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从龙 第116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标签: 古代架空

第197章 放手

  裴信眉睫低垂,话音和缓:“檀王突发恶疾,回天乏术,暴病而亡。今日庭中发生的一切,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林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穆思玄跌坐在地,痴痴地望着他,半是哭,半是笑,苍白的脸狰狞扭曲。

  “我待你一片挚诚,你视而不见,”他胸中气闷,眦目怒视,哽噎道,“你要杀我,你为了他,竟然要杀我?”

  裴信轻抬眼睫,目色如冰,柔声道:“我想杀你?今日种种,不都是你咎由自取。”

  穆思玄跌撞着半跪起,拿袖子胡乱擦干脸上血痕,飞扬的凤眸中猩红一片。

  “也罢。当我真心错付。你就是杀了我,把我困进无边炼狱,有朝一日我爬出来,也会索你的命。”

  裴信一愣,而后微微一笑,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戒,道:“静候佳音。”

  “够了,”林晗弱着声道,“此事跟你无关,我也不想欠你人情。”

  裴信扫过不远处的尸首,道:“含宁觉得太过了。”

  林晗心中一震,无奈又被他一语道破心事,犹疑道:“他总归……没伤我性命。”

  裴信瞅着他,眼波盈盈,轻声叹了句:“乖孩子。”

  他往年常这样唤他,如今林晗听着却别扭,慌忙躲闪开目光,唯恐被他看清双眼。

  “你走吧。”林晗干脆道。

  裴信平静地望着他,似笑非笑:“你今天抓了檀王,要怎么处置他,就不能拖下去。”

  他来这一遭,林晗心里被搅和成一团乱麻,确实六神无主。但他不愿由着裴信心狠手辣,真把檀王在他跟前烫熟了。

  可人都抓了,拖着不办,定会夜长梦多。看裴信这架势,必然要他做出抉择了断。

  兰庭卫捧来两盏清茶。茶烟缭绕,散发着一股莲花幽香,光是嗅着这股清新的香气,便叫人齿列生津,犹如含着一口冰。

  糟就糟在,这地方才做过刑场,就地处死一个大活人。莲香与血肉的腥气混在一起,纠缠搅绕,令人作呕。

  林晗咽不下茶水。裴信气定神闲,一手执着天青色的细瓷茶盖,悠哉悠哉地撇着茶汤浮沫,须臾后轻抿一口,袖间金缕香囊叮当碰响。

  林晗明白,他在等他给一个答案。杀,或是不杀。

  檀王疯魔一阵,不过是色厉内荏,此时已变得呆呆的,出神地凝视着那具死尸,目光涣散。

  林晗攥指成拳,捏揉着掌心,半晌后挤出个字:“杀。”

  裴信放下茶盏,目光幽冷,道:“好。这次我总问过含宁的意思,给过选择了吧。”

  林晗扯着嘴角苦笑,别过头去。这算什么选择,他给的选择,总是跟逼他没区别。

  裴信定定地瞧着他,温声道:“回花厅去,别看。这里有我。”

  那血肉模糊的惨状,林晗属实不想再过一次眼,却犹豫着不走。聂峥上前一步,低声道:“去吧,我在这看着。”

  林晗这才点点头,带着几个护卫疾步远走,退到花厅去。

  半月过去,花厅的玉兰谢了不少,堂下的兰畦也萧瑟许多,添了数不清的枯茎黄叶。

  林晗凝视着天边流云,息夫人的影子在脑海挥之不去。

  他突然非常想家,怀念家中那方开满紫藤花的小院。如今晴昼渐暖,日阳高照时在花架下读书,该是多么惬意。

  他还想带卫戈一起回趟家,跟他一块到莲池泛舟,摘莲蓬,采莲子。摘来的莲子与山药茯苓做成西平莲子糕,炎炎夏日配着五花凉茶喝,安适至极。

  林晗独坐在花厅中,挂念起家中种种温馨宁谧的旧事,却是额头一跳,回忆起片刻前那具形容软塌的死尸,盛夏的风骤然冷了几分。

  他轻压眉心,克制着不去想那场景。满庭花枝木叶簌簌作响,隐约有股阴风打着旋飘过,荡溢在他后颈。

  聂峥从前堂回来,还未走近,便焦急唤道:“含宁!”

  林晗缓过劲,抬眼觑着他:“怎么,完事了?”

  聂峥脸色怪异,抿了抿唇,诡秘道:“檀王疯了。”

  他一怔,脱口而出:“疯了?”

  聂峥想起方才见到的场面,便是惊魂不定,迟缓道:“是……千真万确。幸好你没在,那光景比什么十八层地狱骇人多了。”

  “连你都这么说?”林晗扯出个笑,“所以呢,裴信没杀他?”

  “裴信想派人过来问你怎么办,被我拦下了,”聂峥眉头紧皱,“我不想让你过去。”

  林晗上下打量着他,瞧出聂峥心有余悸,便追问道:“檀王怎么疯的?”

  聂峥神色古怪,斟酌着字句:“他、他把那尸体,给吃了……”

  林晗惊骇莫名,瞪大了眼睛。

  聂峥惭愧不已,摇头道:“看吧,我就说不该让你知道。”

  林晗慢吞吞扶着桌案,撑起身子,动作一半,便跌坐回去,趴在桌案一侧,捂着嘴唇喉咙干呕。

  聂峥匆忙绕到一边扶他,轻轻拍着背。

  林晗抓着他手臂,勉力支起身子,纤长的手指不自觉蜷起,低喃道:“你觉得,穆思玄他是真疯还是……”

  聂峥为难道:“含宁,依檀王的心性,他能装疯卖傻做到如此地步?”

  林晗沉重地闭上眼,嗓音微弱:“罢了。我这会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既然人已经疯了,执着于取他性命,好像并没有多么重要。活着不一定比死了好过。

  “要把他关起来么?”聂峥问。

  林晗点点头:“自然要关。盯着他,还不知道是真疯还是装疯呢。”

  聂峥:“裴信说,你要是不杀他,就让他把人带走。”

  林晗隐隐觉着不对,道:“带走,往哪带?”

  “望帝宫,”聂峥如实具告,“怕是要将檀王幽闭在那。”

  他沉默片刻,冷哼一声:“是吗。既然他喜欢收拾烂摊子,我就省点心,放手交给他吧。”

  前代也有几个亲王被一旨圣令幽闭在各处。这些人的下场不可谓不凄惨,不是被送了鸩酒,就是活活饿死了。

  穆令昭是孝哀皇帝嫡长子,玩起这套手段,倒是比他林晗顺手。

  最重要的是,檀王和吕应容两件事费了他不少心神。吕应容惨死的情形历历在目,接着又传来檀王失心疯的消息,光是想一想,林晗便毛骨悚然。

  他着实不想再管了。

第198章 原委

  林晗心神不定,烦乱地踱几步,神色凝重地思量。

  可他总觉得不对,裴信来的时机实在太巧了。况且,吕应容一直被羁押在军中大狱,有苍麟军看守着,聂峥是他心腹,裴信是怎么把人抓到手的?

  口口声声说要帮他,他真的想让穆思玄死吗?

  他垂着眼睛细想良久,猛然攥紧了手指,理出些头绪。

  是了,裴信了解他,知道他不够心狠,于是抓来吕应容做替死鬼,保檀王一条命。

  林晗扼腕一叹,讽刺地勾勾唇角。

  怨不得谁,是他心慈手软,眼见一个大活人惨死,便束手束脚,什么都不愿顾了。此时回过味来,却是木已成舟,不得反悔。

  裴信话里有话,早提点过他:我给过你选择的。他沉浸在惊吓中,没听出话中机锋,错失了机会,再去找他要人,那就不好办了。

  林晗眼中一凛,微微扬起下巴,道:“聂峥,去把王经找来,我有话跟他说。”

  聂峥点头应允,扬长而去。林晗在花厅坐了须臾,便听一阵喧闹,几列人影穿过树障,披甲带剑,气势汹汹地朝他走来。为首一个满面风霜,凝脂般的嘴唇透着些水润的血色。

  “含宁!”

  林晗赶忙起身,惊喜道:“桓儿!”

  卫戈这段时日都在樊川附近练兵、屯田,宇文跋和独孤毅两兄弟轮流坐镇军中大营。他们都忙着各自事务,聚少离多,约莫几天才能见一次面,这回距上次相见已有五日了。

  卫戈一把将他揽进怀中,嗓眼一哽,平复着呼吸。

  “我来迟了!裴信为难你了?”

  林晗很是想他,下巴靠在坚硬的肩甲上,任由一双大手紧搂着自个腰肢,闷声道:“没有。你跟他打过照面了?”

  卫戈嗅着他发间清香,松了口气:“他走了。府中的事我都知道了,现在去追他,势必还能将檀王要回来。”

  林晗眼前又闪过那具面目全非的死尸,额角突突跳动,顿时头痛欲裂,脸色发白。

  他抱紧了卫戈,两肩发抖,颤着声道:“不去了……我也不知怎么了,满脑子都是那具尸首。卫郎,我、我有些怕。”

  卫戈揽着他的肩膀,温柔地拍了拍,安抚道:“没事了,我叫他们处理干净。往后有我陪着你,别害怕。”

  恰是此刻,聂峥领着王经到了花厅。赵伦得知消息,也从周边县镇赶了回来。堂下一时聚集了一大群人,纷纷屏息凝神,等着林晗发话。

  林晗从怀抱中抽身,盯着面色沉沉的王经,冷笑道:“我记得当初告诉过你,什么能跟他说,什么不能,让你自个有杆秤。”

  王经上前一步,拢袖下拜,义正辞严:“臣不觉有错。”

  他的青袍变成了绯袍,从察院监察御史跃升成了御史中丞。

  林晗眉头一皱,跨步到他跟前,强压着怒意:“你当然没错!你王御史是多么清白的人,错的都是全天下!”

  王经颓然闭眼,铿锵道:“若我隐瞒此事,坐视不管,才是陷君王于不仁不义,才是大错特错。”

  林晗怒火攻心,拂袖骂道:“你少给我扣这些仁义的大帽子!我亲手提拔你上来,不是让你二心背主的。你明知道我和檀王不共戴天,还暗地里通风报信,难道不是不忠!”

  王经沉默良久,红了眼眶,叩首道:“王经身为臣子,并非帝王家的走狗。为臣死忠,自要规劝君上修仁德,行至善,宽仁敬慎,方可为万民表率,统御寰宇。”

  林晗嗤笑道:“走狗?原来跟着我倒是委屈你了。你觉着我独断专行,残暴不仁,大可以现在就滚,找你的明君圣主去!”

  王经伏地长跪,哭道:“陛下!臣性命微末,原本只不过是盛京郊外一介教书先生,没有功名之心,平生所愿仅仅是传道授业解惑,教育学子辨真伪,识善恶。”

  论起往事,他更是哀伤,悲痛万分地叙述:“是当初陛下告诉我‘清流一束,不可撼浊海,焚书一握,不可醒世人’,光凭教书,是没法开化诸民,建不成仁德之世的,唯有入朝做官一展抱负,才能澄清宇内,惠及庶民。”

  林晗紧抿着发白的唇瓣,神情阴郁,眸中波涛汹涌。

  “因陛下一番话,臣才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王经顿了顿,仰面望着他纤瘦修长的身影,有力道,“今生今世,陛下就是王经唯一的君王,王经宁愿一死,也不可让陛下沾上半点污浊。”

  堂下凉风习习,浓绿的树木翻起海浪。林晗缄默无言,半晌低声道:“你错了。王经,我的手从来就不是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