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2章
作者:相荷明玉
乍听这个晴天霹雳,杨€€急火攻心,从榻上一步跨下来,差点跌了一跤。匆匆套上鞋子,就跟着官差往外跑。阿丑跟在最后,蒙住脸孔,也一并赶去衙门。
三人闷头跑到城中央,周遭总算热闹起来。县衙后面的牢房火光冲天,百十个人围在衙门前面,既有拿兵器的士兵,也有来凑热闹的民众。这些人都远远地看着,没一个敢上前的。杨€€大叫道:“我乃鄣县县尉,快给我让开!”勉强挤进人圈。
阿丑则挑了个角落站着,从这里看得见圈内光景,里面的人却不容易注意到他。张鬼方站在正门旁边,披头散发,左手如杨€€所言断了,软软垂在身侧。衣服被抽得碎尽,上半身精赤赤露在外面,伤痕红红紫紫,煞是吓人。看来他在牢里还是吃了不少苦头。
只见他举起手中鼓槌,在衙门前的大鼓上卖力敲了三下,用汉话高声叫道:“谁还敢来拦我?”
人群立马安静下来,杨€€怒道:“谁要和你单打独斗?你若识相,趁早把官银交出来,还能饶你不死。”
张鬼方得意一笑,说道:“我问过人啦,交出官银,你们立马会把我杀头。要是找不到,你才不敢动我呢。”
阿丑心想,这种计谋闷在肚里,姑且显得比较聪明。炫耀似的说出来,不就相当于交底了么?不禁跟着笑了一笑。
西北风甫吹,黑、长、卷曲的头发散开,阿丑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孔。这只吐蕃厉鬼还很年轻,虽然浑身血污,仍旧意气风发,而且有一种慑人的英俊。
这张脸上的神气太像一位故人,阿丑不由得心里一悸。但再细看下去,五官到底是不像的。张鬼方肤色黑黯,高鼻深目,两只眼睛是稀奇的灰色,此刻凶光毕露,比起人眼更像野兽的双眼。
张鬼方指着最前头一个士兵,说道:“你打过我,我记得的。”
那士兵转身想跑,又被人群挤得跑不出去。张鬼方把鼓槌丢在地上,慢慢抽出腰间一把漆黑长刀。
那士兵走投无路,举盾相抗。张鬼方长刀一斜,削豆腐似的把盾牌削断了,又一刀割破那士兵喉管。顷刻之间热血大溅,胆小的看客吓得全跑了,只剩两个十人队士兵,一半持枪,一半拿盾,把张鬼方团团围着。
张鬼方目不斜视,对准旁边另一个小兵,举刀又要砍下。这个小兵发抖道:“你、你不要杀我,我在牢里没有打你。”
张鬼方单手把他提起来,仔细端详他样貌,说:“我记不清了,什么时候?”
小兵道:“第、第一天就是我。”张鬼方认出他来,说:“好,你是好样的。”把他丢在地上,果然没有杀。
经此两事,官兵再无任何斗志,怕的怕、逃的逃,任杨€€怎么威胁都不肯回来。
眼见大势已去,杨€€招来两个卫兵,也准备掉头逃跑。张鬼方三两步赶过来,将刀横在杨€€身前,说:“杨€€!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杨€€太息道:“你还待怎么样?官银你已拿了,也从牢房跑出来了。杨€€一生被你毁个干净,剩下贱命一条,你要拿就拿去。”说罢闭目待死。
张鬼方反而有点迟疑,想了半天,还是将刀举起来,对准杨€€斩落。
电光石火之间,阿丑从怀中摸出来一个铜板,射向张鬼方手腕“阴郄穴”。张鬼方招式使老,躲不开了,长刀飞出数尺有余。
两个卫兵赶紧架着杨€€跑开。张鬼方满身伤口崩裂,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去追,只慢吞吞地去捡起长刀。他蹲着歇了好一会,一边在地上摸来摸去,想找见暗器在哪。但阿丑用的是巧劲,铜板弹出去,恰好竖着卡在地缝里面,绝难找得到。
平措卓玛从暗处走出来,用吐蕃话笑嘻嘻地问:“萨日,刀怎么脱手了?”
张鬼方闷闷说道:“我自己没拿稳吧。”
平措不依不饶,一边伸手拉他,一边道:“玩够没有?不如叫他们再捉你一次。”
张鬼方躲开平措的手,自己撑着膝盖站起来,没好气道:“有啥好玩的。你爱玩,你叫他们捉你。”
平措卓玛笑道:“我瞧你刚才挺威风的。”张鬼方哼了一声。
劫狱的时候是早上,闹过这么一出,时间也才到晌午而已。天寒地冻,百姓闭门不出,整条街上灰茫茫的。整个县城就像陇右大地上一颗针孔,西北风一穿到底,不留情面。
平措卓玛被风沙迷了双眼,低头去揉。阿丑看准机会,从角落走出来,打算偷偷溜走。
谁料他身形一动,张鬼方立刻转头过来,灰色的眼睛迎风眯起,就是不肯闭上,死死盯着阿丑的方向。
阿丑停下脚步,虽然想,他不可能看得见的,而且自己蒙了面,看见也无妨。即便这么想,阿丑仍旧被盯得一窒。
僵持好一会,平措揉完眼睛,说:“怎么了?”张鬼方说:“没事。”朝西边走了。
怕他杀个回马枪,阿丑又站了一炷香时间,这才独自回家。
震开长刀之时,他其实摸出来两枚铜板,扔出去一枚,手里还剩一枚。路上碰到一间炒货铺,阿丑进去买了二两带皮松子,用油纸包好,草绳系紧,提在手上。
又走了几步,只见杨€€颓然坐在路边,护送他的两个官兵不见踪影。阿丑驻足道:“他们走了?”
杨€€道:“我叫他们回去了。要是萨日追上来,也不用连累他俩。”
阿丑拆了手里的油纸包,往前递递:“县尉大人吃不吃松子?”
杨€€本来就在等死,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一搅和,心里更烦,说道:“吃不下。”
阿丑不响,收回油纸包,自顾自剥开一颗。杨€€絮絮地说:“你也看见了,这个萨日,张鬼方,油盐不进。从他嘴里审出名堂,比登天还难。”
阿丑又不响,杨€€说:“我原本要升迁,盼了二十年,总算能离开这个破地方。如今肯定是黄了。”
阿丑还是不说话。杨€€道:“他杀我的时候,我心里想:跳河叫做畏罪自戕,杀头是戴罪处斩,被他一刀砍了反而最清白。因此我就坐在这里等他。”
阿丑自顾自吃,转眼之间,手心已经剥出来一攥松子壳。杨€€自己讲得无聊,终于也拿起一颗松子,问道:“你喜欢吃这个?”
阿丑道:“小时候喜欢,也不是觉得多好吃,就是觉得松子很好。”杨€€失笑道:“有啥好的。”
阿丑道:“你看,炒松子表面硬邦邦的,但每颗都有个小缝,轻轻一掰就开了。多厉害的松子都是如此。”
这一家松子炒得够均匀,杨€€翻了几颗,果然都有裂口。
杨€€心里一动,沉吟半晌,最后说:“阿丑贤弟是在劝我,凡事总有出路,不必为了一个张鬼方寻死觅活?”
不等阿丑回答,杨€€又说:“但人之一生,反复无常,变化多端,比松子要复杂得多。没准就有解不开的死局呢?愚兄大概痴长你几岁,也就多这些感悟而已。”
阿丑一哂,嘲笑道:“阿丑说的就是松子,没在打机锋,杨大人请不要自作多情了。”
杨€€讨了个没趣,讪讪道:“哦。”
翻了好半天,总算给他翻出来一颗没开口的。他把松子递给阿丑,说:“这就是死局了罢。”
阳光底下看,这松子果然天衣无缝,硬得像一颗细卵石。阿丑把它放到一边,慢慢吃光了别的,才拿起它道:“就因为和别的事情不一样,松子粒粒有解法,我才喜欢它的。”
他两指捏着这颗松子,内力一贯,松子壳应声而裂。可惜里面松仁发黑,已经坏了。
阿丑把松子壳归在一堆,重新包进油纸,拍拍手站起来说:“我走的时候,两个吐蕃人已经回家了。杨大人也早回吧,改天再等他。”
杨€€愕然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阿丑道:“县尉大人不着急死的话,过段时间,阿丑把官银找回来,升迁又有指望了。”
杨€€睁大眼睛,愣在当场。阿丑收拾完东西,走出几步,杨€€道:“你要什么报酬?”
阿丑摆摆手不响。杨€€道:“以后我升官了,一定提携你。”
阿丑边走边说:“不必了。”杨€€又道:“你要什么?”阿丑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话虽如此,走回家后阿丑就后悔了。无论办何事,有几个银钱打点关系,总是要容易得多。
他最近谋生技艺是发豆芽,发好一担挑去集市上卖。冬天鲜菜紧俏,卖这个相当抢手。然而事到如今,再去卖豆芽肯定来不及。阿丑把来时的包袱翻出来,挑挑拣拣,翻到一枚翡翠玉佩。
玉佩阳刻两个字“讷言”。整句话原本是“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刻来提醒他自己少讲怪话,少惹人烦。
阿丑心想,昨日之日不可留,随他的便!趁天没黑,拿去当了五两银子。
除此之外,阿丑剩下一把剑、一瓶子金疮药,还有几件破衣烂衫。第二天刚好是赶集的日子。这次他没有挑豆芽卖,而是背着全部家当,站在路边等张鬼方。
第3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三)
鄣县全城只有一条大官道,贯通东西,不管从何处赶集,总归要从这条路上走过。
阿丑打听到,每逢集市开放,张鬼方都会来集上看看。
虽说张鬼方是要犯,但他行事张扬,并非怕事的人。阿丑心里觉得,即便刚刚逃狱,这只吐蕃厉鬼也一定会来的。
路上行人由稀转稠,又由稠转稀,等到日头西斜,两个吐蕃人姗姗来迟。张鬼方换了一身白绸里衣、狐狸皮袍子,趾高气昂。刚好有队捕役迎面走过,张鬼方朝他们一龇牙,冷飕飕一笑,说:“捕爷,来抓我么?”
那队捕役压根不敢看他,低下头远远绕开。张鬼方心满意足,叫道:“捕爷慢走!”
这会儿正值晚集最热闹的时候。附近农户席地而坐,从城墙根到官道旁边,晒稻谷一样排开一片小摊。冬天蔬菜果子卖得少,但是有卖炭的、卖猪牛羊的、卖鸡卖鸭、卖野味、卖动物皮毛,叫人眼花缭乱。阿丑跟着他俩转来转去,看张鬼方连肉带骨称了二十斤羊,又打了一大壶酒,小山一样,单手扛在肩上。他断了的左手打着夹板,行动不便,每到付钱的时候,都是平措卓玛从他怀里摸钱出来。
阿丑本意是想扮作一个汉人强盗,找个机会投奔张鬼方,再慢慢地套话。但张鬼方戒心甚重,就连采买东西都不愿意跟汉人打交道,尽量拣吐蕃人的摊子买。跟了这么久,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再仔细一想,张鬼方已经劫完官银,并不缺同伙。要是此时没来由跳出一个汉人强盗,他也未必会收留。
如此逛了半天,夕阳返照,张鬼方挥霍够了,似乎准备打道回府。
阿丑也盘算着另想办法。这时平措卓玛忽然说:“萨日,看来看去的,你还要买甚么?”
张鬼方道:“我在想要不要买个下人。”
阿丑精神一振。平措道:“买下人?”张鬼方道:“是啦,只有一边手能用,还是不太方便。”
平措卓玛嘻嘻一笑,说道:“买男的?买女的?”
张鬼方有点恼火,说:“当然买男的。”
平措卓玛拖长声音,“哦”地叫了一声,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手断了,找个人给你扶鸟,不然尿到脚上,是吧。”
这段对白深深印在阿丑心里。即使知道不可能,他还是忍不住想,为了查三千两官银,卖身给一个吐蕃恶棍扶鸟,到底值不值得?
全鄣县只有唯一一个牙行,和此地离得不远,买卖牲畜、找长短工,都是在那里。若真要买下人,张鬼方肯定也要往那边去。
没太多时间留给阿丑犹豫了。阿丑脱掉外面的棉袄,塞到路边,故意露出缝缝补补的内衫,快步跑向牙行。
到了地方,一个牙人自己拿着叶子牌玩。还有好几个闲汉坐在外面长凳上,有汉有蕃,都是趁农闲出来打短工,挣银子过年的。
阿丑把当来的五两碎银全数掏出来,一半塞给牙人。牙人愣道:“客人要买啥?”
阿丑指指外面的闲汉,说道:“你把他们打发走,要快。”
牙人问:“为啥?”阿丑板起脸,伸开五指说:“再问就算了。”
那牙人见钱眼开,当即出去把几个闲汉赶跑了。阿丑拣了一根草标,插在自己头上,又说:“一会有两个吐蕃人要来,不拘多少钱,请你把我卖给他们。事情若成,剩下二两半也是你的,不成就没有了。”
牙人从没见到过这种客人。但若能把五两银都拿到手,抵得上他干三个月活儿,因此他也不敢多问,留阿丑在外坐着。
离张鬼方走到这里还有一会儿,趁此机会,阿丑拆开包袱翻了翻,把值点钱的棉衣翻出来,一并送给牙人,自己只留两件换洗里衣。
再翻就是他那把长剑,用布条裹得严严实实的,也是值钱货色。
带着这把剑卖身,未免太过惹眼。阿丑本想把剑也送掉,但他手指一触到剑鞘,许多往事涌上心头,还是不舍得送。
再没什么事情可以干了。阿丑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坐在凳上,和一个真正被卖的仆人无异。
一盏茶后,张鬼方和平措卓玛果然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进到牙行,只朝阿丑瞥了一眼,张鬼方便转头去问牙人:“我打算买个下人,其他人呢?最好要个吐蕃人。”
牙人装作为难,指指阿丑,说道:“只剩他了。”
张鬼方转身就走:“那我明天再来看看。”牙人赶紧把他叫住,说:“老爷,今年没得别的人卖了,卖完这个,牙行要关门到年后。”
张鬼方皱着眉头,回来瞧了阿丑一眼,啧道:“什么丑东西!”
阿丑低眉顺眼地不答。牙人把他往前推了推,劝说道:“这位……这小子长得丑一点,年纪大一点,但是手脚麻利。买去做个小厮挺好。”
张鬼方这才走近几步,问:“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