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宦 谪宦 第30章
作者:明灵不顾
“不重吗?”
这显然不是问他事务是否繁重。
“放下聊聊。”司马厝抱臂背靠着门框,斜眼瞧他时神情中似含玩味。
着实有些重,而各色复杂打量的目光从隐秘处传来,更是让龚铭感到负山般的沉重不堪。
“老子要你管!”他再也忍受不住,登时就失控了般一个箭步朝司马厝冲过去,抡出铁棒槌就砸。
疾风猛烈,惊声四起。
司马厝不躲也不避,只是一抬手扣住龚铭抡过来的手腕,屈膝往他下半身狠力的一撞。
龚铭的身体顿时猛抖了一下,像条蜈蚣似的难受得曲起腰闷哼出声,面目痛苦而狰狞,他那紧握着铁棒槌的手也随之歪向一边,根本就砸不准人。
烂泥被甩到一边,司马厝收回手压了压指节,斜斜靠坐在椅背上,垂眸望向地上那蜷缩成毛毛虫的龚铭,嘲道:“就你这样的窝囊废,也配上边关战场?”
先前主动请缨的人是他龚铭,可偏偏他如今连半点战前的准备都没有做,竟还满脑子想着些龌龊事。
这样的人去了又能干些什么,率兵去街巷集市游街不成?
龚铭闻言却不怒反笑,擦了擦嘴角被磕破时流下的血,仰着头整个人呈“大”字型躺着,不时还用手锤打着地面。
这状若癫狂的一幕,着实让人看着心头一紧。
“总兵你是还不知道吧,函€€关早些日子叫羌军给围了,粮道被截断,现下那叫一个孤立无援,里头都是一群等死的可怜虫!”龚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档子破事谁爱上谁上!反正现在就是逼到人家门口都没人乐意接。”
原先战况大好时,眼前有这白立军功的大好机会,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挤着要去。而现在战况恶化,又有谁乐意当个出头鸟来自讨苦吃?
反正龚铭不干。
“除了你,怕就是跪下来舔人家脚趾头求着要去都去不了,哈哈哈哈……”
下颔又被重重踹了一脚,紧接着司马厝的另一只脚狠狠踩上了他的嘴。
被粗糙的鞋面狠狠碾压,龚铭嘴里刚吐出的一口血又被迫着吞了进去,连肠胃里头都似乎是在翻着天。
司马厝站于上首俯看着他,那面目落于龚铭眼中时便是倒立着的,像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仿佛下一刻便能轧下来在瞬间要了他的命。
可那又如何呢?不过是个人罢了。
司马厝在往日里看向他时,脸上常现出的睥睨傲然之色在此刻全然荡尽,那一点固执残存的锋芒张扬也同他曾在万里朔漠时般,死死驻扎在了那雷涛惊雨的渡口,却已若风烛残年。
他尚未靠岸,他穷途末路。
(本章完)
第29章 难遂意(二) 为他所求,经年不改
薄暮余晖淡淡地洒在街巷那红砖绿瓦之上,精修了楼阁飞檐。
司马厝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车马粼粼而过,行人川流不息,商铺旗帜高高飘扬,皆从他身边掠过如烟织。偶有一声马嘶长鸣传出,可他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战蹄。
“没教养的!尽他娘的瞎冲撞……”
疾驰而过的商队在人流密集处不得不停下了,领头的那人不悦地跳出来咒骂,骂声却在触及到司马厝冰冷的目光时戛然而止,自认倒霉地又缩身回去了。
商流攘攘,所谓的盛世风华也不过如此。
司马厝低头时松了手,将方才在马车即将撞过来时,他急忙从路边揽抱过来的幼童放开。
原先被吓得啼哭的垂髫小儿余惊未消,却在看到司马厝时猛地止住了哭声,似乎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天快黑了,快回家去。”司马厝说。
幼童却突然间抖了一个激灵,“哇”的一声大哭着跑开了,边跑还边嘴里叫嚷道:“爹说大哥哥跟坏人是一伙的,幺儿不要跟他玩……”
薛醒一早就派人往侯府送来了信,邀司马厝来此一聚。却不知为何,半天不见薛醒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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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厝望着他一路跑远了,才缓缓回过神。他本就不求声名,可隐忍负重求的又是什么呢?
“谢谢。”
“哥哥,给!”女娃恳切道,“这是我阿娘亲手做的,除了公子还有阿竺便没有其他人尝过。”
“等等!别走……”忽而一道稚嫩的女声从他背后传来。
包厢里头,夜风送凉。
阿娘……
布菜的小二前来将见底的茶盏换了一轮又一轮,对着这枯坐了大半天却连筷子也不动一动的客人赔着笑脸,道:“客官,请问还有什么事需要小的为您效劳?”
生民千万,有家可安,有亲可依。
他从阿竺手中接过那串糖葫芦,一直看着她终于满意了似的,提着裤腿哒哒走远。
司马厝蹲下`身来平视着阿竺,收敛了锋芒讥诮,他拥有的是一双载满星辉的眼睛。
为他所求,经年不改。
不同于朝廷的粉饰太平,澧都百姓身在市井却心忧国事。黄发小儿尚不识重理,却已明了是非。
等终于听到了这两字后,小二才如蒙大赦一般,麻溜地推门而出,却又在出门时被一捧枯黄蓬三绝的狗尾巴草当头砸了个准。
司马厝沉默半晌,直让小二看得有些忐忑。
司马厝本不想再作理会,可还没走出几步,他的衣袍就被双胖乎乎的小手给拽住了。
曾让无数人敬仰的堂堂朔边名将,一朝却沦为佞宦的厂下走狗,是为不耻。
他的阿娘,被埋葬在了那朔北荒原,受了铁蹄践踏,见不到黄泉出路。
他偏头回望时,一身粗布衣头扎红绳的女娃正瞪着双水汪汪的眼睛,高举着一串冰渍糖葫芦递了过来。
“不必。”
“哎呦!”小二的声音和媒婆的声音在这一刹那同时响起。
“陆二小姐,我的个小姑奶奶诶!既然都来了,何不就见一见这位薛小公爷?也好给夫人省省心!”
陆可意被媒婆扯得回过了头,不耐烦地将她的手给一把甩开,“谁说我要去见那个不学无术的薛三废了?”
也顾不上什么名门小姐的风范,她那张娇俏的脸上满是怒意,冷哼道:“你还真是为了那点红线钱连脸面都不要了,居然不惜用尽坑蒙拐骗的手段。本小姐活这么大,头一回见有人拿狗尾巴草当赠礼的!”
“这……”媒婆急得直跺脚,却支支吾吾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谁曾想薛家那位小祖宗竟然能不开窍成这样?还真是她用尽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这恐是吹定了,黄定了。
媒婆心头疼得都快要滴血,还没揣热的钱串子估计没多久就要飞了,谁知她正一脸悲催地碎碎念着时,原先走在她前头的陆可意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媒婆一下子撞了上去,“哎呦”叫唤时顺着陆可意的视线往后瞄了一眼。
只见刚从包厢里头走出来的人一言不发地捡起那捧狗尾巴草离去了,似乎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毫不上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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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在没有被四角院落圈占起来时,辽阔到无边无际,凌驾于人与地之上,可它仍然是为人地而妥协着的。
天黑得连一颗星都没有。不是没有,只是无人能看到。
闲惯了的薛醒在今晚可没功夫出来寻那不见踪迹的星星,他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不断偏过头去“啧啧”地吐着从高处飞下来的狗尾巴草絮。
现下这般的时节本早就没有了狗尾巴草的踪迹,可那是薛醒原先在外出时就给采摘好的,跟他的宝贝酒坛子放在一块藏了够久,天天被洒水保温伺候着,足可见其金贵。
薛醒不惜忍痛割爱将之赠予陆可意,也足可见其一番苦心。但那不是为了他自己谋求的。
而这捧狗尾巴草现在落到了司马厝手中,而司马厝正坐在高高的屋檐之上,将草茎挑出来一条条的往下扔。
“小公爷,此举危险,万万不可!”
“求您快下来吧,别……”
国公府那群随之出来的家丁,望着那正攀爬着高梯的薛醒,一个个被吓得几近魂飞魄散。
“住嘴!你们都给我到一边去,去去去,别碍事。”薛醒转过头狠狠瞪着他们,却在一低头确认自己已经彻底远离地面时,浑身像是被雷劈过似的颤了颤,瞬间又把脸给扭了回去。
家丁们还要再劝,却又被薛醒那带着颤音的怒喝给止住了。又是一番唇枪舌战,家丁们败下阵来,终是被薛醒给撵走了。
耳根顿时清净,薛醒深吸一口气,闭眼默念“急急如律令”,死撑着也要坚持爬上去。€€€€€€€€他打小就恐高得要命,可这回为了把司马厝给哄好,他下定决心要豁出去了。
手里渐渐地空了,司马厝揪出最后一根草柄在瓦檐上划了划,那毛燥的绒絮一下子就被他给捋没了,脆弱的枝茎也很快就折了,而瓦上什么都没有留下。
没意思。
他正打算把那根没了尾巴的狗草折三折,再一丢。却见薛醒在这时已经在瓦排边缘处探出了个脑袋来,贼眉鼠眼地冲着他咧嘴笑。
司马厝默默地别过脸去。
薛醒一见司马厝这模样心里一急,连自己现在这是在哪都给忘了,双手一扒,腿脚一抬,难得敏捷利索地爬上了屋檐。
“夜深露重,惨惨戚戚,何人忧叹难眠,静候兄弟我呀,舍那个舍啊命儿来相陪。”
薛醒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靠近司马厝,活像是农夫在捕鸟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誓要将那绳条一拉,干枝一倒,将那找不着北的小鸪雀给收入到竹笼中去。
可任凭薛醒再怎么谨小慎微、势在必得,那“小鸪雀”非但没有找不着北,还岿然不动,只冷漠地瞥他一眼。
呦呵。
薛醒这还真就较上劲了,猫着身手脚并用地来到司马厝身边,和他并排坐着,笑得比媒婆还欢。
“我估摸着做上桩好事,要是不合老哥的眼缘,那就……就一别两欢呗!嘿嘿,反正又没吃亏不是?”
若能给长宁侯府添上朵娇花,给温呆瓜止止眼泪,又再顺道逃了自己的亲事,是不是一箭三雕?可薛醒想得美滋滋,万没料到司马厝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一只雕掉了队,剩下的那两只,薛醒也不都想要了。
“没怨你。”司马厝终于开了口。
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有些无力,仿佛被夜风盛着也飞不起来。
一块石头落了地,薛醒心里却没有轻松多少,他又挪了挪身子,€€着脸说:“那……是不是那陆二给你脸色看了?我就说,小丫头片子不识好歹,你别……”
司马厝突然起了身,“你回去吧。”
薛醒忙不迭也跟着起身,却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下去,得亏靠着司马厝扶他一把。
“老哥你别气,大晚上的生气可不行,会气出那个什么……什么来着?”薛醒不放心地道,“就龚王八那毛病!”
有的人,被称呼为王八那都是抬举了。
而司马厝心心念念的,是距离澧都千里开外。惨白的残月半隐于云雾,而它在旷野中呼唤时,光也会浸入到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