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骨仞 乌骨仞 第30章
作者:冷山就木
与小十二同批的无骨刃们,神情无一不沉重悲伤,他们还不像之前的无骨刃那样冰冷麻木,大多数对死亡这一字词背后所蕴含的东西产生疲乏的倦意。
留在临渊营里的无骨刃们都杀过太多人了,很多时候那都是极为短暂一瞬间发生的事。
而无论是哪一批,对于同类的死亡,无骨刃们还是会产生类似于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毕竟他们从未见过寿终正寝的无骨刃是什么样。
大多数不是被买走彻底失了消息,就是留在临渊营里,在领功堂不断地接活,直到某次的失手,而损陨。
梁昱衍的门被推开,一阵微凉的夜风袭来,将他惊扰而醒。
“谁这么大胆!”梁昱衍强撑着困意,厉声斥责道。
这侯府里除了他爹,还没有能不敲他的门,不禀告就直接推门而入的人。
待那床帐一撩,梁昱衍睡眼惺忪地望去,霎时间睡意便退了大半。
“小九?”
小九深夜无声而入他房中。
原本该是件能叫梁昱衍联想出一些与旖旎之事有关的事情。
只是那小九脸上失魂落魄的神情,还有身上看起来湿漉漉还在不断往下滴水的衣服,都彰显着小九此行与梁昱衍愿想的那些,绝无关联。
饶是如此,梁昱衍还是只身着着单薄的亵衣,从床上下来,快步走到了小九身前。
“你怎么了?”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小九:“发生了什么?你去哪里了?”
接连三问,小九却避而不答。
他缓缓抬起眼眸望向梁昱衍。
梁昱衍不知为何的,被那眼神落在身上时,心中骤然一寒。
“在我十四岁半之时,那时我来侯府不到两年,你偶然一次起夜意外撞见了我在院里的树上吊腰,身子对折着挂在树上练功,你被惊吓住,因此大发雷霆,用你那鞭子将我抽打至半死,并且不许我日后再练,甚至还下令给全府的下人,若是有谁再发现我练功便要告知于你,你定将狠狠惩治于我,并且给赏与发现的下人黄金十两。”
“我原以为你如此气恼,对我下那样的狠手,是因为我将你吓尿了裤子,使得你丢了面子,更要报复于我。”
梁昱衍听他说起旧事,心头涌起一阵不太妙的预感,却又强撑着不自然的脸色问:“怎么?小九半夜不睡觉,却要与我翻旧账?”
“可随后未出一个月,你见着旁人舞剑觉得威风华丽,便也闹着要学,梁将军为你请来师傅教你,你却说看不得你早起练剑我还在酣睡,应要我与你一起练剑。”
“可不到半年,你便又说自己不是练剑的苗子,还是甩鞭子适合你。”
梁昱衍听到这里,不由沉沉出声:“小九,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你本就是不想我再练那套我由临渊营里带来的功法,是不是?”
梁昱衍似觉小九这话好笑:“是又怎么样,你那套将人能团成团的功法有什么好练!?”
小九却并不回答,只还直勾勾盯着梁昱衍,用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语调继续叙说着:“自我来到你身边,回回到了我毒发之时,你总要在此之前百般挑我的错处,好借由拖延,看我经受苦痛折磨,苦苦哀求于你,你才愿意施舍半颗。”
“我原以为你就是想要折磨我,看我痛苦罢了。”小九话音一转:“但其实不是。”
“又或者说,不单纯的是。”他补充说。
梁昱衍变了脸色,又故意问:“那本就是你做错了事,我身为你的主子,还罚你不得了?”
“你以为会是什么?”梁昱衍冷哧一声。
“是因为我身体里本身就无毒可解。”这样一个惊天秘密被小九以极轻的语调吐出。
“那些被买走的无骨刃,遇见心善的主家,便都能活得长一些,可奇怪的是,他们不管在其他处多宽待于无骨刃,在解药一事上都是推搪阻塞居多。”
“因为无骨刃身体里本就没有毒!那枚解药不过是单纯的止痛和软骨的药材合制而成!”小九说到这里,再强压不住情绪,他赤红着眼珠望着梁昱衍:“无骨刃的寿数有限,便是因为一直在服用含有软骨药效的解药,百日封坛并不能叫无骨刃的无骨头终身收缩自如,那所谓每次的毒发,不过是无骨刃自身身骨在逐渐生长变硬产生的剧痛,因你此前非常吝于给予我解药,于是我才从三月一毒发变作现在半年发作一回。”
“而在临渊营里那些按时吃了解药的,数年来,竟无一人活过三十。”
小九情绪激昂,身体紧绷如一张绷到极限的弓,说到最后声音嘶哑:“可是你们都不说!你们都默不作声,其实拴牢无骨刃的解药,街上随处可见的药房里都能论斤抓来!”
第34章
“说什么?”
梁昱衍看到小九既然已经得知此事,索性也不再遮掩:“无骨刃毁了事小,损王爷大业事大。”
小九心头一震,旋即恍然,是啊,买了无骨刃的贵人若是想叫自己买来的无骨刃活得长久些,只管拖延给个解药,这能费多大的气力呢,比之告知无骨刃,万一消息流传开来,岂非是更大风险,弄不好还会开罪离王。
他那双琉璃似的眼珠子望着小九的,语气压得极低:“你既已经知晓那解药对于你此身无甚益处,也该明白我一番良苦用心了吧,你也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就算是你现在知道了那解药的真相,你敢就这样不管不顾去临渊营告诉所有的人吗?”
“我为何不敢!?”小九神情隐在黑暗里。
梁昱衍上前一步,也忍不住扬起来了声调:“天真愚蠢至极!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多大的能耐?你知晓此事,若叫离王得知,那么危险的只是你,若是临渊营现在全部的无骨刃都知道,那么离王直接将现有一批无骨刃尽数杀了,再换一批,你以为能费多大的功夫?”
“不过是一群蝼蚁,不值钱的耗材!”
梁昱衍长吸一口气,又看小九那副神情,俨然是一副遭受了巨大冲击而心神俱裂的样子。
他不由收了语气,抬手搭上了小九肩膀:“好了,别再想这件事了,也别再管临渊营里的那群无骨刃……”
“啪”一声,是小九直接挥掉梁昱衍的手臂的声音。
梁昱衍愣了一下,后而看着小九用那副极其陌生的眼神望着自己,不由也来了几分怒意:“你到底又在闹什么脾气!?这件事你得知又如何,一直被蒙在鼓里又如何?你以为你能做得了什么?”
小九却冷冷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
梁昱衍像是被他冰冷的态度刺痛,看着他浑身对自己充满抗拒,于是又深吸一口气,收敛了语态:“好了,我知道你一时间难以接受,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不对?”
“你上回不是答应我了吗?”梁昱衍这样的语气,简直有点像是哄人了:“你以后在府里不想遮面就不遮面了,我们……我们俩像以前一样,我们好好的。”
“我答应你?”小九出声道:“我答应你什么了?”
梁昱衍看他的样子,急忙说:“你答应我不再与崇王不清不楚,往后与我好好的!你亲口说的!”
小九立马脑海里闪过什么,回忆起那次小十一躺在自己屋里那副痴相,心下有点对小十一隐瞒的事有几分怒意,于是声音更加冷硬地说道:“那不是我,我没答应你任何事情。”
“你为什么不承认!?”
“那日是小十一在屋里假扮的我,你自己没认出来罢了。”小九看着梁昱衍难以置信几欲劈裂的神情,心头竟然难以自制地涌上来某种快意。
小九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梁昱衍却伸手去抓住了他:“你要去哪?”他似乎感觉到自己真的要彻底失去什么,难以形容的恐慌情绪将他笼罩:“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什么崇王?我不许你去!”
“我去哪都和你没关系!”
“小九!我们这么多年情分,你为了那萧崇叙要将我抛之脑后吗!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梁昱衍百思不得其解,他未曾想到,小九这次竟然这样决绝。
“我死过一次了。”小九眼睛直直回望过去:“两年前我为离王挡一次刺杀,种了罗莲丹毒,这毒无药可解,是崇王带我上山,求他师父救我,我才活下来。”
小九语气越来越轻:“我在崇王面前无论怎么变相,他都能一眼将我认出,而主子你,你也说我们这么多年情分,你却从来没有把我和旁的无骨刃分清楚过。”
恍若当头棒喝,梁昱衍神情凝住一瞬,他急促出声:“死过一次了?什么时候……我不知…我不知道,离王答应过我会保证你的安全……我只是被他骗了,这怎么能算是我的错,我往后不会把你交给他了。”梁昱衍焦急地解释推脱起来,又伸手去抱住小九。
小九却只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他一点一点地把梁昱衍抱住自己的胳膊拽下来。
许是这即将被小九彻底放弃,拒绝的动作刺激了他,梁昱衍眼珠子浮上来一层细血丝,在小九转身,一只手已经抓上木门的时候,梁昱衍不管不顾地叫嚷出声:“崇王一眼就能将你认出?你以为他对你特别才能将你认出?那崇王降生之时,七窍流血不止,他感官异于常人,后得太青施以秘咒封印才活下来,饶是如此他识闻味嗅皆也是要比寻常人强出多倍,他能一眼认出你有什么稀奇?”
梁昱衍声音变得失控起来:“所有的无骨刃他都能一眼认出,你明不明白!”
“从你回来你就应该有所察觉,离王对无骨刃的掌控重视并不如从前。”
小九控制不住出声:“那是因为捏骨先生死了,留下的这一批无骨刃并不合格,加之那批被药哑了专供刺杀所使的新货产出快……”
“不是。”梁昱衍声音凶狠:“那是因为崇王下山。”
“小九,你真的以为萧崇叙只作为一个会些功夫的吉祥物摆件被请下山的?自他下山之后,无骨刃在他眼中无所遁形,离王失了一大臂膀,他不是不想用无骨刃,是他用不了了。”
小九心神大震,望着梁昱衍,似乎不明白梁昱衍为何会对皇家密辛包括离王之事这样了解,可旋即一想,年少之时二人同入太学,他这小主子成日不做课业,全丢给他,后来只是略微过目,第二日便能在先生的提问下答个七七八八,他怎么会真的如同他所表现的那番愚蠢只知晓吃喝玩乐呢。
他若是真的蠢,他就早该拿无骨刃的解药不过是止痛药与软骨药的简单合成来耀武扬威嘲笑他,而不是真的守口如瓶十多年。
那素有废物草包之称的梁小侯爷神色紧绷,他一口气对小九说出这些,露出来此前从未展露的一面,一口长气呼出,他紧接着眉头紧蹙着放轻了语调,抓着小九的胳膊的手指指尖都泛白:“小九,他们这些人物做起事来叫人心头发怵,你与我往后都不要与他们再有牵扯吧……”
“真是稀奇,这样简单的两味药,为何这么些年临渊营的人都没有一个人起疑或者察觉?”
那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手里从那大夫手里捏出来一颗赤红色的药丸。
那大夫屹然就是那日小九进入的巷里药房的那位。
坐姿悠闲落在一紫檀木雕花椅上的一个年轻人,一副贵公子的派头,手里摇着一把玉扇,轻笑说道:“这有什么稀奇,临渊营那些人,多的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一些疲于奔命的人哪有工夫想这些,况且若是你,每三月身体便会刮骨刺髓半得疼那么一次,吃了一颗什么药丸,竟就不疼了,你会怀疑解药有假吗?”
那男子略一思索,旋即沉默下来,过一会儿又问:“可是那小九看起来是个心软良善之人,不知道公子为何会选他,纵使是知晓真相,他保住现有那一批无骨刃便罢,别的事。”他顿了顿说:“他不见得会下得去手。”
“心软良善之人?”那公子似是不怎么认同,他说道:“他以一己之力,周旋于离王与梁昱衍二人身边多年,从梁昱衍对离王言听计从到两人渐生嫌隙,他都没费几年的工夫。”
任延亭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此前你不是说小九杀捏骨先生之事,是有梁昱衍出面力保了下来?”
“是,那梁小侯爷行事刁钻,脾性难测却未想到……”那男子语气踌躇,似乎是未想好形容词。
“他上头两个哥哥都比他有贤名有出息,却都死了,先帝忌惮梁家,不想叫梁昱衍死却不想见得想叫他活得好,年幼之时哥哥亲娘全都去世,亲爹一直在外头,他一个人在深宅大院里被那么多人盯着,你猜他害不害怕?”任延亭语气里说笑意味很重,似乎并不把梁昱衍放在眼里。
那男子默不作声听着,没有作答。
过后,任延亭话音一转:“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一把无骨刃就是造价再高,再是出类拔萃,对离王而言也不过是一把无骨刃而已,陨了便陨了,何苦那么大费周章救呢,那小九自种了罗莲丹毒之后,离王那边为了救他可谓是费尽全力,云水莲蕊,深崖虫草都为他寻来续命。”
“若真是对他在意至极,为何不干脆把他从梁昱衍那里捞出来,梁昱衍这人不好相与,小九在他手里没少受罪并不是什么秘密。”
那男子听罢,回道:“许是怕他认不清自己身份,无骨刃扮离王出行前后都有人顶礼膜拜,长此以往,心态可能会发生改变,若是定时送回梁小侯爷那里,按时敲打一番,做事才会少见逾越。”
任延亭说:“以离王身份在外活动之时,便受人尊敬,是那皇族贵子,回到侯府便又要做回梁昱衍脚边卑微的奴,长此以往,是个人都扭曲了,我不信他真如表面这般模样,引而不发罢了,看时机再逼一把。”
“他很聪明,若是刻意了,怕是适得其反。”
任延亭摇扇子的幅度渐小了些,他闭上了眼睛,端出来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你都说了他很聪明了,他会察觉也是早晚的事,宫中丧号一发,离王便要动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万事要讲稳妥还如何行得了事。”
那男子弯腰拱手道:“是。”
即将退出去的关口,任延亭又手中扇子“咔”得一合,出声道:“慢着。”
那男子脚步停下,听到任延亭说:“梁昱衍和离王盯那小九盯的过紧了,而且在某些事上都宽容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梁昱衍幼时府宅里留下的都是梁将军精挑细选出来的护院,况且先帝和梁将军之间关系紧张,唯一的独子留在京城,成了他的掣肘,谁也不敢轻易叫梁昱衍出问题,所以梁孟惠为何要叫他的儿子去临渊营挑选一个半大孩子陪在身边,就算那时候小九功夫再好,也不过十四岁,除非……”
那原本即将退出去的男子与任廷亭目光对上,任延亭最终还是说出了出来:“除非那小九与梁昱衍一样。”
“但是会是谁呢?能叫离王和梁家,都要保住他的命。”
天空中乌云密布,那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天空中闪过两道劈开云层的闪电后,几声闷雷作响。
小九俯身在临渊营的后山处,来到那小十二临死前说出来埋葬小六的地方,用铁锹挖了几下,而后又怕损伤小六尸骨,跪俯在那里赤手挖起来。
雨水冲刷着他那双白皙的手指,指尖被坚硬的小石子沙砾划伤,那细小伤口流出来的血连同泥水,都一同被雨水冲刷着。
良久过后,那熟悉的黑色布衣才露了出来,腐烂的尸骨上挂着小六的腰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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