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9章
作者:相荷明玉
平措卓玛不会汉话,而且她是个魔头,更不会哄小姑娘。张鬼方无计可施,只好蹲在地上哄,问:“为什么哭?”
哄了半晌,原来二娘是觉得冷了。张鬼方便说:“我箱子底下有件小孩衣服,你去拿来。”
他讲的箱子是个带锁扣的大木箱,塞在房间柜子底下。阿丑老早偷翻过一次,散放了一些珠宝首饰,项链、耳坠、编入辫子的象牙环,都是吐蕃人喜欢的。有一些碎银和钱串,估算起来有个四五十两,看成色和记号是张鬼方的多年积蓄,和官银并没关系。
这次翻到箱子最最底下,居然有件少年剪裁的小外衣。如今的张鬼方完全长成了吐蕃武士,身长近九尺,肯定早就穿不下了。为什么到处带着这件旧衣?
阿丑小心翻了翻,虽然软和精致,但也不是多贵的衣料,只觉得张鬼方真是个恋旧的人。
刚要拿衣服出来,阿丑忽然摸见一块地方,布料凹凹凸凸,说是纹路又不太对。他抖开衣服一看,原来是袖子一块有很多缝线,用的是同色蚕丝,粗略一看压根看不出来。
阿丑举高了对光看,缝的仿佛是一个一个的汉字,每个不过米粒大小,似乎是什么武功的口诀。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突然听到一声暴喝:“你乱看什么?”
阿丑慌忙放下衣服,只见张鬼方站在窗前,阴沉沉朝里看,明显动了真怒。
他一时不知要怎么解释,赶紧跑到院里,张鬼方叉着两手,神情冷冷的,如同回到初见的那天。
阿丑心里惴惴,低声说:“老爷,我不是有意的,我摸到了好奇。”又补充说:“也没看清。”
张鬼方哼了一声,自顾自给二娘披上外衣。
二娘暖和了,一面抹眼泪,一面含含糊糊地报了三个字。张鬼方凑近听了,道:“啊,你害怕,你有什么好怕的。张老爷再不治病就要死了,张老爷都还没怕呢。”
张二娘仍旧哭个不停,压根不在意张鬼方是否要死。张鬼方急火攻心,喝道:“给我听好了!”
二娘吓了一跳,虽然还在抽抽搭搭,到底看向张鬼方。
张鬼方说:“小女侠,你姓张,我也姓张,祖上是本家来的。你有没有听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我身受重伤,再不救就要死了。但只须女侠帮个小忙,我就能活。张某素闻女侠古道热肠,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阿丑恭维:“张老爷真会哄小孩。”
张鬼方道:“滚开。”语气是真正冷,和平时大相径庭。阿丑便退了一步,站到更远的地方。
二娘哪里听得懂客套话,就听见张鬼方说“我要死了”,于是说:“你死就死吧!”
阿丑一惊。好在张鬼方并没对着傻小孩发脾气,叹了口气说道:从前有个汉人大夫,名字叫做华佗。华佗医术很高,随随便便就能治好别人。你想不想做华佗?”
二娘道:“不想。”张鬼方道:“那就好。华佗后来遇上一个病人,他不肯出手治病,那病人就把他杀头了。”
又是威胁又是讨好,二娘终于愿意帮忙。张鬼方教她:“一会女魔头念什么,你就跟在后面念。”二娘点点头。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地抬起铜盆,平措卓玛拿起牛骨,当中一敲,高声唱道:“婆逻婆逻,毗梨毗梨,蒲卢蒲卢。”
张鬼方喃喃跟念:“婆逻婆逻,毗梨毗梨,蒲卢蒲卢。”
二娘磕磕巴巴也念完了。平措卓玛又一敲,唱道:“伽茶伽茶,祁墀祁墀,瞿厨瞿厨。”
反复几轮,平措卓玛双手合十,不再动作。
等了一刻钟,铜盆内侧好像出汗似的,立刻渗出一滴一滴水珠。平措卓玛说:“这个是治百病的无根水。”
阿丑惊诧不已,他以前听说过苯教巫术的神奇之处,但满以为是像长安集市上变戏法一样,装神弄鬼而已。
就连张鬼方相信密术,满城找童男童女,他也当是平措故意涮人玩,真正起效的不过是草药。
然而平措卓玛在他眼皮底下做法,没做任何小动作,仍然取到了“无根水”。
眼看水珠愈来愈大,汇聚起来,滴入盆底,和草药混在一处。平措卓玛用牛骨伸入盆中搅匀,得出一小捧黑糊糊的药膏,装在小瓶里。
张鬼方揣着瓶子进屋了,到最后也没理会阿丑。阿丑留在院里擦铜盆、收拾剩的药渣。
旁边二娘安静一阵,又开始大哭大闹。平措卓玛施施然走过来,居高临下说:“这个小孩怎么处理?”
她讲的是吐蕃话,阿丑自然不会中计。平措说:“留给我做法器吧。”
阿丑抬头看了一眼,平措对他笑笑,拿来一根硬邦邦的粗麻绳,套在二娘脖子上打了一个死结,另一边拴在门外,像拴狗一样。
张二娘穿着那件软和的华服,脖颈套着麻绳,闹了半天,累得没力气再哭。阿丑趁机搭话说:“你是谁家的小孩?”
二娘对他很戒备,扁着嘴不答。阿丑体会到张鬼方的不易,暗生一些佩服。
他压低声音又问:“你想不想要回家?我想办法送你回去。”
二娘这才愿意开口讲几句,但她天生比较笨,记不住路,也记不清东南西北。问了半天,明白她家里是做生意的。至于做哪种生意、和什么人做生意,她通通讲不出来。就连阿丑也没有办法。
夜里二娘跟着阿丑睡在伙房。一件旧外衣,根本无法抵御冬夜之寒。阿丑关上木门,把自己铺盖让给二娘休息。即便如此,二娘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他心想:“没必要给张老爷省木柴。等夜深了,把火点起来就好。”
阿丑贴在门口听了一会,想知道平措睡觉没有,却听见堂屋吵吵嚷嚷的,为什么事情吵起来了。
他的吐蕃话是来鄣县后学的,听别人连珠炮一样吵架,还是比较费力。听来听去,原来平措卓玛要这个二娘,张鬼方不答应给。
一转头,张二娘瞪着白多黑少的眼睛,惊惧地看着木门。阿丑偏想逗逗她,于是说:“你听不听得懂吐蕃话?”
二娘摇摇头。阿丑心想,汉话都说不明白,别提吐蕃话了。他和二娘说:“吐蕃人打算吃你呢,在吵吃煮的还是吃蒸的。”
外面争了有一炷香时间,平措卓玛说:“要不是我,你的胳膊哪里好得了。这个童女你也未花钱买,给我有什么大不了。”
张鬼方不响,平措卓玛又道:“为个汉人争半天,萨日,你越来越像白眼狼了。留那个阿丑也是一样。”
隔着门都能听见张鬼方重重的呼吸声。最终他说:“好了,好了,随你的便,好吧!”
阿丑说:“他们讲好了,要吃水煮的。吐蕃人菜式少,拿到肉就是水煮。要是我们汉人,片得细细的叫脍,熬成糊叫羹。”
张二娘吓得要惨叫,他忙捂着二娘的嘴,又说:“不吃了,不吃了。今晚带你回家,怎么样?”
虽然和张鬼方相识不过半月,今天还惹他发火,很难说摸清了这只吐蕃厉鬼的脾气,阿丑心里却认为,他不是那种草菅人命的暴徒。嘴上答应平措,其实今夜一定会做点什么。
第13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四)
是夜,张二娘蜷在火边睡着了。阿丑提前烧一锅水备着,四下宁静,只有水滚以后咕嘟嘟的声响。
过不多时,房门果然打开了,一道高大人影闪身进来。
阿丑微微颔首道:“张老爷。”张鬼方还是白天那张冷脸,不咸不淡,好像还在气头上。
虽说偷看别派武功是江湖大忌,但阿丑实在是无心之失,是无意之间看到的,也没有看清。他不免有点郁闷,想要辩解,低声又说:“张老爷……”
张鬼方瞪他一眼,打断道:“闭嘴。”把地上睡熟的二娘拎起来,抽出长刀。二娘吓得就要哭。这个瞬间,阿丑眼疾手快,长臂一伸,把二娘嘴巴死死地捂住。
长刀贴着二娘面颊,伸入绳圈。刀光一转,系在她脖颈上的麻绳顿时断了。
张鬼方丢下二娘,对阿丑道:“你闭嘴,让她也闭嘴,跟我走,知道么?”
阿丑点点头,端起锅一倒,浇灭炉火。张鬼方慢慢退到门外,四下一看,见院里没有人,他才走到围墙脚下。阿丑仍旧捂着二娘的嘴,大气不敢出,也悄悄地跟过去。
张鬼方把二娘举起来,托上墙头,自己纵身一跃,也跳了上去。他在墙上问阿丑:“你会不会翻墙?”
阿丑摇摇头,张鬼方便伸下右手,把他使劲拉上来。
出了院子,三人一路狂奔,跑到城镇中央。看见路上空空荡荡,无人追来,张鬼方这才停下脚步,说:“平措不愿意放她走,只能这样了。”
阿丑不响,张鬼方站直身子,将左手指头挨个动了动,笑道:“张老爷也不是好心。是这个药挺有用,张老爷手没那么疼了,心情比较好,就愿意救这个本家小妹一命。”
阿丑还是不响。张鬼方有点烦,说:“你怎么不讲话?”估计不记得自己叫他闭嘴了。又对二娘说:“小华佗,你认不认得路?记不记得家里人名字?”
二娘怯怯地说道:“家里人叫阿爷。”
张鬼方气得发笑,又不禁发愁:“这怎么办?阿丑,你讲呀?”
阿丑才说:“是张老爷让我闭嘴的。”张鬼方道:“你讲吧。”
阿丑道:“我想她不是本县人,应该是邻县来的。否则她家既然疼爱这个女儿,丢了没有不找的道理。”
张鬼方仔细想了想,嗤道:“就这个,这个张老爷也想得到。”阿丑又不作声,张鬼方道:“既然在邻县,不论哪边,我们先弄辆马车过来。”
张鬼方带他们走到城外的驿站,手起刀落,把锁头斩成两半,牵了一匹马,又偷来马具马车,说:“阿丑,你会赶马,你来。”
他净记得没用的东西!阿丑在牙行的确夸下海口,说自己会赶马车、会干重活。眼下没法推诿,只能动手套马。
捣鼓半天,马车能走了。阿丑坐在前面赶车,张鬼方先把二娘提到车上,自己跟着跳上去,对阿丑背影大喊一声:“驾!”
阿丑只当自己打的是张老爷,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车轮缓缓转动起来。
不论要去哪个邻县,出鄣县的路都是这一条。冬夜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官道比较平直,慢慢驾车,不至于出甚么差错。
两边是无穷无际的荒野,西北风夹杂沙尘,吹得阿丑碎发飘扬,鼻尖和脖子痒痒的。风声和狼嗥一浪一浪,如同潮水,此起彼伏,不息地涌进耳朵里。
天际突然一闪,雷声滚滚。二娘“呀”地叫了一声。阿丑听见车厢里说:“你害怕么?”
不知二娘如何答的,张鬼方又说:“坐近点。”二娘说:“你身上有股味道。”
张鬼方怒道:“怎么可能!我昨天才洗过。”二娘道:“有股松香味。”
张鬼方放软声音说:“哦,那是擦的药。”二娘又说:“还有侧柏叶的味道。”
这些果然都是药里有的东西。张鬼方调笑道:“鼻子挺灵。”
阿丑却坐在前面想,二娘连自己爷爷姓甚名谁都说不清楚,居然能记得住药材名字,而且闻得出来,真是一件稀奇的事情。说不定二娘家里就是做药材生意的。
他来鄣县途中,走马观花地将渭州其他县城看过一遍。每条街、每个店铺名字还深深印在脑海里面。这边药房并不很多,武山的两家一姓“陈”一姓“梁”,都可以排除掉;定西、陇西的店面太破,只有渭源有一家“张林生大药房”,是渭州生意做得最大的药房,姓氏也能够对上。
去看看总归是不亏的。刚巧马车驶到岔路,阿丑一扯缰绳,马头转向西边。
又走出十余里地,张鬼方才突然反应过来,叫道:“阿丑!你要往哪去!”阿丑不答。张鬼方威吓道:“再装哑巴!”阿丑这才将自己的猜想讲了一番。
张鬼方问:“小华佗,你阿爷是不是叫张林生?”二娘道:“我阿爷叫张大夫。”
等于什么都没问出来,但张鬼方仍旧很雀跃,再三催马,朝前叫道:“阿丑,快走!驾!”
大约三更,渭源县城门到了。两个卫兵点着火把,守在城门口。阿丑眼尖,一眼看见城墙上新贴一张榜文,图文并茂,正是张鬼方和平措的悬赏通告。
榜文上肖像画得一般,但张鬼方长得着实惹眼,身材又高大,皮肤又黑,眼睛是奇异的灰色。但凡看过榜文,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
阿丑不情不愿地回头道:“张老爷,前面有卫兵呢。”
张鬼方不以为意,说:“你尽管往前走就是了。”
马车驶到城门,果然被卫兵拦下了。张鬼方伸头出去,咦了一声,对其中一人说:“你搬家了?”
那卫兵正是当初被张鬼方放走的。又见到他,卫兵上下牙齿格格打架,结结巴巴道:“我、我在牢房里没打你,你说过不杀我的,”
张鬼方哈哈笑道:“我记得你,不杀你。今天来是做善事的,放不放我进去?”
那卫兵赶紧说道:“放、放。”打开城门,让他们马车驶了进去。
看见熟悉的道路,二娘欢呼一声,往北指道:“我家就在那边!”
阿丑极目望去,一点灯笼微光之下,赫然是“张林生药房”的牌匾。
车厢里张鬼方说:“这么大一个牌子,写着你阿爷名字呢,你也不晓得你阿爷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