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江山隐 第23章
作者:脑内良民
张继这头牵着马,那边招呼的胳膊还未放下,一见来人要跑,当即拎了个宫人过来,马绳一塞,提步便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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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一水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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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中日盛,院中文竹葱翠,交错的竹枝间呈着一捧半握的鸟窝,却不知是何时筑得的。鸟窝里窝着一对小雀儿,也不知是什么品种,还是打扫庭院的仆从拨弄竹叶时听到了一声厉鸣,将那挡实的竹丛掀去才发现的雀儿巢,据说里头还悄悄卧了两颗幼圆的鸟蛋。
陆戟着了件烫金龙纹的褂子,抱着一身同样金灿灿的小陆清坐在床边,拿了块素巾帮他拭泪,边擦边说:“爹爹不舒服,不能抱清儿。”
陆清好一阵子未见慕洵,被父皇抱到床边的时候激动地往爹爹身上扑,结果胳膊还未抱全,便被父皇捞在腿上狠狠训了几声。小团儿似的陆清瘪着嘴,委屈得直冒泪花,跟着陆戟的腔调学道:“抱清儿。”
“爹爹不能抱清儿。”
“抱清儿。”
“不能抱。”
“抱。”
……
慕洵靠卧在床边看着父子俩你来我往的搭茬,腹上搭了一角带棉的软衾,勾着浅笑陪他们闹。
这些天接连落了雨,风摇的院里的竹枝都打了弯,朦胧水汽在天上生出一层雾面,灰拢拢的罩下地来,形成浓郁的一团烟气。秋意来得快,潮湿的皇城多添阴凉,让街边卖纸伞的小摊生出几分人气,挑炭伙计挂了笑,街角的瓜果贩子腰边重出好几吊铜色。
慕洵先前还日日同柳枫打商量,问他明日能否回去听个朝,后来腹中隐隐不适,他也就闭了嘴,静静看着柳枫搭脉开药,听他说过去造孽今日就理应受得这苦果,慕大人体中寒气难尽,入冬后会比如今还要难受些,若是不仔细调养一阵,显了身子只怕更难受。
“那恶徒我查到了。”陆戟将儿子放在榻上,陆清便小金团似的爬到慕洵身边,被他拢在臂弯里搂着。
“陛下英明。”慕洵将陆清压上来的小脚轻轻往身旁拨了拨。
陆戟向外伸出一只手,很快便有宫人捧着绸盘进来,上头呈了只虎头玩偶。
“清儿看,小老虎!”陆戟哄道:“清儿抱这个好不好?爹爹肚子疼,不可以压着爹爹。”
清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瞧瞧玩偶,再转眼看看慕洵,张手含糊地喊了声“抱抱”。陆戟将虎头玩偶塞进他怀里,然后眼瞧着,那奶团似的小家伙又窝进了慕洵的臂弯。
陆戟一皱眉,伸手便去捞他,被慕洵抬手挡下。
“陛下过于小心了。”慕洵垂眸凝视着小软团儿,纤细的手指浑不在意地勾着那玩偶的虎耳,又被儿子捏住了,“几日不见他,原来长得这样快。”
慕洵抚摸着他的小胳膊,另一只手覆在腹上搭着,面上实实生出笑意。
“只愿你也长些肉,别净长里头了。”他如此说,陆戟便不再去捞清儿,提着被角在他腹上盖严,找回话题问道:“凡矜知道我方才说的是哪位恶徒?”
“既令陛下挂心,自当是贡院那位。”
提到那下|药之人,陆戟不由握紧了拳头,俊朗眉峰间稍拧了拧,隔过棉衾覆手在慕洵腹上,怒道:“斗筲小人,竟也能入秋闱之试!”
慕洵想起那日难言的痛楚,浑腹绞坠,身如火炼,双|腿|间断续温冷的湿意弥流散逝,浸得他心若寒潭。他搂紧陆清,将掌下的衾面稍稍压得紧了些,缓声却笑:“朝廷选贤举能,若让营苟者为官百姓,于官胄黎庶皆是遗患,陛下做得对。”
陆戟一征,探近身子皱眉只瞧他:“你看折子了?”
“我……”慕洵方忆着昨日刚看的文牍,皇帝命刑部私查有了结果,任上的刑部尚书又是他举荐陛下的寒门仕才,将这下|药之徒的审讯材料混在吏部文书里予他,当是还他一份识贤的人情。
下|药者乃吏部员外郎之子,本是几位考官同定的举人,却要行如此蠢事,自断官途。
“腹中这个偷着耍泼皮便罢了,怎连慕大人自己也不让我省心?”陆戟干脆坐到慕洵枕边,将他揽入怀中靠着,“前几日朝务繁杂,我离不开,只好让张继日日去柳枫那问你的情况,总听不到大好的意思,却是凡矜自己成日还操心着吗?”
说话间正有淡粉浅褂的皎月端药进来,被门口的宫人拦过一道,试药小侍银匙浅舀,尝过半勺苦汁,这才放女婢进屋。
“大人岂止操心,若不是顾着那小的,大人只怕还要日日浸在书房。”皎月见得熟了,私下里见到皇帝依旧端正行礼,口头上倒是随意了些:“陛下来得巧,我们大人算得柳神医快到了,这才躺回房里装装样子,如若不然,只怕这会儿还在案前端着。”
“是吗?”陆戟垂首望向那张刻入他心底的面庞,他比过去那些让陆戟日夜肖想的记忆里更加清瘦,沉敛的睫羽静罩眸色,本不鲜裕的唇色更要淡去三分。陆戟语调微扬,唇|齿|间的简短音节满含无奈。
慕洵并不答话,只将他暖燥的手掌带入棉衾中,隔着单薄的中衣触上那抹微弧。
陆戟随他沉默片刻,叹息道:“今日同我回宫吧。”
“爹爹……”陆清大抵是感受到屋中并不和谐的氛围,将那玩偶搂紧,轻轻唤了慕洵一声。
慕洵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目色微沉:“丞相之位乃先帝所托,微臣不敢有愧。”
陆戟甚少听他解释这般自甘劳苦,如今听了,心火更甚。
“不敢有愧?那慕相却敢有愧腹中这位龙子了?”皇帝将那弧上的手掌收起,沉声又道:“你可知,那员外郎之子因何要对你下手?”
慕洵僵着身子,虽面无惊色,喉间却深滚了几道。
陆戟握拳缓道:“他本欲行财稳官,遣守仆役在你府前蹲留数日,后见你府中一杂役翻墙领一书生入府……”
“是柳枫。”慕洵打断他。
“朕知道,那杂役前日前便与朕报过。”陆戟又道:“他下那勾栏情药,不过是想叫你出丑。朕之所以没有伤他性命,实是因为他本无伤及龙嗣之意,而并非朕待民宽忍。”
慕洵皱了皱眉,将身旁缩成一团的小陆清搂得更紧。
“凡矜,你不知道朕有多想杀他。”陆戟额现青筋,愈言愈怒,成拳的手指攥在慕洵腹旁,隔过单衣也能感受到他燎原的愤意。
“可是慕洵,这一切的中伤误会,龙嗣之险,皆因你隐瞒身孕而起。”陆戟深深吐气,将喉间的怒颤忍下几分:“朕知你身居相位,凡事先从社稷。可朕如今行事,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放心吗?在你心中,难道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朕这个皇帝?”
慕洵撑起半身,松束的长发从肩头半落榻上,回身浅捂着下腹提声道:“臣只是不想陛下孤揽重任,陛下是江山之主,我等身为人臣自当……”
“你在撒谎。”陆戟沉声断他后话:“慕凡矜,你在害怕。”
慕洵默然。他收回目光,沉颈垂面,墨发坠肩,独留一道单薄的身形给他。
“朕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是怕有辜先皇,还是亏负苍生?”皇帝顾自苦笑,“总不会是怕朕这个你一手教出的傻皇帝。”
慕洵并未抬头,只是稍稍躬欠着身子,闷声缓道:“连陛下私查的秘牍也能送到微臣府上,陛下当真没有怀疑过慕洵为臣的忠心吗?滔天权势、至上尊位、万民瞻仰的金龙天椅,陛下当真认为我是圣人,丝毫不曾觊觎过那纯金描龙的宝殿?”
陆戟默了一阵声,开口时莫名带出一道笑音:“凡矜当真想要?”
慕洵闻言抬首,咬牙顿道:“陛下慎言。”
“凡矜你……生气了?”陆戟与他相识这些年,倒是头一回听他气话。
小陆清抱着虎头翻坐起来,轻轻拉着陆戟金灿灿的袖边,瘪着嘴奶声说:“爹、爹爹疼……”
陆戟大惊,当即扶上慕洵肩膀,见他捂着小腹并不吭声,连忙对外喊道:“来人!快寻御医!”
“不必……”慕洵按下他的手掌,唇色有些泛白,“只是寻常的腹痛,伤不到孩子,待臣饮药便好。”柳枫说他这胎显得快,身子还未适应,这几日腹中抻得紧了,难免会痛些,于胎儿却是无碍。
一旁端着药的女婢早已吓没了声响,她如何料得自己嗔怪的一番话,竟引得二人争言。听闻“饮药”二字,皎月这才想起自己满手捧得的一碗苦汁,热腾腾的端进来,此刻恰已见温。
女婢将药呈了上去,埋首只说罪过。
陆戟伸手接下,斜碗在唇上贴过,便让女婢去拿些酸糕甜果的备着,兀自含了口浊药,扶过慕洵的后脑俯身贴上唇去。
慕洵本耐着痛,猝不及防被他送进满口药腥,吞下后当即偏过头惊呛了几声。
“还疼吗?”陆戟忙问。
“哪有这么快……”慕洵稍一侧目,见陆清挨在他父皇的腰边倾着身子,一副要哭的神情,立刻摸着他的小脸安慰道:“太子别担心,爹爹没事。”
清儿将那虎头玩偶丢在陆戟腿上,金灿灿的小衣服成团地往慕洵身前挪:“爹爹抱……”
陆戟眼疾手快地将他揽回怀里:“你爹爹药未饮完,不能抱清儿。”
下一刻,呈药的玉碗便在皇帝手中见了底,捧着果碟入门的皎月,眼见那身着龙纹金绣的天子一手搂住腿上奶白的小娃娃,一手环过慕府主人的肩颈,偏过脸挡实对方面上惊羞,逼得那人喉骨缓动,腹前手指紧过又松。
“亲亲……”睁大眼睛的清儿抱住陆戟搂在他身前的大手,好奇地喊:“父王亲亲……”
“……陛下平日,便是教他这些?”慕洵避过脸,咽下齿间最后的苦意。
陆戟咧了咧嘴,笑意难忍:“学生只能言传,自然不比老师身教。”
慕洵被他堵的没话,只缓着劲待那药汁顺下。
“大人用些酸枣吧。”皎月捧了满碟的玲珑糕点,正中的几颗酸枣正是慕洵近来常食的润口生津之物。
慕洵抬眼望那碟面,突然低笑道:“你也太惯着太子了。”
皎月不知大人缘何而笑,糕点不过是寻常样式,只是顾着人多,每样多拿了些。她抬起杏目一瞧,但见慕洵墨发半掩,遮住他满面绯|红,寻常目光中泛着清艳艳的水色,心中未及反应,又见他拿起一块果酥便往陆清口前送。
小陆清看了看果酥,又瞅瞅爹爹,突然合起小嘴贴在酥上不动了。
“不爱吃吗?”慕洵问。
“我爱,我爱。”陆戟忙道。
慕洵被他臊得面上发烫,方要抬手,突然被清儿抓住了胳膊。
“亲亲……”清儿捧起他的手,含|住指尖的那块果酥,含糊地说:“爹爹亲亲。”
慕洵怔过一瞬,随即俯身在他面上贴了贴。
小陆清不知事,只觉离爹爹很近,满鼻都是爹爹身上熟悉的香味,和父皇宫里的纸笺一样,便喜滋滋地抱着果酥啃起来。
“爹爹也能亲亲我吗?”陆戟问。
慕洵顿了顿身,而后迅速从盘中捏起一块果酥塞给他。
临近午时,门外内侍早已向屋中催过三遍,只问陛下是否回宫。催声再至时,却换成了方公公的嗓子:“陛下,正午将至,不知几位何时回宫?”
清儿被二人逗得累了,迷迷糊糊抱着玩偶直合眼。陆戟将他托在肩上趴着,边哄边听他含糊地唤爹爹。
慕洵轻拍他软和的腰背,低声向陆戟道:“微臣如今胃口不佳,慕府餐食也清简,恐难合陛下口味。陛下还是早些回去吧。”
“朕等你一起回宫。”陆戟附耳言道。
“陛下当保重龙体,莫要耽误了用膳的时辰。”慕洵退了退身子,浅鞠一礼,起身道:“太子回宫也能睡得安稳些。”
“凡矜,朕说的是,”陆戟不忍视他,垂目沉声,再言道:“朕等你一起回宫。”
慕洵微怔片刻,忽而神色微漾,轻声笑道:
“谨遵圣谕。”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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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三吹,寒霜初降,烟雨入红墙。
慕洵侧靠在寝宫软榻上歇神,自打皇城落过几遍秋凉,他方知柳枫当初提醒他“凉药伤身”到底是如何的伤法。天气渐寒,下腹沉闷的酸胀便一阵阵地找上来,隐隐绰绰,不似伤病热痛,却是散不尽的搅扰,扰得他时感恍惚,只觉在宫中度日似乎比府中来得慢些,青砖白瓦锢不住的思绪被点了金的宫檐罩起来,浑噩沉浮,挣顿难开,朝时尤甚。
被晨呕催醒的早上清寥无趣,彼时新章未至,亦无书卷可览,加之慕洵腕上缺力,练字丹青皆难出灵笔,唯有平日难察的酸痛沿腹脊返上来,就着余劲抵住喉间阵阵酸涌。
方才有御医前来请脉,细搭了腕子又听见无二的叮嘱,避凉保暖尽力而食,听着不像养胎,倒似喂豚。慕洵不耐清闲,收腕便问他明日能否回朝。那御医左右一顾,并不瞒他,只说休沐是皇帝示下,慕大人若有此想,当先言与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