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100章
作者:相荷明玉
张鬼方一跃而起,一刀架在子车谒脖颈上。施怀来不及挡,怒道:“你干什么?”
张鬼方冷笑道:“看看你的好师哥,都做了些什么?”
之前武林大会时,子车谒在手上缠了机关。只要移动手指,银针即从机括之中射出。东风识破他的伎俩,但被他崩断机括细线,没有抓到。子车谒微微哂道:“我做了什么?”抬起手臂,想要故技重施。张鬼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腕,从袖口之中勾出一根细线。
其时江南女工技艺,有一项苏绣,是将蚕丝线劈开,穿进针里刺绣。一根线分成一十六丝,子车谒手上绑的就是一“丝”。这根丝线伸入袖中,不知深到什么地方。要是用力扯,不知会不会再射一根针,或者干脆扯断细线。
子车谒见他发现线头,也不再装了。微微抬起一只脚,从鞋底拽下一个扁扁的竹机关,扔在众人面前。施怀吃惊道:“师哥,你怎么……”
子车谒道:“我如何?”施怀想说“你怎么用这个对付东风”,又觉得问这问题似乎没有意义。
张鬼方怒道:“好哇,东风几次三番,对你手下留情。你反倒用暗器回报他。”举刀要砍。施怀连忙抽出佩剑,把子车谒护在身后。
正自僵持不下,东风又叫一声:“萨日!”
张鬼方放下长刀,回头一看。只见何有终又换了一个路数,连环出刀,狂风暴雨也似,一刀刀密不透风,全往东风面门劈砍。东风隙月剑是细柔的轻剑,勉强挡了数刀,虎口已经震破。张鬼方恶狠狠道:“一会再收拾你俩。”跃回场中,拍了三下手。
山壁上一声暴喝,十二个棍僧一跃而下,团团围住何有终。他们守护藏经阁,有个密不外传的功法叫做“不动铜人”。无论卧倒、站立还是盘膝打坐,能将呼吸收至最缓,和死物相差无几。此时浑身涂满土色,攀在山壁上,与土石浑然一体。加之清晨阳光晦暗,根本看不出有人。
何有终手下一缓,东风立即反刺他手腕“内关”。何有终就地滚开,想从棍僧脚下钻出去,却被棍阵挡了回来。东风道:“你叫子车谒帮你,我也找人助阵,不算以多欺少罢?”
何有终哈哈大笑,说道:“仔细一看,这些个土人不都是我手下败将么?找他们助阵,有什么用处。”众棍僧因为昙慧受伤,对何有终心怀怨愤。听见他言语间自傲无比,更加恚怒,把棍阵舞得呼呼作响。
东风道:“你更仔细瞧瞧呢?这棍阵和之前的比,还一不一样?”
何有终道:“破得一次,我就能破得两次。”照旧奔向昙丰、昙秀,伸手一拉,想将他们棍子缠在一起。
然而今日使出来的棍阵,左右对换,阴阳颠倒。何有终一拉,居然与长棍原本的走势相差无几。不仅没将长棍带偏,反而自己手臂险些拉伤。他赶紧撤手,跃回场中。东风一剑已到了面前,何有终仍然就地滚开。再想爬起来时,眼前一花,一根长棍劈头盖脸地打下。何有终连躲带闪,身上沾得灰头土脸,和涂了颜色的棍僧相差无几了。东风道:“得罪啦!”唰唰唰连环三剑。何有终四下腾挪,终究被剑风割出几道伤口。
何有终吃痛,且看见母亲绣的衣服被割破了,大叫一声,双手握住刀柄,好一阵狂挥乱舞。东风只得退开一步,何有终一转身,猛然扑向昙丰。昙秀被他狰狞的模样吓到,惊叫一声,东风说:“不要怕,按棍法来,他伤不着你的。”
这次何有终学乖了,抓着两人棍尖,往反面一拽。长棍果然撞在一起。何有终喜道:“这不是成了么?”飞身掠向坎位。等了好一会,却不见昙心走过来。何有终顿时迷茫,喃喃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东风听见背后一声轻笑,一颗心登时吊了起来。
他算到阵法倒转,或能困得住何有终,却没算到何有终闹小孩脾气,把施怀与子车谒都带到山上来了。何有终或看不出这阵法的端倪,子车谒却一定能看出来。要是子车谒叫一声“阵法是倒转的”,以何有终的天赋,说不定真能融会贯通,再从阵中破出去。
东风摸进袖子,在手里暗暗扣了一枚铜币。只要子车谒出声提醒,他再也不留手,就将铜币弹过去。
何有终叫道:“子车谒,这是怎么回事,你想想办法。”子车谒笑道:“好,容我看一会儿。”
然而他坚持了一炷香时间,子车谒却再没有开口。东风不禁暗暗称奇,想:“难道他没看出来?绝没有这种可能。”
何有终耐性耗尽,耍起赖来,又把短刀舞得虎虎生风。但少林棍阵玄妙无双,绝非蛮力可以破解的。乱打乱撞好半天,除了身上多许多剑伤、许多淤血,竟没能撼动棍阵分毫。何有终又说:“子车,你快想想办法呀。”
子车谒说:“我还没想明白。”
一棍挟雷带风,正对何有终,朝他头顶“百会穴”狠砸而下。何有终左右都被封住去路,短刀被旁边长棍压在底下,身后长剑逼来,无处可躲。他只得丢了短刀,左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硬生生受了一棍。劲力透骨而入,何有终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嗡嗡作响,手不知是不是断了,痛得抬不起来。只觉得嘴唇上有热乎乎的东西,抬起右手一抹,鼻血已将胡须浸透了。
何有终天旋地转,又问:“子车,子车,我该怎么办?”子车谒不答。东风说:“何有终,你要输啦!”上前又是连环三剑。何有终眼前好像有八个、十个东风,白茫茫身影,白茫茫剑影,几乎看不清动作。他全凭记忆抵挡一阵,转瞬又中了两棍,手臂皮开肉绽,衣服也被鲜血浸透了。
东风有些不忍,说道:“你选了武比,但现在改成文比,也还来得及。你若答应要改,我就点到为止。把你点了穴道,送去见方丈。”
何有终晕乎乎说:“送去见方丈,干嘛去见方丈。”东风说:“就像圆海前辈一样,在少林修身养性。”
何有终又问:“我娘呢?”东风笑道:“给你娘找个尼姑庵,也修身养性。”何有终说:“尼姑庵过得好么?我也去做尼姑。”
东风说:“你和你娘杀了这么多人,过得好肯定谈不上。每天只能吃素,抄经书。”何有终不响。
昙秀见他已是强弩之末,却仍在负隅顽抗,暗暗焦急,想叫他快点投降。再想起东风巧舌如簧,心里忽然一动,说了生平第一句谎话,道:“何有终,你快些认输罢。不瞒你说,已经有许多武功高强的师兄,下山去找你娘了。”
东风叫道:“不好!”何有终听了这话,翻翻覆覆地念叨:“娘,娘。”忽然厉声大叫:“谁敢动我娘一根指头?”头发胡须根根倒竖,额头青筋暴起,鼻血更是喷涌而出。东风道:“他走火入魔了!”
习武之人真气运转时,突遭横变,心神激荡而走火入魔。此时经脉错乱,真气无法回流到气海,若无人护法调息,很快就要爆体而亡。但也正因真气激荡,一瞬之内功力往往暴增。东风心知这掺假的棍阵,绝抵御不了何有终,高声叫道:“你们快闪开。”自己猱身扑上。
何有终双眼通红,不仅额头,就连面颊、脖子上的经脉,统统鼓起,喝道:“谁敢拦我?”东风道:“你快坐下调息。”一面伸出二指,冒险点他胸口“膻中”穴。可何有终哪里还分辨得出善恶,一掌拍在东风胸口。
众人大惊失色,东风慌忙运足全身真气,聚在胸前抵抗。但觉胸口剧震,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暴烈如火,烧得他痛苦无比,摇摇晃晃退了五步,坐倒在地,口鼻一齐流出血来。
只有东风自己晓得,多亏何有终神志不清,这一掌打偏在右胸。倘若给他拍中心口,或者拍在正中“玉堂”穴位,自己此刻已经不能活了。
一掌没能将他打死,何有终低声念道:“谁敢动我娘?”朝他一步步走来。东风提不起力气,往后挪了一两步,再动不得了。张鬼方叫道:“东风,你别怕。”提起长刀,挡在东风身前。
东风笑了一声,说:“张老爷。”
张鬼方怒得六亲不认,喝道:“你要劝我么?”东风轻声说道:“劝了你也不听的,那你要和我一起死么?”张鬼方哼了一声。
看清张鬼方面容,何有终忽然有一刹那清明,站定了问:“谁告诉你们我娘在哪?”
张鬼方不响,何有终又问:“我娘的破阵口诀,为什么用不得了?又是谁教你们的?”
张鬼方破罐子破摔,大笑道:“你管是谁教的?你娘已经落到武僧手里了。”何有终擦掉脸上鲜血,冷冰冰四下一看,看见施怀,忽然定住不动了,说:“施怀,是不是你?”
施怀牙关打架,颤声道:“和、和我有什么干系?”何有终说:“那天我听见你说,要带子车谒逃跑。”
施怀往旁边退开,怕得要命,说:“我不是要逃跑、我、我带师哥去治腿而已。”何有终道:“我娘的药就是世上最好的药,为什么要带子车走?”
施怀下定决心,站在悬崖边上,想着只要何有终走过来,自己就跳下深渊,绝不要被这形容可怖的怪人打上一掌。叫道:“好,对了,是我泄密。但这件事和我师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有什么招式,只管冲我来。”
何有终更不答话,手心红得像要滴血,显然愤恨至极,将全身功力运在掌上。施怀小声道:“师哥,你以后要好好儿的。”
子车谒不答,施怀泣不成声,纵身朝悬崖跳去。子车谒却反手拉住他胳膊。施怀哽咽道:“师哥,快放开我。”
何有终已走到近前,一掌拍来。施怀但觉一股力道,将他胳膊向下使劲一拽,子车谒借力站起身来,跟何有终对了一掌。
他在轮椅上坐了许多年,即便勉力站起来,用尽平生内力,下盘却根本不稳。被何有终掌力击中,松开抓着施怀的一只手,整个人好像断线风筝,倒飞而出。
施怀不假思索,跟着跳下悬崖。东风心胆如裂,慢慢挪到悬崖边上,也跟着翻下去。
他一只手还吊在悬崖边上,脚下碰到一块凸起的岩石,沾满晨露,滑溜溜的站不稳。东风想到终南山的小道,一脚踩在岩石上,一手扶着山壁,朝下问:“施怀?”
施怀落在底下十余丈的地方,喊道:“我抓着藤蔓了,我去找师哥,你快上去。”东风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手臂用劲,攀回石台上。
张鬼方提着长刀,和何有终缠斗在一处,胸口有一片湿淋淋的鲜血,显然也受了重伤。众棍僧或者横卧,或着盘膝,没有哪个站得住的。东风道:“何有终,你还听得懂人话么?”
何有终转过身来,阴森森盯着他看。张鬼方握紧刀柄,想从何有终背后偷袭,东风用吐蕃话说:“别动。”
何有终听不懂吐蕃话,歪头道:“你叽里咕噜说什么鸟语。”东风说:“我和你打个赌,如何?”
何有终举棋不定,好像怕上他的当。东风说道:“我们伤成这样,无论如何逃不掉了。不管输赢,你都不会吃亏。”
何有终道:“也对,你们跑不了了。说罢。”
东风说:“你拼死保护你娘,你娘对你却没有一丝一毫感情。我用一柄剑,就算用断了,也不舍得扔掉。但你要是没用了,你娘立刻就不要你。”
何有终浑身赤红,一蓬白气从他头顶升起。东风说道:“你不信么?我们下山去,你告诉你娘,你和我打输了。看看你娘会怎么做。”
何有终答应道:“好。”东风一指山路,说:“走罢。”何有终不动,东风说:“是你打输了,自然是你在前面逃跑,看我作甚?”
何有终一步三回头,终于走到山道上。东风伸出一手,张鬼方心领神会,过来搀扶着他,跟在后面。他们远远绕开少林寺,走到半山腰,张鬼方小声问道:“我们趁这机会逃走么?”
东风摇摇头。张鬼方说:“为什么不跑?”
东风说:“张老爷才讲过,此地就是决战了,没有转圜的。”
他们几句话用的俱是蕃语,何有终大皱其眉,回头问:“你们嘀咕什么?”
东风笑道:“不关你事。”
三人走到山下,进到空无一人的荒村里。何有终停下脚步,对着远处一幢小楼,指着楼上说:“喏,我娘在那。怎么赌?”
东风道:“你跑回去说,娘,我打输了。”
何有终狐疑道:“你不许跑。”东风笑了笑,说:“我这样如何能跑?”何有终上下打量他,觉得在理,向那小楼慢慢走去。
东风身受重伤,又走了好半天山路,其实站都站不稳了。张鬼方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东风笑道:“听天由命罢。”抬起袖子,飞快擦掉嘴角血迹,又把沾血的袖口小心折进里面。从外面看,白衣仿佛一尘不染。
何有终跌跌撞撞闯进小楼,往上叫道:“娘,我、我输了。东风追来了,我们快走吧。”
陈否正坐在窗前,闻言讶道:“你怎么输了?你不是晓得破阵的办法,上次也打赢了么?”何有终说:“他们棍阵改了,不一样了。娘,你看,我衣服给他们打破了。”
此时东风理好衣冠,站到旁边屋顶上,单手按剑,提起一口气,朗声笑道:“何有终,你躲到哪里去了?”
陈否照窗外看了一眼,仍旧不敢置信,问:“怎么可能。”
东风扬声又道:“子车把破阵之法拿给我看了,你猜不到罢?”
陈否慌神道:“怎么可能?你赢了,对他有什么好?”何有终说:“是真的。娘,我衣服破了,你还会给我补么?”
楼上一阵“咚咚咚”木板响声,陈否跳下床榻,跑了几步,没有答何有终的问话。何有终站在楼梯底下,说:“娘,我们快逃跑吧。”
陈否跑去子车谒房中,把他包裹倒转过来,东西抖得一地都是。药罐摔碎,满室栀子花香;棋罐摔碎,黑白棋子,间杂交错,地上变成一局棋。
抖到最后,包裹掉出一本闲书。陈否慌忙捡起来翻。那张写满破阵法诀的纸,平日夹在书里,如今果然不见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对楼底下说道:“你且等一等,娘收拾包裹,马上就来。”
何有终站在楼梯底下,透过半掩房门,恰见一面铜镜,倒映出他娘的身影。那身影一前一后动着,果然是在收拾物什。过了一会,他催促道:“娘,快一点,东风就要找过来了。”
陈否说:“要是他找过来,你替娘再挡一阵,我们马上就走。”何有终应声道:“好。”
等了一个时辰,东风稍微恢复一些,尽力挺直身子,慢腾腾挪到楼下。何有终做口型说:“我赢了。”
东风笑道:“你赢在哪里了?你娘在哪?”何有终往楼上一指,说道:“我娘在上面呢。”说罢往楼梯上跑,叫道:“娘,娘,我赢了!”推开房门。只见陈否的衣服挂在架上,窗户大开,微风吹得那衣服前后晃动,就像一个人在翻来找去。
何有终在楼上跑来跑去,叫道:“娘!”东风道:“不要找了。”何有终说:“就算要跑,我也可以背着我娘跑呀!”
东风站在楼梯底下,道:“你背着她,就更打不过我了。不如她自己跑掉来得安稳。”
何有终朝他奔来,拍出一掌。东风一惊,把张鬼方牢牢掐着,护在身后。没成想这一掌不带任何劲力,只是把他往旁边推开。东风叫了一声:“何有终!”何有终失魂落魄,头都不回,一头撞出门外,又叫:“娘,娘!要是我没有武功,你喜欢我么?”
东风与张鬼方对看一眼,四只手颤抖不止,握在一起,都想不到就此逃过一劫。东风说:“我们上楼看看。”扶着墙壁,走到陈否房中。
书本满地散落,许多线订扯断了。窗户又大开着,纸页随风飞散。东风随手抓起几页纸,匆匆扫了一眼,长叹一声。这些书有讲兵法的,有讲阵法的,更多是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
两人坐在榻上,才歇了几息,忽然听见一连串脚步声,飞快跑上楼梯。张鬼方当机立断,把那纸页一股脑抽走,丢在地上,抱着东风滚入床底。
东风悄声道:“何有终长得矮!”张鬼方会意,把旁边柜子拉过来,挡在身前。何有终冲进房里,翻箱倒柜,仍然在念:“娘,娘。”
两人都受了重伤,身上发热,贴在一起的手和脚,能摸得到血脉怦怦搏动。要是何有终找见他们,今天就要葬身此处了。只听何有终翻来覆去念叨,脚下踩出的阴影,在柜子缝隙间一明一暗。东风看着外面,心快要跳出喉咙。
忽然何有终说:“找到了!”
东风喉头一紧,抓着张鬼方衣袖不放。结果何有终跳到桌子上,把摊在桌面的包袱四角折起,打了个结,说:“娘,你躲在包里,被我找到了。”随即大叫一声,把那包袱甩在背上,跃出窗外。
过了良久,张鬼方碰碰东风肩头,叫他转过来,做了个口型。床底太暗,东风看不清楚,小声问:“什么事?”
张鬼方说:“他疯了。”
东风没头没尾说:“贵妃娘娘救回来没有,还未来得及问她呢。”张鬼方“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东风瞧见角落一团影子,指着它问:“那是什么?”
张鬼方长臂一伸,探到角落,把那东西拿回来了。这玩意圆滚滚的,用一张暗花蚕丝手帕精心包着。东风道:“你有没有觉得,这手帕长得好生眼熟。”
张鬼方问:“怎么眼熟?”东风说:“娘娘送你那个杯子,也是这种手帕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