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29章
作者:相荷明玉
张鬼方趴在衣柜门上,眯眼看了半天,说:“不像。”东风说:“对嘛!”
外面柳銎道:“我像是能见过谁么?”说到中间一个“见”字,声音提高。施怀仔细一瞧,才发觉这个老伯两眼发浑,恐怕看不见东西。他心里歉意顿生,但又拉不下脸道歉,说:“那末老伯或许听过他名字么,他叫东风,或者叫阿丑。”
被点到名字,东风心里颇为不屑,想:“这种名字要起几个就有几个,可着‘阿丑’问,一百年也找不着我。”
柳銎摇头说:“没听过,你们走吧。”东风又想,终南剑派铺天盖地找他,不可能两句话就被打发了。
果不其然,彭旅说道:“我们怎知你是不是骗人?”施怀使个眼色,打圆场说:“老伯,非是我们不相信你。但这个阿丑着实是个危险人物,捉不到他,大家都不得安生。”
柳銎皱起眉头,说:“我若不答应呢?两个后生要对我动粗么?”
施怀长揖到底,说:“得罪了。”上前点了柳銎穴位。
张鬼方恰好看见了,瞥了东风一眼,好像在说:“瞧瞧你们终南剑派。”又好像说:“现在怎么办?”东风摆摆手,悄悄握住剑柄。
火光明明灭灭,施怀找不见油灯,只能举着火折照来照去。照到柜顶积了厚厚一层灰。他不禁起疑心,问:“老伯,你一直住在这么?”
柳銎不答,施怀伸手轻轻一抹:“灰尘这么厚,能住得了人吗?住着怕是要生病的。”
柳銎冷声道:“我一个瞎子,怎么打扫?”
想他说得不错,施怀反而过意不去,拿抹布把灰尘都擦了。柳銎听见拧水的动静,又说:“我一个瞎子,地板也从来扫不了。”
施怀只好吩咐道:“彭旅,你把地给扫了。”
彭旅拿了水桶和笤帚,从屋里洒扫到屋外,整个院子扫了一遍。回来时摇摇头,意思是院里并无地窖、密室之类可以藏人的地方。
堂屋亦没有可疑之处,施怀打开碗碟柜,柳銎便说:“我没有钱,所以柜里是空的。你闯进我家,合该给点好处。”向施怀讨了二两银。
外间看完了,施怀打开房门,进去转了一圈。不等他发话,柳銎抢白:“我孤身一人,身上没有钱,一床被子都买不起,只能睡木板。”
听出弦外之音,施怀掏了两粒碎银子,放在桌上说:“这个就给老伯添被褥罢。”
如此反复几次,施怀为了终南派脸面,已经散出去五六两银,顶得上普通农户一年的吃喝了。彭旅有点按捺不住,不满道:“老伯,我们又不是善财童子。”
柳銎两眼一翻:“也不是我邀你们进来的。”
事到如今,他们俩完全觉得柳銎是个见钱眼开坏老头,更不太可能与东风扯上关系。最后施怀还未举动,柳銎先说:“我屋里还有个大衣柜,不过也是空的,没有衣服。”
施怀哪里还敢再看,彭旅更是劝说道:“师叔,我们赶紧走吧。”匆匆给柳銎解开穴位,忙不迭翻出院外。
等他们俩声音完全远去,天光半亮,东风才推开柜门,小心翼翼跳出来。迈出衣柜一刹那,他头皮一痛,好像有绺头发缠住了。转头一看,张鬼方正靠在柜子角落,手指还捏着他长发在玩儿。
除掉这一绺头发,旁边还有几根编好的细辫子。敢情他叫张鬼方找点事做,张鬼方便一直在玩这个。
东风道:“你做什么!”
张鬼方笑了一笑,说:“我一只手编的!”一面举起右手。
这些天他日夜戴着假手,抓握已近乎自如。但木头究竟不够柔软,动得多了,磨磨蹭蹭,把他掌心磨出一个二指宽的大水泡。
练剑也好,练刀也好,都有这么一遭。等以后水泡磨破、流血、结痂,这个地方慢慢长出茧,就不会再难受,算不上了不得的伤。但东风还是没来由心软,也对他笑笑,说道:“真厉害。”
多亏了终南剑派的两人,屋子里外都打扫干净了。待到晌午,东风和张鬼方一齐出了门,在肖家村转了一圈。
他们住的地方是村尾,有十二三户人家,村头相隔一条小河,另住有二十来户人,一多半姓肖。每家每户圈有自己的菜园,还有种麦的田地,还有一家不种地的,开一个小杂货铺。
因终南剑派挨家挨户地打听过,东风不便出面。他和张鬼方说:“你去找他们买几个碗、几个碟,最好是瓷的。”将一块儿银子放到张鬼方手心。
张鬼方进了杂货铺,过一会背了个大口袋出来,里面叮当有声。东风道:“啊呀,你买这么多。吃烧尾宴也不要这许多碟子。”
张鬼方道:“你给了那么多钱。”东风失笑道:“多给是让张老爷分油水的,贪墨用的,让张老爷想买什么就买一点儿。”
张鬼方说道:“这次学会了。”东风又给他二两,说:“你再去买几床被褥。”
等了半天,张鬼方照旧揣着银子出来,说:“没有卖被褥的,只好进城买。”
东风不信,说:“怎么会没有卖?”张鬼方一口咬定,非要骑马去城里。
东风心想:“肯定不是这里没得卖,是他想买别的东西,肖家村买不到。”也不阻拦,由得他去了。
暗云脚程飞快,一来一回也就半个多时辰。张鬼方背着几床羊绒被胎、几张三四幅的大被单,匆匆赶回家里。
东风一算,贪不得多少,但不是完全清廉。他走上前,拎拎被单说:“记得剩几文钱,还得找人缝被单呢。”
张鬼方说:“干嘛要别人赚这个,张老爷自己会缝。”翻身跳下马,把东西全都搬进屋里。东风跟进去,悄悄笑道:“张老爷贪了什么东西?”
张鬼方面上一热,不答。自顾自拿了针线,着手缝那被单。东风坐在一边看他,也不讲话。
几床被子缝好,实在无事可干了,张鬼方才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丢给东风说:“给你这个。”
东风打开一看,原来是赏心楼的缠松子。炒制时加香料、加盐、裹一层糖霜。盐糖从缝隙里渗进去,松仁带有调料香味,就连外面的松子壳也有滋有味,值得一嚼,所以要像南瓜子一样嗑着吃。
然而这家缠松子卖得太贵,一钱银子只能得一抓,东风还在终南派时也不常买。他问:“你怎么买这个?”
张鬼方说:“我一早看好了。”东风失笑道:“不是讲了,张老爷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
张鬼方哼了一声,把松子尽数倒进碟子里,说:“张老爷就喜欢松子,你管得着么?”
说是如此,张鬼方嫌麻烦,并不怎么动那些缠松子。柳銎牙口不好,略尝了几粒,更不吃了。东风坐在桌子旁边,闲暇时拿一颗,一不留神,值一钱的缠松子就被吃得一干二净。自从子车谒腿断之后,还是第一次有别人给他带这东西。
到得傍晚,张鬼方把施怀送的银子全数支给村里的农户。叫农户每日送点菜肉过来,家里有鸡鸭能下蛋的,也只管往这里送。这样一来,他们不必自己种菜,也不用成天赶集,更有时间练武。
如此解决吃住问题,又费了一番功夫收拾庭院,这处荒废宅子总算能住人了。东风心满意足,说:“还缺甚么东西,以后慢慢添置就好。”三人便在此地住下。休整几天,柳銎从头教张鬼方三忘刀法,东风亦重新开始打坐、练剑,拾起武功。
第45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三)
雪停了。最高一根梅花桩堪堪能容半个脚掌,站在上面,天色清亮,大地崭新,西风簌簌地从寒林之间穿过。南边天际有一道淡蓝色影子,悠然起落,绵延好几个峰头,那就是终南山了。
门扉一响,张鬼方“嘶”了一声,说:“好冷。”从屋里走出来。
东风站在桩上不动,张鬼方问:“你在做什么?”
东风闭上眼睛说:“我在歇息。”张鬼方说:“下来歇息。”东风说:“我不要把雪地踩坏了。”
张鬼方便走得远远的,去边上练刀,东风看着那一串脚印出神。
这是天宝十二年的冬天,离他们搬来肖家村已经一年半了。张鬼方重练三忘刀法,一开始心浮气躁,天天自己和自己生气,练到现在则已经大有进境,在东风手下也能走上百招左右。
反观东风,却好像遇到瓶颈,无论怎么早起晚睡,都练不回以前那样自如。他知道这不是练得少的问题,急也急不来,但还是免不了心焦。
他总不由自主拿施怀和自己相比。上次交手时施怀还是初出茅庐的阿猫阿狗,不晓得如今进境如何?算起来施怀与他当年是差不多的年纪,要是天资也一样地好、进步一样地快,如今自己真未必比得过。
张鬼方练完一套刀法,站在白茫茫雪地中央,撩起衣摆擦汗。东风从梅花桩上跃下,半空中抽出长剑,猱身扑来。张鬼方说:“我记得这招了。”挺刀一撩,刀刃与剑刃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东风借力跃开,翩然落到地上,一言不发,又是一剑横扫过来。
不声不响地打了几十回合,东风渐渐占据上风。眼见张鬼方一刀使老,左肩露出个破绽,他想,是这里了。转念又想,这是不是卖来骗我的破绽呢?
左思右想,机会已经错过了。张鬼方刀头调转,在眼前一晃,转瞬把破绽补回来。又叮叮当当地鏖战到百招以上,东风才总算赢了。
张鬼方热得将棉袍脱了,里衣早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透出皮肤的颜色。东风说:“一百二十招,今天又进步了。”
张鬼方气喘吁吁,一面挥手扇风,一面笑道:“你真厉害,我早就数不过来了。”
东风说:“我是‘一点梅心’呀!”看起来却不怎么高兴,回到梅花桩顶上站着。
等到天光大亮,柳銎出来指点武功,也夸张鬼方学得快,愈来愈厉害了。
张鬼方小时候文不成武不就,长大虽然懂得用功了,却已经没人夸他。只有这一年半得到关照,一有人夸就害臊,看着好玩极了。东风玩笑说:“再学几年,把我比下去了,就找不着陪练啦!”
张鬼方满面通红,说:“哪里能呢。”
柳銎也玩笑说:“要不要教你几招?”
东风说:“不要。”又解释说:“我是终南剑派的弟子,不学别派的东西。”
学罢今天功课,张鬼方自找地方练刀去了。东风站在桩上,抽剑出来乱砍乱挥。柳銎说道:“你莫怪我多嘴,这样练下去,不说进益,反倒可能越练越退步了。”
东风跳下来说:“我也明白这点,只是不知怎么做为好。前辈有何指教?”柳銎说:“你在心烦什么?”
东风下意识说:“我没什么可心烦的。”
柳銎笑道:“你既然这样讲,我就没有可帮你的了。”
东风想他大概是生气了,辩解道:“柳前辈,并非我故意不说,是我实在想不到。我住在这里,每天其实过得挺开心。除了担忧武功,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心烦了。”
柳銎又笑道:“相处这样久,我多少看出来,你不是甚么寻常侠客,武功上的烦恼自然和那些小辈是不一样的。”
东风忙说:“过誉了。”柳銎说:“我听你陪张鬼方练刀,许多时候不是剑不够快,却是剑在手上,而心里犹豫了。这是为什么?”
东风长叹一声,说:“不怕前辈笑话。”柳銎道:“我一定不笑话你。”
东风便说:“我们终南剑派之所以扬名,最得意的一招叫做天罗地网。是要在出招之前,首先猜出对方的应对。无论别人如何变招,我都先他一步。”
柳銎说道:“天下武功变招拆招,其实都是这个道理。”
东风道:“是这么回事。我以前春风得意,没受过甚么挫折,早早就出名了。我想我简直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别人要做什么,我一早就看穿了。”
柳銎奇道:“现在不聪明了?”东风忧道:“现在我觉得,人是千变万化的。我总中他们的陷阱,好像也不是那么聪明。”
柳銎接道:“所以出招时就犹豫了。”东风道:“是这样。”
柳銎说:“我这个新徒弟,是万中无一的实诚人。要是哪天没练刀,别的徒弟都要推脱说:‘这招太难了,我虽练得用功,但还要仔细消化。’只有张鬼方会说:‘我忙起来一点儿都没练!’”
东风不禁失笑,说:“他是这样。”柳銎又问:“和他这样的人对招,你也担心他骗你么?”
东风不响,柳銎说:“若你担心他骗你,那就不能怪别人太狡猾,只能怪你自己没有信心,才用不出剑法来。”
沉吟半晌,东风说:“前辈说得是。”深深地一揖,转回屋里去了。
等张鬼方练完刀,只见东风在房间进进出出,包袱摊在桌面上,已经装了好几瓶跌打药膏、几件换洗衣裤。
他心里怦怦直跳,担忧东风要走了,却又不敢问,跟在东风身边转来转去。
东风觉得好笑,故意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张鬼方直愣愣说:“我不做什么。”
东风便想:“这句话可以说是骗人,但也可以算骗不着人。这是骗了还是没骗?”接着想:“看看他能忍到何时。”干脆置之不理,自顾自地收拾行囊。
张鬼方问:“你要不要吃松子?”东风摇头。张鬼方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无聊了?”东风仍然摇头。
杵了一会,张鬼方换件外出的袍子,仍旧站在那里。东风从他身侧走过去,将包袱的结一打,提在手中掂了掂重量。
张鬼方不禁说:“你不再问一次,问我要干什么?”
东风说:“方才问了,你又不讲。”张鬼方说:“这次我愿意讲了。”
东风笑而不答,把长剑拿来缠好,方便背着或者系在腰上。总之就是不问。
到得晚上,柳銎早早睡了,东风去村里买了一包干粮,塞进包袱角落。
张鬼方总算按捺不住,坐到他身边说:“你要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