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93章
作者:相荷明玉
陌刀有一根长杆子,属十八般兵刃之中“九长”之列,常人不能近身。东风却不闪不避地走上去,轻飘飘举剑一刺。动作仿佛不紧不慢,其实奇快无比。大刀停在头上,还没劈下,那大力士鲜血狂喷,倒在地上,没有生息了。
东风甩掉剑上血迹,又问:“下一个谁来?”
话音未落,第二个人举起红缨枪,抢上一步,当胸刺来。
这人比方才大力士还要厉害几分,灵活敏捷,在军中有千夫长的官职。等他逼近眼前,东风又是平平地伸出一剑,取他咽喉。那人连忙往左闪躲,东风这一剑却如附骨之疽,甚至比他自己闪得还要快。“嗤”一声刺入喉管,往外一划,把他脑袋整个削落下来。
众叛军大惊失色,剩下四名勇士再顾不得道义,一齐抢上来。两人举着陌刀,包抄左右,还有两人拿盾掩护。东风收回长剑,抓住两柄陌刀的长杆子,往下一拉。那两人收不住势,刀尖捅进同伴胸口。
拿盾的勇士悍不畏死,拔出沾血的刀,又朝东风砍来。东风双手各拍一掌,都拍在他们盾牌上。这一招用上“隔山打牛”的巧劲,二人手臂剧痛,盾牌“当啷”掉在地上。东风抽剑横披,划破喉管,他俩也双双倒毙了。
接连战死六名队长,东风还毫发无伤。底下众士兵窃窃私语,再无人上前迎战。东风道:“没有人了?”
统率这支叛军的,乃是史思明手下大将蔡希德。听见营外骚乱,他不动声色,派了一队斥候出门刺探。此时斥候都骑马回来了,报说林子里并没有官军,似乎是东风孤身来的。
众亲卫听了都不信,都说:“一个人来,这不是找死么?”
蔡希德却冷笑道:“他在军中横冲直撞,也没见被谁伤着。”又问道:“有没有人认得他?”
东风向来暗中做事,很少露面。蔡希德把军师全都叫来,商讨一番,才有个人说:“会不会是九门一战的将官?”
蔡希德道:“或许是。”那军师献计道:“我们大军一拥而上,任他武功再高,也要被踏个粉碎。取得他性命回去,又是大功一件。”
蔡希德冷道:“他不会跑么?可别忘了在潼关,咱们崔将军是如何赢的。”
潼关一战,崔乾佑以草车应对唐军火攻。战场上烟尘缭乱,骗得官军自相残杀,终于以少胜多,一战斩获十万人头。此计已在叛军之中传开,众叛将又是佩服,又怕计谋被唐军学去,反过来对付自己。
军师道:“那也不能眼睁睁看他杀人,又放他回去罢。”
蔡希德道:“自然不可能放他回去。”传令下去,军中但凡有人赢过东风,立赏五百两金。赢不过的,能拖他百招以上,赏三百两金;拖五十招以上,赏一百两。不幸捐躯的,赏金一分不少,发给亲属家人。
众军士听说有赏,许多人豁出命不要,也要和东风一战。
蔡希德略懂武道,自然不指望这些人真能打败东风。对那军师说道:“他敢脱了锁子甲应战,估计衣服里另有一层薄甲。”暗中派弩手推出重弩,躲在旁边,伺机放冷箭。
东风车轮战赢十几人,余光看见树林阴影之中,有几个叛军士兵蹲着身子,摆弄身前一架弩弓,心里大为宽慰。往后再战三场,他都故意放慢动作,装出气力不支的样子,想引那弩手放箭。只是那弩手一心想要一击毙命,怎么也不上当。
东风一咬牙,卖个破绽。趁面前敌人长枪停在半空,他足尖一点,跃起尺许,把自己左肩迎上枪尖。
外人看来,好像他无处可躲,才被刺中肩膀。鲜血狂涌,打湿了半幅白衣。叛军大声叫好,都说:“快把他刺刺。”
东风身在半空,听见喝彩声中掺杂了一道风声。回头一看,果然见到一点铁光,迅若流星,朝他后心射来。
他左肩才受了伤,左手一时转不过去,只得将隙月交到左手,右手背在身后,接住这支弩箭。此箭比寻常弓箭快得多,一只手长,重有半斤,更像暗器中的飞镖。他把箭头凑到鼻尖一闻,只觉腥臭扑鼻,果然淬了毒。
东风把箭收入袖中,按着敌人肩头,一个“鹞子翻身”跳到他身后,顺势骑上马,奔向重弩方向。几个弩手正将第二支毒箭架在弩上,来不及射,就被他一剑斩首。
他勒马绕了一圈,两下把弩弓斩作碎片。众人高声惊呼,东风道:“你们不讲信义,乱放冷箭,我们来日在会!”从大军旁边擦过,策马向东。
跑出二里,敌营灯火渐渐看不到了。东风长舒了一口气,却觉得胯下一轻,那匹马长嘶一声,软倒下去。
他跳下来一看,才发觉那马后腿有个伤口,血迹发黑,像是拿着毒箭扎的。原来叛军趁他叫阵,先找人毒了马,才对他动手。
马儿最能忍痛,被箭刺出伤口,也能忍得一声不吭。可是一跑起来,剧毒发作,半路便倒下死了。
东风心中愧疚不已,心想:“真对不起马儿。”又暗暗有些侥幸,想道:“这毒箭扎一下,能把马儿都毒死了。张老爷还能撑得一天,真是万幸。”
正打算施展轻功,找丁白鹇一行人会合,四周忽然杀声大起。一队伏兵全副披挂,骑着高头大马,把他团团围住。原来蔡希德怕他逃跑,除了暗设弩手,还派出一队精锐骑兵在东边埋伏。
东风只身面对骑兵铁蹄,首先落在下风。纵使他宝剑在手,却难以接近敌人要害。而且他左肩未得包扎,血越流越多,连带整只手臂发冷。
敌军越聚越多,东风勉力砍翻当先两人,想要夺马逃走,才发觉这些骑兵都用铁链拴在马上。骑手纵然身死,和马还是牢牢捆在一起,密不可分。
若用隙月剑削断铁链,则马上的鞍具也随之断裂,不能再用。显然是蔡希德防他夺马,想出来的诡计。
东风一瞬间万念俱灰,心想:“只要进得林里,跳到树上,骑兵就拿我没办法。但怎么走得过去?难不成要交待在这儿了?”
那些个骑兵见他力衰,一个说:“快杀了他。”另一个说:“不如捉回去做人质。”把他当做砧板上的鱼肉。东风暗想:“郭将军最会顾全大局,在意我的人如今生死不明,捉我有什么用?”
看着不远处林子,又想:“今天我若死了,张老爷也须赔上一条命。安禄山之乱和他本无关系,全是为了我,他才过来做校尉的。双双到了地府,依旧是我欠他。”
迷惘之中,林子里却亮起数十点火光。原来丁白鹇见他被困,叫藏在林中的四十侠士扎了火把,一起点燃,冲出树林接应。
出发之前,东风不想麻烦别人,挑的四十人尽是和他交好、受过他恩惠的。这四十人投桃报李,个个骁勇绝伦,以一当十,杀得伏兵措手不及,掩护东风进了树林。东风大喜过望,下令道:“快跳到树上,用暗器打他们头脸!”
众人听令散开。这群骑兵绑在马上,没法跟着爬树,也无处躲藏。眨眼折进去数百人。东风恐怕蔡希德还有后手,又下令道:“我们回去。”
激战了半个晚上,直到拂晓,众人终于赶回大营。东风一刻不歇,回到张鬼方帐里,把毒箭扔给那大夫,自己一倒,人事不知了。
等他再醒过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周闷热,黏黏腻腻地出了一身汗。眼皮上仿佛贴了一层黄光,亮得再也睡不着。
甫一睁眼,便看见张鬼方躺在自己身旁边,仍旧难受得皱着眉。三伏盛夏,四肢仍旧冷冰冰的,简直不像活人。
他心里怦怦直跳,抬起一只手,凑在张鬼方鼻子底下。张鬼方呼吸轻而促,气息滚烫。东风支起半边身子,将自己面孔凑上去,额头贴近张鬼方的额头,一片火热,果然发烧了。
东风心底轻叹一声,把张鬼方两只手抓过来,抱在怀里捂着。
阳光从帘子照进来,不晓得几时了。四周静得出奇,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和张鬼方。
大军一早就要开拔,他们为何还躺在这里?
东风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已被大军丢下,留在帐篷里等死。过了一会,他却又觉得身下晃个不停,还渐渐听见了轮毂“轧轧”转动的响声。
东风猛地坐起来,这是一辆马车!掀开门帘一看,前面驾车的是个亲卫,平时跟在郭子仪身边的。他连忙问:“我们如何有车坐?”
那亲卫道:“郭将军看你两个走不了,特地批来一辆。”
东风又问:“走到哪里了?碰见伏兵没有?”那亲卫说:“没有伏兵了,再往前都是平地,走两天就能回常山。”
东风精神一振,撕开自己左袖,把伤口草草包扎一番,就要往车外跳。那亲兵吓道:“你要干什么去?”
东风道:“去找大夫!”说着钻出车门,跑到后面去了。
第148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三)
东风打听一路,兴冲冲带了大夫,回到车内。张鬼方脉搏细得几乎摸不到,大夫在他腕上捏了好半天,默不作声。
东风说:“怎么样,解得了毒么?”
那大夫说:“虽然毒箭拿回来了,药性却还没有分辨清楚。贸然解毒,恐怕妨害校尉身体。”
东风虽然有所预料,却还是一下子泄了气。那大夫看他失望,宽慰道:“我已给他服下一颗护心丸,两天之内,应当能保性命无虞。只要他不乱跑乱动,毒性不至于发作。”
东风心道:“张老爷压根不醒,哪里能乱跑乱动了。”又问:“过得两天,要是解药还没配成,该如何是好?”
那大夫不答,东风明白他的意思,长叹一声。
大夫想了一会,从医箱中拿出针刀,说道:“我给校尉略施几针,护住心脉,毒药能发作得慢些。”
东风默然掀开薄被,将张鬼方上身袒露出来。那大夫取来一套金针,每根三寸多长,沿着任脉一路扎下。每扎一穴,金针几乎连根没入。
东风看得十足牙酸,忍不住问:“扎这样深,会不会疼?”
大夫道:“腹深如井,扎深一点无妨。”
东风仍不放心,重新问了一遍:“疼不疼?”
大夫奇道:“他已昏过去了,再疼也没知觉的。再说张校尉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怎么会怕几根针?”
和外人是讲不通的。东风一手搭在张鬼方肩上,全神贯注,看那长针一针针刺入穴道。
张鬼方一声不出,眼皮耷着,颤都不颤一下。东风想道:“扎这么深,他也不醒。”心痛如绞。
扎了半个时辰,大夫把金针全数收起,下车走了。东风这才想起来,自己肩头有一道刺伤,该叫大夫顺便看看。
不过这等外伤算不上棘手,他也懒得再叫大夫回来,干脆坐在张鬼方身旁,打坐调息。
真气运转一个周天,他睁开眼睛,给张鬼方掖好薄被。再转一个周天,他把张鬼方冷冰冰的手拉过来,搭在自己腿上。也不知道是取暖,还是求自己安心。
东风满心杂念,打坐打到中午,居然睡过去,做了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有时候梦见一匹健马倒在脚边,出气多进气少,身上伤口汩汩冒黑血。有时却又梦见张鬼方醒了,逞强道,扎针一点感觉也没有,还问他肩膀伤口是否要紧。
好容易挣出梦境,睁眼一看,张鬼方并没有醒,更不曾和他说过话。甚至搭过来的手臂,依然冷如寒铁,没有一丝暖转。
东风心里无助得要命。如果张鬼方醒着,他一定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然而现在张鬼方人事不知,他反倒一滴眼泪都没有,只觉得哭是最没意思的事。
在路上走了两日,大军回到常山城。马车才刚停稳,东风找了一副担架,请亲兵帮忙,赶在队伍最前面,把张鬼方抬回营房。
算来“护心丸”药效已经过去,不知什么时候毒药就会发作,也不知发作以后能不能救得回来。东风心急如焚,一整天守在张鬼方身边,等大夫的佳音。
一直等到深夜,大夫也没有送药过来。东风怕张鬼方熬不住,要了一碗稀米粥,端在张鬼方身旁,轻轻叫他:“张鬼方,张鬼方。”
张鬼方自然不响,东风说:“起来喝一口粥罢!”
张鬼方还是没有动静。东风只好把他扶起来,倚在床头,拿了一只勺子,把米汤一勺一勺喂进去。
东风从来不做这种细活,今天却做得耐心十足。喂了半碗,他摸到一点窍门,不会再把汤水弄到张鬼方脸上。东风笑道:“有这个耐性,我要学会绣花了。”
不知道张鬼方听不听得见,夜实在是太静了。
外面敲了三更,东风洗干净粥碗,把一桶脏水倒在外面。忽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他心里想:“张老爷醒了?”甩掉手上水珠,匆匆走回床边。
张鬼方面颊通红,嘴唇发乌,呼吸拨琵琶一样,又急又浅。东风心中惊疑,再一摸他额头,烫得骇人!东风忙跑出屋子,找见一个巡逻小兵,叫他去请大夫。
过了一会,那小兵回来答道:“解药还没配出来,大夫叫张校尉多保重。”
东风认得的人中,陈否还没回到常山,少林众人远在嵩山上,几个长安名医不晓得失散何处,竟没人解得了近渴。他自己不通医术,急得快要疯了,只能拿手巾浸了冷水,贴在张鬼方额头上,叫他好受一点。
过了半个时辰,房门被人打开了。东风心道:“解药来了!”撩开床帐一看,来的却并非军中大夫,而是子车谒。
施怀没有跟来,子车谒自己摇动轮椅,进到屋内。东风愕然道:“怎么是你?”
子车谒自嘲似的一笑,说道:“不说别的,好歹我们做了十多年师兄弟。来看一看你,还要什么理由?”
东风不答,子车谒说:“师弟,最近过得如何?听说张老爷,张校尉,中了一支毒箭。”
东风依然不答,跪坐起来,拧干手巾,浸了新的冷水,小心贴在张鬼方额头上。子车谒静静看了一会,说道:“你问,怎么是我,我好好答了。我问你问题,你就不响。”
东风冷道:“今天谢客了,你请回吧。”
子车谒笑道:“真的?”笑里带一点幸灾乐祸,一点胸有成竹。东风对他再熟悉不过,不禁有些犹豫。子车谒道:“那我告辞了。”
东风开口道:“算了,你不要走。”
子车谒哈哈一笑,说道:“还是你最聪明。”按开轮椅旁边的暗格,拿出一碗药汤。
东风失声道:“药怎么在你这里!”
子车谒端着药说:“我请人配的,当然在我这里。”
东风愕然道:“多、多谢你。”挂起帐幔,光脚跳下床。他没想到子车谒会送汤药来,有些无所适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子车谒却后退一步,说道:“我可没有答应给你。”
东风晓得他要谈条件了,问道:“那怎么办?”子车谒说:“这样,你哄我一哄,我开心了,自然把药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