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101章
作者:相荷明玉
打开手帕一看,里面是两粒梅子。长途跋涉,梅肉已经发黄干瘪了。张鬼方又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东风一推他,说:“这是梅子,你看不出来呀!”
两人在床底静静躺到天黑,何有终再没回来过。东风道:“我们走罢。”走了半夜,终于回到少林。众僧见他两人满身狼狈,赶紧拿来干净衣服、细布,给他们包扎整齐。听说山下发生的事情,众人皆唏嘘不已。
东风问:“子车谒怎样了?”那僧人道:“还没找到。”
东风不免吃惊。那僧人说:“悬崖其实不深,底下有一泓泉水。泉水旁边找过了,山壁上也找过了,就是找不见他。”
张鬼方说:“你也要去找?”东风点点头,两人跟那僧人走到崖底。百花夜放,许多武僧打着火把,远看像一群萤火虫,忽上忽下地飞舞。东风一眼看见施怀,上前问:“还没找见么?”
施怀摇头,答道:“说不定师哥还……还活着呢。”
东风拿来一支火把,借别人火,点燃了,拉着张鬼方一起找。深更半夜,少林寺敲响夜钟,山谷里此起彼伏叫子车谒的名字。
一直找到天亮,朝阳金光淌入山谷,施怀忽然惊叫一声,停在一从野菊旁边。
《礼记》云,季秋之月,鸿雁来宾,雀入大水为蛤,鞠有黄华,豺乃祭兽戮禽。后世又有诗云:“此花开尽更无花”。菊花以后,一年花事就尽了,南风转为西风,明月转为冷月,树转枯,草转黄。山上天气凉得早,夏天还没过完,野菊已经开放。东风挤进人群,赶上来,看见花丛底下斜露一片衣角,湿红颜色,一动不动。
众人拨开野菊花丛,只见子车谒悄然躺在花底,白衣染红,双目紧闭,就像睡着了一样。施怀伸手探他脉搏,摸到一片湿冷。子车谒已气绝多时。东风在旁看着,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想,其实这片衣角算不上隐蔽。只是大家心里的子车谒都穿白衣,也只想着找白衣,反将真正的子车谒漏过去了。
施怀独自下山,收拾两人行囊。东风怕他做傻事,不远不近跟着。跟到山脚下小楼,施怀拐进另一边房间。
之前何有终发狂,那条小狗怕得躲在被子里,逃过一劫。这会儿看见施怀,小狗兴高采烈跑过来,尾巴摇断,在施怀裤腿上爬来爬去。
施怀心想:“师哥已经死了,你凭什么还高兴?”恶念陡生,抬脚想要踢死那狗。
紧接着他又想到,这条小狗是师哥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样活物。而且它年事已高,过几年、或许要不了几年,一年,半年,几个月,也将随师哥而去,再不存于人世。想到此地,他又扑簌簌掉下眼泪,把那小狗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东风走到楼下,倚在墙上看他。施怀居高临下,怔怔地说:“师哥最后也忘不掉你。”东风道:“什么意思?”
施怀说:“掉下去的时候,师哥叫了一声,师弟。”东风说道:“你不是他师弟么?”施怀摇摇头,说道:“不一样。”
东风说:“我觉得不是这样。”
这时张鬼方也追上来了,问:“你们讲什么?”施怀不想听他说话,抱着小狗,远远地走开。
东风想,终南剑派自诩聪明过人,能读心,看穿别人招式。但其中出类拔萃的子车谒,却没猜对封情,没猜对施怀,似乎也没猜对子车自己。
人心究竟是能猜透的东西么?不论如何,谁猜对、谁猜错,子车谒已然身死道消。
他最后喊的一声师弟,究竟是施怀,是东风,甚至是追念因他而死的封情,也永永远远、再也没人能够定论了。
第158章 万事俱备(全文完)
东风既为代盟主,躬亲武林中大小事务。大者如行刺安禄山、某门杀了某派弟子,小者如某门偷占某派地盘。因为长安洛阳都被叛军攻陷,他便在苏州邓尉山盘了一个山头,建了院落。江湖上朋友有事,可去院里找他。
不过院子落成以来,他和张鬼方总是在外奔波,家里往往只有柳銎。
太子李亨继位一年多,东西二都相继收复。叛军虽未伏诛,但内乱不断,已见败落之象。又到年关,东风和张鬼方总算回到江南,算来比太上皇还都还晚好几个月。
回家之前一日,柳銎捎信过来,说自己出门打叶子牌,留在牌友家过年。临到院门外面,东风说:“不晓得屋里干不干净。今年家里没人气,除夕要冷清了。”
张鬼方道:“冷清有什么不好的。”东风道:“以为张老爷喜欢热闹。要么改天收两个徒弟,我教一个,你教一个。”
张鬼方道:“徒弟有什么好的。”东风奇怪不已,看他一眼,张鬼方说:“来两个讨厌鬼,碍张老爷的好事。”
东风问道:“什么好事?”张鬼方坏笑道:“你说是什么好事。”
东风不响,过了半晌说:“天天想那些个有的没的,我瞧你就是讨厌鬼。”
两人将暗云牵去马厩,添了草水。张鬼方把东风拉过来,狠亲了一口,故意亲得水声啧然,说:“两个人好不好?”东风不答,张鬼方又亲一口,大声问:“两个人好吧。”
东风只得附和:“好、好。”两人走到前院,他看屋檐底下还空落落的,说:“我们到时候挂一块匾,你说写什么?”
张鬼方信口说:“挂‘永结同心’。”东风恼道:“哪里有挂这个的,别人看见要吓死了。”张鬼方说:“吓死就吓死。”
东风又说:“柳前辈看见不好。”张鬼方说道:“我师父看不见。”
怕屋里灰尘大,东风掩着鼻子,推开堂屋。不想一开大门,屋里满满当当,老少咸有,居然坐着各门各派三四十人。有的人坐交椅,有的人坐板凳,有的人席地而坐,有的人站着。手上提着礼物,都是来拜年的。
见到东风进屋,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东风愣在当场,一只脚跨在门槛里,另一只脚半抬不抬,不知该不该走进去。
张鬼方说:“怎么回事,住不得人了?”走到门边一看,也不由得傻眼。屋里落针可闻,比死还静。
好半天,一个长老说:“古有董卓……董贤,董贤。有平阳……龙阳君,都传为一段佳话。这、这也无所谓。”旁边另个老人提醒他:“你快闭嘴罢。”那人摸摸胡须,低头不语。
东风心一横,干脆装傻,进屋拱拱手道:“大家光临寒舍,我做主人的有失远迎。”
众人如蒙大赦,都说:“什么迎不迎的,拜年而已。”又说:“本来放下礼物想走,觉得不够礼数,我们才厚脸皮留在这里。”
其实东风心知肚明,这些人是看他做了盟主,上门套近乎的。他在江湖上几经起落,对这些虚情假谊渐渐看轻。不收礼物,顶多今天下了他们面子,闹得难看一点。但若收下礼物,等同欠了人情,以后再难公正。
见过礼,东风只淡淡笑道:“无功不受禄,忙了一年,没帮上各位什么忙,更不敢要各位大礼。”众人忙道:“哪里的话,盟主为武林操劳,我们都看在眼里的。”
东风不为所动,说道:“东风心领了,要是大家赏光,不妨留下来用一顿饭。礼物就请带回去罢。”
饭毕,打发完拜年的闲人,屋里还剩一个熟面孔。彭旅手足无措地站在角落,不敢上前搭话。
上回见面,还是施怀领他来肖家村找人,白给柳銎打扫一遍屋子。东风想起往事,不觉微笑道:“请坐罢,什么事情找我?”
彭旅远远坐在对面,期期艾艾说:“东风……师叔。”
东风一时不知该不该应。彭旅又道:“长安收复了,最近我们回终南山,重、重建了房子。”
东风说:“挺好。”彭旅飞快道:“师叔愿不愿意回来做掌门?”
东风笑道:“我早许多年就被逐出门派,如今用的剑法,也不是终南一路武功了。掌门不该我当罢。”
彭旅道:“师叔对我们有怨,我们认打认罚。只求师叔能回来。”
话说到这份上,东风也为难至极。“岁寒三友”其二已逝,元碧与施怀漂泊江湖。终南剑派的确没有人了。于情于理,终南对东风有教养之恩,他当上正道魁首,正是得意之时,该回门派力挽狂澜才对。
但东风不禁又想,他和终南剑派的牵绊,无非是师父、师娘、师兄、师弟。失去这一些人,终南剑派也只是个名字而已。
何况如今门中弟子,多得是当年追捕他的人。即使他自己宽容大度,也难保别人对他没有龃龉。
张鬼方听见他们谈话,走来说道:“你师叔自个开宗立派了。”
不仅彭旅不敢置信,东风也愕然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鬼方道:“你当老爷是说着玩么?”彭旅道:“门派在哪?叫什么名字?有哪些人?”
张鬼方一指地下,得意道:“就在此处不错,名字还没起好。如今门下弟子,一个人都没有,但你也该听见了,是我不让收徒,不是你师叔不愿意。”
彭旅不满道:“立派哪是这么儿戏的事情!”张鬼方道:“我不管。”彭旅说:“一个弟子没有,怎么能算门派呢。”
东风听得出来,这句话弦外之音是,不妨把终南派并入东风门下。张鬼方却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耍赖道:“那我是他徒弟,怎么样?”
年后几天,代盟主不收礼物的消息传开,信笺雪片价飞来,都是求东风和张鬼方办事。东风看了几张,啼笑皆非。一个说,长老生病,须逮十只麻雀做药引,也请东风给他们置办,宝刀宝剑做报酬。又一个说,门里急缺一百斤米面,请东风为他们调来,愿用千两黄金来换。张鬼方诧异道:“就算是闹饥荒,一百斤米面也不值千两黄金。”
东风一哂,说:“找我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用这个由头送东西而已。”把信笺撕了,扔到字纸篓里。张鬼方其实有点儿可惜黄金,说:“哎呀,敬惜字纸!”
东风道:“张老爷爱金子,以后多得是办法挣,不要他们的钱。”
他担心信里真有急事,还是一张一张拆来看。张鬼方随手捡起一封,说道:“这是挺着急的,丢了一条狗。”
东风拿来扫一眼,看到信末,指着说:“你瞧他送什么?”
张鬼方俯在东风肩上,一看,纸上写,送长安宅邸一座,俊美书童十个。看来院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张鬼方把信揉作一团,内力一激,碾作指甲盖大小的纸片。
一夜看完百来封信,东风说:“我晓得了,在外面挂一块匾,就写这里是,小事不见居。”
两人住到“入梅”,每天云晦风暗,斜雨纷纷。适逢颜真卿被贬作饶州刺史,也在江南道中。东风和张鬼方锁了院子,二人一马,携手访谒,求“小事不见居”的墨宝。此后游遍三江五湖,给张鬼方打了戴不上的大耳坠、戴得上的小耳坠。
某日路过集市,有处擂台特别热闹。原来是一家陈姓姑娘比武招亲。台上两人都是练家子,各显神通,斗至胶着处,台下彩声不绝于耳。东风道:“有甚么好看的,我们走罢。”
张鬼方却指道:“你看那边,怎么有个人?”
话音未落,一个圆滚滚黑影,斜刺里冲出,径直跳上擂台。陈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坐倒在地。那黑影开口道:“你是不是我娘,否则你为什么怕我?”
听他口中说话,众人才明白,这蓬头垢面的怪物原来是个人。台上两个汉子停手,都说:“瞧你这副尊容,别人不怕才怪。”
何有终闻言大怒,看那大汉朝自己抓来,喝道:“我杀了你!”忽然倒立过来,双手在地上一撑,高高跃起,朝那汉子脑门拍出一掌。
东风失声叫道:“何有终!”和张鬼方一齐推开人群,想要上台救人。
巴掌拍到头上,只听“啪”的一声。那汉子额头泛起一片红印,却没受伤。他一把抓起何有终,丢下擂台说:“快滚吧。”何有终失魂落魄,还想去同陈姑娘说话,嘴里念道:“娘,我没有武功了,你还要不要我?”
东风仔细一想,那天在少林,何有终走火入魔,功力虽然暴涨,身体却支持不住。他入魔以后不仅不死,还能自如行走活动,已是先天经脉宽阔的福果。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自后秦鸠摩罗什译《金刚经》,人人听过这四句偈子。
然而纵观武林,人人又各有各的痴法。明知十二因缘,无明妄生一切执著。权术、利禄、武功、亲缘、道义、信诺,没有哪样是死而带去的东西,却仍为它们远涉江湖,孤注一掷,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正是:
击筑复击筑,欲歌双泪横。
宝刀重如命,命如鸿毛轻。
(完)
第159章 释名与后记
每次翻开《天龙八部》的“释名”一章,我都非常羡慕,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写一章。但是《凤凰巢》名字很浅显,《金羁》也没什么好讲。到《氐州第一》终于有值得一说的地方了。
提起“氐州第一”,最为人熟知的应该是周邦彦的“波落寒汀/村渡向晚/遥看数点帆小”。
借用这四个字,除了词中秋景与开篇阿丑的心境很契合之外,更主要因为“氐”刚好暗示了张鬼方的血脉,“氐州”又与故事最初的舞台鄣县离得很近。而“第一”代表:此曲是唐教坊大曲《氐州》中的第一部 分。放在这里暗示张鬼方是氐州一霸,倒也非常合适。所以我排除掉很多更一目了然的书名,最后保留了这一个。
虽然《氐州第一》是最后完本的,但写它的想法能追溯到17、18年,是三本书里最早的。当然那时候一切故事和人物都还只是个模糊的构想,没想过真能写出来,最初的设定也与现在大相径庭。
写完《金羁》,我一度不打算再写任何武侠。后来觉得《金羁》故事构建得太小,有所遗憾,所以还是开了这一本。为了能在完结的时候,在首页和读者见面,五十万字中的三十万是没有任何榜单曝光的。全靠大家的支持才能坚持下来。直到写这篇后记的当下,这本书只有五千多收藏,但已经有六千多条非常精彩的评论。能激起任何讨论和思考,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殊荣。
这本书的角色已经被分析得非常彻底,即便有些人物想法比较难测,我也最好不要盖棺定论,留下一些“是耶非耶”的猜想,好像会让故事更美一点。
有时我翻后台,还能看见一些《凤凰巢》早期读者的ID。虽然她们不说话,但也非常非常感谢一直以来的陪伴。
【作者有话说】
最后说一点丧气话。一年以来,长佩在各社交媒体的风评越来越趋同于“酸涩”“感情流短篇”,是我不乐见的。平台里还有很多类型多样的小说,却要被用这几个词统一概括。但不得不讲,今天的局面和现在的榜单机制脱不开关系。
平台吸引什么样的读者,全看这里写出了什么样的小说。既然榜单完全偏向短中篇,识时务、或者说有商业野心的作者,当然也就倾向写短中篇。一来二去,长篇受众纷纷转投他站,平台发现还是短中篇更适合市场……一个正反馈的死循环就这样诞生了。我觉得非常遗憾,但这不是一两个人、一两本书能够撼动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