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90章
作者:相荷明玉
她坐在旁边静等,还觉得手指头又软又腻,甩也甩不掉。
过了半晌,贵妃醒转过来,瞧见身边有个人影,迷糊道:“三郎?”
当今皇帝排行第三,“三郎”想必就是他的爱称。陈否冷道:“看好了,是我这个丑人,不是劳什子三郎。”
贵妃揉揉眼睛,陈否道:“你那三郎软禁你,找人看守,不肯分你一张床睡,你还夜夜念着他呢?”
没有银虹在侧,杨贵妃心生怯意,垂下头道:“不要这么说,三郎是好人。”
陈否哼了一声,杨贵妃见她久久不动手,好像没甚么恶意,又问:“你是谁?”
陈否道:“我是银虹找来的。”杨贵妃“哦”一声,现出一丝笑意,喜道:“银虹!银虹过得好么?她之前劝我走,我没有跟去。”
陈否道:“银虹找我来救你。”
杨贵妃勉强笑道:“但我不是逃出来了么?只是可惜长安……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讲到末一句话,她抬起眼睛,悄悄看陈否,面上有种憧憬。不像是在长安住了半辈子,倒像从未去过长安的人,天真烂漫,想象长安的盛景。
陈否淡淡道:“羊入虎口,算什么逃出来了。”把银虹听见的传闻,挑几个最吓人的,一一讲给杨贵妃听。
听说自己是妖精转世,杨贵妃居然“扑哧”笑出声来。陈否吓不着她,更加恼火,问:“笑什么?”
杨贵妃道:“我哪是甚么妖精,我是人呀!”她在椅上转了转身子,反过来劝陈否,道:“你放心罢,三郎是好人。走的时候,还把宫里黄金都留下了,免得叛军去抢百姓呢。”
陈否心道:“蠢透了。”杨贵妃又道:“你要是无处可去,不如跟我们走罢,到了剑南,就不怕叛军了。”
第144章 日暮东风怨啼鸟
陈否问道:“要是我跟你们走,能藏在什么地方?”
杨贵妃伸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车帘整个撩起来。车厢中央放了一只檀木箱子,箱盖作桌子之用。陈否心想:“不会想叫我钻进去罢。”问道:“箱子里是什么?”
杨贵妃说:“带了几件首饰,衣服。要是愿意躲进来,我就把它们扔掉。”
贵妃拿开桌面的零碎,双手抓紧箱盖,往上一抬。陈否不虞道:“你不是讲,贵重东西留给叛军,叫他们不要抢百姓么?”
杨贵妃不以为忤,笑道:“对啦,但这几件实在好看。”说着拿起一根真珠钗,插到陈否头上。
在怀月山庄浸淫多年,陈否于金银珠宝之道,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行家。箱里五光十色的宝石首饰,多是西域进贡而来,在中原不吃香。如果是贪财才带的,不如直接带黄金。
最大一件百鸟毛裙子,精工细作,费时费力,做的时候一定花了不少钱。放在识货的人眼里,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可叛军要鸟毛裙子做什么用?留在宫里,下场也是一把火烧掉。
杨贵妃不舍道:“怎样?如果你躲进来,我就把东西扔了。”
贵妃不是故意犯浑,而是真想带她走。陈否有点儿无奈,说道:“躲在这种地方,会闷死人的。”
杨贵妃“哦”的应了一声。陈否道:“如果要逃难,我自有去处,不消你替我操心。”杨贵妃说:“那就好。”把箱子砰的盖回原处。
陈否又道:“银虹求我带你走,但我不会武功,更搬不动你。要是你答应,请跟我来吧。”
贵妃笑道:“多谢你们好意,但是……”
陈否打断她,把珠钗扔回箱子里:“要是你不答应,迟早要被皇帝害死。”
杨贵妃收起笑意,执拗道:“三郎不会的。”
陈否道:“或者士兵哗变,他自己护不住你。”
虽然讲不出理由,杨贵妃仍旧说道:“不会。”
陈否道:“我不懂武功,力气比常人还小。要是你今夜不走,将来再反悔,我也救不得你了。”
听她一而再再而三,说三郎的不是,杨贵妃觉得不是滋味,愠道:“不用你管!要是我死了,你原模原样告诉银虹,叫她给我收尸就好了!”
杨贵妃一着急,再顾不上压低声音。很快有人走来马车旁边,吓道:“娘娘怎么了?为什么侍卫睡在地上?”
陈否暗道不好,杨贵妃也慌张起来,抬起箱盖,低声说:“你快进去。”
杨贵妃要是记恨她,直接扣死箱盖,她这辈子就要交代在里面了。
但这车厢太过窄小,一眼就能看尽。除了箱子当真没有别处能躲。见她犹豫不决,杨贵妃急道:“你快进去呀。”
外面的卫兵催道:“娘娘,我们进来看了!”
陈否咬咬牙,钻进箱子里,抱紧膝盖,尽力缩成一团。杨贵妃盖回箱盖,说道:“不用进来。”
车厢地板往下一沉,有人踏进车里。隔着一层木板,声音闷闷的。杨贵妃笑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有人来过么?”
陈否蜷在箱里,垫着一层厚厚鸟毛裙子。再是体寒,也热出了一身大汗。她怕杨贵妃出卖自己,忍着热,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扯裙子,一点点挪动,把裙子盖在身上。
杨贵妃道:“没有,我自己呆在车里,哪里有什么人。”
“方才娘娘和谁说话?说什么死了活了的。”那人又问。
“我做了个梦,”杨贵妃强笑道,“梦见叛军赶上来啦!”
那人放下心,离开车厢,顺带踢了睡觉的守卫一脚。杨贵妃叫道:“大家都累了,歇一夜无妨,别吵他们啦!”
陈否头顶微微一亮,鸟毛裙子被人掀开。杨贵妃笑道:“你怎么钻底下去了,你没事罢!”把她拉出来。又说:“真是吓死人了,你快走罢。”
陈否静悄悄走下车。杨贵妃探出一张脸,道:“还不晓得你叫什么呢。”
陈否道:“我姓陈。”杨贵妃挥挥手,说:“陈女侠,我们就此别过。”
既然杨贵妃不肯走,她也没有必要再劝。在驿站歇一晚上,明天回河北交差便是。陈否找个干净地方,把夹袄垫在脑袋底下,枕着睡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了,众人准备上路。陈否冷眼缩在角落,没人注意她。
等到日上三竿,队伍始终不走。前头达官显贵爱惜羽毛,尚且敢怒不敢言,后面禁军尽是一群粗人,都叫道:“一天没吃饭了,大家都要饿死了,快发干粮罢。”
将领传话说:“带的食物不多,走去武功再吃。”
众兵士说:“那就上路。”将领道:“前面的人不走,怎么出发?”
又过了半个时辰,几个刺头士兵等不下去,偷偷跑去前头刺探。回来道:“闹起来了,一时半会走不了,还是吃饭吧。”
别人问:“怎么闹起来了?”那几个刺头讳莫如深。问了半天,才说:“杨宰相在和胡人说话。”
他们说的“杨宰相”正是贵妃族兄杨国忠。陈否想:“怎么在和胡人说话?难不成叛军追得这么紧,已经赶上来了?”
她沿着墙根,悄悄溜到驿站门前。门外是一座高高土坡,挤满前队士兵,吵吵嚷嚷,将官怎么喊话都静不下来。杨国忠站在坡顶上,面色铁青,却是在和吐蕃使者说话。
叛乱当头,一提起胡人,人人所想都是安禄山,反而不记得其余五部。消息传开,后面的士兵闹将起来,都以为杨宰相叛国通敌,要把队伍卖给叛军。
陈否顾不得躲藏,高声叫道:“不是叛军!是吐蕃人!”
她声量太小,喊一次顶多二三人听见。却有几百几千士兵冲上来,饿恨交加,在坡底叫道:“杨国忠通敌,杀了他!”
陈否心想:“救杨国忠干什么?他死定了。”她手指抠住窗洞,一步步往前挤,终于先一步挤进驿站侧门,眼疾手快,把门关上了。
杨国忠高声叫道:“你们干什么,你们胆敢过来?”
话音未落,一把陌刀劈头盖脸砍下,正中杨国忠肩膀。杨国忠这辈子何曾受过这种重伤,痛得长声惨叫,说不出话。几个近卫喝道:“谁动的手!”当然无人承认。
这一刀仿佛砍开堤坝,越来越多士兵悍然冲上来,尖刀利枪,一个劲往杨国忠身上招呼。起先他还叫得几声,很快声音也听不到了。脑袋被人割下来,挂在驿站门口,身体血肉,被人分吃干净。妻妾儿女,统统被抬出马车,一并杀掉了。
杨国忠死透,造反的士兵仍不安静,把驿站围得水泄不通。几间屋子门户紧闭,没一个人敢挺身而出,面对这群饿狼。
陈否被人狠挤了一下,此刻靠在墙上,胸口痛如刀绞,差点把心肝脾肺一齐咳出来。喉咙咳得出血,还是咳个不住。眼前一阵暗一阵亮,耳朵嗡嗡地响,不知道是要死了。还是外面禁军太吵,总之听不见自己咳嗽的声音。
何有终不在,没人给她喂药。陈否手脚冷软,也看不清距离。手伸几次,都伸到袖子外面。
好容易摸出一个药瓶,她却拔不开瓶塞。最后将瓶子往墙上死命一撞,两撞,撞到药瓶四分五裂,囫囵抓起几颗药,送进嘴里。
昏了一刻钟,她才慢慢清醒过来。拿来吊命的牛黄丸,滚得满地都是,她自己满手红湿,被碎瓶子割了许多伤口。
药脏是脏一点,捡起来还能吃。陈否把地上药丸勉力捡起,包在手帕中收好。
保得一条命在,气力却没恢复。她靠在墙上又歇了一会。禁军喊累了,喊声淡去两分,屋里讲话的声响就显得大。有个苍老声音吼道:“你疯了。”
陈否心道:“谁疯了?”趴在窗下,朝屋里看。
她恰好昏在主屋后面。踮起脚尖,点破窗纸,就看见当朝皇帝李隆基,白发苍苍趺坐堂上,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在桌上乱捶一气。
陈否心道:“这么大年纪,比谭怀远还老得多了。”
底下众人噤若寒蝉,任他“咚咚咚”捶得没力气了,才劝道:“陛下,祸本尚在,难平众忿。”
祸本尚在?杨国忠已然身死,还被斩草除根。剩下一个祸本,只有杨贵妃了。
没想到她昏了许久,杨贵妃还留有一条命在。
李隆基道:“要除祸本,怎么没人替朕杀了安禄山?”
底下那人回道:“陛下息怒。安禄山远在洛阳,远水难解近渴。”
李隆基哼了一声,那人又道:“最近总有传言,说贵妃是精怪化人,惹来天怒,才有安禄山之变。许多士兵就是听信这话,才敢作乱。”
李隆基面色阴晴不定,默然好半晌,才道:“贵妃是精怪化人?”
众人莫敢作声,只有方才说话那人回道:“陛下,这些都是外面流言。”
李隆基道:“流言也有真有假。高力士,你说说看,贵妃是不是精怪化人?”
高力士踌躇不答。陈否心说:“这么简单一题,还用得着想么?当然是了。”再也懒得偷看,从窗边退开。
过了一会,屋里高力士答道:“臣觉得是的。”
第145章 落花犹似坠楼人
两个侍从出了主屋,直奔后院马车。贵妃见有人来了,连忙问道:“怎么还不走,外面出什么事情了?”
有好一阵子,外边将士喊的是杨国忠的名字,后来不喊了。马车停在院墙旁边,贵妃肯定听得一清二楚,大概也能猜出八分因果。
那两个侍从说道:“几个士兵闹起来了,现在好些。”
杨贵妃道:“为什么闹起来?”
两个侍从避而不答,说道:“请娘娘移步佛堂。”
贵妃不肯下车,一味地问:“为什么要去佛堂,现在好些,不应该出发上路了么?”
两个侍从还是不答,只说:“是陛下的命令。”一左一右架着杨贵妃,硬是把她拖出车厢。杨贵妃道:“别碰我,我自个能走!”
陈否先走一步,去到驿站佛堂。这里名字虽叫佛堂,其实只是半爿窄窄的屋子,潦草塑成三座佛像金身。一只蒲团摆在正中,前面放了一条长长白绫。看来李隆基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贵妃赐死了。
陈否心想:“要么我弄断房梁?他们以为贵妃不死是天意,也就不把贵妃当精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