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 王侯 第72章

作者:梁州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正剧 古代架空

  只是莫羡僧扬头将酒灌下时,余光却有意无意地向对面投去,刚好与坐在座下另一侧的陈翘的目光碰上。

  陈圳位尊而得设座于御前,陈翘亦随其父坐于其旁。

  因这段日子陈圳提将士族名家之后重新引入朝中,不少如孟晚庄等出身名门,却一直无处施展拳脚之人受其提携,对其更是不甚感激,借着此时宫中设宴,便多有前来敬酒,他一脸和蔼亦是来者不拒。

  坐于其旁的陈翘看似一直安分守己,目光却始终盯凝在对面谢宁之座,就在他一直等寻合适机会时,面前却走过一熟悉身影停在他父亲身边,只见简临风正双手捧着一碗酒端然坐下,然后便是谦逊如学生般向陈圳问好。

  陈圳虽心中略微怔然,却也不觉意外,便一视同仁般受其敬酒,反倒是陈翘心中大感诧异。

  而这时却又刚好看到莫羡僧向自己看过来,陈翘便只好将简临风这边先放下,刚回头看向自己父亲想要开口,谁知这时简临风却忽然看向对面,紧接着又疑惑问道:“诶,阿宁身旁那位不是淋北来的使者莫先生吗?我竟是不知他们二人还有如此交往了?”

  简临风边说着,边又回头看向陈圳与陈翘,脸上尽是疑惑与好奇,此边是真诚提问,却陈圳与陈翘忍不住微有惊异地对视一眼。

  此话,本应从陈翘口中说出,以引陛下之疑,却从未想过,如今竟从一无名小辈中被抢先。

  简临风此话,云淡风轻,却如刀如剑,所到之处,腥风血雨。

  陈圳父子你我相觑间震惊之余,是不忘偷偷看向御座之上的谢文昕。

  果不其然,本在与李盈儿小声谈笑的谢文昕隐约听见简临风一话,脸上笑意骤然凝住,僵硬地对着李盈儿笑了笑,便缓缓回头看向谢宁所坐之处。

  堂上的歌舞音乐于谢文昕似乎已渐越远去,他看着谢宁正与莫羡僧笑而有谈,虽平淡如流水,却可见二人若投缘至极,谢文昕不由想起几天前温剑所传之莫羡僧夜访淮南王府一事。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谢宁方向许久,忽然对璞绵说道:“替朕传话给温校尉,这些天多派人留意着皇兄和王桓,还有这位莫先生,若有什么异样,立刻来与朕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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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前温剑按陈圳吩咐入宫与谢文昕细说淋北使者半夜留访沅陵侯府后又有谢宁随后进内相聚一事,当时谢文昕面无表情,心中却宛如顿坠三千尺。

  温剑离开后,璞绵见谢文昕半晌仍旧难以回神,便小心翼翼试探好言作慰,说淮南世子殿下乃性情中人又凛然正气,早前战场上初露锋芒便让淋北军弃械投降,说不定这位莫先生亦是义孝之人,二人虽各为其主却不打不相识,此次难得入京,便为一聚而罢。

  璞绵说着每一个字时都警醒地看着谢文昕侧脸,生怕自己一字说错可立刻停下不至惹怒圣颜,却不料他话语刚落,这位年少天子便骤然一声冷声,随即又回头看向璞绵。

  只是他此刻眼神虽非明亮,却带着一阵让人脊背发寒的阴森,璞绵被他看得不由皱眉,刚想开口,谢文昕却忽然闷哼笑笑,说道:“璞绵,倘若这世上的人心都如你所说这般纯粹,你说那该有多好啊...”

  简临风那一句话,说者有心本来就是为了听者有意。

  谢文昕回头所见,便是谢宁是一副端然肃正的姿态,不过一年之隔,谢宁嘴边笑意是越发深沉。而旁边的淋北使者对其态度,亦是大有君对臣之状。

  谢文昕心中更是想起自谢宁从汶州凯旋而归后京中更传谢宁年少有为有君王气度之说。

  尽管谢宁之后也曾在他面前义正严辞地澄清,此等流言蜚语实属荒谬可笑,他为臣而忠为兄而义之心,日月可鉴。

  只是言而出如种子落人心,人心疑惧如春雨浇灌,人心中形式一旦成型,那便是非之后再有只言片语可以改变。

  谢文昕看着谢宁面对莫羡僧笑脸恭迎,却始谈笑风生神色自如,恍惚间他竟也觉得,年少英雄,文韬武略,临危不惧,迎难而上,受维如斥,波澜不惊,此才是所谓君王之态。

  谢宁这一年间的变化谢文昕是全部看在眼里,只是谢宁对自己从一而终的忠贞赤诚在当时自己一人面对朝中奸邪却孤立无援时,那是如久旱逢甘露,但却如今,所谓赤诚,竟如无物。

  所谓听者有意,在场听者便是不仅谢文昕一人。

  陈圳父子在简临风如石落静潭般的一话说出后不由各自心中一顿,不约而同相视后,才缓缓将目光投向殿上御座,虽见谢文昕正如所料般面其异色,可他们心中却始终不得安稳。

  简临风其人,便已如他方才平淡不惊的那句话般,就如落水之石。

  二人回头之际自然是看不见其侧的简临风神色,他脸上挂了一整夜的恭维笑容早已换上冷漠,目光空洞却不尽忧伤,见手中碗里还有少许酒剩,扬头辄尽,碗再落下时,脸上却只剩对自己无情的嘲讽。

  今晚夜宴,是早已被安排作无声的修罗场。

  宴会结束后,陈圳与陈翘一同行走至宫门外时,简临风又再次从后迎上前对陈圳颔首相辞,陈圳亦是和蔼相待,又是一番相互寒暄后,简临风才先行离开。

  陈圳上车后忍不住掀帘往外看去,只见月光倾洒下简临风正与一跛脚男人在雪地上缓缓向前而去,简临风几次想要伸手扶住那男人,而那男人每次都受宠若惊般连连示意不用。

  车子从简临风身旁经过时陈圳才将车帘放下,心有所想地看着前方却没有说话,陈翘几次觑向他父亲侧脸,尔后才战战兢兢地问道:“爹,孩儿愚钝,但以您所见,简临风此人是否需要有所防范?”

  陈圳亦是再沉思须臾后,才沉沉答道:“简临风,简吾卿...此人,可用。”

  谢宁从来习惯不与旁人一同退席,他最怕便是喧哗吵闹,更不喜他人接连不断上前寒暄,尽管后来亦知此为人情世故,且不论是远在江湖还是高于庙堂,只要生而为人,便是避无可避。

  只是话虽为避无可避,但于谢宁却仍是能避则避,对宴会离席一事,他从来不是提前离去,便是待众人皆而远去才随后而行。

  此时的他正孤身走在昏黑的宫道上,墙边提着烛灯捏着细步快速而过的宫人见到谢宁都会停下,颔首待其离开后才继续行走。

  今晚虽一直在与莫羡僧说话,但简临风从陈圳旁边离开时他亦是有所为意。

  那时他心中只觉奇怪,回想起来自己也是有尽几月未曾与其相见,却不料不过数月未见,有些人对于自己却竟如陌生。

  莫羡僧今晚对他所说的一切虽全是以表王桓对其从来未变的关怀,若放平日,谢宁心中定会窃喜,可是他今晚整晚心中都带着不好的预感,却难以说来此感从何而来。

  如今一人走在宫道上,阵阵寒风从他脸上刮过,将他身后裘衣几次扬起,月光清冽洋洋洒洒照在雪地上,他不由仰头观望,只见一轮圆月高悬天边,他才想起今日十五。

  俗话有说,十五月亮十六圆。

  旁人总爱在月有十五之日抬头望月,但谢宁和王桓小时候却爱在十六夜里爬至屋顶,并列躺下,仰头细赏这明亮月色。

  还记得有次谢宁曾经问王桓,为何旁人说十五月圆日,却又说十五月亮十六圆,所以这到底月圆之日,是十五,还是十六?

  王桓那时头枕在双手之下,双眼合上却仍能感觉到月光在眼皮上轻扫,嘴角微有笑意,自鸣得意地说:“十五圆月是广寒宫上嫦娥仙子为履行职责而挂起的一轮玉桂,志在迎合他人并非取悦自己,此之谓圆月,至于十六月圆,才是嫦娥仙子为求自己眼福而亮起珍华,此之谓月圆。”

  王桓当年一套又一套的奇异怪诞说辞谢宁总是从不质疑,后来每当他将这些话兴奋激动地转告谢蓁蓁时,谢蓁蓁总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对他斥道:“也就你天天将那臭小子的胡扯当至理真言,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给你下蛊了!”

  谢宁不是不想像从前那般对王桓死心塌地地相信,若论相信,他可以排除万难站在他身前,无条件挡住世间对他的控诉。

  可是谢宁如今不敢信他,是因为他害怕自己对这个人的相信,会让自己再次失去他。

  一路心中难以安定,直到回到府上是已过子时,进门后见屋内灯火黯淡,谢宁便往王桓房间方向走去边随口问元生:“青樽家公子是歇下了吗?”

  谁知元生却迟疑半晌,才道:“今早将殿下您送走后,二公子便回侯府去了,说是侯府有事,过日再来探望...”

  谢宁闻声便顿时停下了脚步,元生此时也小心翼翼地侧头觑向谢宁,果然夜色之下能见谢宁脸上凝重越发深沉,定眼遥望不远处王桓房间片刻,便要转身往外而去。

  而这时元生却赶紧绕到谢宁跟前,连忙又说:“二公子临走前还让奴才转告殿下,说殿下回来后不必再前往侯府了,夜已更深又忙碌了一天,先好好休息,公子说过两日定会再来相会的。”

  谢宁见元生说话时一脸无奈,多少也猜出王桓离开前定是与他说了一番“若你家殿下来寻便对他如何如何”诸如此类的玩笑狠话,便也知道强争无谓,只好转身便往自己屋中走去。

  刚走进屋内,瞬间投入眼帘的便是正中桌上孤零零放置着的一样什么物件。

  谢宁不喜屋中凌乱,从来不会将任何东西留在桌面或地面,若是匆忙而忘,元生见到也会将其重新放好。

  所以此时谢宁才觉得奇怪,本想回头问元生,却元生早已退出还把门关上,谢宁只好满腹疑惑走上前去,走桌边,才看清是一只木头雕刻的小马。

  谢宁心中顿时快速跳动,脸上难以掩盖惊喜,探前身去拿起仔细看后才发现,这便是那日与王桓争吵时自己落下的那只小木马。

  拿起小木马才见到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字迹狂妄不羁,潇洒自如:但为君故,沉吟至今【1】。

  “狂妄,”谢宁一手拿着小木马,一手攥着纸条,忍不住摇头轻笑,末了才喃喃道,“若是人家得知自己求贤所作竟被你这般用处,是该气死。”

  仲月十七,多云若雨,风烈而寒。

  终于将婚庆一事完了,谢宁也才得机会回淮南王府探望一二,却不料刚行至院中,便见谢蓁蓁正从琳琅手中接过剥好的橘子送入口中。

  一见谢宁向自己走来,囫囵将橘子咽下,却又因橘子太凉太酸而一直挤眉弄眼。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先是对着去琳琅说了句“下次别再去这人那儿买橘子,酸死了”,另一头才微微抬头瞥了谢宁一眼,不怀好意地冷声说:“你现在从宫中出来便是往人家府上去,原来是还记得自己也有娘家啊?”

  谢宁不由笑着在谢蓁蓁身旁坐下,又接过琳琅递上前来的橘子吃下,细嚼慢咽后故作夸张地对着琳琅说:“这橘子挺甜的啊...”

  见谢蓁蓁脸上闪过一丝难堪,谢宁才微笑将橘子送到谢蓁蓁手中,又道:“酸的是姐姐吧...”

  “你看!琳琅你看!”谢蓁蓁顿时恼羞成怒将橘子丢在桌面,紧接着愤然拍桌站起,指着谢宁就对琳琅说,“你是瞧瞧这人说话现在都学着谁了?从小我便说,我弟弟若放在那人身边迟早给他带坏!”

  谢蓁蓁说着,提脚便要往门外方向走去,谢宁赶紧跑到谢蓁蓁面前笑着将她拦下,谢蓁蓁本怒发冲冠,却与谢宁对视半晌后,二人竟同时噗嗤而笑。

  再重新坐下后,谢蓁蓁才心疼地打量谢宁数眼,说道:“宫中事务是忙,但你也该多些回来,这里才是你家啊,每次回来就匆忙一见,然后下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谢宁垂头剥着橘子,心中却涌起一阵心酸,想起他母亲还在世时,挑橘子的本事是从未有过过失,可是此时他却不敢将这想法宣之于口,便只知点点头后,才又问:“父亲身体近来可好?”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曹操《短歌行》(在这里确实借用了字面意思表达子徽的心思)。

  清茹在第三部 分的情节里也很重要(很认真的伏笔)(很认真!)。

  (补一句,元宵快乐,昨天都忘了

第九十六章

  ◎王府慨半生,侯府新兵现◎

  谢蓁蓁坐下之后便在给谢宁剥着橘子, 谢宁此问不过随口,但她手上动作却顿了顿,只是马上又边剥边瞥了他一眼, 故作嘲讽道:“也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来关心自己家人,还以为你现在心里就只有王桓那臭小子了...”

  “姐姐...”谢宁不待谢蓁蓁说完便着急打断道, 却又见一旁的琳琅正忍不住偷笑,他脸上顿时染上微红, 越发急躁地解释道,“他近来也是多在自己侯府, 而我在宫中更是事多繁忙, 与他能见面的时间也不多,今日也是一得空便是第一时间就回家...”

  “阿宁啊...”谢蓁蓁强忍笑意, 轻轻摇了摇头将剥好的橘子丢到谢宁手心, 故作严肃地看着他, 又说,“你不用和姐姐解释这么多的,姐姐都知道, 都明白。”

  “姐姐, 真的不是...”谢蓁蓁越是玩笑, 谢宁便越是紧张, 此时更是半转过身来面对着谢蓁蓁, 正想要接而解释,却见谢蓁蓁是早已回头与琳琅对视而笑, 谢宁其实心中也是自知理亏,如此更是辩无可辩, 只好闷闷不乐地将橘子掰开, 一块一块地送入嘴中。

  一番嬉笑过后, 谢蓁蓁见谢宁神色黯然,便也知适可而止,敛去脸上玩笑后,才伸手在谢宁手背上拍了拍,认真说道:“父亲终究是上了年纪,之前母亲去世的事情对他打击也不浅,精神也就一直昏昏噩噩的。但这半年一直在家中休养,后来又见到你现在有所成就,心里也算是欣慰,近来也就好了不少。”

  谢蓁蓁边说边留意着谢宁神色,见他虽没回话,但脸上急迫似乎松弛不少,她这时才把自己的手拿开,又取来一橘子漫不经心地剥着,佯作嫌弃地又道:“行了,我也不与你玩笑了,不然等会儿可就真得生气了。难得回来,快去看看爹吧,爹见到你准能高兴。”

  谢宁便也没有再多言,又与谢蓁蓁嘱咐两句,让其亦要自己注意身体后,便起身往谢辽书房走去。

  只是刚走开两步,谢宁却又忽然停下来,回头对着谢蓁蓁一本正经地说:“姐姐,你是不是也该去寻一位如意郎...”

  谁知谢宁话未说完,谢蓁蓁便已顿然回头将手中橘子皮往谢宁身上扔去。

  眼见谢宁逐渐走远后,琳琅才笑着说道:“小姐,奴婢瞧着殿下近来要比从前开朗了不少。”

  怎料琳琅话音刚落,谢蓁蓁便不屑地觑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低声道:“是和王桓那小子待久了,连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也越发能耐。”

  谢蓁蓁冷声说完,余光不以为然地瞟了琳琅一眼,见琳琅神色疑惑,便又不屑冷声道:“他这是能骗的了旁人,也不看看我跟他是同一娘胎里出来的。看着他长大到今天,就动动手指尾,我都能瞧出他心里那点儿猫腻了。他也就装的轻松,心里定是有事儿的...”

  谢蓁蓁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皱眉回头看了一眼谢宁已经远去的背影,回头后才黯黯说道:“而且...而且这事儿肯定跟王桓脱不了干系...”

  琳琅见谢蓁蓁脸上肃意,也忍不住向谢宁离开方向看去,却又再问道:“可是小姐,老爷的病明明近来是越发的严重,您怎么还与殿下说无事呢?”

  谢蓁蓁原本脸上紧绷的寒意果然舍去半分,眼中也不经意地闪过一丝忧伤,片刻后她才动了动嘴角,刚启唇想说什么,可已到嘴边的话终还是难以出口。

  谢辽这几年间虽病不为重,形容却日渐苍老,怡都地处中原中部两河流域间,却地处偏北,又进北部风沙之地,季节变化温差大,确实不是养病的好地方。

  此间谢蓁蓁也有几次想过向谢辽提出,不如干脆搬回淮南安养颐年,但每次话至嘴边,只见谢辽站在那副虽闲置多年却始终一尘不染的铁甲前,拿着抹布仔细擦拭,她心中便也只剩一声长叹,最后还是把话硬生生地把话长埋心中。

  曾与君王驰疆场,解鞍掷鞭酒烧肠。鞍鞭埋沙几多载,白发最念是君王。

  谢辽此生,半辈戎马,半辈遭骂。

  有些人一辈子在坚守着世人所叹的百年名誉,却终究纸上谈兵,有些人终生世代存在指责阴影中,却至死还望能披甲上场,护国戎疆。

  万户节一事过后见谢宁渐能独当一面,谢辽虽从不在自己儿女的事情上多言,但终归女儿七窍玲珑心,谢蓁蓁又怎能不看出谢辽眼中欣慰,以及心念能留于京中,直到能见谢宁功成名就的一日。

  此时谢蓁蓁定定地看着桌上仅剩的两个橘子,少顷才苦笑道:“母亲走得太匆忙了,我是都还没学会怎么挑甜的橘子。”

  今日从早起便多云,至中午天边响起第一阵轰隆雷声后,不多久便开始下起了连绵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