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 王侯 第25章

作者:梁州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正剧 古代架空

  加之王桓那日离开之前, 也难得与谢宁一番肺腑,陈情由正陈述身为王府独子, 身负的是继承之责,如今更不再年少, 应犹始学有进益。过去胡闹皆因他王桓而起, 若如今又以自己而落下将军府后无继人的骂名, 他只会终日惭愧而不得安生。

  谢宁见如今王桓既已回来,且父亲也没多话,一直以来的担忧才得放下。

  说起他也是明白事理之人,王桓一番话后,也开始提起心肝跟随谢辽出入军中,学习治军之道。

  有时入宫陪伴谢文昕一二,谢文昕见谢宁虽有练兵之程,谈话中却从不涉及朝廷之事,而如今许卓为仍在朝中一手遮天,就算王桓还在谢宁身旁,但谢宁也算是他如今唯一的亲人,尽管顾虑犹然,但毕竟日子还是要过的,又想起了年少时的亲近,也渐渐放下了先前对谢宁的抵触。

  三月第一道春风终于将怡都城里赖死不走的去年余寒吹散,岷江边上杨柳依依,城里各处鸟语花香。

  三月初五,昨夜小雨,晨起微有凉意。

  清晨的冷风吹过庆律寺,寺外薄雾弥漫,一狱吏手上甩着一个快掉漆的食盒,行色匆匆地往寺门走去。

  门前的守卫站守了一个晚上已经又累又困,这狱吏刚跑到他面前时,他觑了他一眼便将他拦下,傲慢地说:“你手里提着的是啥怎么这么香?给我瞅瞅,爷我守了一晚上,连粒米都没下肚皮的,可把我饿死了!”

  这守卫边说着,边就伸手要去抢那食盒子,谁知那狱吏却慌慌张张地将食盒子往怀里一抱,将身子往旁扭开,不耐烦地说:“把你那猪蹄子给拿开!这是给你的吗?也就知道伸手就抢!也不瞧瞧这是给谁买的,要少一块,等会儿何大人可得把我/干/死!”

  守卫不屑地觑了他一眼便给那狱吏把门给开了,瞥着那狱吏走远了,他才往旁边地上唾了一口,愤愤不平地低声嚷嚷道:“还不都是许卓为养的狗,有什么好神气的?我呸!”

  庆律寺八层高,其外部设计却简单,寺中心以螺旋状楼梯往上,每层对外则是包围式楼层。

  狱吏快步地走到三层,路过关着简中正的牢房时忍不住往里瞥了一眼,却只能靠着抬头窗户照进来的那点亮光模糊看到一个将头埋在双膝间的身影。那狱吏也不做逗留,快脚就往旁边的明室里走去。

  称为明室,却只三面墙身半开放的暗房,东面墙上留有镂空窗洞,晨起有光而透亮,日暮以西沉漆盲。

  明室中放破损四方木桌,桌子四周只有三边各放跛脚掉漆木椅。

  狱吏到门口处便见何联正坐于桌边,桌上烛台燃灯,红烛烧得只剩半指高,何联正借着那明灭晃动的烛光低头看着桌上摊开平放着的狱目册。

  狱目册详细记载着每一位被关进庆律寺的人的名字,罪状,以及审判过程中疑犯的一言一行。

  狱吏见何联目不转睛,食指在纸上缓缓划过,脸色却如铁般发青,他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连忙将脚步放轻,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刚将食盒放到桌面打开盖子,何联微微抬起眼皮瞄了里头一眼,皱了皱眉,沉声说:“这不是船头老王家的?”

  狱吏面露难色地说:“大...大人,这...这小人也不是故意的...本来我也就是跟往常一样,天没亮的我就往船头那边跑去了。谁知那老王今天竟没开铺子,我都还往他家上敲门去了。他家的夫人出来哭着给我说这老王昨儿个忽然就病倒了。我这儿不赶紧的就跑去了满新楼,让里头厨子先给大人您做上一份儿一样的...”

  何联斜睨狱吏一副慌张失措的模样,也没再多说,点了点指头示意狱吏将那菜肉包子拿出来,他伸手抓着一个包子就往嘴里送去,然后又低头继续看着狱目册。

  狱吏见何联没有责怪,一直悬起的心才得以放下,他正拿起水壶要给何联的茶杯满上,何联这时忽然微微抬头,目光凝在他手上,沉声问:“老王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病了?”

  狱吏一听,顿时便来了精神,他连忙说:“何大人您这么一问,这说来可真是件怪事儿!”

  何联缓缓抬头,脸带疑色地看着狱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听到何联来了兴趣,狱吏顿时兴奋,可他转瞬又故作神秘之态,稍微凑到何联跟前,伸手挡在嘴边,低声说:“咱这怡都城里最近不一直在闹鬼嘛...这沅陵侯府的,亭国侯府的...这船头老王啊...就是被这些鬼给吓死的!”

  “胡闹!”何联顿时一掌拍在桌面,脸起厌烦之色,瞪了那狱吏一眼。

  谁知那狱吏却急了,他说:“大人这我可真没骗您啊!大人您这些日子都在寺里忙着您是不知道,早些日子那沅陵侯府闹的鬼还没抓到呐,这会儿子刚被满门抄斩的亭国侯府里也闹鬼了!”

  何联不由得皱眉,很快又冷声说:“鬼神之说不过就是骗骗无知妇孺,你都跟了我这么些年了,还信如此荒诞之话,简直不知所谓!”

  “哎呀,大人,这老话都说了,这鬼神的事儿,是宁可信其有也毋要信其无不是?”这狱吏急得直跺脚,他又探头向前,说,“今天这老王他家的娘子跟我说,说这老王,昨儿个晚上的,是被那些冤鬼一路追回家里头的!”

  何联一听,那眉心皱得又紧了些,狱吏见何联没有打断,便连忙继续说:“他娘子还说啊,这些冤鬼都是知事儿的!而且啊,也都是生前在咱这儿受到过委屈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从那头打听来的消息,知道您就好老王做的那包子,每日风雨不改就是要吃上一笼,所以便缠着老王,让他将他们的冤屈都弄进这包子里一同送进来,好让他们喊冤...”

  “放屁!”何联这时忽然猛地一掌打在桌面上,接着顿然站起恶狠狠地盯着狱吏,冷声骂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张小破桌子被他一掌拍下差点就要散架,那狱吏被何联猛然一下子吓一大跳,脸色“唰”地发白,顿时趔趄往后退开了两步,幸好马上扶在了墙上才不至于摔倒。

  何联站起后一直厌烦地盯着他,随后一手将那狱目册愤然合上,余光瞟了那食盒里还剩下的几个包子一眼,脸色却越发难看,他骤然大袖一挥,边转身离开边冷声说:“不吃了,都拿去喂狗吧!”

  何联前脚刚走出这明室,那狱吏才“呼”地长舒一口气,谁知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铁链相撞的声音,紧接着一声沙哑的嘶声传来:“我要见陈圳!让我见陈圳...让我见陈圳...”

  狱吏闻声连忙跑到明室门口,一见却不由暗暗吃惊,那发髻松散蓬头垢脸的简中正正双手死死抓在牢房的铁栏上,嘶声裂肺地对着路过的何联哀声低吼:“我要见陈圳...”

  简中正身上素白的里衣早已破烂,上面还沾满着深褐色的血迹,头发凌乱地盖在脸上,他双手扼在铁栏上的动作就像一只被抓的野兽在野蛮地挣扎。

  他一边哀嚎,一边不停地用力摇晃着铁栏,他手脚上的铁铐刮在铁栏上,发出了阴森空洞的铃铃响。

  何联仿佛也被吓了一跳,他蓦地往后退出一步,回过神来时回头极其厌恶地瞪了简中正一眼,这正要往外走去,谁知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何联缓缓回头,狱吏借着两旁墙壁上挂着的烛台发出的昏暗烛光,隐约见到何联脸上阴冷的神情,此景此经之下,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只是片刻,何联忽然对着简中正冷冷地抽了抽嘴角,随即立刻转身急匆匆地便消失在回旋梯口。

  那狱吏瞧着何联背影渐渐消失后,他又看向那依然攀附在铁栏上的简中正。

  简中正两只枯瘦如柴的手臂从铁栏的缝隙伸出耷拉而下,他绝望地对着何联离开的方向在低声喃喃哀嚎,却没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狱吏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恻隐,转而却骤然改上冷漠。他转身走到桌子边上,将剩下的那三个包子丢到一个破了口的瓷碟上,端着便走到了简中正的牢房前。

  他居高临下地漠视了仍旧对着外头哀声连连的简中正,少顷,他轻轻叹了口气,半蹲下来后从怀中取出钥匙,打开了牢房门。

  简中正见到他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进了牢房里,一时不知其意,骤然转身抬头,隔着已经被不知道什么粘稠物粘在一起垂在脸前的头发,一双惶恐不安的双眼定定地注视着狱吏。

  狱吏面无表情,缓缓弯身,将那碟包子放到地上,淡淡地说:“何大人赏你的,吃吧...”

  谁知这狱吏话声未落,简中正却忽然发疯似的一脚将那碟包子踢开,然后猛地跳起往牢房角落里落荒逃去!

  狱吏微微皱眉,目光沉疑地看着简中正忽然的异样。

  只见简中正缩在那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两只手凌乱地交织在一起,他惊恐万分地盯着散落在狱吏脚边的包子,忽然哆嗦着喃喃道:“与我无关...你们不要找我...不是我...”

  狱吏心起怀疑,缓缓往简中正那边走去,简中正却一直盯着那三个包子在不停地发抖。

  他又颤抖着说:“我也不想的...我没有害你...我没办法...”

  这时候狱吏已经走到他面前,狱吏慢慢地蹲下来,正想伸手拿开挡在简中正面前的几缕头发。

  谁知简中正却猛地抬头,像猛兽一样瞪着狱吏的双眼,忽然带着哭腔嘶哑咆哮道:“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就是你!王砺...你要怎样才放过我!”

  狱吏慌忙吓了一跳,这还没回过神来,简中正忽然又像十分担忧一般,骤然双膝跪在自己面前,痛苦地哭喊道:“陛下...臣无能...但臣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您...更加没有想过要背叛典室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日落茶水铺前二公子候小王爷

  (居然就30号了,今年都是怎么过去的

第三十六章

  ◎二公子候良人闻狱中事◎

  三月初开, 春分未至,傍晚时分,斜阳倾挂天边, 晚霞紫金流结。

  城北中央军军营大门口,谢宁身上轻裘未卸, 面无表情地看着简临风掀起帘子弯身进了车厢,心中哀叹, 然后转身便走回了军营里。

  简临风不过比谢宁年长二岁,可是这数日未见, 他鬓边竟生出了丝丝华发。

  简临风生性单纯无争, 不好功名不喜利禄,不知世间险恶不晓风起云涌, 手中折扇面若桃花, 白净清文。

  从前在京中只知道白天与名人雅士周天采风吟对, 晚间手采一束青菊送入家中。

  简中正曾经也苦口相劝,让他收心养性跟随自己步入仕场,毕竟家中独子, 总不能让一本家业毁在他手上。

  可简临风却只是顾着将青菊/插入白瓷花瓶中, 不以为然地笑着说:“若一辈子只为浊银虚名而在名利场里苦苦挣扎, 那你我走这短短一遭岂不是白白枉费了上苍留下的繁花似锦?”

  而今日相见, 简临风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曾经的一番风流自在, 俗世无争。

  身上不再是从前的锦衣华服,下巴初露的胡茬更显他沧桑, 他缓缓转身的时候,谢宁心里很不是滋味。

  很快, 军营门外的大路上, 一辆朴实无华的驴车踢踢踏踏地踩着尘土往东城驶去。

  路边一个简陋的茶水铺里, 两个身穿青色粗布外衣的男子正面对面坐在一张四方木桌后,其中一个看上去体魄要稍微健壮些,只见他腰间佩戴着一把弯刀,弯刀旁还挂着一块金色牌子,牌子上小篆字体刻着一个“律”字。

  驴车从茶水铺子门前匆忙路过时,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过去。

  恰好一阵凉风吹过,掀起了车舆边上的帘子,车厢里简临风的半张苍白的脸落到二人眼中。

  驴车刚驶过茶铺子,那健壮男子便将头转回来,低头看着手中的小茶杯,小茶杯在他手里转了个圈,他蓦地轻蔑嗤笑一声,说道:“说来也是,先前在人家王府门口跪了整整一天,弄的一副丢人现眼的,最后还是让人家郡主给赶走了。现在他唯一能求的也就剩下这小王爷了,不往这军营里来还能去哪儿?”

  坐他对面那个江湖作派的青年目光却一直跟在那驴车之后,直到那驴车终于变成了一个点,消失在长路漫漫里,他才缓缓回头,挑了两粒花生米送到嘴里,微微抬头瞥了一眼自己同伴,问道:“听说他爹在你们寺里疯了?怎么回事儿,都没听你多提起过呢。”

  “这有什么好提的。”健壮男子嗤之以鼻,放下茶杯后又撮了一把花生米扔到嘴里,余光微微瞟向坐在江湖青年身后的男子。

  那男子一席褐红长衣,手中握着茶杯,一直低着头,双唇贴在温暖的茶水面上,却一直没有喝下一口。

  健壮男子挑起眼皮觑了江湖青年一眼,冷声又道:“这一年到头送进咱们寺里的高官显贵还少吗?进去的时候谁不是哭天抢地净嚷嚷自己无辜,结果到头来也不知道是自己心里有鬼还是咱寺里真有鬼,发疯的发疯,自戕的自戕,到最后还不都把事儿给认了。你说这些人明明都知道,这要送了进来,到最后还不是一个结果,还非得要在那儿装什么清高?”

  江湖青年又问:“可这京兆尹不都进去快仨月了吗?听你说你们也是一直厚待着他的,怎么这会儿才忽然疯了?”

  “哼,这人要心里真有鬼,还用得着旁人去做些什么吗?一直屁都不多放一个,最后还不是把自己闷出个失心疯来?”

  健壮男子不屑地闷哼一声,又说,“之前大伙儿都说简中正老了,我还没觉得事儿呢,谁知这人一疯起来,还真是什么陈年旧事都给扒拉出来狗刨一顿。放着别人给咱的人搞一顿,顶多就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颠三倒四的。他倒好,这一脑子不好使了,劲是往先帝那会儿的事儿上跑了,说着说着还还把前朝带上,说什么没有做过对不起前朝那傻瓜皇帝,也没对不起当年跟先帝一同打天下的老臣子之类的,瞎晃晃在那又哭又闹,天天吵着要找丞相,弄得咱何大人心烦,可奈不得上头的人说明了不给动手,整得咱现在只能天天听着他那乱嚎,说来就晦气!”

  健壮男子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忍不住,朝店里头招招手,点了一瓶白酒。

  江湖青年见他这副模样,摇头叹息笑笑,又说:“这么说来,也难怪咱这玉面小公子又要来求人了。”

  健壮男子又不以为然地抽了抽嘴角,蔑然又道:“他也就求着吧,且不说这小王爷愿不愿意帮他,就算人家愿意,他爹现在这副模样,救出去也是白搭,请大夫也是浪费医药费了!”

  健壮男子边说着,边将碟子里最后一粒吵得金黄发亮的花生米扔到嘴里,然后顿然站起左右拍拍手,又活动活动胳膊腿脚。

  就在他正想说什么的时候,眼前猛然一亮。

  他慌忙地拍了拍身上衣服留下的碎屑,然后提脚便快步往前走去,走到那红衣男子身旁,脸上堆着笑脸,对着面前的人弯腰颔首,双手作揖道:“卑职见过小王爷。”

  江湖青年闻声,也连忙放下手中茶杯,起身便走到健壮男子身旁跟着行礼问好。

  整个茶水铺子里,就剩下那红衣男子一直垂着头坐在桌后。

  可他却一副优游自在的模样,轻轻摇头吹开手中茶杯上的白沫,眸上一直挂着的阴冷瞬间消失,嘴边也慢慢掀起一丝难察深浅的笑意。

  谢宁一手牵着缰绳站在马旁,目光一直紧紧地盯在红衣男子身后,对忽然上前恭敬行礼的二人视若无睹,不耐烦地随意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滚,那两人也不敢耽搁,转身便疾步离开。

  天朗气清,西阳携云烟,金光领晚霞。

  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一两过路的百姓也来去快步,希望能让一直翘首以待自己回家吃饭的夫人在家门前等少片刻。

  王桓脸上带着“卢演”那张丑陋干瘪的面/具,身上穿着月白色里衣,外头套着一件褐红锦缎长衣。

  待那二人消失在自己模糊视野后,他才将手中茶杯放回到桌面上,将碟子里最后半块蝴蝶酥送进嘴里后,才慢悠悠地双手撑在桌面站起。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站起来的时候竟给凳子一脚绊了绊,整个人就要往桌上扑去。

  谢宁眼疾手快,顿时一个箭步上前,一手还握住拴着马的缰绳,另一只手已经抓在王桓瘦弱的手臂上将他用力往后拉开。

  王桓重新站稳后,谢宁的手却还一直抓在王桓手臂上。

  而这时一直待在茶铺子里头的店家听到外面有凌乱的声音正往外走来,王桓立刻将谢宁的手从自己臂上抄下。

  店家还没走到二人跟前,远远见到谢宁的手从那红衣男子臂上取下,心中却想起了这些时日里坊间盛传的淮南小王爷进屋藏丑男的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