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从龙 第162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林晗麻木地走在皇城宫道上,恨自己生性多疑。
回到府中,天色已经大亮,刑台的人把案卷送到家里书房,他心不在焉地处理公事,翻过一沓沓卷宗,忽然瞥过一个熟悉的名字。
孙颜。燕都那件案子的在逃犯。
这人早在显历元年就蹲过大牢,被画了像,脸上还黥了字。
林晗端起卷宗,眯眼仔细端详着孙颜的画像
只是这人的样貌,怎么跟燕云画师画的一点也不像?
“桓儿,”他冲院子里唤了声,“你快过来瞧瞧。”
裴桓正与部下商谈军务,听见他的声音便匆匆进屋,背后跟着一脸迷茫的独孤毅。
“你看这个人,”林晗站起身子,展开画像给他看,皱着眉头道,“这是孙颜?生平和白莲教那个一模一样。怎么长得天差地别呢?”
卫戈瞧了瞧,盯着林晗脸上发丝一般浅淡的伤痕,道:“那吕应容偷过你的脸。”
林晗把卷宗一合,来回踱了两步,道:“对,对!那妖教里的妖人就是会妖术,易容换脸不在话下!孙颜前后长相不一样,兴许也是偷了别人的脸!”
卫戈迟疑一刹,道:“含宁跟我回燕云吗?”
林晗顿时一怔。对啊,皇帝醒了,他们不用留在盛京了,自然要各回各家。
“惠王说要给你送行呢,”林晗道,“等宫里的消息吧,事情一完,我跟你回去。”
卫戈淡淡一笑,道:“好。”
林晗叹了口气,道:“只怕等宴会一完,子玉姐姐的婚事也赶不上了。咱们两个真是命苦,连点喜气都沾不上。”
“主公!大事不好了!”辛夷在院外大喊,脚步沉重响亮,“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她这一通阵仗惊得林晗和卫戈都变了脸色,飞快跑到院子里。辛夷气喘吁吁地站定,道:“殿下,楚王和陛下吵起来了,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听宫里报信的说,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怎么回事?”林晗眯了眯眼,“楚王向来稳重,哪回这般急进过。是不是皇帝说了什么?”
辛夷面色难堪,叹道:“据说,是为了一个女子,苏丽华……”
楚王坚决要杀苏丽华警示天下,皇帝爱美人胜过爱性命,竟然跟忠臣大闹一场。
林晗一阵头痛,道:“桓儿,你在家里,我得进趟宫。”
卫戈道:“我跟你一块。”
林晗愁眉苦脸,点点头:“也好。要是他们真打斗起来,千军万马的,我一个人拦不住。”
林晗带着烬夜明匆匆进宫,到太微宫外,望见殿陛间密匝匝几圈宫娥内侍,蔫头蔫脑地跪着,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他快步走近,那些人纷纷挪开一条道,发出细微的哭泣。
穆惟桢一改常态,在殿中厉声陈述利弊,皇帝寸步不让,甚至说出要诛楚王九族这等混账话。两人大吵大闹,仿佛雷霆霹雳,气势骇人听闻。
林晗凑到卫戈耳畔,低声耳语:“桓儿是外臣,先在这等等,我去探探情况。”
卫戈无奈道:“你小心些。”
林晗拍拍他肩侧,示意安心,一手握着腰间剑柄,推开了紧闭的殿门。那两人依旧吵得火热,言辞却鲜少涉及苏丽华,倒是说的有关地方民生之事。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通红的眼睛像是要吃人,指着楚王呵斥道:“你不让朕救丽华,也就算了。你还要挡着朕救天下万民?穆惟桢,你安的什么心啊,这匪乱再拖下去,各地一呼百应,揭竿而起,大梁就完了!”
楚王神色沉郁,深觉回天无力,悲悯地长叹:“若真照陛下说的做,不出三月,大梁便会分崩离析。”
皇帝坐在龙案前,拍桌大怒,道:“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是在咒我,还是在咒我朝的国运!穆惟桢,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穆惟桢长身而立,掷地有声:“你杀我又如何!你有能耐就杀,把我杀了,难道就能改变你是个昏君这件事?”
“你!”皇帝气得站起身,踹翻了桌案,“朕动不了世家,还动不了你吗!”
林晗适时地上前,温声道:“陛下息怒,楚王忠直,一时冲动才会口不择言。”
皇帝似是见着了救星,连忙走下几层殿阶,拉着林晗道:“衡王,你来说说看,朕为天下万民着想,为大梁社稷着想,难道有错?”
林晗怔忡一瞬,道:“陛下和楚王为何事争吵?”
皇帝垂眼抿唇,不知如何讲起。穆惟桢苦笑两下,道:“陛下说,各地匪患严峻,南方已经有义军冲进官府杀死官吏,强占了郡县。国库空虚,边关不稳,朝廷没有余力对付这些匪徒,便要下放兵权给诸侯世家,让他们出力讨贼。”
林晗暗叹一声,腹诽道:简直是乱来。世家那帮人如狼似虎,兵权放到他们手里,还能要回来?
皇帝道:“再怎么说朕也是一国之君,他们表面上还是要听我的话。恰好这些人都在京中,放权之前,朕跟他们在天地宗庙跟前立个盟约,胆敢有不臣之心的,天下共诛。谁还造反不成?”
第263章 破绽
皇帝意思是要让下面的人自行清除地方匪患,但他以为一纸盟约就能约束世家诸侯,未免太过天真。
今天的匪患根源在吏治腐坏。裴信在时铁腕手段,官吏都谨慎小心,稍有错处便会危及性命,故而少有敢明目张胆作奸犯科的。他走之后,官吏们仗着家世裙带徇私枉法、中饱私囊、欺上瞒下者比比皆是,整个官场已是腐朽不堪。
吏治不清,必然波及百姓生计。贪墨横行,搜刮民财,致使各地官逼民反,匪乱四起。
林晗挤在两人中间,深思熟虑一番,道:“陛下,民怨如水,宜疏不宜堵。出兵征伐劳师动众,哪来那么多银钱粮米。”
“哎呀,就是国库空虚,朕才出此下策的,”穆献琛拧着眉头,神情焦虑,急忙道,“这事交给诸侯世家,朝廷就轻松多了。你们要是担心,朕就下旨给他们三个月时间剿匪,三月之后匪患不除,再拿他们问罪!”
林晗哑口无言。穆献琛养尊处优惯了,当真是天真无邪,真自以为是九五至尊了。世家诸侯要出力讨贼,捞不到半点好处,还要谨防着鞭子抽到自己背上,他们哪里肯听话?
“这事当真行不通。”穆惟桢苦口相劝,“衡王,你通事明理,劝劝陛下吧。”
林晗道:“陛下,兵权下放到地方,他们有权随意调动大军,朝廷是方便了,可万一有人效仿安子宓……”
他不愿说得太过明显,刻意拖长了尾音。穆献琛听到一半,脸色难看,一甩袍袖,道:“十九路诸侯莫非全是奸贼?朕与他们定盟约,有人敢轻举妄动,那便举全国之力讨伐他!车裂于市,诛十族!哼,再不济,我穆氏宗亲总不会心怀不轨,有两位亲王在,朕倒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句堵得林晗与楚王无话可说。说好,那将来万一出了乱子,他们两个谁担得起?要说不好,为臣子的人,能直言不愿为君主分忧吗?
整座太微宫静谧如夜。穆献琛察觉到气氛沉凝,扫他们两眼,幡然醒悟,神情越发不悦,可也不愿把关系搅和得太僵,便打发道:“好了,难为两位宗亲整日往宫里跑,现下无事,你们回去吧。”
穆惟桢上前一步,非要争个定断:“陛下当真要一意孤行?”
穆献琛瞪着眼睛,嘴唇动了动,正要发作。林晗怕他们再起争端,忙道:“楚王,有陛下拿主意便是,无需你我置喙。”
穆惟桢面带不甘,强忍着一肚子火气,碍于身份地位,只好垂头不语。
“衡王这句才是识大体。”穆献琛回到龙椅前,居高临下睇向他们,“走吧,多余的话朕不想多听。”
两人对视一眼,林晗轻轻摇头。穆惟桢不再多劝,与他一同行了礼,缓缓退出殿内。
一出太微宫,穆惟桢便道:“你怎么能由着他?”
“我俩说的话,他听得进去吗?”林晗也憋了满腔怨气,低声道,“桓儿走,我们回家去。”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已经对内廷通往崇庆门的宫道烂熟于心。林晗只怕再多走几回,就连红墙上有多少块瓦都数得清了。
“大臣的话听不进耳,女人的话倒是肯听!”楚王嗤笑出声。
回到家中已是日暮西山,山为龙脉,故而京畿一带多大山,盛京城更是四面环山。一到日落,苍峦峰顶便坠着漫天云霞与血红的残照。
燕都郡王府送来了些礼品,珍宝珠玉、绸缎器皿,样样都成双成对,还有各色叫人眼花缭乱的喜糖。
林晗鉴赏一番,啧啧称奇,打趣卫戈:“乍一看,还以为你娘给你置办嫁妆呢。”
卫戈倒是老实,剥了颗喜糖送进林晗口中,道:“母亲大概猜到你我赶不回去了,才送礼来让我们沾沾喜气。”
林晗嚼着糖,忽然想起一事,道:“子玉成婚,我们也得送礼吧。”
“不劳你费心,我早就安排好了。”卫戈笑道。
林晗顿了顿,说:“你是你的,我是我的。”
卫戈面无表情地瞧他:“你我之间还分这么清楚。”
林晗不理他,仔细盘算着给子玉随什么礼,想了半天,发现这两年奔波劳碌,却是两袖清风。他不愁花用,向来都是大手一挥,从不计较耗费了多少钱,全靠卫戈和聂峥垫银子。到了要给别人送礼的时候就为难犹豫,因为根本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要不直接随几十万钱?好像太俗气了。找卫戈要?姐姐成亲,找人家弟弟要礼借花献佛,哪有这样损的事。
想得越深,他便有些怅惘。虽说今非昔比,但仔细琢磨,他的处境倒是跟两年前没多大差别。若不是身边人忠心耿耿一路相随,他穆含宁算个什么?
他比穆献琛强不了多少。
卫戈瞧他郁郁寡欢,轻声道:“逞什么能,你那点俸禄全部贴进军需了,哪够给人家随礼。都帮你安排好了,含宁何苦自寻烦恼。”
林晗长叹一声,从桌案上捡了颗喜糖,利落拨开。方想塞进卫戈嘴里,他忽然一怔,露出个暧昧得意的笑,慢吞吞衔在自己唇间,朝他凑过去。
翌日休沐,宫里却早早地送来了圣旨,皇帝在承露殿召见重臣商议大事。
林晗心里有些数,知道这“大事”便是皇帝和楚王争执不下的那件。一到承露殿,果然,诸侯世家都在,殿中朱紫满座,肃穆沉寂。
穆献琛容光焕发,瞧着精神充沛,开门见山,道:“诸位爱卿,朕连夜看了许多折子,大半的州官都在急报州郡匪患的事。匪患关系重大,不可放任姑息,朕有意授予众位爱卿兵权,你们在三月之内平息本地匪乱,朝廷重重有赏。”
各路诸侯一听,脸色惊变,随即哗然。穆献琛动了动指头,立马有个小黄门捧着御笔亲书的诏令上前宣读。
“敕令各州知度为各州将军,即日起返回治所,出兵讨贼。各地世家亦可征召家兵,平匪有功者加官赐爵……”
内侍宣完圣旨,惠王脸色苍白,难以置信道:“陛下!”
穆献琛高坐在殿上,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惠王不用再说了。贼匪到处都是,要是光让朝廷平乱,定是左支右绌,收效甚微。如此一来,各地都有兵马讨贼。另外,江南的匪患最为严重,衡王,朕给你改了封地,你便去寿康吧,那边的贼人就交给你了。”
林晗只能领命,沉声拜道:“臣遵旨。”
穆献琛环顾臣下,道:“还有这雍地,位处中原,匪寇猖獗,我想派一位亲王前去。楚王和惠王,你二人谁愿意请缨?”
大殿内顿时安静。楚王与惠王都不满他这般举措,面带怨气,哪里肯听话。
穆献琛冷哼道:“是忠是奸,关键时刻不就分明了?”
一人站起身,款款出列,拜道:“陛下,臣举荐一人,可为陛下分忧。”
穆献琛歪靠在龙椅上,额头枕着手背,疏懒道:“讲。”
林晗望向大殿正中一身绯袍的男子,竟然是王若。
王若背对着殿外照进的朝阳,身上披着一段灿金的天光,绯红的袍服上流光溢彩。他挺直脊背,站如青松,清冽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
“有一人亦是宗室,贵为亲王,只可惜遭歹人陷害,如今被幽闭在东郊辉庆寺中……”
林晗顿时警觉,盯着那抹澄亮的红袍,眯了眯眼。
穆献琛皱眉,奇怪道:“有这种事?”
王若猛然抱拳,铿锵有力,道:“殿下可还记得昔日檀王!”
果然!林晗狠咬牙齿,攥紧了拳头。
“这……”座上的皇帝沉思片刻,“是有些印象。不过这堂堂亲王,怎会被人关在辉庆寺?”
王若侧目,讽刺道:“这便要问问已故的裴丞相了。”
“王若,”卫戈陡然出声,沉稳地警告,“朝堂上说话要讲分寸,檀王跟我裴氏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