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12章

作者:相荷明玉 标签: 古代架空

  一绺黑发荡到阿丑面前,阿丑如梦方醒,喃喃道:“张老爷。”

  张鬼方扯扯他耳朵,懊恼道:“早知道不来了,瞧你吓得傻了。”又说:“你胆子怎么忽然大忽然小的。”阿丑使劲摇摇头。

  张老爷年后就要出发,此来赶集,除了采买油盐酱醋之外,还要置办路上的干粮。

  看到卖炒米、炒面粉,阿丑拉他说:“这个处处都有,路上随吃随买就行。”张鬼方于是走了。看到卖牦牛肉干、酥油和青稞面的吐蕃人,阿丑说:“这个老爷喜欢,可以带一点。去了中原就没得买了。”张鬼方便停下脚步。

  零零碎碎花掉五两,东西已经多到拿不动。张鬼方拿了一颗碎银,递给阿丑说:“这个月例银。”

  阿丑道:“我说了不要钱的。”张鬼方道:“送给你买松子吃。”阿丑这才接过银子,放在手心掂了掂,约有半两重。

  见他收下钱,张鬼方掉头去看别的东西。不看不打紧,一看就看到马行的马厩里,拴着一匹白金色大宛汗血宝马。浑身丝毛如同珍珠,流光溢彩。双眼炯然,两耳更是像兔子一样高高立着,说不出地神采飞扬。张鬼方登时走不动路了,别的马一匹都看不入眼。

  马贩是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像是汉人。见张鬼方直勾勾看着那匹汗血宝马,他便招呼道:“小兄弟,要买马么?”

  张鬼方失魂落魄,朝马行走了两步。马贩笑道:“我这里有拉车的马,也有骑的马,小兄弟要甚么样的?”

  张鬼方道:“最好的马是哪匹?”

  马贩子早就看出他的心思,在那汗血宝马颈上一拍。马一低头,显得温柔驯服。

  张鬼方也伸手想摸,那马贩子不着痕迹地拦下他,说道:“这一匹马是纯种汗血马,整个大宛国,今年找不出比它更好的了。”

  张鬼方艳羡道:“叫甚么名字?”马贩子道:“这匹叫做金狻猊。客人若想买,我牵出来走走。”

  他打开厩门,给金狻猊套上缰绳、鞍具,一蹬跳上马背,在大路上小跑一圈。张鬼方回头小声问:“阿丑,这马怎么样?”

  金狻猊跑起来,薄薄一层皮下,肌腱好像绵延的波浪,脚步又和快刀切豆腐似的利落。阿丑真诚道:“在长安也是数一数二的马。”张鬼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使劲搂一下阿丑。

  等那马贩子回到原地,张鬼方已经迫不及待,问道:“这一匹马多少钱?”

  时价一匹劣马约要二三十两,一匹好马叫价能要五六十两,更顶尖的马儿,七十两也是有的。结果马贩子开口就说:“要四百两。”

  张鬼方顿时傻眼了,叫道:“我就是有四百两银给你,你搬得动么?”

  那马贩子笑道:“搬不搬得动的,不必客人操心。”张鬼方又说:“全鄣县也找不到出得起四百两的人罢!”

  马贩子又笑道:“这匹马原要带去京兆府卖的,我嫌路远,又急用钱,才在这里卖卖看。不然年后我就去长安了。”

  这和平措卓玛给他治伤不同,平措只要一张欠条,买马却要实打实的现银。张鬼方手头零的整的银子加在一起,顶多凑出来一百两。剩下的钱去哪里找?

  张鬼方推推阿丑,意思是要阿丑帮他讲价。阿丑悄声说:“张老爷,这匹马真是挑不出毛病,这个价讲不了呀,做贡品也是好的。”

  张鬼方更为难了,左思右想,还是不舍得金狻猊拱手让人。最后一咬牙,和马贩说道:“你替我留半个月,留到过年。我一定凑出四百两给你。”

  两人回到家中,张鬼方立马跑进房里,把家当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手头现银以外,他有几张品相不错的毛皮。一张是豹皮,一张是棕熊皮,还有一张虎皮,都是他半路上猎的。他叫阿丑来看,问:“这些卖得多少钱?”

  阿丑道:“这些卖不上价,顶天十两吧。”张鬼方抓耳挠腮,还是把毛皮一股脑塞给阿丑,说:“替我卖了。”

  今日张鬼方给了他半两赏银,还被他收在内袋里面。阿丑此时把那半两拿出来,说:“张老爷,要不你把钱拿回去。”

  张鬼方摆手道:“去去去,蚊子腿一点钱,把张老爷当什么了。”

  此外还有一大堆花里胡哨的吐蕃首饰。吐蕃首饰在汉人地界不受欢迎,但各色珠子、翡翠、宝石拆下来卖,金银拿去熔掉,也能得一笔大钱。

  阿丑赞叹道:“即便不劫官银,张老爷也是大富户呢。”张鬼方却心疼不已。

  家当翻完了,阿丑抱来那件狐皮长袍,说:“张老爷,这个值钱。”

  普通狐皮算不上特别贵,但这件狐皮袍子通体雪白,不带一丝杂毛,抱着睡又软和又温暖,一件能抵一金。张鬼方摸着袍子说:“拿给你盖的……”犹豫半天,终于还是说道:“拿去卖了罢。以后你睡张老爷房里,也不会冷。”

  夜里平措卓玛回家,张鬼方找她商议一番,又借到一百两现银,等官银到手之后双倍奉还。阿丑劝说道:“张老爷,这太亏了。”

  张鬼方魂魄全被金狻猊勾去了,做梦都想要那匹马,笑道:“银子太重,路上不好带,买马不亏的。”

  就这样凑了三百多两,剩下的无论如何借不到了。张鬼方整夜没睡,翌日丑时就醒了,把阿丑叫出来。阿丑睡眼惺忪,问道:“老爷甚么事?”

  张鬼方道:“往后半个月,不用做张老爷的饭了。”

  阿丑一惊,道:“老爷去做甚?”

  张鬼方背着长刀,刚买的干粮也带了一些,道:“我打算护一趟镖,不能带你,不过这趟得钱比较多。”

  得钱比较多,也就是路途比较凶险,没有别人愿意去。阿丑道:“张老爷不必费这个事,跟镖局说好,付你多少银子过路费,你就不劫他们镖车。”

  张鬼方哈哈一笑,揪着阿丑耳朵说:“单枪匹马的,哪能这么干?”接着叮嘱道:“张老爷武功足够,你不要担心张老爷。在家里乖一点,跟平措好好相处,凡事退一步。她若欺负你,等张老爷回来主持公道。”

  阿丑不知该说什么,张鬼方低头想了一会,接着说道:“你卖了袍子以后,去张老爷房里睡,有炭可烧,就不冷了。”阿丑不响。

  张老爷最后一咧嘴,挥别道:“张老爷走了。”背着刀与行囊,快步走入夜色。

  【作者有话说】

  如果有人算了张老爷剩的报仇资金,会发现是个2!5!0!

第17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八)

  腊月二十八凌晨,张鬼方一头撞进屋里,扑到炕上大睡一场,他比出门时消瘦一圈,浑身皮肤还更黑了,不晓得大冬天在哪里晒的。

  直睡了五六个时辰,睡到下午,他悠悠醒转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问:“集市散了没有?”

  阿丑道:“还早呢。”张鬼方看看天色,终于放下心。

  这一趟镖艰难险阻,走了十天整,送到地方已经二十五了。张鬼方怕来不及,又怕再生变故,日夜兼程地赶回鄣县,才会累成这个样子。

  好在银子是筹够了,大块小块,堆小箱子里。新银子是雪亮的,旧银子被人攥来攥去,于是黑沉沉的。这一箱银有新有旧,有借的、有积蓄、有一点点攒的,所以半银半黑。

  张鬼方合上箱盖,带着阿丑,一齐去找马贩子。

  今天是腊月最后一场集市,东边道路因雪堵塞月余,这两天终于通畅,琳琅奇货运进来卖。张鬼方却瞧都不瞧别的摊子,直奔马行。他日思夜想的金狻猊站在天地正中,身披彩霞,静静低头喝水。张鬼方精神一振,抱紧箱子发足跑去。

  马贩想不到他真来买马,拿了戥子称银两。称到末了,十八斤半多一点儿,竟然还差二两。

  张鬼方为难道:“这么贵一匹马,差一星半点的,就抹个零头吧。”

  马贩却笑道:“客人拿得出来这么多,自然也不缺这二两银。再凑一凑总是有的。这匹马带去长安,五百两也不愁卖呢。”意思是一点儿也不能通融。

  张鬼方咬咬牙,把耳朵上挂的坠子取下来,递给阿丑说:“拿去当了吧。”

  这是他最钟爱的一件首饰,想着上面珠翠小,不值太多钱,之前才没有卖掉。阿丑拿耳坠去典当,正正好当到二两。

  金狻猊被牵出来,交到张鬼方手中。张鬼方早就迫不及待,在马颈上摸了一把。短毛细细滑滑,一拨一道金波浪,漂亮得不得了。

  金狻猊却偏头躲了一躲,显得很矜持。张鬼方喜道:“你瞧,金狻猊多聪明,讨厌别人还晓得躲。性烈一点才是好马。”

  看他眉飞色舞,阿丑也不知不觉地有点高兴。张鬼方又说:“我从小就喜欢马儿,从小就想买一匹。”

  阿丑笑道:“金狻猊比皇帝骑的都好。”

  张鬼方牵马走在闹市,自觉别人都羡慕他,走得脚下生风。到了人少路宽的地方,他便忍不住跳上马背。

  阿丑牵着缰绳,慢慢走在前面。金狻猊认清现实,也不再抗拒这位新主人。张鬼方说:“你摸摸看,这个毛摸着都不一样。”

  阿丑伸出一根手指,还未碰到马颈,金狻猊猛地张开嘴,想咬阿丑的指头。张鬼方连忙扯着鬃毛拉开,叱道:“你这坏马,怎地还咬人呢?”

  阿丑微笑道:“这个是叫聪明,通灵性了。”不打算再招惹金狻猊。张鬼方却不依了,跳下马,拉着阿丑说:“你上去。”

  金狻猊张口又要咬,张鬼方厉声喝道:“还咬!”金狻猊总算服软了,不情不愿地载着阿丑往前。

  走到城墙根下,阿丑忽然指着角落说:“我以前总在那边卖豆芽。”

  如今那个位置被别人占了,附近摊贩忙着聊天,没人招呼阿丑。张鬼方道:“你去和他们拜年,他们就看见你了。”

  阿丑摇摇头说:“不行,我就要静悄悄来,静悄悄走。”

  然而他还是没静悄悄走成。将出集市的时候,二人迎面碰上赖五。许久不见,赖五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对阿丑道:“丑东西,骑上马了?”

  阿丑拍拍金狻猊,笑道:“如何,好看吧。”赖五道:“马好看,你挺吓人的,别出门了。”

  阿丑只是一哂。张鬼方恼道:“你这个癞蛤蟆,难道你就多么好看?”

  赖五有点怵他,退了两步:“总比这个丑东西好看吧。”

  张鬼方露齿一笑,说:“那我把你脸皮扒下来。”说着朝赖五奔去。赖五扭头就跑,然而哪里跑得过张鬼方,被他按住揍了一拳。

  阿丑急得叫道:“张老爷!我要摔了!”张鬼方便又跑回来救他。阿丑跳下马背,缰绳交到张鬼方手中,说:“我不骑了。”

  张鬼方斟酌半天,碰了一下阿丑肩膀:“其实你也不多么丑。”

  阿丑道:“无所谓,我不介意这个。”张鬼方犹豫道:“要不你改个名罢,叫阿丑平白给人嘲笑。”

  阿丑故意逗他玩,似笑非笑道:“我是丑时生的,所以叫阿丑。张老爷想的是哪个丑?”

  张鬼方立时慌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我……”

  阿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张鬼方不知他笑什么,更不敢问,讷讷地跟在后面走。笑完了,阿丑说:“张老爷,你怎么是个大好人呢?”

  张鬼方觉得莫名其妙,问道:“怎么这就是大好人了?”阿丑说:“没有事,张老爷真好。”

  平措卓玛见过金狻猊,爱得不得了,食不下咽,症状和当初的张鬼方一般无二。她干脆端了碗在后院用饭,看一眼马,吃一粒米,一边说:“萨日,为何不是你借我二百两,我去买马。”

  张鬼方道:“翻倍的利息,你愿意么?”平措卓玛道:“我愿意的。治手臂的钱也可以还你。”

  别人夸金狻猊,张鬼方与有荣焉,比自己被夸还高兴,得意道:“算了吧。”平措卓玛想要摸摸马毛,张鬼方就在边上紧盯不放,生怕指甲把马儿戳坏了。

  又一日,刚好是除夕,其他人家忙着过年,张鬼方、平措和阿丑则一起去郊外试马。

  城南有一片大荒漠,冰雪已然消融,正适合跑马。张鬼方首饰当得一件不剩,只穿一袭白棉袍,昂首挺胸骑在马上,气势不输任何将军。

  平措卓玛央求道:“萨日,跑一圈,跑一圈试试。”

  张鬼方说:“好!”一催马,金狻猊奋蹄而奔。好字只讲了前半截,后半截就远去了。

  金狻猊风入四蹄,比天上飞鹰还要快,眨眼间奔到天边,变成无垠原野上的一粒白芝麻。

  平措卓玛将两手拢在嘴角,气沉丹田,叫道:“萨日!快回来!到我骑了!”

  张鬼方白衣白马,陇右原野上一颗素流星,根本听不见别人说什么。跑到尽处,他调转马头回来,落雷似的从平措身边擦过去,又往另一边跑远了。平措卓玛气得大喊:“萨日!”

  来来回回跑了七八趟,张鬼方勒停金狻猊,从鞍上跳下来,双颊因兴奋飞着一层晕红。平措卓玛劈手夺过缰绳,说:“轮到我了!”也骑上马飞驰而去。

  纵马跑了一上午,两个吐蕃人都有点疲惫,金狻猊却依旧纤尘不染,金光灿灿。平措卓玛坐在鞍上,拍拍马脖子,说:“萨日,卖给我吧,三百五十两。”

  张鬼方道:“不卖。”平措卓玛说:“四百。”张鬼方道:“不卖。”平措卓玛道:“官银都给你。”

  张鬼方道:“想得美!快下来。”马贩子说金狻猊在长安卖五百两,其实还是说得少了。金狻猊这样的马根本有市无价,遇到真正有钱的浪荡公子哥,花千金买也是可能的。

  平措卓玛依依不舍地跳下来,金狻猊低下头,舌头一伸,在平措脸蛋上重重一舔。平措痒得咯咯直笑,面颊涂的赭也花了,说:“马儿喜欢我呢。”

  张鬼方奇道:“真是怪了,这马本来还要咬阿丑。”平措卓玛道:“马儿也知道美丑,不喜欢丑东西。”

  张鬼方登时不服,换了汉话招呼阿丑:“你来试试。”

  阿丑挪到马前,慢吞吞说:“不了吧,老爷。”张鬼方不满道:“怎么就不了?你若害怕就不要跑,你慢慢地骑,张老爷在旁边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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