并且布施礼法教化以借此驱除此地肆行的一味求神拜佛的迷信思想, 忙得是孔席不暖墨突不黔。
对于父皇将自己遣来此地的缘由, 萧憬淮心下自是了然甚至很有几分感激。所谓树大招风, 并无优渥家世倚傍的自己先前也的确是有些过于锋芒毕露急功近利了, 父皇此举虽看似是敲打惩戒自己,实则却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至于在御书房内的那番忠告——
思及于此, 萧憬淮心下不由一沉。
他当然知道父皇话中的言下之意, 也并不认为自己的一举一动真能瞒天过海逃过父皇那双虽已年迈却依旧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萧憬淮看过史书,知道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 也读过《后.庭.花.破.子》, 甚至前朝梁炀帝荒.淫无度专宠淑妃,致使朝政废弛国运衰颓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先前的他对此嗤之以鼻只觉滑稽可笑,独独一个人哪里比得过天下苍生呢?可是现在却是连他自己都动摇了。
舍得舍得, 有舍才有得, 天下人和一个人,你选谁?
萧憬淮闭上了眼睛,他不愿继续往下细想。
因为那只小狸奴的搅场, 俩人间横亘的那道莫名隔阂随之涣然冰释。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
在儋州的这些时日, 萧憬淮觉得时间仿佛变得很悠长。傍晚时忙完了一天的公务, 他就会不定时地和贺重霄去先前的那棵古槐树下, 有时手谈坐隐几局, 有时在树下闲谈聊天,有时喂喂猫,偶尔还会有携壶抱浆前来答谢他们的村民送他们本地盛产的鱼虾海蟹,虽然这些最后大部分都进了那只贪得无厌的狸花猫肚里。
天高皇帝远,在这儿待久了,萧憬淮甚至会有些恍惚,觉着好似做只远离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闲云野鹤,在这煮酒论道共话桑麻,一生安逸喜乐好像也未尝不可。
但归期却远比他想象得要快。
五月初,在塘外一片蛙鸣蝉响红樱绿蕉中,萧憬淮接过了衙役送来的招他回京的诏文,在收拾好所有的行囊后,他和贺重霄去了趟江家,欲把那只狸花猫交付给江家的一对同样爱猫的表兄弟。
“小狸奴,我们明天就要回京了,不要太想我们,若是有缘没准今后还会再见,不过你这么能吃以后可别变成一只大肥猫,被人洗洗炖了吃。”
坐在前往江家的马车上时,萧憬淮一边抬手摸着狸花猫那毛茸茸的额顶皮毛,一边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狸花猫显然不知道萧憬淮究竟在说些什么,依旧在他怀里撒娇打滚,还抬头很是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背,倒是坐在一旁的贺重霄实在有些看不下,有些无奈道:
“……猫肉不好吃,殿下您别吓它了。”
下了马车进了江家后,萧憬淮便把怀中的猫抱给了那两个眨巴着眼睛眼巴巴地盯着这狸猫的少年。这两个少年养了三年的猫半年前碾.死在了城中一位达官贵人的车轿下,当时他们兄弟二人哭得肝肠寸断,弟弟江如练甚至还为此忧思成疾害了场病,但此时却是欢天喜地地接过了这只新狸奴,一溜烟地跑着没了影。
或许人大抵便是这般健忘,世上可能没有什么是时间所不能冲淡的吧?看着那两个少年打打闹闹着离开的背影,萧憬淮在心中暗自叹道。
“见过豫王殿下。”
“江太守请起。”上前扶起冲自己跪拜施礼的江弘毅,萧憬淮道,“想必太守也知道,小王今日拜访是来同您道别的。”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老夫却能感受到殿下多谋善虑勤政爱民,殿下此行定会刃迎缕解得偿所愿。奈何老夫时年老迈出身白衣且命途多舛,今后只怕再难帮上殿下什么忙了。”
萧憬淮自知江弘毅此言不过是婉言在与自己撇清关系,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眼下朝野上看好出身高贵的晋王齐王之人仍旧比自己要多出不少,他却也不恼,而是展袍冲对方回以一礼,面上的淡然笑意依旧不改:
“那便愿借您吉言。江太守珍重,后会有期。”
说罢,萧憬淮便出了江府再度回了车辇,轮音辘辘,潇洒而去。
又是好一番舟车劳顿,半余月后萧贺二人终于回到了王府。
“殿下……”
“怎么这么晚了还未歇息?”
因初回王府,府上还积压了一堆卷宗柬贴要一一批阅过目,故而虽已近夤夜但萧憬淮手边的那盏烛灯却依旧未灭,见林似锦穿着件单衣便进了书房,萧憬淮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先前殿下您在岭南时因怕您担心,故而妾身一直没来得及告诉您……”林似锦一面说着,一面兀地涨红了脸,语气中带着几分赧然几分喜悦,“妾已经有三余月的身孕了……”
听闻林似锦这番话,萧憬淮手中握着的那支锋利若锥的狼毫笔顿在了原地,浓黑的墨水晕染开来,染湿了一大片宣纸。
……他要做父亲了?
一时间,萧憬淮心下不由一阵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承担怎样的责任,林似锦却是微微一笑,拉过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明明本该还感觉不到任何胎动,可萧憬淮心下一时却是五味杂陈,有股说不出的复杂。
这种感觉很奇妙。
寻医识药,联系城头的稳婆名医,扶着林似锦散步晒太阳……之后几日萧憬淮一直在手忙脚乱地一点点地学着如何去当一个父亲,很笨拙,但同时却又小心翼翼。故而这之后的几日萧憬淮忙得氏团团转,甚至连回京后的上朝面圣都蔫恹恹着显得无精打采,却又在身后御史们的一丝不苟的肃然注视中被迫强打精神挺直了腰杆。
“轰隆——”
夏日的天色像是小儿的脸色般说变就变。
下朝后,宣政殿殿外惊雷乍起,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狰冽的白光照得殿前一片白亮,张牙舞爪得似是要把天幕撕裂开一般,豆大的雨珠顺着飞檐走兽四溅开来,泅出一片冰寒与薄雾。萧憬淮道谢着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油纸伞,而后朝着宫门外走去。
此番回来还没来得及拜见母妃,若是她知道自己马上便能抱上小皇孙,心下定然会很开心吧?也不知道这几个月来娘亲在蓬莱殿中过得可还安好,那只雪团儿似的雪媚娘可又是胖了还是瘦了?
萧憬淮在心中暗自想着,在路过回廊的一处拐角时,宦官扈从的几句闲言碎语飘入了他的耳内:
“哎哎,你听说没,姚充媛昨日夜里畏罪自尽了!”
“吓,姚充媛?你是说……?”
“害,还能是哪个姚充媛?当然是蓬莱殿里的那位了,不过她虽然母凭子贵,因借着五皇子晋了充媛而入主了那蓬莱殿,但皇上却甚少留临,谓是有名无分,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哦?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人好端端地自尽做甚么?”
“原因嘛……听随侍的宫人说是说昨天白日里姚充媛在金麟台中赏景时,她养的那只白猫被长乐公主看中想要夺去,而姚充媛却是不肯,在争执中姚充媛推了长乐公主一把,长乐公主便因而落水跌到了脑袋,到现在还在发高烧昏迷不醒呢。本来说今日正要省理此案,哪想到今早宫人一去便见姚充媛畏罪悬梁了,眼下怕是连尸首都凉透了。”
“这……因为一只猫至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