撼庭秋 撼庭秋 第67章
作者:梨云未见
江意秋的指尖滑过禾苑耳后插进那发丝间,停留在那柔嫩但苍白的脸颊上的拇指,触到了一抹滚烫,滑落至虎口间,这短短的距离便叫那热泪成了冰凉。
亲吻之间禾苑没有一丝波澜,也没一点抗拒的动作,只是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掉得江意秋烦了,愤然抬起来脸,正准备开口一顿骂,却在看到那张脸之后,心脏猛地抽痛而被迫噤了声。
这让他想起那杯鸩酒,入喉的仿佛不是酒液,而是一把利刃,梨花白的清香之下藏着千万根荆棘,胸口承受犹如千万刀剑入骨的痛苦。
他盯着禾苑的脸,嘴角的些许鲜红衬得那唇色更白。
“求你……”
静默的屋内,禾苑唇边有微弱的气声,“不要这样……”
那波光滟潋的眸子看上去破碎朦胧,禾苑隔着一层水雾,他看不清江意秋的脸。
腕间被麻绳摩擦出且红且紫的道道痕迹,因着面前这人不着轻重的摔打磕碰留下的一堆伤,都在昏暗的漆黑中隐去,不被看见。
曾经被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如同珠玉一般干净无瑕的人,被江意秋或护着或抱着或背着寸步不离地守着生怕有一点疏忽的人,现在成了被践踏被凌辱被捏在别人手中任人宰割的阶下囚。
可笑那个“别人”居然是江意秋。
短短数个时辰,卑微的请求居然从禾苑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他的风骨已然在那屡次出现的“求”字中碎了满地。
禾苑的眼前只显现那人的模糊的影子,侧边泛着暖黄色的光,恍惚之中他竟幻想那少年郎依旧是当日模样。
可是不争气的眼眶承载过重,泪水脱离而出滚滚向下,直淌到颈窝里。
他再一次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江意秋动了动唇,“那你要哪样?”
他的手从禾苑的发间抽出,又抚到那红痕满布的侧脸,半晌,他缓缓出声。
“看着你,我就觉得可恨至极,偏偏你又生得如此好看,真觉得可惜。”
江意秋的手指在那红掌印子上摩挲,“当年我的父亲死在你父亲手上,我他娘的还真把你们家当大恩人了……还在这牢笼之中像条狗一样被关了十几年!”
怒目之下他的眼底起了红,“皇帝嘛!随便拟道圣旨,或者动动嘴就能杀人,手中握着如此滔天权柄,谁敢不从?当年你父亲使唤人就改了那么几个字,几个字!就让我父亲、我们江家那么多将士葬身血海,死不瞑目!”
他顿了顿,又嗤笑:“不就是因为忌惮?因为猜疑?因为怕被我父亲篡权夺位!”
禾苑望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紧抿着唇默默听着。
也受着。
如此让他好好出个气也算是没白受罪,终究是他们禾家欠江家的。
江意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别过脸去,猛然站起身,却突然眼前一阵发黑,身形都有点不稳,踉跄了有半步。
禾苑注意到,本能地想伸手,但他忘了自己的双碗都被牢牢扣在了那木莲花上。
如此气血上脑,对身体是大害。
江意秋侧过来些身体,猩红的双目瞪着禾苑:“我€€”
咚咚咚€€€€
他的话又被门外乍然响起的敲门声给打断,江意秋朝门口厉声喊道:“不是说了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打扰吗?”
只听外面小心翼翼探道:“小的该死,皇上赎罪!但是有位老人在殿外请见。”
闻言,他抬手拉了拉自己身上松垮垮的衣领,“知道了!”
“那……小的请他去养心殿暂坐?”
江意秋睨了一眼禾苑,没有说话,外面的人大抵是觉得默认了,匆匆离开。
禾苑能猜得到是谁,现在这个情况还能安然无恙顺利入宫来的,只有董凡。
“能让我见见吗?”
江意秋正在整理衣裳,听见背后嘶哑的嗓子轻轻这么一问,腰间系带的手停滞了一瞬,却无情地抛出一句:“不能,没我的命令,你现在哪里都不能去,谁也见不了。”
禾苑垂下眼眸,不再望他,哑着嗓子低声道:“整座皇城都可能潜藏着火药,那地图在书房,我研究了好些日子,你看看能不能用上,好€€”
他未道完的话被江意秋厉声打断:“你还是好好顾及一下你自己吧!”
话毕,就听木门啪的一声被砸得巨响,跟着就一阵沉重脚步声再无动静。
禾苑自然知道江意秋不会将千万百姓的性命置之身外,他再恨自己,终归是个将军。
他浑身冰凉,没有一点儿力气起身,后脑勺的钝痛让他蹙紧了眉头,桌脚上的那一撞差点让他失去意识,“嘶€€€€”
雨打窗花一阵阵,待他穿好自己的衣服,听见屋外又传来动静,禾苑没法,只得又缩回榻上,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不过他的担心有些多余,两个侍女进来只隔着屏风问了好,又使唤后边的人给抬了个火盆放在了屋内,没有一个人敢进去瞧一眼。
江意秋赶到养心殿门口的时候,抬头撇了一眼那三个大字,烦道:“朕下次要是再看到这块牌匾,你们都给朕去刑部试刑!”
宫中自从福宁不在了之后,大内里就剩了个还不太懂事的小太监,这会儿听着主上发怒,吓得字都吐不清楚。
“皇上赎罪!那……您想改叫什么呢?”
江意秋转身睨了一眼伏在雨里瑟瑟发抖的人,“乾圣宫。”
董凡见着江意秋进来,一眼就察觉到他脸色不太对劲。
“以后您就跟我一起住,只是现下仓促,没来得及让他们早些安排,委屈爷爷几日了。”
“一国之主不是那么好当的,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大可以让禾家那小子再拟一道圣旨,向全天下人澄清,何必为难自己呢?”
江意秋自幼就在这座名为“皇宫”的牢笼里待了十几年,董凡似乎不认为他能对这里有多不舍的感情,况且他自己避世也就是因着厌恶,不欲陷入什么纷争之中,最终沦为牺牲品。
他硬生生将江意秋从阎罗殿中拖出来,可不是让这孩子以身犯险的。
对董凡这种平民百姓来说,“造反”、“夺权篡位”,那都是想都不能想的。
偏生江意秋不肯同他走,宁可起兵造反也要回来。
“爷爷,就算澄清了,然后呢?”
董凡无奈地凝望着江意秋的双眼,“然后就跟爷爷一起走啊!”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难道你要一辈子留在这里?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呢?”
江意秋启唇,却又止住,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
老人骤然立起身,有些急,语速都罕见地快了一些:“禾家那小子住在哪里?你不去说,爷爷替你去!”
江意秋立马过来拉人,“您这把年纪别生气!”
“你还知道少让我生气!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只住得惯我自己的小院!”
说罢便要往殿外去,江意秋无奈道:“李念慈也在这里,您想见他的话我让人去请?”
闻言,董凡立马不推他了,转过头问:“他在宫里?”
江意秋看这反应,悄悄松了一口气,“是的,左右最近几天都没法解决这事,我还是让人先替您把屋子收拾出来,待明日,我就让人把他请来,想来您俩也好久没见过面了吧。”
一番安顿下总算把董凡给劝住,江意秋躺在木椅上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这一望就是几个时辰。
外边那小公公踌躇在他屋外,好久才壮够了胆子敲门:“皇上,该用晚膳了。”
江意秋听着却没回话,依旧目光呆滞,眸中一片混沌。
听得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江意秋拧了拧眉,正张口,董凡已经入了内,“好好吃饭,吃完了把爷爷给你熬的药喝了。”
禾苑的右手这几日都没法使劲,连喝药都得用左手,李念慈皱着眉凝视禾苑腕间的一道道青紫,幸得避开了放毒血的刀口。
他小院里的两个药童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了李念慈之后,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谁做皇帝与他来说都一样,都得给他银子。
唯一与他有干系的就是他的恩师,居然是江意秋的爷爷。
“你去见过董郎中了,可好?”
李念慈正走神,忽然听禾苑如此问,“挺好,老人家身体硬朗。”他说着,收走了药碗,这几日小年被关着,禾苑连个贴身侍卫都没有。
江意秋也几日没来过长生殿,这一点禾苑都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但李念慈心里肯定是高兴的,之前要他好好照料禾苑的是江意秋,现在把人折磨成这样的也是江意秋。
“能不能请你帮忙留意一下小年的去处?”
李念慈闻言撇了撇嘴,“现在不光你出不去,我除了被几大个带刀侍卫拎着去看我师傅,也不能出殿。”
禾苑还在忧心小年身上的伤势,那日被江意秋狠狠一摔,直接吐了血,想来伤势肯定不轻。
“你也别太担心,思虑太多对你不好,待我寻个机会打听打听。”
“如果可以的话,劳烦给他送点伤药去。”
李念慈惊道:“他受伤了?”
“估计伤的不轻,怕是内里都出血了。”
李念慈愕然:“不会也是被江……皇上打出来的吧?”
禾苑垂下眼眸没回话。
“我之前与他接触,没觉得他是如此性情暴虐的人啊!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就打人呢?”
“可能是压抑太久了吧……”
说完,禾苑就支起上半身,作势要下榻。
“你还是多躺会儿吧,他让我跟张太医明日就要给你把身上的毒彻底祛除,你得多休息……不然……”
李念慈扶着他,对明天的治疗一点信心也没有,之前他曾同江意秋说过,没有江意秋的话禾苑撑不过来。
可如今这个情况,禾苑不寻死就是顶好的了,怎还经得起那般痛楚?
“小大夫可不可以陪我出去走走?”
禾苑轻轻出声,“不会为难你,就在殿内。”
“殿下不必与我这么客气。”
李念慈小心搀着禾苑,依着他的意思,披了件氅衣走到了小花园。
“这个雨一直下个不停。”
栏杆旁边,禾苑一只手扶在上头,李念慈瞧他一直专注地望着对面的六角亭,都没听见自己方才的话语。
禾苑修长单薄的身影伫立在廊下,自始至终没有再往那边多走一步。
那座修缮精美的六角亭上边依稀能见着最中心的半空悬着个风铃,飞檐的最尖端高高往上翘起,顶部的朱红被白雪覆盖了许多,只能窥得点点。
李念慈这会儿才注意到又开始飘大雪了,没有几日便该过年了,“瑞雪兆丰年,相信大家都能平安度过,来年一定有个好收成。”
禾苑身上挂着厚厚的氅衣,看起来依旧只有薄薄一片,“但愿就如小大夫所言,他们都能平安。”