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思华年 第25章
作者:蜜月
虽说一想到要回造办处面对种种是非就头疼,可他还是要回去,按理说他没有出入东宫的资格。
为了不惹眼,这几日他都关在这间暖阁里足不出户,饮食起居都有人伺候。太子殿下的贴身宫女木棉仿佛不用睡似的,不论他何时开门,都能看到她站在门边。
“姑姑……”虽说这木棉年纪尚轻,可在皇宫里头,六品以上的宫女不论年纪都会被尊称一声姑姑,“太子殿下如今在何处,我能见见他么?”
木棉点点头,先替他束发带簪,又在他略显羞怯的目光中背过身,等他独自更好衣才将他引进了正殿。
云珩才下朝回宫不久,正批奏折,听到他恭恭敬敬见礼意外地抬起头:“怎么起来了?”说着,他合上折子搁了笔,走到阿绫面前,从头到脚打量起来。
阿绫也打量回去,太子殿下外头这件朝服他没有见过,是淡茧黄的织金蟠龙袍,蟠龙刺绣没用彩线,只用了明黄与银色绣线,贵而不俗。里头那件内衬玄色中单倒是有点眼熟。眼下他没带那华美的鎏金冠冕,腰间垂挂的玉带与繁复精美的玉玎€€也都解下了搁在一旁,发髻拆成了他喜欢的马尾,柔顺地垂在脑后。
云珩淡淡一笑,抚了抚阿绫的肩:“原先觉得造办处工匠这素袍子太不起眼,不想你穿了竟是这样。”
“殿下,我该回去了。”阿绫说完,万般不情愿地长吁一口气,他不想惹出更大的乱子,必快些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回就回,小小年纪,愁眉苦脸做什么。”云珩伸手弹他额头。
说来难为情,阿绫低头看着对方织了宝相暗纹的黑靴,有些难以启齿,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也没什么,就是……心里有点犯怵。”
云珩闻言笑容一滞,声音也低了些:“……怵什么……是……不想再拿针了么……”
“啊?不会啊,刺绣不拿针拿什么。”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发现太子殿望着他的目光仿佛是在小心翼翼的试探,“……我就是怕那个涂公公没完没了……”
“……不会就好。”云珩松了一口气似的,继而换上一脸讥诮,“你连我都不怕,却怕个太监?”
阿绫默默嘀咕一句:“这有何好笑,你是君子,他是小人。你救我护我,他却只会欺辱于我……”
“好,不笑你。阿绫不必怕。等会儿我叫人送你回去,以后有事,想办法来找我就是。那个太监,绝不会再为难你。”
云珩边说边亲自送他出殿门,却被外头的四喜弓着腰拦了去路:“殿下……阿绫公子养了这几日,就这么回去,传出去怕是不合规矩……至少,得有个由头。”
“……也是。如今,快入秋了,造办处该替我裁制秋冬的衣裳了吧。”云珩转身,“阿绫,你随我进来,量个尺寸。今年我的衣裳,你看着办吧。”
阿绫眨眨眼,站在原地未动:“殿下,不用麻烦,尺寸我知道的。”
“你知道?”云珩一愣。
“玉宁织造局都备着呢。”他伸手拽起玄色中单的袖底,展开一块在手掌上,“这袖子上的宗彝纹还是我绣的。”
“……那些,都是两年前的尺寸了。”云珩似乎有些不满,抽回衣袖,转身就往寝殿的方向走去,“弱冠之前还会长,新做衣裳,尺寸总是要新量的。”
阿绫跟在他后头,拿目光比了比他头顶和耳尖,如今两人身量几乎不差什么。
他倏而沾沾自喜起来,看样子这两年还是自己长高得比较多,重要的是,似乎还能长。
“傻笑什么呢……过来啊……”
一旁,木棉已伺候着云珩脱下了宽大的蟠龙袍和中单,只留下一层洁白的里衣。
阿绫忙接过布€€尺,却有些无从下手。
他是绣匠,裁缝的活并不熟练,这尺寸该怎么量来着?
他低下头,仔细回忆着绣庄里那些记录了尺寸的册子上都有些什么小项。
身长,臂展,腿长,颈胸腰臀……他看着手中的布锦尺,竟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阿娘。
五岁之前,他的衣裳都是阿娘亲手做的,当年的自己赤脚站在床上,阿娘会拿一条布€€尺逗他,那一颦一笑犹在眼前。他忍不住心间一暖,跟着记忆中那张些许模糊的的面庞翘了翘嘴角。
嘿……
第31章
云珩不禁愣住,默默看着一抹干净的笑意倏然出现在阿绫清澈的眼眸中。
那快乐真挚而纯粹,与他们初见时如出一辙,一瞬间就将他带回到玉宁的天碧川边,带回热闹非凡的人间烟火中。
那时候他们也只有现在一半高,阿绫不知他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个险些被掳走的脾气怪异的小孩,肆无忌惮地牵着他穿过喧嚣的集市,与他分食一口甜到发腻的点心,开没轻没重的玩笑。
后来他偶尔回想起当年的事,想到阿绫,他甚至萌生过许多荒唐的念头,比如,若是能流落民间就好了。
在市井中长大,他是不是也可以像阿绫一样,从小就那么讨人喜欢?
阿绫卷起起衣袖,绕到了太子殿下身后。
他记得首先要找到后脊骨。
云珩背上的肌理很薄,稍稍用力便可以感受到正中央那根挺拔而分明的骨骼,垂直地面从后颈一截一截摸下去,他率先找到了平齐于肩的那一点,将软尺按住。
“殿下,胳膊抬起来。”他单手托起那条微微举起的手臂,直至与地面平行,再扯紧了软尺紧紧比着,从那截椎骨到终止手指尖的长度,这就是臂长了。
他转身拿起宫女备好在桌上的笔,记下数字。
而后是腰围,他绕着人转了一圈,最终选择在云珩面前站定,中衣不算太贴身,他只好先张开嘴咬住布锦尺,而后用双手的虎口贴住那人腰两侧,掐出轮廓,大致目测了一下,找到最窄的一圈,就是腰围了。
看上去极细的腰,其实摸着并不那么弱不禁风,反而劲瘦结实,尤其是腹部骤然收紧时,甚至摸得出清晰的纹理……可,他干嘛要用力收腹呢?净尺寸就是要在身体放松的状态下才准确的。
“殿下,放松些。”阿绫抬头,含糊地提醒他一句,这才发觉云珩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殿下?”
“……有点痒……”对方面色平静地侧过头去不看他,声音莫名得轻,胸口有不寻常的起伏。
阿绫手上一顿,不知为何,脑袋莫名有些发懵,尤其是注意到云珩躲闪的眼神。
他们明明都是男人,可他当即就像被热茶壶烫到似的撤开了手掌,而后意识到这反应简直是大不敬,又手忙脚乱换上布€€尺圈住了云珩的腰身。
他依旧能察觉到来自腰腹的轻微颤动,莫名其妙就吞吞吐吐起来:“殿下……殿下怕痒吗,那,那……我,我快些。”
量完了腰,他立马站回对方身后,轻轻松了一口气,他不清楚这没来由的紧张感是什么,只觉得看不到那人的神情,便也不会那么不自在。
阿绫站在云珩背后,一手持布€€尺一头,按在云珩后颈处,另一手捋顺软尺,一路贴着后背的浅沟游走向下,用拇指指腹按到后腰正中,记下身长,而后又原地蹲下去,从后腰处那一点,量到脚跟,记下了腿长。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站回到太子殿下面前,不自觉压低声音,仿佛怕被谁听了去似的:“手臂,再,抬起来。”
云珩像个乖巧的木偶,随着提线僵硬而动。
阿绫舔舔嘴唇,专心致志看着他中衣的护领处,两手从他腋下伸到背后去,用尺子圈住了他的胸口。
此刻阿绫没有抬头,看不到云珩眼中的动摇,可对方心口处的砰嗵乱跳却被他的指背清清楚楚摸了去。
虽然隔着衣服瞧不见,可阿绫莫名就笃定那胸前皮肤此刻一定正被撞的一凸一凸,像被捶打的兽皮鼓面。
啊,原来“心如擂鼓”是这个意思,好像很贴切。
他一边走神,一边翻开对方洁白的中衣立领,想要量一量颈围,手却忽然顿住。
明烈的日光下,颈间那条横划的伤疤更显眼了。
云珩承受着猛烈的心悸,盯着阿绫那颗近在咫尺的眉心红痣发起了懵,脑袋一瞬间空白,耳朵也像是被捂了个严实,什么都听不到,只剩自己夸张到令人不可置信的心跳。
这跟遇刺时似乎也没差什么,一样都是全身每一处的汗毛都紧张地倒立起来,细微的摩擦触碰都让他忍不住战栗。
不对,不对……遇刺时虽怕,可他很快便能冷静下来,脑子里不会这样乱成一锅滚烫的八宝粥,全然无法理清思绪,只剩下一个念头:好热啊……
明明只穿了一层透气的中衣,这都已经入秋了,怎么暑气又席卷回来……
向来沉稳冷静的他,也终于尝到了心慌意乱的滋味。
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被蒸熟的一刻,阿绫适时掀开了他的领口,一丝微凉的空气挤进去,叫人稍稍恢复了清醒。
布锦尺围住他的颈中,阿绫虽然呼吸稍显急促,一对耳朵也红透,但手上依旧稳稳当当。
云珩看着他低垂的眼眸,清澈的日光晃动,光斑像鱼,追逐嬉戏般,在他瞳中乱晃。
那样柔和的眼神落在颈间,蓦然又出现了一丝怜悯的意味。
阿绫就这么静立着,半晌没有动作。
而后软尺骤然松脱,少年伸出手指,缓缓划过那条蔓延了好长的疤痕,口中近乎无声地喃喃自语:“好险……”
温热的指腹触到皮肤,比世间最名贵的丝缎还要柔软。
耳根的潮红退却,阿绫眼中带悲时,让人忍不住想起慈美的观音像。
云珩心口重重一跳,不受控地往前一探身,双唇碰到了那人的嘴角。
“……”阿绫呆若木鸡,唇间的麻木许久才消退,他恍惚抬起头来看着云珩,心中有些迷茫。
尺寸量完,木棉已在伺候太子殿下更衣,云珩没穿回那身上朝用的蟠龙袍,而是换上了一身轻薄的苍蓝织银花罗道袍,银色绦带束出利落腰身,玉兰花玉雕带扣贴于腹前,含蓄素净。
阿绫茫然环顾四下,寝殿所有的宫女们都如常般低眉顺眼,专心致志做自己的差事,木棉将桌上记录着尺寸的宣纸递给阿绫,让他收好。
一切都太快了,蜻蜓点水般的触感还残留着,柔软,潮湿,温热,落在嘴边,也点出心间一圈一圈涟漪。阿绫不禁用食指的指背碰了碰下唇,用力甩一甩头。
众人皆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难不成真的是自己发了白日梦,出了幻觉?脑筋这样昏沉,是不是中暑了?
“走吧,我叫四喜送你回去。”太子殿下若无其事,转身便走。
阿绫头重脚轻跟在他身后,待回过神,已被亲送到殿门前。
这次该没人拦他出去了。
他深深呼吸,躬身行礼告别,顺带让混乱的心绪平复下来。
再度起身时,他忽然注意到了云珩的头顶。
“怎么?”云珩诧异地看着他,马尾根处那只白玉镂空小冠中,原本要赠与他的那根蛟龙簪横穿而过。
“没,没怎么……”阿绫默默盯着那玉簪,前日云珩明明说过,有人问起,就说这是当年谢礼……所以,只是句说辞,并不是真的要赠与他吗?也对,这簪子就算赠他,也是不敢插戴的,他用普通的银簪木簪就够了,白玉还是要配温润如玉的君子才合适。
于是他只摇摇头,什么都没提:“卑职告退。”
四喜将阿绫送至造办处院门外:“那奴才就先回去复命了。阿绫公子以后若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去御茶坊找个叫忍冬的宫女带话给奴才,她每日辰时上职,酉时下职。”
“劳烦四喜公公了。”阿绫拱拱手,“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
云珩撂下手中的折子,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一句话都看不进去,只能随意挑些毫无意义的请安折子批复。
木棉适时端了茶进来,轻放在桌角,云珩懊恼地将凌乱的折子山一推,埋头伏在桌上,默默喊了一句:“……姐姐……”
木棉一惊,眼睛眨的飞快,赶忙凑过去摸了摸他额头。
她长云珩六岁,自小看着他长大,怕是有七八年没听到太子殿下称她一声姐姐了。
“你刚刚看到了么,他是不是……舍不得这玉簪了?”云珩一把从头上拔下那根白玉蛟龙,“是失望了,还是在怪我出尔反尔?可我昨日想了想,在这宫里头终究与他在玉宁时不同,他的确不能戴龙簪凤,万一落了有心人口实便不好了。啧,原本是想今日告诉他的,可方才心里一乱,我就给忘了……”
主子面前不该失去分寸,可木棉看着他一脸懊丧,还是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年少老成,油盐不进的太子殿下,竟会为了这么个人找回几分少年心性。
自先皇后离世,太子就没做过一日孩童,不敢天真,更不能莽撞,坐卧行走无一刻不如履薄冰。
她拍拍太子的肩,让他抬起头来,双手在半空里比比划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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