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 王侯 第60章
作者:梁州
胡八街上的行人皆避之不及, 连忙躲开路的两边,还不忘抬手至面前而挡住马蹄掀起的黄沙。
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好不容易等到马蹄声渐去才把手落下,顺着渐渐远去的背影眯着眼看过去,又对着旁边的胡屠户说:“那不是咱们的淮南大将军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京了?”
谢宁回到自己宅子前时,两个小门童一见到他的身影,瞬间是又惊又喜,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一人立刻将府门打开,另一个也即可冲到谢宁身边,还不忘大声唤道:“殿下您终于回来啦!”
可是谢宁此时早已听不进任何人的话语,丝毫没有理会门童,疾步便迈上石阶。
刚进宅子,元生早已闻声赶来,一见谢宁也忍不住惊喜,刚想说话,却被谢宁打断道:“你们二公子呢?”
元生微微一怔,瞬间明白,边紧紧跟在谢宁身旁边伸手指路,低声说道:“二公子神机妙算,早就猜到殿下今日回家,如今正在您后屋候着您呢...”
未等元生说完,谢宁已经掀起一阵风地从他身边而过,元生蓦地停在了原地,看着谢宁步伐匆匆地走进那灯火通明的屋里,眨了眨眼。
这时青樽不知从何处走到元生身边,顺着元生的目光方向看去,闷闷不乐地说:“也不知道公子怎么想的,非得让我穿着最薄的衣服在城门外候着,还让我必须得提早去,吹了一下午的风,我现在嘴里还含着沙子呢...”
谢宁的心跳是从未有过的强烈和快速,甚至走路时也觉得手脚不能协调,他两步迈上台阶,在廊下伸手触到门上时,门却被从里打开。
二人四目相对,屋内人眸上温和带笑,廊下人心中狂乱由惊。
公子红衣仍旧,公子浅笑油然,公子前楼台之上寄相思,公子今屋内烛影候归郎。
对视良久,王桓才微笑温和道:“回来啦...”
但王桓话音未落,谢宁已经箭步上前,将王桓紧紧拥入怀中。
隔着衣衫,王桓甚至还能感受到谢宁急促的心跳,他嘴上笑意不减由增,伸手落在谢宁后背,轻声道:“回来就好,一路辛苦了。”
半晌,谢宁才不舍地将王桓松开,王桓往后退开,佯作仔细地上下打量了谢宁几眼,笑着又道:“瘦了。
见谢宁没有说话,王桓上前两步来到谢宁跟前,双手落在他臂上轻轻拍了两下,又道:“已是葭月深秋,莫说江上,就是江中已渐入微寒,一路风尘仆仆,怎么也不知多穿两件?若是去时一身磊落,回时躯有带恙,我又该如何心疼了?”
谢宁的目光一直钩在王桓脸上,就在王桓牵起他的手就要带着往里走去时,谢宁却停在原地,心中欣喜之意却故意藏于脸下,沉声问道:“过去二月我给你寄去的信件你可有收到?”
王桓怔了怔,垂头看着自己拇指摩挲在谢宁手背上,片刻后才抬头笑着道:“尽数收到。”
“收到为何不回?”谢宁又沉声问。
王桓面不改色道:“字里行间难以言尽想念,念想于心,心有灵犀...”
谢宁最是难忍王桓这般老不正经,骤然打断:“王子徽!”
“好啦...”王桓见谢宁脸上微起愠怒,轻轻摇头笑了笑,牵着谢宁的手转身便往里走,边走边道,“已经让人备好热水,一路风尘,先去沐浴更衣吧。”
谢宁委屈还未得到解释,本还想继续追问,但看着王桓早已转身,亦知与此人继续计较也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答案,无奈之下只好顺着王桓而去。
侍从早已被一一遣去,屋内只剩他们二人,绕过屏风,木桶里早已放好温水,白气从水面缓缓而升,两边烛光隐隐而摇。
王桓走到谢宁跟前,垂头将其腰带卸下,然后双手方落在谢宁衣襟处,余光不经意扫在谢宁脸上,却见其脸染微红,他便凝视谢宁双眼,轻笑道:“将军身上是只落一件外衣,不知将军是想自己来,还是想让在下服侍...”
此话未尽,谢宁双颊是越发滚烫,他一手将王桓推开,连忙转过身去才将玄色单衣落下,耳边闻见王桓走至远处,才鬼祟转身,趁王桓还未回头,连忙走入浴桶。
水汽萦绕在谢宁面前,朦胧之中看到王桓渐渐走进,他却立刻将自己沉入水中。
王桓走到浴桶边上看不见谢宁身影,心中亦知为何,他忍不住轻轻摇头笑了笑,暧声道:“二月不见,如今已是将军之位,便是与旧人生疏了...”
王桓话音落下许久,谢宁才重新露出水面,背对王桓而靠于木桶边上,余光瞟了一眼桶边红袖,沉声问道:“可有饮酒?”
王桓微笑:“不敢相瞒,少有一二。”
谢宁眉有微蹙,又问:“可有服食骨翠?”
“家中长久而居,无需骨翠,”还未等谢宁再说,王桓便继续浅笑而道,“玉嫣已离京城,更是无原春熙。”
谢宁脸色才微微缓下,顿了顿,双眼缓缓睁开直视前方,才问:“可有念想?”
谢宁问话许久,却不能等来身后回答,他刚放松的眉心不由再次皱起,忍不住转身,转至一半唇上便被人迎上而吻。
谢宁心中顿时一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面前之人却已睁开双眼,温和凝视着自己,轻声道:“君行一日,念成芽苗,君别二月,林遍九霄。”
水汽围绕在二人身侧,王桓说完便想往后而退,却没想谢宁忽然伸手绕到自己脑后,骤然将上半身探出桶外,不等王桓回神便再次吻于其唇上。
火烛盈而暖余氛,水雾凝而结倦态,红衫薄而借余温,指尖柔而绕青丝。
就在谢宁越出桶中而想要将王桓紧揽入怀,王桓却将谢宁缓缓推开,笑着道:“急什么?”
语罢,谢宁脸上红晕不减而回头,王桓见谢宁身上单薄素白里衣早已被水浸湿,双手落于其肩上本想让他重新浸于水中,却不想自己手还未用力,谢宁却骤然躲了躲。
王桓心中顿了顿,不管谢宁如何想要躲开,他已经将其里衣扯开,只见双肩之上皆落有长短不一新旧交替的纵向血痕,王桓心中顿时明了。
他指腹轻轻抚在伤痕处,片刻后却忽然起身往屋里走去。
谢宁本就没想让王桓知其所伤,此时更是皱眉看着王桓背影,沉声唤道:“你去哪?”
王桓没有回答他,却很快就回到他身后,谢宁正要回头看去,王桓却轻声道:“别动。”
谢宁无奈回头,却缓缓沉声道:“从小就见着父亲书房的那套铁甲,竟是从来不知是这般沉重。那日出发前你替我穿上时,才明白何所谓将士身上重千斤。当时还道自己是自幼习武之人,这般重量加于身上并非大事,一日二日尚觉无妨,之后竟在肩上勒出血痕,那时候我竟还心生埋怨,想卸甲而战,幸好贺奉昌看穿我心思上前劝阻,再后来上阵迎敌,才明白什么叫甲重千斤,却胜千金。”
话至此处,王桓早已在谢宁肩上血痕处温和抹上药膏,谢宁却冷笑一声,才继续道:“你说这是不是可笑,身为王侯将相,从小锦衣玉食,竟是连铠甲的重量都不得而知,从未想过身娇肉贵一词竟会让我这般厌恶。”
王桓此时也轻声答:“生于盛世而享安平,你我一辈从来没有经历风雨,又怎能和我们父辈相提并论?只是你如今一去而知身上重任,已是比多少官中子弟优而长之,你尚年轻,无需自懊。”
“安平盛世?说出安平盛世的人,怕是连自己都不敢说自己是掩耳盗铃吧?”谢宁忽然又是一声冷笑,却比方才那声更要阴冷,他双手碗起温水覆于脸上,半晌后才继续冷声道,“我如今不过是因为铁甲加身而落出血痕,便得精制膏药而敷,多少骨瘦嶙峋的人,亦是重担压在身上,那些人怕也是都麻木了。你是没见到,不过就是走出江中地带,多少百姓衣不蔽体温饱不得,身无分文而流离失所。那日我们行至一处村落,村口只见一跛脚老妇带着一个黄口小儿在路边捡野草,我看二人面容饥瘦,本想着施舍一二,冯晋却将我拦下,你知道他与我说什么吗?”
谢宁说到此处微微转头,王桓便缓缓接下谢宁话末:“如此不过万中其二,将军能施恩于此二人,天下贫苦却以千万成倍,将军若想救济贫苦,不如先平中乱。再有如此贫妇,一看便是早遭强豪欺霸多年,就算得将军怜悯,见将军英姿武段,也未必敢承受恩泽。”
王桓话语声始终平淡,但是落入谢宁耳中他却不由微微惊叹,王桓一番话,竟是与冯晋当日所说如出一辙,但是惊诧片刻,心中也道如此落在王桓身上,亦是寻常。
只是谢宁却是半晌不知该言语为何,此次这一程远路,心中除去初生牛犊的激动与兴奋,除去对家中良人的思念,更多是对自己早已及冠,这些年却在荣华富贵之中碌碌无为的懊悔痛恨。
王桓见谢宁许久不能言语,心中怎能不知为何,便安慰道:“知行,老王爷替你取如此名字,是意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1】,始于知之,贯于行之,贵在持之,终于定之,无需顾虑。既然乱已平,人又安然归来,先好好休息几日吧。”
王桓话到这里,将谢宁衣服重新盖好,然后从谢宁脖侧而探前,伸手到水中想要探一探水温,却没想谢宁忽然转身往后退开,然后双手捧着王桓的脸便吻上前去。
王桓心中骤然一惊,很快却将脸往后躲开半臂,盯着谢宁双目笑着道:“如此长途跋涉才至家中,不累吗?”
谢宁却丝毫不理会,在桶中站起后两步跨出,一身湿漉将王桓逼至墙上,王桓脸上依旧带笑,双手却早已紧按谢宁后背。
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青樽便喊到:“二公子,祁大夫...”
青樽话未说完,谢宁对门外一声低吼:“让他明日再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陆放翁的《冬夜读书示子聿》
wuli谢小王爷真的有在很认真的长大,而且越来越能独当一面的。
(认真吃饭,认真学习,认真运动,认真睡觉
(可可爱爱,没有脑袋,还有三天,马上过年
(加油冲鸭!!!
第七十八章
◎王爷心事公子知,昔日老友不见迟◎
次日清晨, 天未明亮,无云无雾。
昨夜月亮还未舍得离去,却又留下昏昏沉沉的余光。
青樽和元生并排坐在廊下石阶上, 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园中那棵美人梅下,身上只穿素色薄衣的谢宁在飞跃纵落, 而身上披着霜色披风的王桓正坐在旁边石桌,眼帘眼帘, 不紧不慢地摇头吹开杯上白烟。
青樽双手托腮,目不斜视地问元生:“殿下是昨天夜里才回到家的, 今天这天都没亮的就起来舞刀了, 我家公子居然还陪着,你说, 这是我家公子先醒来, 吵醒了殿下, 还是你家殿下先醒来,吵醒了我家公子?”
元生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青樽, 认认真真地说:“定是我家殿下先醒来的。在二公子搬进来之前殿下就是日日晨起舞刀, 风雨不改, 而二公子睡眠又浅, 肯定是我家殿下先醒的。”
二人的争辩声音不大, 却如蚊鸣一般传进王桓耳里,他挑起眼皮觑了二人一眼, 脑海中又是想起昨夜屋内云烟成雨的情景,嘴角忍不住微微扬了扬, 轻轻摇了摇头。
那边还在与元生不休争吵的青樽无意见瞥见王桓面露笑意, 便立刻理直气壮道:“你看, 我家公子他笑了,证明我说的是对的,定是我家公子先醒来的!”
青樽话声落下之际,谢宁手中红帱也正好收回鞘中,他脸色红润,二步走到王桓身边,从他手中抢过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清茶落于喉中流得快,茶香却在齿间停留犹久,杯中一空后,谢宁却骤然顿了顿,猛地垂头,刚好迎上了王桓温和目光。
王桓伸手将谢宁拉至他身边坐下,捏着袖子轻轻拭去谢宁额边的细汗。
谢宁却紧紧盯着王桓,沉声道:“这是江下苏梧一带的百溪茶,极为珍贵,每年只有随着岁贡才能进京,而且数量稀少,就算在京中,能得此茶之人也是少之又少,我记得我府上是没有这等名贵的茶叶的。”
王桓这时目光投向了廊下,还是元生机警,连忙拉着青樽便跑开,王桓又不慌不忙地从一旁茶壶中舀起一勺倒进谢宁杯中,笑着缓缓道:“你竟然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谢宁满脸疑惑地看着王桓,拿起小瓷杯送到唇边,知道这非普通清茶后,他也知道要慢品细尝而不至浪费,小抿一口,才继续道,“小时候有一年,你我在皇太后宫中,你骗我说此茶江下进贡,甜如甘蜜,喝下才知苦涩如胆,这味道怎能忘记。”
“这些都是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怎么?你便是都记着小时候我欺负你的事情,现在长大了就来尽数归还吗?”王桓笑着摇摇头,煞有介事地睨向谢宁,狡黠的目光停留在谢宁脸上,谢宁半晌后才知其所谓何事,不由立刻脸红。
王桓见其羞而成怒的模样,心中更是觉得有趣,却知谢宁并非玩笑之人,所以只在心中乐了片刻,立刻又道:“我自然是没有这个本事能够得到这么珍贵的茶,说来这还不是托了你的福气才有机会再品尝一二嘛?”
谢宁不解,扬了扬眉看向王桓,等他继续往下说。
王桓接着又道:“朝廷之中这些年里,多少新贵都是靠着许卓为而平步青云,如今许卓为一倒,勉强留着性命官职之余,更加是急于寻找下一个靠山,而你初初入仕便深得陛下重用,这些无头苍蝇般的新臣眼见你初露锋芒,自然便想得你寻作新的依靠...”
王桓话语未完,谢宁却黑沉着脸厉声打断道:“可你是知道我并不想与任何人为伍,你又怎么能替我收下他们的礼物?”
“你先听我说完,”王桓将掌心轻轻覆在谢宁手背上,淡然道,“我自然知你心意,只是当日你大败淋北军的消息传入京中之后,谁不想争得头筹送礼上门,你不在京,我是不敢替你接受任何,所以只吩咐了青樽他们好意转告送礼者,因主尚未归来,恭贺之意不敢私收。这些人也是无奈,但却想到了将这些人情转于老王爷身上,老王爷既已年迈,又不想推脱人情,无奈之下也只好尽数而收。”
谢宁这时却忽然冷笑一声,道:“这些人还真是朝廷的蛀米大虫,平日对朝政没有丝毫建树,却在这些所谓人情世故上面绞尽脑汁。”
王桓这时却笑了笑,又道:“那如今朝廷如今能有殿下您,岂非万幸?”
谢宁狠狠地瞪了王桓一眼,低声斥道:“现在也就你还有心思来说玩笑话!”
这时元生和青樽刚好端着早膳过来,见到谢宁愠怒不由都怔了怔,王桓摆了摆手让他们先行离去,才接着笑着又道:“不过玩笑,何苦置气?你不在的这两个月里,我也有几次去探望老王爷,老王爷告诉我你最爱这百溪茶,便故意留着让我给你带来。”
提及谢辽,谢宁心中的气才渐渐而去,他又问:“父亲姐姐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王桓点点头,“今日早朝之后,便去看看他们吧,尽管说不过二月,但如何都是担心的。”
谢宁也点点头,却忽然又皱眉问道:“朝廷之上,近来可有什么大事?”
“民生之事皆可为大事,天下之事并无鸿毫之分,”王桓边将热粥送到谢宁跟前,边道,“若说今日朝上有何需要注意...”
王桓说道这里,却顿了顿,谢宁亦觉其异,抬头看去,王桓才继续道:“最近朝廷内外都在议论陛下立后之事。”
“立后?”谢宁皱眉问道。
“对,”王桓点点头,淡声道,“虽说陛下年纪尚小,但后宫空置也确实不妥,早前有许卓为压制无人敢提此事,如今许卓为一去,群臣皆想着与其在这浑水中再找靠山,又想到当年丁普父承女贵的前车之鉴,还不如将自己的人送到陛下身边,碰一碰运气。”
谢宁听到这里,才忽然想起昨晚入宫时谢文昕似乎总有意思想要将他留下,只是当时谢宁心中着急,旁人他事于他而言不过累赘障碍,便没有留神。
只是如今想来,心中不由得一阵内疚,想到谢文昕因此事想必是困扰许久,终于等到自己回京可以问得意见,自己却搪塞对待。
王桓见谢宁此时手上拿着勺匙,勺匙上亦满粥,却迟迟没有将其送入嘴中,便沉声又道:“但是我想要说的,是在这件事上,你不应多言。”
谢宁这时才回过神来,他眉心微皱看着王桓,刚想开口问“为何”,这时元生却忽然急急上前,分别觑了二人一眼,说道:“祁大夫到门外了...这...这要请进来吗?”
上一篇:前朝那绝色美人他总想逃
下一篇:买来的夫郎哭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