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从龙 第108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他撂下这句话,便又不依不饶地动身找人,拉着席上的将士们挨个问。问过的人都说没回来,直叫林晗的心变得一片寒凉。
他陡然发现,他竟然对卫戈知之甚少,要是他真想躲着他,他连上哪寻人都不知道。
而卫戈总能找到他,一直以来,也是一心一意地跟在他身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林晗重重地闭上眼,呼出口气,霎时觉得自己太混账了。明明说着喜欢人家,却在不经意间辜负了他的心。
第184章 猜疑
席间觥筹交错,唯他失魂落魄,不得安宁。
林晗不停地逼问自己,该去哪找他?难道他们真的要因一个误会心生嫌隙吗?
他猛然攥紧了拳头,心下一横,生出一念。
今夜太晚,卫戈必定没走,只是躲起来了,不愿见他。
与其说他是害怕找不到卫戈,还不如说是担忧卫戈对他失望,往后心里再没了他。而要验证他是否还在卫戈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还有一个方法。
林晗从来不怕涉险。既然不知往何处找卫戈,就只能像往日一样,期待着卫戈自己出现。这法子是他最后的筹码,若是唤不回桓儿……那他也认了。
他打定主意,当即从筵席上抽身,阔步朝着营外去。背后传来聂峥的高呼:“你去哪啊?”
林晗来不及答话,满心都是大营外那湾滚滚的河流。
那河道宽阔,水量充沛,一面凹岸,一面凸岸。一般来说,凸岸的水势要比凹岸平缓,河谷也比较浅,倘若选好地段,不至于丧命。
假如往年的自己看到如今的他,定会大骂一句疯子,为了个男人,居然想出这样荒唐的主意,简直昏了头。
他也自认昏了头,只要能找回桓儿,就是鬼门关,也愿意去一遭。
湍急的流水潺潺作响,林晗踏上营口长桥,阴寒的水汽从漆黑的河谷中窜升出来,游蛇似的往衣缝里钻。
一轮明月在滔滔的水波中晃动,碎影粼粼,参差斑驳,像是艳阳里半融化的一摊积雪。
林晗仰起面庞,眺望风露清寒的深宵。浓稠的夜色扑面袭来,仿佛滚滚的雾涛,直往眼底钻。被深沉的黑暗包裹,他丝毫不恐慌,反而生出股淡淡的宁静,好似冥冥之中有双温柔的眼睛,正隔着绸缎般的长夜与他对视。
林晗吸了口气,带着水腥味的凉风宛如匕首似的,刮进五脏六腑。他微微启唇,望向山影边一束煊亮的星芒。
“我明白,你在生我的气。归根结底,是我寒了你的心,明明知道你不开心,却还是丝毫不避嫌……”
林晗踌躇半分,垂着眼睛,有些生疏地开口:“我、我知错了。从头到尾,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你心里不舒坦,说出来也好,拿我撒气也好。之前在军帐里,我也任你打了,要是觉得不够,再来就是……”
干冷的夜风灌进鼻子,他的嗓音不自觉带上点颤,温热的呼吸扑打在眼睫上,顷刻之间,竟然结出丝丝缕缕的冰花。
视野里粘上一粒粒莹白的轻絮,像是下雪了,林晗独自对着阒静的深夜,心窝里也慢慢积起一垒冰雪。
他喉头一哽,仍是把那未竟的话语挤出唇齿,怅然道:“别不见我。”
语罢,他自暴自弃地闭上眼,身子后仰,斜过齐腰的桥栏,正对奔腾不息的河川坠落。
扑通一声,激流溅响。剧烈的水声在他耳畔炸开,一息之间,便像是被厚重的棉絮捂紧了耳朵,只听见沉闷的涛流低哑地回旋。
林晗的身体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冷。身上的锦袍像是河底伸出的手,拉扯着他往下坠。一汪清冷的月光透射到水波里,恰好落在他眼睑上。
他被河水推挤着往幽暗处漂流,却无心顾及生死之事,满脑子都是一句绝望的话。
他不会来了。
他把桓儿弄丢了。
纵使之前设想过最坏的结局,等真到了这一刻,他仍是有些失神。
林晗麻木地睁眼,眼睫边的月色倏然一暗,像是完全融化,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他的腰肢陡然一紧,被一股远大于水流的力度挟持住,紧接着身子一空,撞进一处灼烫的怀抱。
“你疯了吗!”
林晗任人将自己捞出来,歪靠在他肩膀上,失神地眨了眨眼,脸孔上、发丝间水流如注。
他侧过头,仰望着卫戈盛怒的面容,眼中一阵酸胀,伸出手,反复捏揉他的臂膊。
“你不是走了吗,你不是不管我吗?”
“这就是你寻死的理由?!”
河水钻进眼睛里,林晗双目发痛,额头紧贴在他胸膛上,说不出半个字。
卫戈眼神锋利,像是要吃人,两臂紧托着林晗的腰肢,带着他一点点往岸上泅。
林晗顺从地揽住他脖子,低咽道:“卫郎……”
卫戈缄默不语,却认命似的合上眼眸,在他湿透的发鬓间轻吻。
河水哗哗作响,从齐腰深变得才及小腿。两人狼狈上岸,衣服吸饱了水,倾盆大雨一般往地上淌。
丘陵起伏,石堆嶙峋,宛如画中森冷深重的墨迹。一条小路崎岖弯折,绕过湿冷的河滩。
滩涂野草丛生,卫戈抱着林晗,一路无话地走过荒岗,重回长桥。他将怀里人放在地上,继而打破宁静,嘶哑着问:“你是不是觉得,将我吃得死死的?”
林晗看向他晦暗不明的双眼,鼻尖通红。
卫戈眉间染上些许倦色,喃喃低语:“不论是和裴信在一块,还是投河逼我出现,都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任性妄为。”
林晗眼睫一颤,抬起手背,慢吞吞擦拭颊边水珠,沉静道:“是。只要能确定你心里还有我,其余的事都无足轻重。”
“旁观我作茧自缚,”卫戈定定地盯着他,目如寒霜,自嘲道,“你很得意?”
这个词仿若当头一棒,震得林晗木然地立在原地。
卫戈审视着他遽变的脸色,话语间泛出难抑的痛苦:“你对他使过哪些手段,居然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林晗愕然一瞬,眯眼皱眉,几乎被这莫须有的猜疑气笑了,难以置信道:“手段?你觉得我能用哪种手段?”
他冷冷一笑,浑身颤栗,眼中热意翻涌,却是觉得心如死灰:“投怀送抱,同床共枕?裴桓,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一个男子,为了你脸面都不要了,甘愿比娼妓还下贱,你竟讲得出这样的混账话?”
卫戈隐忍良久,额间青筋暴起,强压着怒火,喉间低涩:“你当我是傻子?你敢扪心自问,你对他没有半点留念之情?”
林晗骤然从震怒中清醒,失望地看着他,勉强挂上丝笑,温声道:“桓儿,你生气才会胡思乱想,不吵了好不好?”
第185章 貌合
他甚至不愿意去听卫戈接下来的话,几步踱上前,握住他的小臂。
须臾前,两人都在河湾里滚了一遭。卫戈的手很冰,触碰过去,像有尖刀划过皮肤,渗出零星的血珠。
林晗放柔了嗓音,近乎恳求:“一块回去,先把衣裳换了,好不好?”
卫戈没有回答,面上无波无澜,无喜无悲,仿若木石一般,只是在片刻的犹疑后,很轻地握了握他的手腕。林晗两手捧着他的手掌,反复搓揉,仍是冷得像石雕一样,无论如何都捂不热。
先前是卫戈拖着他上岸,这回轮到他走在前面,带着卫戈往营里去。军营建在一围山峦下,越靠近大营,山峰挡住月光,四周便越黑,连脚下的影子都消失不见。远处亮着十来束火把,火舌宛如飞蛾的翅翼,在长夜寒风中跳跃弹动,摇摇欲坠。
他们都一身狼狈,不愿意让旁人看出端倪,便挑了条偏僻的小道,在沁骨的冷风里,散心似的回大帐中。
林晗拨亮灯火,取出一叠衣衫,朝卫戈道:“我往后不回都护府住,就在营里。”
“好,”卫戈哑着声回他,墨黑的眼眸似有若无地盯着他看,踌躇着补了句,“你冷吗?”
林晗摇摇头,把衣裳塞进他怀里,转向一旁去翻箱倒柜。等他找到合身的衣服,卫戈已经换好,出帐子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几样东西。
他站在烛火边脱衣换衣,眼神心思却全在卫戈身上,看着他拿出一只小秤盘,一手朝秤盘里拣药材。
小秤晃晃悠悠,好像清波中一瓣荷叶。帐内安静,不一会,林晗便嗅到一股清苦的药味。像是桂枝、甘草,热辣的姜味刺得他精神一震,霎时连眼目都明亮了些。
林晗系好腰带,举着灯火,在他身边并排坐下,蘸饱笔墨,悬腕落字。
“你还会制药啊?”
“小时候跟辛夷学了些,”配好药材,他搬来一个药碾子,将草叶尽数磨成细粉,“今晚吃一剂,明早就不会难受了。”
林晗一时愕然,墨汁在纸上晕出一个黑点。
“你给我号脉了?”
他回想起卫戈在他手腕上碰那一下,原以为只是无言地亲近,竟还有这层深意。
卫戈就是生气,气急了口不择言,可是依然关心他。就算是他疑心妄言,让林晗觉得受了委屈,可这点委屈,跟他对他的感情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桓儿,”林晗拈着笔,出神道,“你什么时候回镜谷?”
卫戈手上一抖,铜碾发出嘶哑的呜咽。
“你要让我走?”
林晗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道:“你带我一块去吧。我想见见。”
卫戈稍稍松了口气,合目一瞬,道:“你什么时候有空闲了,告诉我一声就是。辛夷他们也很想你。”
林晗偷偷抿着嘴唇,心不在焉地落下几个字,凝眸睇着他迷蒙的侧脸。
“你是在镜谷长大的?”
卫戈摇摇头,道:“是在禄州。城郊百里外有个叫桃源镇的地方。”
“桃源?”林晗欣然一笑,“听起来就是个好地方。”
卫戈平静地看了看他,语调低沉:“可不是好地方。当年禄州避疫,强行将所有患病的人挪到几个地方,派重兵严加看守。桃源,里面就是人间地狱。”
林晗惊道:“啊,竟然如此?那桃源现在……”
“改了名字,现在叫聋哑村,人已经不多了。”
林晗不解道:“为何要叫这个名字?”
卫戈长叹一声,注视着火光,略微失神,轻声道:“患病之后,九死一生活着,也定会留下残疾。要么失明聋哑,要么手足溃烂,还有失去味觉嗅觉的,或是身患数症的。”
林晗担忧地看着他:“那桓儿你……”
“我没事,”卫戈苦笑道,“没走丢时,在家里染上病,好在是轻症,多亏了赵夫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侥幸痊愈。她却病倒了。”
面对当康长公主,卫戈始终不冷不热,恭敬而疏远。而他每次说起赵夫人,都会流露出些许难抑的亲昵。赵夫人应当待他极好,比亲生孩子还要亲近周到。
卫戈有些顾虑地开口:“为何突然问这个?桃源……如今里面都是些身患残疾的人,你也要去?”
林晗朗然一笑,继续写字,道:“我遥领禄州事务,总是要去一趟的。”
卫戈沉默半晌,垂着眼睛:“含宁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林晗面上一滞,才拿起的笔似乎有千斤重。卫戈捡起药粉,心事重重地起身,从堆着炭火的风炉上取了些热水,冲泡出一碗茶汤似的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