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48章
作者:相荷明玉
卖花女央道:“封夫人饶了我吧,一月份,玉兰就是这个样子花苞。西府海棠是违时开的,围起来,拿炭火慢慢烤着才开,所以有点干了。但香都是极香的。”元碧说:“还有别的么?”卖花女道:“冬天就那么几种花,再说下去,夫人又不高兴。”
元碧不死心,又问:“山茶呢?”
卖花女道:“山茶今天没有,不过有这个。”说着取出一枝黄艳艳的花来。元碧闻了,觉得很香,面上也现出笑意,说:“这个叫什么?”
卖花女为难道:“这个是黄梅,和梅花不是一种。”元碧好像烫手似的,把黄梅花丢进竹篓,说:“那就算了,这个不要。”
卖花女道:“这个多香呀。”元碧仍说:“不要不要。”最后买了一枝白玉兰。
末了,那卖花女把黄梅拣出来,递给元碧说:“今天我就送一枝罢。这个当真不是梅花,细看就晓得不一样的。而且味道香,怎么摆都好。”
元碧不好意思再推辞,朝山道往回走。想了又想,她到底做不出糟蹋花的事情。看卖花女走远了,把那枝黄梅花插在山路边。
师娘身影走远了。东风又等了一会,等那鹤氅完全消失,他才慢吞吞跟上去。路过那支黄梅花,伸手拈来一看。花上淋了水,现在结成一颗一颗冰珠,像掉不下来的露水一样,鲜艳欲滴,比半开的玉兰好了不知多少倍。香味浓而不腻,浓得发苦,和梅花幽幽的暗香也大相径庭。
之前施怀和他提过,师娘心里记挂封情,天天要清供一瓶花。这枝黄梅明明不是梅,然而名字太近,殃及池鱼了。
东风心里喟叹一声,松开手,继续向上走去。
到了半山,内门弟子住的地方,他跳进墙内,躲在屋后看着。此时还不到起床的时候,已有好几个人站在院里,洗面漱口,水声“哗啦”拍在地上。
施怀鬼鬼祟祟,贴着墙根走,但彭旅一眼就看见他了,叫道:“施怀师叔,你回来啦!”
别的弟子听见了,纷纷转头过来,含混问好道:“师叔。”施怀装不下去,干脆不躲了,走过来恼道:“彭旅,你还记得我这个人么,一个月不在山上,也没人来找我。”
彭旅愕然道:“子车师叔说,你去山下散心了,还叫我们不要打搅你呢。”施怀更恼,声音愈来愈高,说道:“我有什么好散心的!我除夕夜去散心,是么!”
彭旅再也不敢多嘴了,喏喏应了一声。旁边弟子问:“师叔,那你去了哪儿?”
若真要解释他这一个月去向,免不了要说自己输给东风、被生擒在肖家村的事情。施怀不好意思说,打个哈哈,糊弄过去了。
待别的弟子全数走完,上山练剑去了,太阳已经升到山头。山间云雾四散,天地一清。施怀在院中踱了几圈,最后站定在子车谒门前,抬手敲了敲。
子车谒说:“进来。”
眼看施怀推开门,东风赶紧跟上前,猫腰躲在窗子底下,听他们两个说些什么。
短别不到一个月,施怀大声叫道:“师哥!”紧接着子车谒闷哼一声。想是施怀扑到他怀里去了。子车谒含笑的声音说:“这么想我?”
施怀闷闷说:“嗯。”子车谒笑笑,说道:“也就一个月而已。”施怀说:“你不晓得这一个月我怎么过的。”
但凡子车谒问“怎么过的”,又或者施怀主动告状,两个人都免不了要聊到东风。东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濡湿窗纸,点了一个小洞,朝里面张望。
子车谒却转开话头,说:“不难过了,师哥请你吃糖糕。”一面摇动轮椅,往后退开半步。拿糖糕就得转头,东风连忙重新蹲下,躲到窗沿后面。
施怀道:“我才不要吃,哄小孩的玩意,我是这么容易哄得好的么。”
子车谒笑道:“我都不知道怎么惹你了。”抽屉一开一合,拿了东西出来。施怀不响,子车谒说:“好啦,特地给你买的。这个是桂花糕,大冬天桂花多贵呀!”
施怀总算松动了些,但一开口,说的仍旧是:“你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肯定是骗我。”二指捏起一片桂花糕,却不急往嘴里放。
子车谒笑道:“我猜的,我猜你就是今天回来,不行么。”
施怀道:“不行。”子车谒说:“你平时老是夸师哥聪明,现在反而不信了?这是我央彭旅下山去买的,你一吃,立刻知道新不新鲜。”
好说歹说,总算哄着施怀吃掉一片桂花糕。东风又往窗子里看。
他听施怀语气恼火,还以为多么生气呢。其实施怀面上挂着笑,挡都挡不住。子车谒问:“不生气了吧。”
施怀和他一桩桩算账,说道:“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轮椅咯吱一响,子车谒故意推得声音很大,说:“你见我下过山么,要跑去找你,也太难为我了。”
施怀笑意稍淡了些,紧接着问:“你也不叫别人来找我。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万一我过得特别苦,你也不担心我,是不是?”
子车谒道:“我故意罚你的。”施怀默不作声,只是盯着他看。
子车谒低下头笑笑,避开施怀目光,安慰说:“好啦,我是有一点生气。我想,你凭什么乱吃飞醋?所以我要罚你,故意叫他们不去找的。”
施怀重申道:“万一我死了呢!”
子车谒又笑了一笑,一点儿都不退让,说:“不会的。”
没办法,施怀自己退让了,又问:“你为什么叫我穿那件衣服?”
子车谒愣道:“什么衣服?”施怀说:“就是他的那件,你肯定记得。”
子车谒说:“我当真不记得了。什么衣服不衣服的。”
这显然是在装傻充愣。施怀把他推开,自个去翻箱子。翻到最下层,那件绣梅花的衣服不见了。子车谒这才慢慢说:“你不喜欢,我就烧掉了。”
衣柜衣箱翻了个底朝天,东风的旧衣果然不在了。换成一件他自己的,去年做的绣公鸡夹袄,静静叠在柜子里面。施怀说:“我才不信呢。”其实嘴角又挂上笑意。
最后一个问题问:“你干嘛还养着他的鹦鹉?”
【作者有话说】
我再也不喝咖啡了
第75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二)
东风心中一凛,他的旧衣服大约已经扔掉了,鹦鹉又是什么下场呢?
刚好子车谒转身打开柜子,东风连忙蹲下去。耳朵里听见柜门吱吱呀呀地响,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
“你瞧。”子车谒说。
施怀又不响,东风不知屋里什么情境,在窗户底下干着急。过了一会,只听子车谒轻轻一笑,说:“一只小鸟儿,还是很可爱的吧。”
施怀说:“哑巴鸟。”
东风心里想:“既然施怀这么说,想来鹦鹉是没有大碍的。”
冒险抬头,往里看了一眼。子车谒把鸟笼拿出来了,黑布揭开,笼子中央好端端站着一只鹦鹉。身上羽毛油光亮丽,红是红,绿是绿,哪里是施怀所说“快死了”的模样。东风暗地松了口气。又见施怀瘪瘪嘴,委屈道:“你明知我不喜欢这个破鸟,还要我看来干什么。一个哑巴鸟,叫都不会叫,当祖宗供着,还不许我碰。”东风心说:“才不是哑巴鸟!”
子车谒不说话,把手指从笼子缝隙之间伸进去。那鹦鹉见他的到手指,立马低下头,把头顶贴在子车谒指尖,蹭来蹭去,熟稔又亲热。屋里一个施怀,屋外一个东风,都默默看着这一幕。
子车谒说:“鹦鹉还是‘绿衣使者’。你有没有听说过?说有一家的主人,被妻子和外人合伙杀了,大家都审不明白怎么回事。结果鹦鹉说:‘杀家主者刘氏也。’案子才查明白。我觉得呀,鹦鹉是最通人性的。”
过了好一会儿,施怀终于服软,道:“好吧。你……想养就养了。”
子车谒好像没听见,仍旧用指头逗那只鸟。鸟儿玩够了,他便拿出装鸟食的小口袋,亲手剥了一颗松子喂它。
见施怀当真不妒忌,老老实实站在旁边看,子车谒才说:“其实也不是我想养。”
施怀道:“那是怎么样?”
子车谒打开笼门,鹦鹉顺从地走到他手上。他一只手擎着那只鹦鹉,另一只手摇动轮椅,走到门边。施怀惊道:“师哥,你要做什么?”
子车谒笑道:“你看就是了。”说罢将门一把推开。擎着鹦鹉的手向上一举。鹦鹉看见天光,在半空中急扑翅膀,往外飞去。施怀大惊失色,叫道:“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丢掉!”三两步跑向门边,又说:“我去把它捉回来。”
子车谒伸开手臂一拦,说道:“你不是不喜欢它么?放走了,你又不高兴。”
那鹦鹉飞远了。施怀急得不得了,说:“刚刚我也说了呀,养就养了,我不介意了,我不介意了还不行么。”东风却没他那样着急,心想:“要是子车谒当真不要这只鸟,我就捡回去养。最好张老爷心胸宽广些,听见它师哥师哥地叫,不要生气。”
子车谒不紧不慢,紧紧抓着施怀,仍旧不许他出去抓鸟。朝阳从东边冉冉升起,云绢雾纸上一滴艳红朱砂墨。鹦鹉双翅大大伸开,浑身斑斓锦绣羽毛,沐在金光之中,如梦似幻,向着天际飞去,真好像传说中的鸾凤。子车谒说:“漂亮吧,你看我对你,照样是舍得的。”
施怀一点儿也不觉得漂亮,只觉可惜得不得了,盯着那道越变越小的红绿影子,怎么也移不开眼。明明他刚才还忌恨鹦鹉,现在忌恨一下烟消云散了,竟然说:“其实养着也好。”子车谒笑笑不答。
过得大约一盏茶时间,鹦鹉又施施然滑翔回来。子车谒松开施怀,抬手相迎。那鹦鹉收起翅膀,重新落上他的手背,一根一根梳理羽毛。子车谒摸摸鹦鹉,说道:“其实并不是我想养,而是它不肯走。一只小鸟,早早养在笼子里面。自己飞出去,没有家,不会搭巢,哪里活得下去呢?”
在屋后,东风实在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滋味。他原以为鹦鹉要遭毒手,至少要遭苛待,负荆请罪,才能讨施怀欢心。没想到子车谒轻描淡写,就把这件事情揭过去了。他想:“不用受累养这个鸟,张老爷不用受累喝醋,也算一桩好事。”
而屋里的施怀,再看见子车谒亲近那只鹦鹉,不管如何酸楚,都没法说出口了。否则养着他高兴,放走也不高兴,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缠人、讨厌、斤斤计较。施怀学着子车谒的样子,照葫芦画瓢,伸出食指,对着鹦鹉招呼道:“小鸟,小鸟。”
鹦鹉走过去,同样低下脑袋,在施怀指尖蹭蹭。原来这只鹦鹉见人就亲热,不单独亲近师哥,不是因为师哥待它好才谄媚的。乖顺是它天性而已,和那个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指头上一点热热痒痒的触感,柔比绫绢。施怀往下摸,羽毛底下藏着一根细幼的颈项,稍一用力就要折断。子车谒说:“好玩儿吧。你要是喜欢,什么时候想玩儿了,只管来找我。”
施怀“嗯”地应了一声,心想,他彻底不恨这只鸟了。
看他玩得入神,子车谒说:“玩够了吧,放回去了。”施怀便拿着鹦鹉,小心翼翼塞回笼中,甚至有点儿依依不舍。施怀隔着笼子逗鹦鹉,子车谒就伸手在他头顶一抚,问:“怎么回来的,累不累?”
施怀立刻放下鸟笼,委屈道:“跑回来的,累死了。”子车谒又问:“东风欺负你没有?”
提起这个,施怀更加有得讲了。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说:“他们灌我喝酒,不给我吃饭,不给我睡觉。”
子车谒道:“真的么?”施怀信誓旦旦地点点头,添油加醋说:“他们每天变着法子欺负我,我差点就死掉了,再也回不来了。”
子车谒失笑,但没有反驳,顺着他说:“这么坏。”
施怀说:“但我每天都还练剑,他们都佩服我了。”
子车谒便在他头上揉了一揉,说:“这么坏。”
施怀没有一天睡过好觉,又兼夜里赶路,早困得不行了,全凭一口气撑着。现在被子车谒哄舒服了,又被摸了头顶,当下困得连打呵欠。子车谒说:“去睡吧,可怜见的。”
施怀却摇摇头,说道:“我一个月没见师哥了。”言下之意是舍不得睡过去。子车谒更好笑了,说:“我又不会跑了,又不会插翅膀飞了。等你醒来,照样能见得到我。”
施怀不答,说:“这一个月,师哥有好好擦药吧。”子车谒笑道:“是我想站起来,我当然好好擦药了。”
施怀更加放心,呵欠连天。子车谒说:“回你房里,师哥陪你睡,好吧。要是师父来了,我就把你叫起来,不然他又要骂人。”
施怀这才点了头,拐到子车谒身后,推着他的轮椅,往自己房间走去。
这正是进子车谒房里打探的好时机。东风心里暗喜,跳上屋檐,趴在屋脊之后。看他俩走进厢房、关上门,立时翻到院中,闪身进到子车谒房中。
他对子车谒的习惯一清二楚。习惯是最变不了的东西,不管过上多少年,子车谒房间都是这样干净整齐。棉被叠在床头,一水素衣叠在柜里。
之前施怀说,纸笺是在桌上看到的。所以东风不去翻别的地方,径直走向书桌。桌上一干二净,只有孤零零一支笔,挂在笔架上。
过了一个月,那张纸笺当然不会在原来的地方。东风暗笑自己傻,抽出桌下一个大箱,在里面翻找起来。
这是放信放纸的地方。子车谒收到别人书信,又或者自己写了什么东西,暂不要扔掉,又不方便堆在桌上的,都会放在箱子里面,拿一方青玉大镇纸压着。
自从断了腿,江湖上群豪对子车谒面上尊敬,来往到底还是少了。以前结识的朋友也不再捎信过来,是以能放进箱子的东西越来越少。翻了几张,落款就早到了十月十一月。
东风提防着门外动静,一鼓作气往下翻。翻到最底下,甚至留有一些他自己和封情写来的旧信。其中有一张是,封情第一次出远门,去到江南一带,找人捎信回来。信中问二位师兄好,随信附上一盒蜜饯,送给大师哥子车谒,又附一方歙砚,送给二师哥东风。东风看得心中酸涩,暗想:“这封信也有我的一份。”从箱底抽出来,贴身放进内袋。
翻完了,施怀所讲的纸笺不见踪影,更没有找见别的奇怪书信。倘若施怀没有说谎,那末就是被子车谒扔掉了。东风把箱子推回原位,站在桌前沉吟,不知不觉把那支笔拿起来把玩。
摸到笔尖,他却觉得不太对劲。这支笔上没有墨痕,然而笔毫是湿透的。也就是讲,在施怀进来以前,子车谒大概在写东西。写完了,撤下别的东西,独留一支笔在桌面上晾着。
东风精神一振,心说:“我怎么没想到!”
子车谒有一张月牙凳,是别人送的。他嫌月牙凳不够端庄,从来不坐,后来也坐不了了。但是礼物不好乱丢,就拿来晾纸。
写画完什么东西,墨迹未干的时候,把纸铺在凳上晾着,桌上还能再写新的。东风把手伸到床下一摸,果然摸见那张月牙凳。想是子车谒听见施怀进门,才把凳子推到床下。
而那张月牙凳上,果真铺了一张纸。纸上说,今夜子时,请到练剑台下的小路一叙。记得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