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江山隐 第15章
作者:脑内良民
“我睡了多久?”他问。嗓音嘶哑。
“两个多时辰。”柳枫将襁褓轻放在他的臂弯旁。
慕洵侧身时稍费了些力。
早生的小婴孩还是皱巴巴的,眼睛是两条长缝,皮肤薄红,一靠近慕洵便止住了细弱的啼哭,小嘴一努一努地找着东西。
慕洵看着孩子,指腹轻柔地触在他嫩生生的小脸上,只觉得他小得过分,也脆弱得过分,跟原先待在腹中拳打脚踢翻身打滚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外头那群人还跪着,”柳枫停顿一刻,接道:“让他进来吗?”
慕洵抬眸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他修长纤细的手指被宝宝努力的小嘴找到,源自生身者的气味似乎带给他沉醉的吸引力,让他无比欣喜,本能的张口含|吮住。
屋门声响,屋外伏跪的群臣各生心事。或暗自祈盼,或心怀鬼胎,也有高兴于终于不用再跪着的,总之心思各异,却在明面上出奇一致的平静。
能爬到他们这个位置上的人,普天之下几乎皆在此列了。天赋异禀也好,学富五车也罢,这些站在朝堂暗流中仍能屹立不倒之辈,多少都清楚这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
陆戟站在石阶前,并无心思打量他们深藏不露的心秘,他心焦如火,只想看看慕洵当下如何,为什么过了两个时辰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柳枫拉开门,但见几十双眼睛瞬间汇聚在他血污未净的衣袍上。
慕洵刚醒时他固然在笑,可此前的情况并不如同看起来这般轻松。早产的婴孩气息短促,需得倍加小心的擦洗照料,而慕洵体力枯竭昏迷不醒,柳枫几针大穴扎下去他都毫无反应,险些让他柳神医一身妙手回春的本领断送在这少有人烟的边陲小驿里。
他看到陆戟盯着他污脏的衣袍满眼惊骇,眼角更是可见的窜出红晕,努力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冷声道:
“让你进来看儿子。”
陆戟的身影比外头一片“恭贺陛下”的震耳恭拜声来得更快。
他冲到床边伏下,凝望着慕洵血色未归的面庞,几番欲语,终是直勾勾落下一道清泪。
慕洵声哑,不想再平添他的心痛,于是伸手顺了顺小皇帝宽阔的脊背以示安慰。
“让他小心些,别着凉。”柳枫终于得了歇,歪坐在椅子上看陆戟大难重逢似的对着慕洵哭哭抱抱,忍不住出言提醒。
而他仍然虚弱的竹马至交歉疚地朝他微笑,又垂首同小皇帝摸了摸他们稚嫩幼小的软趴趴的儿子。
陆戟将他们揽进怀中,疼惜与欢欣溢于言表。
慕洵重回朝堂的那日,耀日清云,皎荷盛放,遍街草木蓬勃栩栩,世间胜景方兴未艾。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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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星斗转,暑往寒来,新君继任不过短短半载,先帝崩逝的过往却好似已然渺远了。史家刀笔吏挥毫作铁冰,将深涌朝局连同天家秘辛一道,入木三分的刻进历史长卷中。
天家祭典又过,转眼已是新入的盛暑。
今年的暑热出奇灼人,朝堂上接连两日有文武老官不耐炎暑,蒸着满身闷热中暑晕眩。早朝历来的地方听报也因此免去,改为全呈奏本。宽阔的大殿四角放置冰缸,国事只捡最要紧的启奏,即便如此,一众臣子聚集殿上,不出半个时辰,各个仍要流汗若蒸,如浸火笼。
地方官员几处上了折子,说是恐见大旱,其中灾情最重的竟是地处南方的澄州。
降雨稀疏,稻苗枯槁,一旦未得通渠灌溉之令,民生凋敝的惨状近在眼前。
可秋闱未至,可堪重任的臣子又年老体弱,前几日刚才颤巍着身子在朝上跌过一回,陆戟无论如何不忍让他再行旱处。
日盛午后,燥热的暑气绕过御书房内四设的冰炉仍往皇帝身上缠,他正心焦气燥着,恰逢方公公盛冰粥时不小心溅出两滴,“啪嗒”一声,结实地滴落在地面上。陆戟随手抓了未阅的文书正要窜火,却在隐怒的深吸下嗅见熟悉的徽墨雅香,他火气一滞,翻手便见到慕洵风骨端达的字迹。
是筹备秋闱的请奏书,慕洵想亲自监考,为他选人把关。
这本不是慕洵的职责,他却鲜有的越过礼部直接呈书陆戟,某种意义上也是对陆戟帝王行事的肯定。
陆戟夹起那墨迹纸张靠近颊面,浅淡墨香由鼻腔浸入,竟不出片刻润的他全然心静。
他展笑批了,又沉心静思,再览地方奏报时总算没憋着火。
方公公几次膝盖发软,终于在皇帝的一声朗笑中如获新生般抬了眼。
“好主意,真是好主意!”陆戟不由合掌自喜,对方公公笑道:“过几日朕要微服同慕洵去一趟澄州,让他们好生预备着。”
青枝环竹的慕府院内刚设了简单的桌台,柳枫抱着白生生的当朝太子陆清正逗趣儿,余光便见慕洵起身作揖礼,迎张继入座。
小陆清似乎非常喜欢这位将军,充满童稚的黑瞳立刻被他一身软甲引了去,小小藕节般的手臂张开要抱,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叔”字。
“太子长得真好。”张继伸手去迎,却被拉着脸的柳枫瞪了回去。
柳枫前日去给将军府管事看诊,误打误撞走错了院子,结果被当成偷鸡摸狗梁上客。将军府一群五大三粗的仆役虎视眈眈围着他,若不是张继及时看到帮他化解危机,他险些就要被打成筛子筛药去了。
他可不觉得这是什么英雄救美的戏码,而是实打实丢脸丢到家的悲惨事。
柳神医将小太子放稳在膝上,转脸问慕洵:“不是说来吃家乡菜,怎么还请他?”
慕洵同张继对视一眼,笑回说:“之前欠过将军一顿饭。”
柳枫并不知晓慕府后厨那个擅做澄州菜品的杂役的秘密,更不知道这遍桌珍馐中暗藏的武学功力。
当然,他知道这精致熟悉摆满盘的佳肴确是澄州名菜,确是正宗家乡味道,也确是出奇好吃。
“爹爹抱……”小娃娃一岁有余,正是对世间满眼惊奇的时候,慕洵拘礼不常留宿宫闱,却也不忍让他总是待在一成不变的宫苑内,故而向陆戟请旨将他带回府中过几日。
慕洵将他接下,托着儿子薄料下软嫩的小屁股将人揽进怀中。小陆清乖巧的伏在他肩上,摸着慕洵柔顺的鬓发咯咯直笑。
柳枫托着下巴,边将美味塞了满嘴边含混不清道:“凡矜我真是搞不懂你,太子跟你这样亲,你又舍不得,何不干脆遂了那姓陆的愿,跟他住进宫里算了。”
慕洵并未作答,反倒端起碎纹玉酒盅,展袖平送,向柳枫敬了一道酒礼,然后并指遮着杯沿一饮而尽。
隔在平日,慕洵表露如此拒意,柳枫定然不会再提入宫之事,可现下酒过三巡,菜尝五味,他面上早已酿出两坛红晕,眼前弯弯绕着醉香,一时只觉眼前物什皆重了两道暗影,嗔怪似的自语着:“不入后宫便也罢了,还回回来找我讨凉药避子,都说了多少次,那东西饮多了不好……”
说着便醉倒将要伏下了。
这酒后真言早不吐晚不吐,偏在张继刚夹了块滑肉进嘴的时候哗啦啦抖了个全乎。
健康强壮还未婚的正直将军张继此时的尴尬不并亚于正拍着小陆清脊背哄他入梦的慕洵,那吐完话卸了心事的柳神医倒是快活,闭上眼欢欢喜喜陪周公弈棋去了。
大将军一阵寻思:看样子这君臣二人的关系似乎比朝下听说的亲近不少,不仅有“回回来找”,还被柳枫“说了多少次”……陆戟陆大天子还是没变,果然那克己奉公的样子都是在人前装的。
他就说嘛,先前下朝后总见陛下溜得飞快,自己每每赶去御书房复命又瞧不见人,还总被内侍拦着等过好一阵,之后要么就见陆戟垂头丧气的过来,要么就被内侍低头哈腰请出宫去,敢情那寻不见的皇帝是跟慕大人“聊”去别处了。
张继满口香滑软肉含在嘴里,一时竟不知当不当嚼。
正在犹豫的档口忽见一门仆小童急匆匆跑进内院传报,说是宫里来了圣旨。
慕洵将睡着的儿子交嘱皎月,自己正了正衣冠,立身站定清了清缓缓升腾的微醺意,领着张继同他扶肩挎着的烂醉柳枫一道入前院领旨。
月星隐耀,盛夏晚空仍垫着亮色,像灰蓝绵绸外罩着一层日光。
慕府外院布设清简,寥寥雅竹,几许枝蔓,粗遮在青瓦乌木的回廊窗棂前倒有低调隐才之意。
随行的内侍宫宦背门而立,金锦圣旨合卷,被为首宣官敬捧掌中。
慕洵一身白底鸦青的墨云长衫,缎带系清腰,薄织罩玉骨,额冠简束,面含浅醺,领张、柳及一众府人直身跪立院中。
“左相慕洵接旨:”宣官内侍声调尖细,似一道惊弓划破浅夜。
“近日天火,澄州大旱,朕心实痛,念及户部官年迈,新科青稚未至,特命左相慕洵兼钦差位,实察澄州灾情,交汇任上。予酌三日启程,钦此。”
众人伏拜,慕洵垂首接下黄绸。
六部官员众多,户部无人,吏、礼二部总有良臣可替,于官制不当遣派于他。纵使他祖籍于澄,朝中长于澄州的又岂止他慕洵一个?让他回澄州祭祖吗?未免太过儿戏。
自从去年他身愈复朝,陆戟行事愈显沉稳,朝上奏下游刃有余,已然渐有能君之势。
可今日之委任,他竟不知陆戟此番到底是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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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包之旅即将开始。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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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眨眼光景,启程在即。
值得一提的是,自日前柳枫烂醉,慕洵接连三日都未见到他入府例诊。后派了人去探视,院人报说是柳神医醉酒当风染上风寒,怕来府中过了病气给太子,只能在医馆歇着。
不过今日慕洵远行,他还是白着脸赶来相送。柳枫平日素静的一张书生脸泛着不寻常的浅粉,唇前干巴巴贴着几处干皮,身上显然还烧着热。
“抱抱……”
陆清软软的小身子可怜巴巴的缩在慕洵怀里,小手环过爹爹的脖子将他抱紧,将自己软嫩的小脸埋起来。
幼子尚不会言表离悲,却已能充分感知与慕洵分别的不舍。慕洵瞧不见他难过的模样,只感前襟濡湿渐泛。他抚摸着儿子轻轻抽颤的脊背,低声哄道:“太子乖些,爹爹很快就回来。”
待小陆清平了颤声,慕洵将儿子交予皎月,嘱咐她早些将太子送回宫去,又偏头微微颔首向柳枫示谢,而后转身登车,琼帘不起。
慕洵端于车内,隐约听见陆清克制的抽噎声,尚不通世的幼子竟也懂得掩忍悲喜,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自登车起一直紧抿的嘴角微颤了颤,心中似有隐火正炼。
如何舍得下呢?这与他血肉相连八月有余的骨肉,与他饱受苦难终致羸弱降世的宝贝,他亏欠过甚却又不敢过分亲近的孩子,说不全话的年纪就要经历与他长达月余的分别,要他如何舍得?
君要臣死臣尚且不能苟安,何况实察灾情这等要差。
可幼子不堪劳顿,身份又何其贵重,慕洵携他远行,于亲不忍,于臣不当。
直至马夫一声高喊,钦差舆起,他才堪堪按下心底一番搅扰心绪,勉强掀开侧帘,向柳枫一众道别。
慕洵不忍侧目,小陆清的咿呀童声混于尘风中听不真切。钦差座舆的马蹄声纷踏远去。
澄州不算近,汗血宝骑日行八百里尚且需行十日,何况马驾车舆。
日薄西山,周遭景物已从皇城繁华象变作苍郁郊野。
视察灾情并非闲务,慕洵少见的开口,正坐只说:“澄州灾险,民生凋危,劳请诸位跃马扬鞭,我等早日视灾上禀,好让受灾百姓早日重获初安。”
他如此一言,无论是随行护卫还是驭车马夫都不敢有所懈怠。一行车马不出一日,竟已抵达远距皇城五百余里外的偏驿。
饶是常行久途的良马车夫也受不住这般急赶,栓定了马匹便匆匆钻入柴草棚内歇下。
弦月静悬,夜如染墨,慕洵颠簸一日深感疲惫,当下昏昏沉沉已然入了梦。
青黛山峦层层叠叠拱立于天地之间,碧澈甘泉自山涧谷间奔流而下,细顺如幕帘。他俯瞰于苍穹之上,极目远眺,却犹不能见山川之边际。
张臂当风仍独立,轻足踏波不见舟。他感到身姿轻盈,却也能凭虚御风不受猎猎浩气搅扰,风动林响,耳畔忽起一声软转鹤鸣,他循着鹤声望去,见一只黄冠清鹤,长羽卓然,衔杨柳枝向他递去。
慕洵抬手欲接,却见长翅作臂,白羽镶黛边,惊愕间垂首自顾,竟同为鹤身!
那黄冠清鹤将柳枝渡于他口中,俯身交颈,朦胧间似有浑萦热气缠绞颊边,他一瞬心焦,恍然间竟将那杨柳枝囫囵吞入腹中。
慕洵惊睁双目,几番深喘,不见五指的驿内眼前影绰一道实影。
他正欲惊呼,面额上却被那人影浑然落下一吻。
“你……”慕洵蹙眉急语,情急推挡的手臂却收了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