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从龙 第110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几位同僚好。”林晗笑道,“辛苦你们专程跑一趟。天灾之下,还需我等戮力同心,共克时艰。”
书房狭小,一堆人挤进去说话,终是不便。林晗便让韩炼差人搬来许多桌椅,再令人送上茶水,与地方官们坐在一处议事。
“几县灾情都报上来了?”
张谌道:“都登记成簿册,送来府中了。”
“好,办得不错。”
林晗点点头,翻阅着府库的名录。先前他让人从富户手里要的粮食都入库了,卫戈说不用他操心军饷,宛康现在的存粮应付全城一个月的消耗绰绰有余。
“韩校尉,去拉一队人来候着。等说完事,几位县令便去府库领粮,让燕云军帮忙送到周边赈灾。”
“是!”
几个县官听了,立时喜上眉梢,拿公服袖子揩揩脸,几欲涕泪纵横,连呼明公英明,解了苍生燃眉之急。林晗瞅了一圈,叹道:“举手之劳,原本就是州府分内之事。后续放粮、赈济,还得你们亲力亲为。”
张谌起身行了个大礼:“下官替百姓多谢都护。”
林晗摆摆手,眉头蹙着:“不必声张,我并非那等沽名钓誉之徒。你们今日回去,我要叮嘱三件事。其一,千万做好放粮的账册,一粟一米到了何人手里,都不可马虎了。其二,劝农的事,一刻也不可耽搁。其三,各地的流民,你们看着办,务必给我想法子让百姓回到原籍。”
那几人面露难色,道:“都护,这……”
林晗知道这事颇为难办,便耐着性子道:“抓铁定是不成的,你们手里有粮,就是骗,也得把人骗回去种地。我出个主意,你们参详着来,回去发放粮布告,勒令众人凭借户籍领取口粮,他们自个便想回家了。”
话说到一半,韩炼晃晃悠悠地倚在廊柱边窥探。林晗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客套话,遣散了地方官,便冲那鬼祟的小子招招手。
“什么事?”
韩炼道:“聂将军来了。”
林晗喝了口茶,道:“让他过来。”
聂峥得了准许,披挂着玄甲进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含宁,含宁!我听说昨晚府中有刺客,你怎么不说一声,没事吧?”
“没事,”林晗嗓子仍是有些痛,吞了口茶水,指向身旁一把椅子,“你坐,我正好有事情找你。”
聂峥不放心地端详他一番,按着佩剑坐下,眉间有些懊恼的神色。
“什么事。你尽管说。”
林晗笑着拍拍他肩头,道:“我打算让你接管宛康府兵。”
聂峥皱眉道:“怎么不找裴桓?”
“他手里已经有燕云军了,”林晗轻声道,“再说了,他明面上还不是我的部下,朝廷有人忌惮他,我也怕他风头太盛,反而因功绩惹上祸端。”
聂峥思索片刻,认真地看着他:“我出身聂氏,你不怕给自己惹上麻烦?”
“嘁,”林晗捧着茶盏,横他一眼,“宛康会战,我给你报的首功,谁敢说什么,让王经去骂。”
“王经跟我可不对付。”聂峥挑眉。
林晗砰地放下茶盏,横眉冷眼,干脆耍赖:“你烦死了,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聂峥哭笑不得,连应了三声好,道:“学校选址我看好了,你什么时候去看看?”
林晗伸出白净的手心,问:“有图册吗,让我瞧瞧。”
聂峥面露为难,迟疑道:“这倒没有。图册哪有亲眼见着好看。也不远,就在樊川附近的伊阙山。”
“先不急,”林晗敲敲桌面,笑道,“有个事你先去办了,昨晚的刺客应当是高柔残部,你去宛康府兵坐镇,给我连萝卜带藤儿都拔干净。”
聂峥了然地颔首,起身道:“还有没,没事我走了?”
林晗清了清嗓,正要开口,却被他抢白。
“你嗓子怎么了,昨天宴席上就不对劲。”
林晗脸色一赧,心虚道:“无碍。我还真想起个事情要你办。显历三年宫里印了几本政辩书,你有印象没?
聂峥没听清,一脸狐疑:“枕边书?你嗓子……”
林晗捏着喉咙咳两声,正色道:“别嗓子不嗓子的了,去给我把书找来。”
“哦,”聂峥懒洋洋地答道,“显历三年是吧。”
“府军的事别忘了,”林晗再三叮嘱,“审人用刑可以,别太过分。”
第188章 连弩
送走聂峥,下一个访客接踵而至。来人一袭潜鳞戢羽黑袍,腰别长刀,姿容恬静,亭亭地立在廊下,目光垂向地面。
林晗审视他片刻,玩味一笑。
“兰庭卫都是美人。裴丞相挑你们的时候,莫非看脸的么?”
他倒是没胡诌。裴信确实喜欢漂亮的人,丞相府不愧有兰庭之名,里面办事的属官没有一个不是好颜色。裴信自己也坦荡承认,说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当初林晗住在他府上,可是亲眼见过,丞相挑剔至极,就是眼目所及处摆放的物件长得寒碜些,他也会让人换掉。
那人头埋得更低,几丝黑发被风掀动,嗓音发抖:“奴婢惶恐。”
“你就是子绡?”林晗垂眸打量他,盯着一截光洁细腻的下巴,笑道,“抬头,让我看看。”
子绡顺从地抬起头,却仍是不敢直视他。林晗审视良久,戏谑地抬了抬眉梢。
这人确是肤若芝兰,眉如远山的好相貌,只是瞧着骨子里虚弱了些,似乎病怏怏的。
裴信调教出来的兰庭卫,个个功夫深厚,手段狠辣,偏偏都对主子唯命是从,平日里一副任人蹂躏也毫无怨言的柔弱模样,看着便让他生出些想捉弄欺负的心思。
“眼睛抬起来,”林晗玩心大盛,温声道,“也让我瞧瞧。”
子绡像是个训练有素的偶人,立时抬起眼帘,望向声音来处。林晗看见他的眼睛,顿时一怔,那双瞳仁漆黑涣散,宛如玻璃珠子,瞧着没有半点生气。
“你……看不见?”
子绡握着佩剑下跪,铿锵道:“奴婢有这把剑在手,定会拼死护卫主人。”
林晗长叹一声,顿时扫兴,道:“罢了,我哪里需要你护着。说吧,情况如何,你追的人呢?”
子绡低头禀报:“带过来了。主人可要审问?”
“嗯,”林晗回想起捉他那刺客,浑身便泛起一股黏糊劲,十分不舒坦,“就在这吧。”
子绡领命出去,不一会拽回来个奄奄一息的黑衣刺客,仿佛丢口袋似的,将人掼在地上。他抽刀出鞘,横向那有气无力的刺客颈边,低沉而狠厉地警告:“老实点。”
林晗踱到二人跟前,俯身扳过那刺客歪垂的脑袋,微微皱眉。
刺客发丝蓬乱,脸上几道锋利的血痕。除了血迹,便再无别的污渍。
“不是他。”他冷冷道。
子绡持刀的手一顿,有些不知所措:“主人……”
林晗松开双手,拍了拍沾上的泥土,道:“我在书阁里和那刺客头目交手过,当时使的是墨笔,他脸上应该留下墨迹,一路奔逃,来不及清洗的。”
“奴婢失职!”子绡收刀请罪。
林晗神色凝重。连兰庭卫都抓不住他,那混账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垂目望着地上的兰庭卫,道:“你怎么跟丢的?”
子绡仰面对着他,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奴婢自以为,并未跟丢。当时刺客被姜拂手下全歼,唯独跑了头领,我便一路追上去。”
林晗揉了揉额角,嗓音泛着寒气:“去告诉姜姑娘,让她该查查兰庭卫里是否有人易容顶替了。”
子绡大惊失色,震声道:“是!”
林晗目送他远去,眼底越来越森冷,忽而喊道:“韩炼。”
一旁的韩炼听命而动,拱手道:“将军有何吩咐?”
他沿着石阶小步来回走,道:“既然子绡没跟丢人,那便说明刺客头领压根没跑,说不定此刻还藏在府中。先带人把府衙搜寻一遍,务必仔细,不要声张。再去查昨晚到过衙门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明白。”韩炼心知敌人在暗处,担忧道,“府中人手不足,将军不如先到世子身边去?”
林晗叹息一声,无奈地应了句。他如今顶着官衔爵位,的确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独来独往。若是身边没亲信护卫,终究会被暗处的对手钻空子。
刺杀这种手段虽上不得台面,却是有奇效。一旦成功,甚至能扭转局势。防止暗杀,这也是权贵们纷纷培植忠心死士的原因之一。
林晗便问:“世子在何处?”
“今日一早,世子就带着弓骑营去新留了。”韩炼答,“将军要去么?末将安排人护送你。”
林晗凝望着天色,顾念着去一趟新留也好,顺道看看这两日灾情如何了。
上回他和卫戈去新留,那里田地荒芜,百姓都跑光了,卫戈便自请带兵过去屯田。
林晗叫来几个属官,交代了城中赈灾事宜,要他们誊抄安民布告,再详细统计各处灾情。
派好任务,韩炼便带着燕云军来了。林晗领着几十骑兵出城,奔袭半日,途中遇见不少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的流民。
往年他锦衣玉食,只在书册中读过天灾人祸,压根对饥荒没有切身的体悟。饶是如今官拜一方都护,治下横遭灾劫,明明与外面流离失所的百姓一墙之隔,可他们仍然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懵懂之年,林晗也曾就“仁道”一事求问过帝师。裴信的回答竟与书籍百家记述的全然不同。没有天下苍生,没有社稷万民,只一个“心”字。
“心”即为良知。在帝师眼里,登临大位,做万人之上的帝王,根本就和芸芸小民殊途陌路。要帝王切身悯恤万民的艰难痛楚,亦是求不得的,要他们贯彻真正的仁道,更是虚妄不可行的。
恪守良知,却是生而为人的本分,用在治天下上依旧可行,见弱者扶之,见危者救之,见不平而均之,见奸恶而诛之。纵是三岁稚童也能分辨善恶,凭心看,含宁也能洞悉纷纭天下的清浊伪真。
若有一事触犯到了世人良知,那么即使再冠冕堂皇,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若有一事耸人听闻,却是其心可悯,那便值得网开一面。
郊外山水清明,长林丰草,树影间熏风骀荡,丈丈晴阳飞落如练。
新留三面皆有一围山峦,远远望去,天边云蒸霞蔚,像是描画了彩绘仙人的屏风。燕云军在东南一处山谷边设下射邑,几十弓骑为一列,纵马奔驰如雷,来回操练骑射。
原野上竖起丛丛旌旗,随风涛翻涌舒卷。卫戈身边跟着几员大将,独孤毅和宇文跋都在。那两兄弟坐在阅军台上,专心致志盯着弓骑操演射技。卫戈手里则握着一样事物,聚精会神地摆弄,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下方的将士。
军纪森严,林晗瞧这阵仗,低声问韩炼:“我能过去吗?”
“将军随心去就是。世子说了,若是你来,一律不许拦着,也不必通报。”
林晗欣然下马,一手执着鞭子,悄悄绕路,登上点将台。独孤毅性子开朗,嗓门也大,见了他便不拘小节地欢呼:“公子来了。”
宇文跋个性内敛,颔首低眉,唇角轻弯,湛蓝的眼睛里浮出些微笑。
卫戈像是被惊醒,后知后觉地望向林晗,笑道:“含宁。”
林晗找了个空席坐下,玩笑道:“府中人手不足,我到燕云军这来避一避,不会叨扰到你们吧。”
卫戈摇摇头,把手上的东西朝他一递:“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